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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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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四三

從美國回來之後,何紹祥就忙得不見人影,幾乎連吃飯睡覺甚至寫論文的時間都沒有。原因是克雷門所長突然生病住院,所務由何紹祥和郝立博士兩人代理,何紹祥管技術方面的事,行政和人事則由郝立博士負責。
織雲倒真的很動心,想著靜慧回去,不定那天才能再見,去聚一聚也好,但又覺得沒那個勁頭坐火車折騰一趟,也不願為這件事又跟何紹祥弄得不愉快。
「那裏,幫那麼點小忙也算不得甚麼,而且都是在外面的中國人,互相幫助是應該的。」織雲謙虛的說。
其實何紹祥的煩惱不祇是實驗做得不頂順利,主要是又受了郝立博士的氣。他為人內向,從來把事情悶在心裏,說也只說光榮得意的,窩囊洩氣的全默默的嚥下去,一個人獨享。在平常,他也不會為這句話跟織雲針鋒相對,可是現在正碰上一肚子委屈沒處發,便有點不耐煩的道:
為他這副旁若無人的呆板樣子,織雲不知生過多少氣,現在她早已死心認命,習以為常,不在乎也不生氣了。但此刻,她對何紹祥完全沒有發現她與小漢思神色的沉重,和桌上氣氛的反常,就感到無法忍耐的憤怒和失望。
「哦?甚麼論文?發表在甚麼雜誌?」織雲十分好奇的。
織雲點點頭。
「你認為他不會說中國話,沒有中國觀念,別人就不把他當成中國人了?」織雲嘴邊閃著點譏諷的冷笑。
今天天氣倒不錯,晨霧散去,太陽便大模大樣的露出臉來,坪台上的一排玻璃門,被映得亮堂堂的,好像隨時有被過份飽滿的陽光,衝破的可能。
織雲聽出靜慧是如何的謹慎著說出這句話,唯恐刺|激了她,但她還是大大的受驚了,半天做不得聲。
「你怎麼訓他的?」
「我一定要帶著小漢思回去,而且既然回去就不會只去三個星期。」織雲明白何紹祥是想用小漢思來拉住她,便悻悻的道:「紹祥,我真不瞭解你,你明明並不需要我,可是又不許我離開這個家。那時候廖靜慧邀我去慕尼黑玩,你反對,好幾次我想回臺灣去看看,你也反對。紹祥,你太自私了,你想來想去只想你自己,從來不設身處地的替我想想。這一次,我不會再聽你的。」
「媽媽,帶我去遊戲場玩好不好?」小漢思唸了幾個字,就跑過來靠在織雲身上,膩著她。
織雲放下電話,就給曾曼琳寫了一封信,連同謝晉昌的兩本詩集,一起寄到紐約去。
何紹祥為此對克雷門很不滿,但也不便表示甚麼?只好還是任勞任怨,忍受郝立博士的氣焰,牛馬一般的忙碌著。他曾把這個問題——為甚麼要安插郝立博士跟他一同代理所務的問題,仔細而冷靜的分析。分析的結果使他的不安消失了。他想,克雷門所長是他的老師,對他向來愛護關懷,一定是怕他突然之間接過整個所務,有顧及不過來的地方,特別讓郝立博士來協助他。其它的原因,應該是沒有的。在整個實驗所裏,最突出、最優秀、真正具有國際聲望的科學家是何紹祥,是不容置疑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而他早已有德國國籍,他們也不能再以他是中國人的理由排斥他,難道郝立博士還能構成他的威脅不成?這樣的結論使何紹祥的心又安下來了,對於郝立博士的氣焰,故意逞能好勝的作風,也就因瞭解而原諒了。
第三天靜慧的電話就來了,還沒開口就先笑。
「他是的。」靜慧毫不謙虛的承認下來。「本來我還很傷心,現在也不了。他殘而不廢,反而找回了真正的自己,我想我沒甚麼可遺憾的了。」她說著又開始發表「宗教性」的言論:「我是很感謝的,我認為這是天主要看看我們的抵抗力,故意製造點事故來鍛鍊我們。如果我們被擊倒,就是弱者了,是不是?所以我和楊文彥說:我們還是要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你?回臺灣?你買了票?」何紹祥驚愕的站起。
克雷門所長已快六十五歲,預定來年春天退休。私下裏他曾多次向何紹祥表示,纖承所長位置的人是非何紹祥莫屬。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有這個希望在前面,何紹祥當初不見得會追隨著到瑞士來。
「你看得見我和小漢思嗎?」她忍不住帶點挑戰的語氣。
「海蘭娜,你是怎麼回事?請你想想我們的身份地位,我們的交往圈子,你跟這些不三不四的小人物來往可算甚麼?他們要不要唸中國文學跟你有甚麼關係?而且在歐洲生活,唸那門子的中國文學?這些人真是奇怪。」何紹祥不耐煩的皺起眉頭。
