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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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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四四

「小漢思真像姐姐。」伴雲拉過小漢思,笑著道:「喂!小漢思,阿姨帶你玩好不好?」
「我不用陪,你要找同學儘管去——」織雲說。
「紹祥怎麼沒跟你一同回來呢?要是他回來,報上少不得要發消息,登像片,一定有很多地方請他去演講。那我們可就都跟著沾光出風頭了。」許墨林一派四十年前歐洲時髦紳士的風儀,兩個大姆指很帥的插在西服背心的前胸腋口處。不過當今的歐洲紳士早就不興這個姿勢了。
「不過是一些平常穿的衣服,還有兩件送人的衣料和零星的小東西,一些巧克力糖。我出國多年,這是第一次回來,總要帶點小禮物送親戚朋友。」織雲解釋著說。
「媽有點血壓高,別的病倒沒有。爸爸嘛!又正好相反,血壓低,常犯頭暈的毛病。」伴雲替著回答。
「到底是作家,說話就像作文章一樣。女人結了婚就在家當太太,還談甚麼方向不方向?」
「甚麼去同學家!別去了,你姐姐今天剛回來你都不在家陪陪她。」余太太皺起了眉毛。
「這麼多年,人怎麼會不變呢!你還不是也變了。」織雲有意逃避這個問題。
「到五千年的文化裏去找。」凌雲堅定的說。他轉動了一下身體,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兩手比著手勢。「姐,你就會親眼看到,這幾年來,一般人的生活水準提高了多少,建築方面有甚麼樣的成就,經濟多麼繁榮。整個說,這些成就是了不起的,而最難得的一點,是一般人都愛自己的生活:滿意這種生活方式,可是,這都是屬於物質方面的,在精神上,我認為我們已經迷失很久了。我們處處學外國,不敢肯定自己,同樣一件事或是一個人,如果被外國人,甚至被在外國的中國人讚美一聲,馬上就身價百倍,人人說好,至少沒有人敢說不好。反過來呢!就是明明很好的,真有價值的,自己也不敢理直氣壯的說聲好,甚至說了也沒人相信。舉個例子說——」凌雲說得激動,霍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隻手插在褲袋裏,另隻手用力的比劃著。「如果一本文藝作品,被外國人——當然嘍!這種外國人一定是『中國通』,也許唸過幾年中文,看過有限的幾本中文書,說好的話,這本作品馬上就成了傑作,就比其它的作品全有價值了。」他說著冷笑兩聲,又坐回椅子上。「事實上,一個作品的有無價值,是不是幾個洋人說了就能作數?他們所知道的中國究竟是甚麼樣的中國?這都是疑問——」
「姐,你是個好媽媽。」伴雲轉過眼光對織雲看了一會,又道:「可是,姐,在我的印象裏你不是這個樣子的,你變了好多喲!」
箱子終於交運了,電腦控制的告示牌已在催促旅客進去。何紹祥一語不發的牽起小漢思另一隻手,帶他們走到下樓的滾梯前,在那人來人往的地方,他突然攬住她,問道:「海蘭娜,你還回來嗎?」她只呆呆的望著他,無從回答。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會回來?他們在一起生活了這樣久,彼此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的相屬過,兩顆心距離得那樣遠,她那麼難以忍受他的思想和人生觀。怎麼說,這個婚姻也算是失敗的,她既然有勇氣不顧他的反對而回去,就有勇氣從這個婚姻裏走出來。但她只怔怔的望著他,沒有勇氣把這話說出口,幾年的共同生活,無論好與不好,他總是她的丈夫,她無法不關懷他,無法不躭心,如果她說了真話,他受不受得了打擊。
織雲下了車,注視著那漆著綠色油漆的大門,和門上「余寓」兩個字。說:
「我認為你的這點看法太偏激了,被外國人欣賞的文學作品,可能它真的是傑作,你不能以偏概全。」織雲打斷了凌雲的話,表示她的意見。回到家不足一個小時,姊弟兩人就恢復往昔在一起「亂蓋」的局面。
「大哥記性可真壞,我不是告訴你,因為紹祥到美國出差兩個月,織雲才帶著小漢思回來看看的嗎?」余太太說。
織雲順著聲音望去,看到凌雲和他的妻子惠美,站在人堆裏向她含笑招手。凌雲還是瘦瘦高高,只是顯得比以前沉著了許多。惠美人比像片上還可愛,只看頭一眼織雲就喜歡上這個弟媳婦了。
「唔——」凌雲如釋重負的,慷慨激昂的臉上又浮起孩子般的笑容。「姐,很多人認為我們天真,是土包子,像賣膏藥的,可是我們不在乎,真在朝那個方向去做。我們要肯定自己,愛自己的文化,但是並不依賴祖宗的文化遺產過日子,而要創造真正中國形式的現代文學。」
「大舅母,並不是每個國家的生活都比這裏好,譬如說東歐的國家,人民生活苦得很,根本沒辦法和我們比。就是西方國家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豐衣足食。有次我去義大利,到鄉下看看,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們的鄉下人是那麼窮,有的連房子都沒得住,就住在山洞裏,孩子沒錢上學,文盲多得很。像法國,說起來好像很富,很了不起,其實鄉下也苦得很。西班牙和希臘的鄉下更窮。」
「媽媽,我們就要到臺北了嗎?」小漢思仰起他興奮的小臉。
織雲不禁失笑,跟著眾人提包攜袋的走進去。
「我又沒帶給你,是給惠美的,要你幫著客氣?可真是一家人啊!」
「織雲可真是衣錦榮歸了,這一身打扮多高貴呀!織雲,你大舅當初建議你去歐洲,沒錯吧!」
織雲的情緒平靜了,她貪婪的向窗外張望,覺得眼光所及之處,不管是街道房屋,還是擁擠的車輛,甚至路上走著的不相干也不相識的人,全親切可愛。覺得真的是「月是故鄉圓」,到底是自己的地方,一切都是好的,可親的。
余太太見織雲對她的話反應並不熱心,非常失望,也就沒興致再往下談。兩人相對默然了一陣子,才又長嘆一聲,怏怏的道:
我們的歌,我們認識歡樂和苦難
「是嗎?」織雲嘆息了。沉吟了一陣,才不太起勁的道:「你們的雜誌辦得怎麼樣?」
「這還用問,看也看得出來,歐洲自有她的不平凡處,特別是德國,在一九三九年,老希沒胡搞以前——」織雲的大舅許墨林,大有要當場描述一番他當年留學生涯的趨勢,幸虧余煥章及時的道:
她站在客廳中間,貪婪的向四週打量,奇怪這間屋子也僅僅是「似曾相識」?
「媽,我看伴雲並不糊塗,你不要想得太多。」她敷衍著說。
「好啊!我們回去吧!」
「也是前年。」余太太一邊收拾剩菜,一邊說:「現在差不多的人家全改成這種廚房了,以前都燒煤,現在誰用煤呀!都用煤氣,這種煤氣是公家配給的,用完了就送來——」
「我回去時候路過郵局,正好給你去打電報。」凌雲說。
余太太還沒說完,大舅母就插嘴道:
這小小的庭院,盛著多少她成長中的影子,那一片枝葉,那一塊泥土,沒有一根不顯形的線,緊緊的牽連著她的感情?連那帶點混濁的空氣,那院外偶爾經過的腳步聲,都使她覺得親切、熟悉。還有,那藍得海洋般的天空,那淡淡的月光,這一切,多美好,多深切的感動著她,多年漂泊在國外,她曾怎麼樣的懷念過他們!
「啊呀!可不是,織雲,幾年不見,大舅也老了,記性不行了。」許墨林一手摸著他整齊而稀疏的頭髮,連著搖了幾下頭。
許墨林正向余煥章分析二次大戰時,希特勒戰略的錯誤,余煥章聽得津津有味,於是郎舅兩個坐到客廳裏去繼續大談。
「我看織雲和小漢思都餓了,我弄飯去。」余太太說著到廚房去了。大舅母和惠美也跟著去幫忙。
織雲竚立在月影裏,貪婪的享受著這份並不寂寞的孤獨。忽然,她聽到隔壁鄰居家有人在唱歌,歌聲隨著輕緩的夜風,隱約傳來,好像是個小女孩的歌聲,非常清脆悅耳:
「媽也累了吧?你連著忙了好幾天。」
惠美己幫著余太太把碗洗完,桌子櫃櫥爐台也拭乾淨了。她放下抹布,一邊用肥皂洗手一邊道:
「唉!別提了,這個男的是她同學,比她高一年,學教育的,家裏是種田的出身,口口聲聲說要到山地去發展教hetubook•com•com育,你想想,這算是那一路的人?像我們伴雲那樣的女孩子,如果到山裏去發展甚麼教育,不成笑話了嗎?你想,我怎麼不著急?就算她非交男朋友不可,也得交個有希望的啊!這個甚麼黃超雄算是甚麼呢!唉!織雲,你明天勸勸她吧!」余太太打了個哈欠,睏倦的說。
報告中說臺北陰冷,只有攝氏十五度。這倒使織雲相當的意外,長時間的離開,她已弄不清臺灣是甚麼樣的天氣,只記得那些溫暖的,晒得人懶洋洋的陽光,和夏夜那份醉人的溽熱後的清涼。多次颱風和驟雨的恐怖經驗,幾乎已經忘卻了。時間像漏斗,漏去了一切不夠美好的。
「這兩姐弟從小就好,一說起來就沒完,長成大人了還是這麼要好。」大舅母笑容滿面的讚美著說。
「精神的根?到那裏去找?」
「看看以前的自己,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了。」織雲不勝唏噓的。
「我怎麼能不想得多?這關係著她一生的前途啊!」余太太還是滿腹牢騷的口吻,她拍拍織雲放在沙發上的手道:「織雲,你是媽媽的好孩子,如果你妹妹像你就好了。織雲啊!明天你開導開導伴雲吧!遠來的和尚會唸經,她聽你的。」
飛機已經著了地,機身猛烈的震動了一陣,就慢慢向前滑行。
惠美說話的聲音也是文雅清雋的,像她的人一樣。她一直沒說甚麼話,只在忙著做事,聽著別人說,看上去那麼安詳端莊,織雲冷眼旁觀,對這個弟媳婦欣賞極了。當凌雲和惠美告辭的時候,織雲開玩笑的道:
織雲習慣的連說了兩聲「謝謝」,便和余煥章夫婦走出來。只踏上祖國土地這片刻功夫,她已體會到了那種走遍天涯海角也尋不到的溫暖和人情味。
「媽可還是那樣,一點也不見老。」織雲言不由衷的,有意讓她母親高興。「爸爸媽媽的身體也都很好吧?」
「媽媽,這些人也會說我們一樣的話嗎?」小漢思又問。
……
織雲也弄不清那公務證是甚麼?就跟著他們一會兒上樓梯,一會兒下樓梯的走,還沒出機場,她已經感到了國內的變化,就這機場大廈也變得她完全不認識了。
織雲送他們出去。不知甚麼時候,天已完全轉晴了,大半個月亮掛在天角,看得織雲滿心歡喜。凌雲夫婦的機器鴛鴦車在巷口消失了之後,她還站了半晌才進來。
織雲不免黯然,驚覺到離鄉背井的這些年,是一串多長的日子,人全變了,父母是真的進入老年了。
凌雲說得正起勁,言詞暢如流水,滔滔不絕之時,織雲卻忍俊不禁的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一笑,把凌雲笑愣了,話也說不下去了。織雲知道凌雲誤會了他,忙解釋道:
……
「真的,變了多少啊!建設得真好。」織雲且感且嘆,用心的看,用心的聽。
「我帶著小漢思住那間,伴雲可住那裏呢?」
「你這些年不在家,你媽想你想得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存起來怕有一大缸。」余煥章打趣著說。
「怎麼總不聽惠美說話,是不是平常凌雲說得太多,你的話都被他給說了?」惠美聽了也不說甚麼,只是微笑。織雲又道:「我還帶了件衣料給你呢,今天累了,沒精神找了,等明天開箱子找給你吧!」
「以前?那是甚麼時候呀?爸爸媽媽已經是老頭子老太太了。人到歲數都有點小毛病,不要緊的。」余太太嘆了一口氣說。
織雲定定的看了凌雲一會,緩慢的道:
「喔,好。」織雲若有所思的漫聲應著。
「耐得住寂寞?」織雲覺得這句話好耳熟。
「原來女士們在開會呢!別躭心,我立刻就走,我是來找我太太的。」他站在惠美面前,看看她,說:「怎麼樣?咱們可以打道回府了吧?」
「聽說臺灣的人喜歡瑞士的巧克力糖,帶去送人吧!」說完就回書房裏,專心工作。彷彿他之所以早回來,為的就是要把自己關在房裏,對外面的一切,都拋下了。
織雲一抬頭,看到兩個人站在甬道口上,是她的父母余煥章夫婦。她離開他們還有一段路。
織雲坐在床邊上,用眼光向四壁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斜對面的一個大鏡框上。那是她大學畢業時戴著方帽子照的,一張不知愁的臉,洋溢著不知愁的笑,兩隻烏亮的眸子裏放著希望的光芒。她盯著那張像片看了好一陣,才慢慢的收回了眼光。
余太太的一大堆牢騷,使織雲的心情又沉重了好幾倍,也更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伴雲?她做了甚麼?」
「人總要長大的,不可能永遠停在一個階段上,我自然也變了很多,我變得實際而能平心靜氣了。以前我的牢騷多,現在我沒有,以前一點小事都能刺|激得我像一頭發怒的蠻牛,現在不會了。我學會了原諒,知道任何社會裏總有點小毛病,我想如果我有那生氣咒罵的時間,為甚麼不真正的做點事呢?所以我真的做事了,由一個空想主義者變成身體力行者了。」凌雲深沉的看著織雲,道:「姐,說句話你別見怪,你的表情讓人覺得你是一個摸不著方向的人,以前那種自信的神氣,完全看不到了。」
「我說了你不會信吧!我在國外過得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就是那麼過了好多年。」想起凌雲曾經強烈的反對過她出國,為了面子,她不願太赤|裸的向他抖出心中的苦悶。
織雲正慢慢的喝著「雞絨粟米羹」,這是她自小最喜愛的一種湯,余太太特別為她做的。聽了余煥章的話,她仍然慢慢喝著,心裏卻想:「他會不放心我們嗎?不會的,他的心裏只有他的工作,沒有我們。」
「媽,我出去一下就回來的,你們這麼多人陪姐姐,也用不著我。」伴雲到織雲身邊,扶著她的手臂道:「姐,以後我天天陪你,陪你去逛街,去吃學校後面的紅燒牛肉麵。」
「姐、姐——」他們都在叫。
「華僑都愛國,都懷念祖國的文化,陳永華的父親已經跟我提過兩次了,說是他和他的一群朋友,想找我給他們講中國文學呢!」
「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小漢思,你看,那就是外公外婆。」織雲故示鎮定,輕聲的說。
車在一個巷子裏停住了。
「是重新修過的嘛!不過如果你明年回來的話,飛機就不在這裏降落了,那時候桃園機場就修好了。」余煥章笑著說。
提起陳永華,織雲立刻打斷凌雲的話,道:「聽陳永華的父親說,他在唸研究所,他倒是怎麼樣啊?」
織雲不禁愣住了,這曲調,這歌詞,太熟悉了,是在那兒聽過?她還沒來得及去思索,便驀然一驚的憶起了:這不是她與江嘯風合作的「我們的歌」嗎?那是她到慕尼黑的第一個暑假,在山上的老人院中打工,江嘯風每到星期天來看她,總說:「織雲,我作曲,你寫詞,我們來合作『我們的歌』。」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中,她為他的才華和熱情感動得甘願與他共赴理想,一同創作「我們的歌」,於是她寫了這首歌詞,他譜了曲……歌聲還在不斷的傳來:
小漢思立刻睜大了兩隻眼睛朝那方向看去,余煥章夫婦也早看到了她和小漢思。他們彼此在搜索著,找尋著,期待著。
剛出大廈的門口,織雲就聽到有人叫:「姐、姐——」
何紹祥正張嘴想說甚麼,她已牽著小漢思站在滾梯上,一剎那間,他已經在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機門被打開了。因為飛機還要繼續飛東京,下來的乘客並不多,除了兩個外國人之外,織雲母子是唯一下去的。
「伴雲也真沒辦法,我說爛嘴她也不聽。」
「我知道爸爸血壓低,可是以前爸爸媽媽沒這些毛病啊!」
那些話像一串動盪的鐵鍊,一環扣著一環,在她耳畔鏗鏘作響,而在第一天回到祖國的土地上,在這麼柔美的月光之下,聽到被自己遺忘了多時的歌,被不相識的人唱著,她的感覺好異樣,像是一個母親在無意間找回了她失去的孩子,激動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是悲還是喜。
「你叫媽媽做甚麼?」
「是啊,如果外公外婆總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hetubook.com.com
「織雲,我看你吃過飯給紹祥通個長途電話吧!告訴他你們到了,好叫他放心。」余煥章鄭重的提醒織雲。