最後那位太太彷彿有意想跟織雲交個朋友,要請她去飲咖啡,織雲不願再聽她深談這個題目,推說下午家裏有事,沒時間去坐咖啡館了。而且說著就勢站起來去叫小漢思。
「你們既然全是中國人,為甚麼要住在這裏呢?」那婦人做了個不解的笑容。「因為我的先生在這裏工作。」織雲已有經驗,每逢別人問起這類問題——她是常被問起這類問題的,總這麼回答。
「你所謂盡義務的目標也太小了。一個有資格超越國家界限的人,他要給全人類盡義務,這比給某一個國家盡義務又高出了好多倍,造福的範圍更廣大。」何紹祥頗驕傲的說,把光光的額頭仰高了一些。「受惠的人更多。」
「嘿,余織雲,你到那裏去啦?我少說也打了十次電話給你,總沒人在家。」
「人家怎麼會無緣無故的罵你,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
她想起和江嘯風一同創作「我們的歌」時候的日子,想起他們一同去買戒指,以及後來江嘯風決定回國,硬把機票塞在她的皮包裏,說:「回去找我,我等你、永遠等你」時候的情景。
織雲看看何紹祥,知道他無論如何不會贊成她去「丟臉」,說多了又得吵架,便放棄的轉身走了。只是,心裏的怨忿和對何紹祥的不滿,又增加了許多。
在一隻舊衣箱的底層,她發現了一隻牛皮紙信封,面上沒寫字,裏面像裝著東西,看來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出是甚麼?拿著信封往外一倒,竟是一本過時的機票和一隻小小的白金戒指。這兩樣東西使她觸目驚心,久久不能移動眼光,而許許多多的往事,在剎那間都湧到眼前來。
「喔。」那婦人點點頭,汗毛孔粗大的面孔上仍浮著無法瞭解的神氣。「是這樣的呀?你們中國人的適應能力真強,全世界到處都有中國人,而且無論到那一國,去了就待住不走了。」她說著仔細看看手上織著的毛線,又道:「我去過美國看我姐姐,她的丈夫是美國人。噢!天啊!美國的中國人可真多,我姐姐的一幢舊房子就租給中國人了。」
「就是上個月發表的。」靜慧興致勃勃的解釋:「他在醫院那幾個月,每天就躺在床上看書。最主要是這次車禍,把他和圖書的想法整個改變了。他說人的生命太脆弱,也太短促,應該儘量給它些意義,不要辜負做人一場。他覺得把學了那麼久,下了那麼多苦功的法律整個丟掉,是不應該也是很可惜的事,所以就重拾舊業,看了好多好多有關法律方面的書。這麼一來,就靈感大發,寫了一篇論文,沒想到法學月刊真就給發表了。」
「當然。」何紹祥毫無笑容的看著織雲:「今天的世界,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古老閉塞的世界,現在科學進步到這個程度,交通這樣便利,由這一國到那一國不過是幾小時或十幾小時的事,國與國之間並沒有甚麼明顯的界限,學術更沒有界限。一個有能力有抱負,夠優秀的人,會被任何國家爭取,也可以說是有資格超越國家的界限,做整個世界的公民,海蘭娜,我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你的很多想法都太狹窄,太古老,而且與現實脫節。你實在不該給小漢思灌輸那些狹窄落伍的觀念,你該教育他成為一個超越國家界限的人物。小漢思的資質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的教育方法擋了他的路,給他製造了種種困難。」何紹祥在情緒低劣之餘,把積在心裏好久的話都說了出來。對於織雲費盡心機要把小漢思教育成一個「有中國觀念的中國孩子」這一點,他一向不以為然,認為會妨礙小漢思的前途,現在果然如他所預料,遭遇到了困難,他如何能不趁勢指出事實的真象,使她能覺悟出自己的錯誤!
日子像隻鐘擺,就那麼無變化的盪著。盪著盪著,秋天又來了。
織雲噗嗤一聲笑出來,再聽靜慧說下去。
「他說他對曾曼琳是很傾慕的,就是有點自慚形穢,覺得曾曼琳是博士又是教授,自己甚麼都不是,連再去參加考試的勇氣都沒有。怕曾曼琳看不上他,相當害怕。」
曾曼琳的話使織雲很高興,忙寫了一封信到臺北,向靜慧報告一番。靜慧回去後只來過一封信,說是忙,親戚朋友都給他們接風,祖國的人情味「濃得像溫暖的陽光」,這使常常面對陰沉沉的冷天的織雲,更添了一份鄉思。
「紹祥,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說來說去總離不開個人的英雄主義!依你的想法,凡是資質高的人就該做世界公民,就不需要有國家觀念,也不需要為國家盡任何義務了?」織雲仍在強壓制著上升的憤怒。
「我啊!忽然發了一點奇想——」織雲把有意給他介紹曾曼琳的事說了。又道:「我生平最恨甚麼介紹,做媒這種事,俗氣極了,自己做就更不情願。可是老謝和曾曼琳都是我的好明友,又都是弄文史的,人又都老實善良,最讓人不忍心的是兩個人都寂寞。我本來以為可以介紹他們認識。跟紹祥說,他說曾曼琳是博士又是教授,怎麼也不會看上老謝的。你認為這件事怎麼樣?」