「是嗎?僅僅是不好也不壞嗎?看你的樣子可不只如此呢!」凌雲還在用眼光研究織雲。「你甚麼時候學會看相的?」織雲揚揚眉毛,嘴角上掛著點調侃的笑。她這個表情凌雲一點都不感到陌生,以前姐弟兩個在一起談論時,每當織雲無話可說了,便會這麼挑著眉毛微笑。「我沒學會看相,是你的神情告訴我的。姐,你跟走的時候差不多是兩個人了。」
織雲被擴音器的聲音從冥想中喚醒,飛機在一刻鐘之內就要降落了。她也說不出是悲是喜,只覺得心情緊張得完全無法控制了。
「你們都變了,尤其是伴雲,這麼大一個大小姐,叫我到那裏認識去!」織雲用手帕抹去眼淚,帶笑的說。
「我說的不光是房子,是這個地方。」余太太的聲音透著鬱悶。
「姐姐這麼遠回來,還帶東西給我,多不好意思。」惠美的誠懇從矜持的笑容中道出來,彷彿真的很不好意思。
伴雲到底出去了,許墨林夫婦已告辭,織雲進來的時候,余太太正在替躺在床上的小漢思蓋被子。
在夜寒料峭的小院子裏,她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泥土味,又看到那水銀一般、流瀉在簷前的月光。她站在靠牆的部位,面對著那因植物過多,顯得有些擁擠的庭院。牆邊的芭蕉葉、冬青樹,都高了一大截,角上的一棵木瓜樹,像個瘦長的巨人,直沖得高不見頂。那是她和弟弟妹妹合種的,那時她還在唸高中。種完之後,幾個人就天天叨咕,說:「希望它快快長大,我們自己請自己吃,多好玩啊!」
我們的歌,讓我們挺起了脊背,在狂潮逆流中屹立如山
「爸爸退休之後,這房子還能住嗎?退休金夠生活嗎?」織雲關心的問。
余太太早一下子撲過來,擁抱住織雲,流著淚叫道:「織雲,我的孩子,你可把媽媽想壞了——」
這句話把正在望著窗外出神的織雲嚇了一跳,她急切的看看前後左右的「中國人」,輕聲責備小漢思道:
「姐姐回來了,怎麼能不撒撒嬌,是吧?伴雲。」織雲拍拍身旁的伴雲,伴雲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
到了甬道口上,織雲只覺得心裏熱熱的,兩眼酸酸的,激動的喊了一聲:「媽媽,爸爸。」就哽咽住了。
織雲遠遠的就看出了父母的蒼老,特別是她父親余煥章,頭髮已完全花白,背也有點佝僂了。母親的兩鬢也有了白髮,雖然仍像已往那樣收拾得一絲不亂,但臃腫的身材和鬆弛的皮膚已遮不住年齡。她正睜著精明的大眼睛朝這邊凝視。
我們的歌,來自祖國芳香的泥土
「當然,不耐寂寞的人,甚麼都做不成。這句話是一個朋友說的,現在就成了我的座右銘。」他定定的看了織雲一會,又道:「我越來越體會到,要達到一個大的目的,必需得把自己整個投進去,不計得失,不計利害——」
想得一多,睡意也沒了,而窗帘的縫隙透進的一點點月影,引動起她一連串美好的回憶:她想起童年時的夏夜,一家人圍坐在院中乘涼,她和凌雲膩著父親給他們講「三國演義」的情景,想起中秋節時,一家人在院子裏賞月吃月餅的歡樂,想起和凌雲坐在鳳凰木樹下談人生大道理的有趣、自然,也想到了那個「織雲編夢」時代的自己,曾對出國存了多少幻想,多少希望……
「姐,你為甚麼臨快動身了,才寫信給家裏?前天晚上收到你的快信說今天到,一開始我們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全家高興得像發瘋一樣。從那天起媽沒有安眠藥就不能睡覺啦!這兩天媽就忙著你回來的事,連我和爸爸、哥哥嫂子全跟著忙。」伴雲一邊說一邊含笑的望著余太太。
「紹祥,好好的照顧你自己,工作得不要太過份——」
織雲的話把凌雲和惠美都逗笑了,凌雲拉起惠美的手道:「阿美,我們走吧!回去我還要看稿子呢!」
我們的歌,激起我們的沸騰熱血
「姐,這個話可真不像你說的。」凌雲掩不住失望的。
「織雲是變了不少。」半天沒說話的余太太,仔細的注視著織雲,眼光裏說明她為織雲的「變」,有多麼心疼。
為了怕驚醒睡夢中的父母,她把動作放得好輕,躡手躡腳的開了門走出來。
唱啊,我的同胞,唱我們的歌
凌雲的話,正好說到織雲的病上去了。「我還有甚麼方向呢?我早就迷失了。」她心裏悽慘的說,嘴上卻不這麼承認,反而笑著道:
「好吧!我勸勸她。可是,媽,難道為了出國,就一定讓她和這個男孩子斷絕來往嗎?他到底有甚麼不好?」織雲終於忍不住有點反感的問。
「你這箱子裏都是些甚麼東西?」
「早就動工了,比這個大了好多倍。」領著小漢思在前面走的余太太,回過頭來說。
「又要互相揭瘡疤了。」伴雲笑著說。
「哦——」織雲大出意外。一時竟無詞以對。她想不到第一天回來母親就說這樣的話,同時也聽出那話中明顯的不滿。她知道,正如征雲所言,母親在怪她呢!當初全家省吃儉用了十年,為的就是把她送出國,然後由她來「提拔」全家人,全家的力量、投資、希望,全在她一個人身上。而她去國九年,既沒能提拔弟弟妹妹,為家裏也沒盡多少力,母親怎麼能不對她失望呢?
「他們為甚麼不進來?」織雲不解的問。
一路上,織雲的心情無比沉重,小漢思提起何紹祥,正觸到她的痛處,加深她的煩惱。
鄰家的女孩反反覆覆的唱著,織雲用心的聽著、想著,如散開珠串般的眼淚,滴滴不斷的流著。
她想,江嘯風的話果然都應驗了:一粒種子,只有在屬於它的土地上,才會發芽成長,茁壯成蔭。他的理想,也只有在自己的國家裏,才會真正的實現。如今,她回到祖國的第一夜就聽到「我們的歌」,可見它是如何普遍的被接受了,江嘯風的「狂想」到底成為事實,在這塊自由土地上的中國人,已經展開歌喉唱屬於自己的歌了。這首歌,在她當初寫詞的時候,也不過抱著試試的心情,後來差不多就完全忘了它,而她的同胞,卻用從心裏發出來的,充滿感動的聲音唱出來了。她讓眼淚盡情的流著,流出所有的徬徨和慚愧。直到大門外傳來腳步聲,和伴雲與她男友的竊竊私語,織雲才在激動中平靜下來,快速的走進房裏。她不願讓伴雲以為她在竊聽他們的談話,更不願讓伴雲看到她的眼淚。
「媽媽,這下子我可有Grosseltern(祖父母)了。在幼兒園裏,每個孩子都有,樓下的麗莎也有,只我一個人沒有,他們都笑我說:漢思連Grosseltern都沒有,羞不羞啊!現在我也有了,這多好啊!如果外公外婆總跟我們在一起多好啊!」小漢思的快樂從每一個字裏透出來。
「,這裏完全變樣子了。」織雲一邊走一邊注意的觀察著四周。「比以前堂皇多了。」
凌雲的另一邊,站著個披了一頭烏黑的長髮,水葱蔥般清新的少女。織雲立刻認出,那是妹妹伴雲。她走的時候,伴雲還是剛上初中的小女孩,剪著齊耳朵的短頭髮,穿著制服,背著大書包,皮膚被太陽晒得黝黑,不修邊幅到連襪子破得露出了腳指也懶得換。她居然出落成這樣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伴雲牽著小漢思到院子裏看貓去了。
織雲把臉靠近窗子,她又看到了這片熟悉的土地,那些樹,樹角上的浮雲,又遠又闊的天,堂皇的機場大廈,都似曾相識。這一切,多親切啊!
織雲這才從凝神中回轉過來,問:
許太太和余太太都聽得半信半疑,互相對看了一眼,許太太道:
「征雲有沒有提?在功課上沒甚麼困難吧?」余煥章悶了好久沒吸煙,已經受不住了,正往煙斗裏塞煙絲。
……
「你們母女兩個是怎麼回事?織雲和*圖*書回來是頂讓人高興的事了,別哭啊!」
我們的歌,來自燦爛的陽光月華
余太太穿著睡袍的臃腫身影,消失在客廳門外暗淡的光線中。織雲對著門口望了好一陣,才悠悠的收回目光。
「凌雲夫婦、伴雲,還有你大舅大舅母,都在外面等著呢,我們快出去吧!」余煥章說。
織雲回到她的房間,見凌雲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便笑著道:
「你看著堂皇,織雲看著可不見得,人家織雲美國英國法國北歐,都去過,見的世面大了,會認為我們的破房子堂皇?」許太太笑著說。
「外面太熱鬧了,我一句嘴也插不上。」凌雲洒脫的笑笑。
我們的歌,來自我們自己
「房子是可以住下去,退休金不見得夠過日子,不過我們天母那幢房子每個月收兩百美金的租金,生活是不成問題的。」余太太用手把睡袍裹緊了一點,半天不作聲,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才怏怏的道:「不過,如果退休以後就住在這幢房子裏,可真算得上沒出息。」
為了節省,余家從來不僱佣人,只請一個阿巴桑做清掃洗燙的粗活,做飯總是余太太自己來。
凌雲不在乎的聳聳肩膀,惠美默不做聲。
「媽還不睡呀?爸爸呢?」織雲走進去,坐在余太太旁邊。
「他的計畫大了,說是暫時留在國內,因為要多多吸收祖國文化,不過將來要回到國外推行僑教,要下一代的海外中國人知道他的根在那裏,可是等變成老頭子的時候又要回來,這次可來了就不走了,要好好的享受餘年,他認為這裏的生活太舒服了。」凌雲說著又笑了。
「桃園在建機場?」織雲好奇的問。
經過檢查處的時候,海關人員看她的護照,是外國籍的華僑,旁邊跟著孩子,眼睛哭得紅紅的,就知道是離國多年的遊子回來了,和氣的問:
「小漢思太睏了,剛才都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余太太說。
「你這孩子,怎麼連自己家的大門都不認識了?這不還是原來那扇門嗎?只不過因為原來的顏色退了,去年重新漆了一遍。」余太太帶點嗔怪的說。
「唔——」織雲不願說何紹祥反對的事,含混的道:「唔,還沒開始,我也忙,拖著一個家,拉拉雜雜的事也很多——」織雲話正說了一半,余太太伸頭進來,笑著大聲招呼道:
「咦!廚房變得這麼漂亮了?甚麼時候改裝的?」
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余煥章牽著小漢思,強做笑容道:
「別聊啦,快吃飯吧!就等你們了。」
明白了織雲帶著小漢思回臺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之後,何紹祥的整個人就在急速的轉變。他顯得比平常憔悴,眼光總躲著織雲,故意不看她,在行動上,也無任何親近的表示,而那張沒必要不太說話的嘴,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連著幾天,他都比平常回來得早,有天還帶回一大口袋巧克力糖,簡單的道:
「媽媽,是到臺北了嗎?」小漢思把臉從窗子上轉過來。
余煥章一路上不停的介紹:
織雲聽到他們母子走在地毯上的腳步聲,每一聲都會使得她懸在半空中的心,跳動得更加快一點。她知道甬道那頭有人在等,可猜不出那接她的人是誰:母親?父親?凌雲?伴雲?還是全家都來了?這些往日屬於她全部生活的人,曾被時間隔得多麼遙遠!他們也為這即將到來的相見,懷著同樣緊張的心情嗎?這是一串多麼長的歲月啊!那時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就想出國,父母也全心全力的鼓勵她出國,口口聲聲說她出去後會「前途無量」。如今她回來了,他們會怎麼想?一定認為她已經獲得了一切,「衣錦榮歸」了吧?她不經意的摸摸身上的貂皮大衣,毛茸茸的,那麼軟,那麼柔……她的思想也軟得像不著邊際,飄浮在空中的毫毛。