決定回去後,她的心反而定了,接著就忙著打理行裝。出國八九年,總不能空著兩隻手回去,回國探親的人沒有不帶些禮物送親友的。可是她的心情如此壞,在這種情況之下回去,那裏有心情去上街採辦?如果甚麼都不帶的話,又怕家人親友失望。正在為難之際,她忽然想起家裏還有許多沒有動用的新東西何不帶回去送人?於是便翻箱倒櫃的大找特找,到底給她發掘出來一些寶藏,甚麼紗質衣料、絲圍巾、皮手套、化粧品、男人領帶、袖扣、小記事本、瑞士特產的小刀,還有其它零零碎碎的小玩藝,堆得像座小山。
「是了,我這樣的人對你是不適合的,只有江嘯風那種在國外混不下去的笨中國人,才適合你的胃口,你怎麼不去找他呢?」他狠狠的說。
何紹祥就不耐煩的打斷他道:
「他們真想唸中文?」她真的有些感動。心想:別看這群小人物簡單,他們真愛祖國的文化呢!很想答應下來,可是也顧慮到何紹祥會反對。正不知該怎麼回答,陳家和又說道:
「是的,我們全是中國人。」
「依我看,你們何大學者的想法未見得完全正確,人的感情是不能用現實的條件來衡量的,何況每個人的看法想法不一樣。我認為這件事可以試試……」靜慧十分贊同,叫織雲儘快把曾曼琳的照片和履歷地址寄給她,說是如果謝晉昌認可,就立刻打電話給織雲,由織雲寫信向曾曼琳先把謝晉昌的為人及一切遭遇介紹一下。
「如果你看不慣我們,儘可以走。我們根本就不歡迎外國人在這裏。瑞士本來是天下頂好的地方,都是被外國人給弄壞了,甚麼義大利人、西班牙人、中國人的,最好都走掉,希望下次再投票能成立一個法案,把這些討厭的外國人都趕掉才好。哼!一個中國人居然教訓我的孩子。」那女人大聲大氣的,織雲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想教訓那女人幾句,又覺得和這樣一個粗鄙無知識的女人費唇舌是很羞恥的事,如果一言不合吵起來,更不成體統。何況,怎麼說也是自己理虧,本來是人家的地方嘛!如果你不想做二等人的話,為甚麼要待在這裏?最近幾年來,瑞士已舉行了三次公民投票,就是因為有一部份人,想把居住在境內的外國人全部驅逐出去。幸虧瑞士的大多數人民,還是有理性有正義感的,所以三次都沒有通過。這就使一些反對外國人的人,怨聲載道,特別是知識水準低、思想偏激的「夜郎自大」者,就把所有的怒氣都發在外國人頭上。而在這類人的眼睛裏,義大利籍的清掃伕、西班牙籍的修路工人、土耳其籍的苦力,都和何紹祥這樣的科學家沒甚麼分別,甚至根本不知道東方人裏會出甚麼「家」,而且認為就是有也跟他們不相干。他們生活富裕而心胸狹窄,關心的只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這塊土地,就怕外國人佔了他們的便宜,卻不想想他們以低廉的價錢買了外國人多少勞力。
「我沒跟他們吵,他們罵我的。」小漢思撇著嘴,像要哭了似的。「說我是又髒又臭又討厭的中國人。」
「如果你把剛教過的那課書背會了,下午媽媽就帶你去遊戲場。」
「唔,好——」陳家和瘦臉上的笑容十分勉強,顯然很失望。
「我沒受誰的好處,我有今天完全憑自己,如果我留在中國,就不會有今天。」
織雲看那女人兇狠狠的神氣,聽她出語的粗鄙,就知道遇到了「排外派」,雖然氣得心要滴出血來,也不想說甚麼,只輕蔑的朝那女人紅紅胖胖的臉掠了一眼,就牽著小漢思走了。剛才那個罵小漢思的孩子在後面叫道:「中國人、中國人!」他旁邊那個小一點的孩子也跟著叫。
「你不必拖上別人,我是要帶小漢思回臺灣,我早就想回去了,只是下不了決心。謝謝你到底給了我勇氣。」織雲的臉色由白轉紅,黑幽幽m.hetubook.com.com的眸子盛著沉痛,真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沒有甚麼痛苦,比一個人看到自己卑怯更痛苦。我不但痛苦,我早就看不起自己了。」她強忍住奪眶欲出的淚。
「那裏,後來被我訓了一頓,他又肯了。」靜慧笑著說。
「有關法律的論文啊!在德國法學月刊發表的。」靜慧的驕傲從每一個字裏透出來。
「可別老謝冒冒失失的寫首情詩去,把曾曼琳嚇著。」她笑著說。聲言要在離開歐洲之前「把事辦好」。
何紹祥的辛苦織雲不是不知道,她把一切看在眼裏,想多體貼他,同情他,甚至多愛他一些。但何紹祥那些與她格格不入的論調,除了工作甚麼也不放在心上的冷漠態度,都使她不願去那樣做。有時,她會對自己有些無可奈何的絕望,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愛音樂家,可沒勇氣進入音樂家的世界,嫁給科學家,又走不進他的科學天地,彷彿是個永遠在門外徘徊繞圈子,進不了屋子的人。怪不得那時候凌雲說她矛盾,後來江嘯風也說她矛盾,現在何紹祥又說她矛盾呢!