那海關人員聽了點點頭,連箱子也沒打開,很客氣的就放織雲過去了。
「到家了,下來吧!」余太太說。
「媽的意思是——」織雲更不懂了。
「一路上還好吧?在飛機上睡了覺嗎?」余煥章打量著織雲問。他的聲音還是聽來那麼和平、低緩,不帶一絲煙火氣。
「別說我,你自己也差不多。」余太太立刻頂回去。
「他呀?」凌雲笑得嘻嘻的。「長得像半個洋人,心可是中國透頂,覺得這裏樣樣都好,連我認為不好的他也認為好,現在交了個女朋友,說是不久要結婚了。」
「征雲是個爭氣的孩子,志向大,唸書又用功,總說要出國深造,真就出去了,我看他將來會有點成就。」她白白胖胖的臉上寫著讚美與驕傲,兩隻精明的大眼睛掃著凌雲。
我們的歌,來自壯美的山川大河
「這條路叫敦化南路,你看這路面多寬,旁邊建了多少高樓,你走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呢!」
「媽,我要去同學家,一會就回來。」她說話的時候低著頭。
何紹祥看了小漢思一會,把他抱在懷裏,拍著他的背。
小漢思睡得熟極了。鼻孔裏噴出均勻的呼吸。織雲癡癡的注視著他,突然之間竟有一種似真似幻的奇妙感覺。出國以前的那麼多個年頭,她都和妹妹伴雲睡在這間房裏,那時候的她,天真,富於幻想,不知憂愁。這麼多年以後,她又回到這間曾屬於自己的地方了,但對面床上睡的不再是妹妹,而是她的孩子。是啊!這個睡得安安穩穩的小男孩,是她唯一的孩子,如今的她,已經不是那時候的余織雲了,她的後面還拖著兩個人,在萬里之外,還有孩子的爸爸,那生活在一起那麼久,卻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以後的她又將是怎麼樣的呢?唔,以後,那麼多問題的以後,她不願給她心愛的孩子一個破碎的家庭,也不願做個離婚的女人,但又無法忍受何紹祥的觀念和作風,兩個要攜手共同度過漫長人生途程的伙伴,心竟離得那麼遠……難題太多了,人長大是這麼苦惱的嗎?她是多麼懷念出國之前在這間屋子裏的單純歲月啊!
織雲心緒沸騰,以至站在機門邊的空中小姐含笑的向她說「再會」,都幾乎沒聽見。
他們叫了兩輛計程車,織雲和她父母、妹妹伴雲、小漢思坐一輛,大舅大舅母和凌雲夫婦坐一輛。
興奮過度的小漢思,一直好奇的東張西望,不知該說甚麼是好,這時聽伴雲要帶他玩,連忙高興的點頭。
「快叫車回去吧,有話回去說。」
那兩個洋人腿長腳大,一轉眼就走不見影了。甬道上只織雲和小漢思。
織雲的大舅和大舅母也從人叢中過來了。大舅母看著還是那麼福泰,她拉著織雲一隻手,打量著她的貂皮大衣,笑嘻嘻的道:
織雲這才想起在信上扯的謊,如果不是母親提醒,她差不多已經忘記曾這麼說過。大家談得熱鬧,特別是她大舅許墨林,打聽了許多德國的情形,並與他在德國的時代比較,接著就大嘆今不如昔,於是又回憶起煮酸菜和小白腸子、剛健婀娜的德國女郎,「老希」的野心太大,太胡鬧,以至把德國給害慘了等等。
「紹祥不是去美國了嗎?打電報能收得到?」余太太問。
「你的志向很好,可是惠美怎麼會依你?聽征雲說你辦雜誌辦得有時候三餐都接不上。」織雲有意打趣他。
這時凌雲兩手插在長褲口袋裏,晃晃盪盪的進來了。
「她有男朋友。」余太太忿忿的道。頓了好一陣,又說:「我叫她出國以前別交男朋友,她偏不信,倒反過來問我為甚麼?我拿你的例子告訴她,說以她的條件,出去找對象一定可以找到樣樣都有基礎的。她一點都聽不進去,還不高興呢!你看看,這不是又跟他會面去了,不到十二點不會回來。」余太太又搖頭嘆氣,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唉!我這個做母親的,也算是為兒女很盡心了,眷區裏的人家,有幾家太太不打牌,誰不找點娛樂?只有我,整天就守著這個家,為丈夫孩子操心,為了培植兒女,甚麼力量都用上了,可是她就是不聽你的,讓你甚麼計畫也行不通,有甚麼辦法?」
「小漢思能hetubook.com.com說這麼好的國語,可真不容易。去年我同學吳慧的姐姐回國探親,我到她們家去玩,看到她姐姐那兩個孩子,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伴雲說。
余太太以為織雲疲倦了,叫她快去睡覺。織雲說她並不疲倦,可以替伴雲等門,叫余太太先去睡。余太太道:
在機場的大廳裏,他們排在一群人的隊伍中,等著交運行李。她牽著小漢思,何紹祥替她提著手提袋,兩個人都躲避著對方的眼光,默默的僵站著。中間隔著兩隻同一式樣的旅行箱,像似隔了兩座大山,距離太遙遠,遠得無法拉近來。
「這房子又大又敞亮,經過翻修,更舒服了。媽認為那裏不好?」織雲還沒弄清楚余太太話中的意思。
「這個工作很有意義呀!你!定答應了吧?」
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一路上都沒能真正的休息,她是真的很倦了。但母親的一些話,帶給她那麼多的抑鬱和煩惱,心上像被甚麼壓著、堵著,有種隨時會窒息的感覺。她站起身,關了旁邊的落地燈,拖著緩慢的步子回到臥房。
「聽陳家和說他預備在國內住下了。」
「我不是取笑你,我笑,是覺得你天真熱情得和小時候一樣,嘴巴可比那時候更會說了,把你剛才這番話寫下來,就是一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飛機在薄暮時候起飛,天正飄著深秋的第一場小雪,稀稀疏疏,白絨毛似的雪片在空中緩緩飛舞,整個天地都陷在迷茫裏。何紹祥像往常一樣,那麼小心翼翼的駕著車,嘴角緊緊的抿著鏡片後面的眼珠定定的看著前方,半天都不轉動一下。他的心情顯得很沉重,至少跟她一樣沉重吧!