靜慧的話使織雲信心大增,也極力想促成這件事。立刻把在美國給曾曼琳照的像片七八張、全身半身,連同一切資料,一起寄了去。
「是啊!租給中國人了,是臺灣來的。他們真有趣,父母兄弟姊妹兒媳婦孩子,十來個人,都擠在那幢小房子裏,全家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看著生活好苦,可是我姐姐說他們在臺灣是很有地位的人呢!唉唉!多麼叫人難以瞭解啊!」她停下手中的毛線針,困惑的笑笑。「中國真是個神秘的民族,對我們來說,很難懂的……」那婦人又拉拉雜雜的說了半天,她的態度和說話的語氣,非常誠懇友善,並無挖苦或取笑的意思,但織雲還是聽得如坐針氈,滿心不自在。
「我不能每天就喝下午茶,談貓談狗談時裝,我跟她們的背景不同、心情不同、人種和文化,受的教育都不同,彼此很難成為真正的知心朋友,我喜歡跟中國人來往,更喜歡給中國盡點力、做點事。」織雲也沒好氣的說。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鏡片後面的眼珠變得特別明亮,似有泫然欲淚之勢。
「甚麼?你說甚麼?」何紹祥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惱怒的打斷了織雲的話。
織雲寫信,小漢思在旁邊認中文字——雖然何紹祥認為這是不必要的,她還是每天教他。
「不要罵人呀!和和氣氣的玩多好。」織雲笑著拍拍那兩個孩子,正想再說甚麼,其中大一點的一個,立刻閃電似的躲開了。
織雲抬起眼光,注視了何紹祥一刻,冷淡而平靜的道:
「哼!」何紹祥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冷氣,回到書房去了。他雙手抱著頭,坐在書桌前,情緒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想起明早就得到日內瓦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出公差,而要提出討論的實驗報告還差了一些沒寫完,他的心裏就更焦躁,後來他換上了家常穿的衣服,喝了小半杯白蘭地酒,假寐十多分鐘,精神才又恢復了。
「小漢思並沒跟人吵。」
「哦——」織雲對這題目提不起多少興趣。
「他怎麼說?」
「你說甚麼?」何紹祥看看織雲,可是甚麼也沒有看出來。便帶點困倦的口氣說:「你別打斷我,我正在想一個問題,很重要的。」他怕織雲不懂,又補充道:「這些日子我在做一個新的實驗,進行得並不是很順利,有個現象還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需要思考。」他說完又繼續「思考」。
那天何紹祥回來得很晚,但織雲還是把想給陳家和一伙人講中國文學的事說了。何紹祥本來就疲憊,沒甚麼好心情,一聽織雲這個「荒謬」的構想,就無可奈何的道:
織雲知道他想說怕何紹祥不同意,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唔——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覆吧!」織雲含混的說。
「這真值得恭喜,靜慧,我都替你們高興。」織雲真的很高興。她一直躭心楊文彥失去一條腿,會就此消沉下去,現在他不但不消沉,倒反而更積極的生活了,怎麼會讓做朋友的不為他高興呢?「靜慧,楊文彥是個堅強的人。」
在謝晉昌和曾曼琳通信後的一個月,曾曼琳給織雲寫了一封信。說:「我看了他的詩集,彼此也通了幾封信。織雲,我真感謝你介紹我們認識。謝晉昌是一個善良、重感情、有正義感、愛國家、愛民族的人,而他的文才,絕不是世面上一般平凡的文人所能比的。我們通信通得很好,我鼓勵他不要放棄在寫作,和研究歷史方面的努力,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有大的成就。他的失敗並非真的失敗,只是一個小小的時代悲劇而已……我並不在乎他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攀摘幸福需要勇氣,如果我看出幸福真在那裏,我便不畏懼……」
織雲雪白的面孔上,立刻罩上了一層羞澀與憤怒的紅雲,她牽起小漢思的手,故意用德文說道:
「夠了,夠了。一天到晚就甚麼中國人不中國人的,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會說這樣的話了。我就不懂,如果覺得非做中國人不可的話,為甚麼要到國外來,要想盡方法留在這裏!」何紹祥激動的大聲說。由於他向來像池不會起波濤的死水,從不會大發脾氣,也不會忘形的歡笑,總是含含蓄蓄、溫溫吞吞,現在發了這麼大的雷霆,就使織雲和小漢思都吃了一驚。
「你知道,楊文彥的人生觀整個改了,他說他不要一輩子就孤孤單單的在外面弄錢,他要把多年的所學,貢獻給自己的國家,盡一份國民的義務。本來他還懷疑是不是有這個能力,因為到底把學的東西丟下了好幾年,可是論文被發表,他的信心就完全恢復了。他說他再也不離開法律了,他要不停的研究,要不停的寫論文。」靜慧還是說得那麼平和、謹慎。