「如果收到了我的信,他們就會來接。」織雲說著若有所思的頓了一頓,嘴邊閃過一抹笑意。「說不定大舅和舅母、阿姨都要來呢!」
「伴雲手上有鑰匙,不用等門。你如果還不想睡,我就先去睡了,人到底是老了,沒精神熬夜了。」
「他沒說有困難。據紹祥說:他基礎打得很不錯,認為他一定有很好的前途。」織雲據實說。這是她回來後第一次提起何紹祥,當她說「紹祥」兩個字的時候,形容不出心情有多複雜。在此時此刻,他對她似乎是個陌生人,與眼前的一切全無關聯,但他卻是整個世界之上,與她關係最親密的人,雖然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幾年,意見很少協調過。她這次回來,有決心把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做全面的檢討,將來如何她完全拿不定主意,一個大大的問號正梗在心裏。總之,想起何紹祥,她見到家人的喜悅被沖淡了不少。
「別客氣了,你還搬不起?你不想搬是真的,住公家宿舍不要錢,好好的為甚麼要搬。」余太太轉對織雲,笑著指指許墨林的太太。「明天你到大舅母家看看去,人家改裝得多堂皇,我們比不了。」
織雲卻笑不出,父母的話使她感觸萬端,「既然那樣想念我,為甚麼當初拼了命餓著肚子也要叫我出去?到底是為了甚麼?我和你們都因為出國得到了甚麼?」她默默的想。
「不錯,文學是負文學的使命,可是文學也負社會的使命,理由很簡單,因為文章是要公開來給大家讀的,一個寫文章的人,不是『私人』,不是寫寫就了事,他是個『公開的人』,就像教員和牧師一樣,而比教員和牧師的影響範圍還廣。一個教員、言論的範圍只是講堂、是他的學生,牧師影響的不過是來聽道的教徒。可是一個作家,影響的範圍是沒有界限的,影響的人也是包括各行各類,男女老少。所以,他是負有社會使命的——」
「甚麼時候換的新大門呀?原來好像不是綠色的。」
「媽媽不是告訴過你嗎?在自己的地方,就全是自己人,這是在中國呀!怎麼會不滿街都是中國人呢!」織雲笑咪|咪的,有耐心的說。
「你的大目標就是要用你的筆,喚起中國人的自覺和自尊,不是嗎?」織雲微笑著打斷凌雲的話,還是帶點調侃的意味。
「銷路是壞透了,出了幾期,期期賠錢。不過沒關係,我們有信心,預備讓它賠一年,這一年我們把褲帶勒緊一點就是了,過了這段時期一定會好轉的。人那!就是要耐得住寂寞——」
「姐,你在國外過得好嗎?」凌雲的口氣那樣坦誠,充滿關懷與瞭解。
「如果惠美不依我,她就不會跟我結婚。我們志同道合,全是中國文化的堅決擁護者,告訴你句老實話,惠美在貿易公司做事,薪水比我多了兩倍,我們雜誌經費的來源主要靠她和陳永華——」
「我在飛機上睡不著,不過並不累。」織雲己擦乾了眼睛,微笑著說。
飛機從香港一起飛,織雲就開始不自在了,一顆心亂得好像浪潮在翻騰,簡直就沒有辦法使它定下來。她把頭靠著椅背,兩隻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睜得又直又大,出神的望著窗外飛馳的浮雲。
織雲垂著眼瞼,望著矮桌上一個雕刻的小象牙球。想不出該用甚麼話答覆母親,她本想說歐洲沒有移民這一說,那些優越感奇重的西方人根本就不歡迎中國人,連去旅遊幾天都百般刁難,要想去長住那裏有可能?如果說是去依靠女兒生活嗎?就更沒有這一說。西方人父母子女之間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父母有他們足夠生活的養老金,也不願去打擾兒女,誰也不懂甚麼叫「依親生活」。但轉念一想,連這些話也不必說了,既然已無回歐洲的打算,說了又有甚麼意義呢!
織雲伏在余太太的肩上,無聲的哭泣著,眼淚一批接著一批,流不盡也停不了。
「是大前年改修的,加出來一倍,公家給一部份錢,自己貼一點。你沒注意嗎?地板也換新了,房子裏很多東西都換新了。」余煥章指指地板,又指指天花板。「現在整個的生活水準都提高了,一般來說,都住得很像樣。」
「到了臺北,外公外婆就來接我們嗎?」
「像我們這種住老式房子的人,甚麼都談不到。如果你去新建的公寓看看,就知道裏面有多漂亮了。現在的年輕人,很多是兩夫婦都做事、存足了錢,就分期付款買層公寓房子,只有我們這種老的才住公家宿舍,懶得搬也搬不起——」大舅母沒說完,余太太也打岔道:
「是嗎?在你的印象裏,我是甚麼樣子的呢?」織雲像對待一個小孩似的,調侃的對伴雲笑著。「我想我總沒有你變得多吧?你忘了自己是甚麼樣子了嗎?」
「當然,可能性是有的,可是不見得是絕對的。我這樣說絕不能算偏激,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是算公平的。你看嘛!凡是被外國人喜歡的作品,有幾篇不是描寫中國人是怎麼窮,怎麼苦,生活怎麼原始,人怎麼沒出路,如何受現實的宰割,受社會的迫害,而人心社會是如何的腐敗?一定要這樣的作品,才會合乎洋人的口味,才會在裏面找到中國人的『苦難意象』。當然嘍!中國人是甚麼人,還能不苦難嗎?在他們的印象裏,中國就是那樣落後的地方、中國人就是那麼可憐的、毫無希望的人。那情形就如同以前的洋人認為中國人全裹小腳抽鴉片一樣。」
我們的歌,是我們的歌,是中華兒女唱的歌
經余煥章這麼一說,織雲和余太太的情緒才漸漸的平靜下來,小漢思把兩隻眼睛瞪得好大,莫名其妙的看著織雲,不懂媽媽是怎麼了?為甚麼見到外公外婆就哭哭啼啼的?