何紹祥看看這對母子的表情,明白了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他苦澀的咬咬牙,又推推眼鏡框,默默的到書房裏去了。
票既訂好,她就趕忙給家裏寫信,叫他們到機場去接。但寫了一半,又覺得不妥,這麼突然的回去,是不是會使家人懷疑她此行的原因?如果父母知道她與何紹祥之間發生了裂痕,將會如何的失望、傷心、受打擊!她想了想,決心扯個謊,就說何紹祥要到美國出差兩個月,她帶著小漢思在瑞士太寂寞,正好趁這機會回家去看看。
「好吧!隨你怎麼說。」織雲的激動漸漸轉成冷靜,放棄的道:「紹祥,我們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太遠,在一起過這些年已經很不容易了。老實告訴你一句話,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恥辱——」
小漢思正和兩個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孩子在爭辯甚麼,面紅耳赤的,見織雲過來,就大聲說:「媽媽,他們罵我。」織雲走近去,道:「和_圖_書一起好好玩,怎麼吵架呢?」
晴天的下午,織雲常帶著小漢思去閑逛,不是串公司就是看櫥窗,彷彿是有意「殺時間」。那天在車站大街,又迎面遇到陳家和。
晚飯桌上,何紹祥像每天一樣,默默的吃著飯,眼鏡片後面的眼神若有所思,想的不外又是有關他工作的。
織雲在一旁氣得面孔泛白,正要說甚麼,何紹祥又接著說道:
陳家和掩不住得意的笑著說。又道:「這都是要謝謝您的幫忙,不然我們一點門路也找不到,他那裏會有今天?」
「喂!余織雲,老謝剛從我們家走掉,我把曾曼琳的資料全給他看了,問他願不願意跟她通通信做朋友?」
「不同有甚麼關係呢?你常和她們接觸,自然就同了。」何紹祥推推眼鏡框,摸摸光滑的額頭,又道:「你看別的中國太太誰管這些閑事?我們總不能讓人看著好笑。你喜歡中國朋友,怎麼不去找崔太太和徐太太她們去玩玩呢?」
「我不想去了,離家這麼久,堆了好些事要做。」她無精打彩的說。靜慧還不放棄,又連說了許多叫她去的話,織雲只說:「不了,不了。」最後,靜慧生氣的道:
「爸比,我沒跟人吵,我正在玩沙子,他們就過來罵我——」小漢思正想把整個事情說出來。
「哦?」織雲更覺得難以相信了:楊文彥那個人,聲言「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整天忙的就是經營餐館、賺錢,早把所學的法律丟在一邊了,是甚麼時候又寫上論文了呢?她想著就忍不住懷疑的問:「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呀?」
如今她真要回去了?難道他還在等她嗎?難道她真會去投奔他麼?江嘯風曾說:「不管甚麼時候,只要你願意跟我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我都張開雙手來歡迎你。」她曾賭氣的說:「大江,那只是你一個人的理想,並不是我的。」這幾年來她就為這句話在慚愧,因為現在才深深的覺悟到,那也是她的理想。她曾有那麼長的一段時期,活在迷亂與茫然之中,如今,她終算看清了真正的自己。但,過去的一切還會回頭嗎?她會真的去找他,站在他的面前,說:「大江,我終回來了」麼?不,過去的永遠過去了,愛情沒有回頭的路,受傷的愛情更無修補的可能,而她,怎麼樣也不會厚顏的真去找他。
「雖然你不在乎做那國人,我還是要告訴小漢思,他是中國人。因為我是中國人,我看你也是,父母都是中國人,孩子怎能不是呢?何況我認為做中國人是最幸運最光榮的事。再說,我的父母已經把我生成了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人,我想不做也來不及了。我既然愛做中國人,當然也得叫我的兒子做中國人。」織雲故意嘲弄的笑笑,挖苦的道:「我們跟你不同,你太了不起了,早就不是中國人了。」
「我先生原來在這裏唸書的,唸完就留下來了。」
「依你說我該怎麼教育他?」織雲憋著氣問。
克雷門是因心臟衰疲病倒的,據說可能要長時期的休養,說不定在正式退休之前不會再來所裏上班了。何紹祥一向替他分擔很多工作,又是將來最有希望繼任所長的人選,這時候被克雷門所長指定代理所務,是極順理成章的事。但是,為甚麼要指定郝立博士與他分擔呢?難道是對他的行政能力不信任嗎?還是另有甚麼別的原因?這件事使何紹祥耿耿於懷,心情極不輕鬆,特別是:郝立博士那個人非常自以為是,儘管人人知道S.C.何的學問聲望都比他高出好多倍,他還是照樣的不服氣,處處要拔尖,要佔強,要表現權力。使跟他在一起分擔工作的何紹祥,感到鬱悶痛苦之至。
「看樣子我們永華是不會回歐洲了,他在國內待得太滿意了,要想唸個國學博士出來呢!」
「小漢思,跟媽媽走,這個孩子沒教養,我們不要理他——」誰知她一句話沒說完,一個身材高大,穿戴整齊,氣質庸魯態度傲慢的女人就過來了,她指指織雲,很不客氣的道:
如果是在平常,織雲一定不再說甚麼了,但她今天感觸太深,情緒太低劣了。就忍不住冷冷的道:
「如果何太太肯教,我們可以找地方,譬如說可以在老林的餐館,餐館星期一總是休息的,正好當教室。」
「你最近看到謝晉昌嗎?」
「好,媽媽,我立刻就背會它。」小漢思說完就去唸書,唸了兩遍就會背了。於是母子二人決定,吃過午飯到遊戲場去。
「你除了思考你的實驗、論文、和工作之外,是不是也可以思考思考我們的問題呢?」
「也沒怎麼玩,倒是感觸不少……」織雲把美國之行大略描述了一些,最後問:「你們怎麼樣?楊文彥完全恢復健康了吧!」
「事實上也真是這樣的嘛!」織雲附和著說。
織雲先在街角上的郵票機裏,搖了幾張郵票出來,把給靜慧的信丟在郵筒裏,才牽著小漢思走上山坡、穿過樹林,往遊戲場走去。
「媽媽,你說錯了。爸比是中國人,麗莎說過:誰長了斜斜的往上吊,一條縫的眼睛,喏,就是爸比那樣的,就是中國人。」小漢思把織雲的話當了真,連忙更正她。
「公費保送我出來,是因為我的成績夠資格。我沒靠任何人,我是自己辛辛苦苦闖出來的天下。」何紹祥固執的說。
「兩個星期以後。余織雲,你要不要帶著小漢思再來趟慕尼黑?」靜慧用撫慰的聲音問。
「完全恢復是沒辦法的事了,鋸掉的腿難道還會長出來?不過他的假腿很好用,行動沒有困難。」靜慧說話的口氣和以前一樣活潑,顯然又過得很稱心了。「余織雲,告訴你一件開心事:楊文彥有篇論文被雜誌發表了。」
「我雖然想盡方法留在這裏,幸而還沒有數典忘祖,比起有些人,還算好的呢!現在我想想,真的有點慚愧,國家把我培植到大學畢業,我甚麼義務也沒為她盡一點,天天就在這裏怨天怨地的鬧情緒。可是,紹祥,在你想給全人類盡義務的時候,就一點優先權也不給自己的祖國嗎?你完全忘了受過國家多少好處嗎?」
難答的問題來了,她總不能把一切事實向個陌生人抖出來,只好避重就輕的道:
這時在房裏玩電動火車的小漢思,像一陣風似的,氣急敗壞的奔出來,抱住織雲一條腿,叫著道:
「可是沒有中國就沒有你,別忘了你是用中國人的錢公費保送出來的,如果你不是在國內底子打得好,也不會有今天。」
「小孩子吵架,算甚麼欺侮。」
「做那國人對我的成就和價值都不會有甚麼關係。」何紹祥自信的冷笑兩聲。
「為甚麼你不理別人?為甚麼你要一個人玩?」何紹祥沒好氣的。「他們都不跟我玩。」小漢思低下頭,馬上就要哭了。
織雲領著小漢思的手,踩著枯黃色的草皮和-圖-書,被踏成黑褐色的落葉,從山坡上走下去。陽光那樣好,照在他們的頭上,熱熱的,暖得簡直不像秋天,往常在這時節已經很冷了。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會下雪,可是今天居然會這樣暖,暖得像明媚的春天。旁邊一些紅木長椅上,坐了十多個晒太陽的女人,有的看書,有的織手工,有的聊天,有的逗孩子。一堆孩子在坡上追逐嬉戲。整個畫面充滿了寧靜安詳,看那些人的神態,彷彿不知道這世界上曾有過戰爭、死亡和衰老,她們的臉上洋溢著無憂而和平的笑。平常每次走到這裏,小漢思總說:「媽媽,我要從坡上跑下去。」織雲也總鼓勵他說:「快跑、快跑,我倒要看看這個小運動員的腿腳有多快。」小漢思就會像脫韁的小馬般,一口氣跑到下面。
「你想念父母,就回去看看也好,不過何必帶著小漢思?我可以找人帶他。你一個人快去快回,來去三個星期,不是很好嗎?」何紹祥勉強的笑著。
「有兩張。他那兩本詩集後面也有像片嘛!」
織雲第二天一早就給瑞士航空公司打電話訂了票,六天之後飛曼谷,然後轉泰航經過香港直飛臺北。
織雲的心迅速的往下沉,靜慧一走,她該多孤單呢?有了心事和煩惱可跟誰去說呢?她隱約的長吁一聲,鬱鬱的問:「甚麼時候走啊?」
「你有甚麼不懂?難道你不知道中國人處處受排斥,中國孩子也受氣?你這個做爸爸的是怎麼回事?孩子在外面受了欺侮,你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還派他的不是。」
小漢思趕快溜回房裏去了。織雲卻被他最後那句話傷得透了骨,她定定神,道:
何紹祥怔了一下,就理直氣壯的道:
「不要再叫了,中國人也是人,有甚麼好叫的!」有別人喝住那兩個孩子,後來又聽到兩個大人在爭執甚麼,想是那個惡女人又在和說公道話的人展開辯論了。
「靜慧,你想得對極了。」
「我沒有。」小漢思申辯,小臉激動得通紅。「我一個人在玩,根本沒理別人。」
回家的第二天,靜慧就打電話來。
其實瑞士的每個住宅區或公園,都有兒童遊戲場。可是小漢思要去的,是較遠的一個,要穿過後面山坡上的松樹林才能到。原因是這個遊戲場規模大,除了滑梯、翹翹板、鞦韆、沙坑、鋼索之類的玩藝,還有兵營、印地安人帳棚、快馬、瞭望台。小漢思每次都是去了就捨不得走。
「你不要碰我,我不要中國人碰我。」那孩子指指小漢思。「我們才不跟他玩。他,中國人,吊眼睛,塌鼻子,上次我在糖果舖買了個巧克力做的中國人,就是這副鬼樣子。」他兩隻手搬著眼睛往上吊吊,又按按鼻子,把眼睛覷成一條縫,一臉愚蠢頑劣的笑容。
「怎麼沒看到?我們賣餐館,全仗著他給跑腿,昨天晚上他還在我們家呢!你問他做甚麼?」
織雲拿起那本機票和戒指,裝回信封裏,又丟在箱子底層。
「我說,我跟你在一起覺得恥辱。」織雲清清楚楚的又說一遍。她面色蒼白,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你忘本忘得太離譜了。你以為你比別的中國人高了好幾等,你看不起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人,你不是嗎?以前在慕尼黑凡是中國人的集會你全不參加,因為怕沾辱了你,是罷?你這個人,冷酷、自私、對誰都沒有熱情,你除了愛你的工作,你的論文,你的名,你的就要到手的所長地位,別的甚麼也不愛。你就是學問打兩百分,人性也只好打不及格。紹祥,我不能忍受跟你繼續生活下去了。」織雲在痛心之餘,把數年來的積鬱,一古腦兒全吐了出來。
「對了,這就是你的見解,我們有吃有喝,不受苦不受累,就甚麼問題也沒有了,就該心滿意足快快樂樂的了。你把我們看成吃飯睡覺的機器,可惜我們不是的,我們是有感覺的人,所以有時候還是會有點問題。」織雲諷刺的說。
「不,我一定要回去,這次你怎麼都改變不了我。我也不要去休甚麼假。」織雲肯定的說。何紹祥從織雲的表情,看出了她不容動搖的決心。
當何紹祥把玫瑰花交給織雲的時候,她垂著兩隻手不去接。何紹祥知道她的氣還沒消,就好脾氣的自己動手把花插在瓶裏,放在織雲面前的桌子上。然後坐在織雲旁邊,陪著笑道:「海蘭娜,不要再生氣了。我想過了,我們之間甚麼問題也沒有,都是因為你太小孩子脾氣,總愛說甚麼中國人不中國人的。其實夫妻之間總說那個做甚麼?是那國人有甚麼關係?像我,整個的精神和時間都用在做學問上,那裏注意得到這些沒關緊要的小節,我想的是怎麼樣更努力,更進步,達到研究科學的最高峰,如果達到那一步,無論是那國人,都會得到同樣的尊敬,所以說,這類問題實在是不值得討論,更犯不上為它吵嘴生氣的。人生追求的:輝煌的事業、高尚的生活、名譽、地位、金錢,我們少了那一樣?海蘭娜,你應該沒有不滿足的理由。」何紹祥把他在火車上就想好的一番開導詞,平心靜氣的說出來。
「你不來算了,我這次回去,暫時是不會出來的,再見面可不知道要等到那天了。」
「何太太——」陳家和似有難言之隱,猶疑了一下,終於說出來。「何太太的公子也大一些了,也許您比較有一點空閑了吧?」他說著尷尬的笑笑。「還是那件事,就是我的那幾個朋友,他們真想唸唸中文。如果何太太不嫌我們笨,肯教教我們,給我們講點中國文學的話,可就太好了。不過……嘿嘿……」
她怨何紹祥,可是也自怨自艾,她外表高貴華美,內裏的陰鬱卻越來越濃重。
「我說:你沒勇氣再去參加考試,是你那個甚麼華素健把你整的。你本來好好一個歷史系畢業的高材生,根本不該改行唸甚麼數學。既然唸了數學,那位『華麗、樸素,又健康』不但不鼓勵你,還總寫信來刺|激你,在你考試的時候宣佈跟你絕交,不然考過了也說不定。我說他試沒考過不能證明他沒學好,實在是他受了刺|激。」
問題是,對郝立博士固然是原諒了,那股忍氣吞聲的鬱悶卻積在心裏,因此他這些天回到家裏總是沉著一張陰天般黯然無光的臉。
「奇怪,怎麼會有這種事!為甚麼我在國外這許多年,就沒有人把我當成中國人?也沒人欺侮我?海蘭娜,這是你的教育方式害了他,你叫他在家裏說中國話,口口聲聲告訴他是中國人,弄得他心理都不健康了,產生了自卑感,性情變得不合群,和人家都玩不到一塊去。」
「你們一切等現成,既不受苦又不受累,有甚麼好思考的呢?」
小漢思像每次一樣,坐了滑梯又走鋼索,從紅番帳棚一下子踱到大兵的營房,高興得像隻出籠的小鳥兒。織雲每次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帶書來看,就是像歐洲女人一樣,帶著毛線來打。今天她把給何紹祥打了一半的背心帶來了,坐在長木椅子上,一邊晒太陽,一邊慢慢的編織。眼光不時的投向遠天、近樹,正在活蹦亂跳的小漢思,和成堆的玩得起勁的孩子們。小漢思的黑頭髮黑眼珠,在一群黃頭髮藍眼珠中的孩子群中顯得那麼鮮活、搶眼。她編織著、想著、看著,一股無以名之的惆悵,又像鬼魂似的,飄飄渺渺的纏繞上來。她知道這是甚麼?這是他鄉遊子的飄零感,她恨這種感覺,卻揮之不開,揮之不去。
「去美國一定看到你那幾個好朋友嘍!甚麼曾曼琳、陳玲玲的,玩得一定很好吧!」靜慧有點酸溜溜的。
「對,把老謝的詩也寄去叫曾曼琳看看。」靜慧說。
「我出來太久了,要回去看看。再就是……」她垂著眼光沉吟了一會,又抬起來望著何紹祥,困難的道:「紹祥,我們在一起彼此不快樂,最好分開一段時期,兩個人都好好的想一想,看以後該怎麼辦?這麼拖著不是辦法。」
何紹祥就是何紹祥,一工作起來,就能忘記身外的世界,包括快樂的與不快樂的。跟織雲爭執的事,已不在他的意念之中。自然也就沒有料到,織雲這次並不是只說氣話,而是真的下了決心,要帶小漢思回臺灣去了。
「我想,你的先生也是中國人吧?看你的孩子就知道。」那個婦人說。手上快速的打著一件紅毛衣。
信是用快郵掛號寄的,她想像著家人收到後的興奮和驚奇。
織雲沉默不語,待靜慧說完了,她才問:
「你們有問題?有甚麼問題呀?」何紹祥嘆了口氣。
「我到美國去了三個星期,走以前太忙,沒來得及打電話告訴你。」織雲抱歉的說。
靜慧一家真的回國去了,這對織雲自然是極大的打擊,而何紹祥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少,連飯都常常不在家裏吃,如果在家,也是匆匆忙忙的「純吃飯」,填飽肚子就到書房裏去工作,從他那石頭般重的提包裏,拿出一疊疊的「紙片子」,直弄到深夜。
「海蘭娜,你多跟你那群女朋友來往來往多好呢!理這群人做甚麼?」
何紹祥到日內瓦出了兩天差,回來帶了一打深紅色的玫瑰,一盒包裝講究的巧克力糖,向織雲表示謝罪。在他以為,架吵完了就算雨過天青,雖說織雲曾用那麼不堪的話挖苦他,他也不想再計較。那家夫妻沒有鬪嘴的時候呢?鬪起嘴來還會有動聽的話?太太年輕漂亮,當丈夫的還能不忍讓幾分嗎?
織雲停下筆,低頭看看小漢思那張在陽光中,像新鮮的小蘋果一般,有紅似白的臉,烏亮的大眼睛,天真的神態,忍不住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微笑著道:
「不,紹祥,我並不是對你給我的生活不滿足,名譽、地位、金錢、學問,也不是一切。我尊重你是個出類拔萃的科學家,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基本做人態度相差得太遠了。這幾年我過得一點都不愉快,這樣的日子我也不能再過下去了。紹祥,我後天就要帶小漢思回臺灣去了。」
「那麼說你根本不在乎做那國人嘍!」織雲吁了一口氣。
「那麼他是不想跟曾曼琳交往嘍?」織雲感到被澆了冷水。
今天,他小小的心靈也被罩上了一層陰影,竟沒有說要跑下去的話。母子兩人緊緊的握著手,在眾人好奇的眼光中,茫茫的林野間,默無一言的走過。遠遠的晴空,無垠的大地,讓人看出歲月的無盡,人生之路的漫長。織雲的心悸然一動,試想她唯一的愛子未來的一生,會不會像她這麼茫然孤單的度過?她知道自己從那裏來,回憶中有屬於自己的國和家,還有鄉可懷,有故土可戀,而她的小漢思,她的比生命還寶貴的孩子,竟連這點懷戀和回憶的幸福都沒有,他是無鄉可懷的。這個想頭,使她的神經都痙攣起來。她握緊了小漢思,疼痛從心直流到手掌。孩子小小的心靈,立刻感到了母親的悲哀,他回握著織雲,不斷的輕聲叫道:「媽媽,媽媽——」
秋天是引人遐思的季節,多感的織雲,不免又興起家國之思,驚懼日子流逝的快速。而與日俱增的迷失感,常如啄木鳥堅硬的啄,那麼聲聲見響的啄蝕著她的心。
「我們應該在家也說德文,要給他這裏的觀念,這裏的習慣,讓他感覺自己是和任何這裏的人一樣。這樣他才會打進圈子裏,才會合群,別的孩子才會願意跟他玩。」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眼光怔怔的垂著,滿面茫然,人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你不要回去。」他近乎祈求的。「我們可以全家到外國玩玩。」
「小漢思今天受別的孩子欺侮——」織雲的聲音又恢復了平和,把事情說了一點,說到那個大孩子罵小漢思,何紹祥就做出「含蓄」的笑容,插嘴道:
「他看像片看得很仔細。說曾曼琳一看外型就是個勤儉貞淑的高尚女人——」
「是啊!讓我這麼一說,他心思就活動了,想了半天,臉紅得關公一樣,說:『好,那我就給她寫封信試試吧!』所以呀!余織雲,你要馬上給曾曼琳寫封快信。可別老謝的信寄到,她摸不著頭腦,原信退回,那可就熱鬧了。」靜慧嘻嘻哈哈的笑了一陣。「你那裏有老謝的像片嗎?」
何紹祥驚愕得像一個石頭人似的僵站在地上,剎那間彷彿所有的思想和意念全脫了軀殼。織雲的話使他太傷心也太意想不到了。跟她生活在一起幾年,他一直努力工作,為她爭得榮譽和金錢,讓她過得富裕稱心,自己辛苦得像架永不停歇的機器。他沒有任何嗜好和享受,除了偶爾喝半小杯白蘭地之外,可說是只有吃飯睡覺和工作。
「可是——余織雲——」靜慧吞吞吐吐的,把聲音放得格外溫和。「余織雲,我打電話給你,最主要是告訴你,我們的兩家餐館全出讓了,我們——唔,我們要回國了。」
「我要跟媽媽一同去外婆家,我不要留在這裏,也不要跟別人。」
「當然是可以的。」織雲含笑著說。心中暗自感謝這位不相識的婦人,幫她趕走那些討厭的壞情緒。
織雲氣得半天說不出話,盯著何紹祥看了一陣才道:
而她,全看不到這一切,居然把他看成這樣一文不值的一個人,在別人的眼睛裏,何紹祥是甚麼等級的人物?自己的妻子竟然說得他這樣不堪。而且她提到慕尼黑,她為甚麼要提慕尼黑?一定是因為懷念江嘯風,對了,一定是,他早就覺察到她沒忘記他。
「如果回到你自己的國家去,他就無事可做嗎?」
「請原諒,我可以跟你談談話嗎?」原來在她旁邊椅子上的一個中年婦人,忽然坐到她身邊來。
「這不是奇怪,他們不跟你玩,可是還罵你,這真叫我越聽越不懂。」何紹祥飯已吃完,正站起身要走,織雲就忍無可忍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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