小漢思碰了釘子,不再作聲了,把小臉伏在窗子的玻璃上,看著下面波濤洶湧的臺灣海峽。
織雲走過去,叫了聲:「凌雲、伴雲。」就又無法控制的流起淚來。她真討厭這不爭氣的眼淚,偏又管不了它,只好急忙在手提包裏掏一陣,拿出黑眼鏡戴上了。
「那是做父母的錯,不是孩子的錯。我規定小漢思,在家非說中文不可。」織雲的口氣中透著驕傲,心裏卻為想起了何紹祥的反對小漢思說中文,而升起一些惆悵。
「不許瞎說,那有那回事?你乖乖坐著吧!就快到了。」
我們的歌,來自對家園根深蒂固的留戀
「唔,能收到,他要過兩天才去美國呢!」織雲含混其詞https://m.hetubook.com.com的,就怕謊話被揭穿。
「當然會呀!」織雲笑出聲來。
「你別跟織雲宣傳了,她去過那麼多國家,甚麼樣的世面沒見過。」余太太對余煥章說完,轉對織雲道:「你帶著小漢思就住你和伴雲的那間屋子。」
「小漢思,親親爸爸說再見吧!」她輕輕的掙脫了何紹祥。
織雲對母親已現老態的背影發了一會愣,便打開隨身的小旅行袋,找出睡衣和洗臉用物,再把床罩掀起來,關了電燈,輕輕帶上門走出來,到浴室去洗澡洗臉。當她從浴室出來經過客廳門口時,發現余太太穿著肥肥大大的睡袍,坐在長沙發上。客廳的大燈已關掉,只有一個落地燈開著,光線很幽暗。
「真的?那怎麼會?那次你去巴黎玩,寄給我的卡片好漂亮。我就跟你大舅說:這地方看著多好,要是命長不死的話,過幾年也玩玩逛逛去。」
「織雲,你回來媽可真高興。」余太太拍拍織雲拿著提包的手,又嘆了一口氣。
「聽媽媽的話啊!小漢思。」他強笑著說。
「媽媽,為甚麼爸比不跟我們一起來呢?」小漢思一樂,問題比平常更多。織雲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恍然大悟的「喔」了一聲,道:「我知道了,爸爸根本不喜歡中國,也不喜歡中國人,所以他是不會到中國來的。」
「其實現在出去遊歷的人多得很,你跟大哥為甚麼不去?你們又沒有負擔,存那麼些錢做甚麼?我們是沒辦法,還得熬幾年,把伴雲送出國擔子才算完——」余太太正說到伴雲,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伴雲就進來道:
「不必打電話,他不見得在家,打個電報就夠了。」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爸爸退休之後就想辦法出去,辦移民。」余太太加重了口氣。又裹緊睡袍,轉過臉看著織雲。「你爸爸有個同事,就是領了一大筆退休金,移民到美國去了。人家能的事我們為甚麼不能?」她說著又嘆氣。「唉!凌雲這孩子,我是一點都不能指望他。征雲是爭氣的,不過他剛出去,自己還顧不過來,等他熬出頭來還早呢!織雲,這移民的事將來怕得你來辦。」
「客廳好像變大了,也變敞亮了!」她懷疑的自言自語。
「我認為——」織雲要說甚麼,但,凌雲比個手勢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小漢思連連拍了兩下手,嘻嘻的笑出聲來。
「唔,就要到了。」織雲漫不經心的答,又轉向窗外的白雲。
談到征雲,織雲忙把在美國見到他的情形說了一遍。余太太聽完了,道:
「他們姐弟兩個興趣相投,都是弄文學的。」大舅也在一邊幫腔。
「媽媽,怎麼這福爾摩沙滿街都是中國人?」向外面注視了好久的小漢思忽然問。
此刻,織雲的心情是複雜的。她想像得出,家人親友對她的歸來會多麼興奮,「一定以為我在國外春風得意吧!」她想著不禁在心底深深嘆息。誰會想到她是在國外苦悶得過不下去了才回來的,後面拖了個破碎的婚姻。如果他們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不定多失望呢!
「比這更好的地方還有呢!你慢慢的看吧!」余煥章掩不住得意的說。
「我不累,你怕是路上累了,你睡吧!」余太太見小漢思已閉上了眼睛,便壓低了嗓子說。接著摀著嘴打了哈欠,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還說不累呢!連眼圈都累黑了。」余太太瞅著織雲,心疼從語氣裏流露出來。
「你說的絕對正確。」凌雲一下子又搶去織雲的話。「問題是,那種黑暗、疾苦,是不是一個典型,在這個社會裏究竟佔多少百分比,舉例說,如果全臺北市只有一個叫化子,無論他怎麼苦、生活怎麼黑暗,我也不把他當成模特兒來描寫,因為他不能代表廣大群眾,只能代表他自己。如果我寫了他,使別人誤會全臺北甚至全臺灣的人都是那樣的叫化子的話,那我就等於做了對這個社會有害的事。所以呀!這是良知和良心的問題。我現在搞雜誌,就是要搞點新氣象出來。」凌雲見織雲聽得咧嘴直笑,忍不住也笑起來,笑完了,鄭重其事的道:「你別以為我辦雜誌是搞宣傳,或是『義和團主義』、『復古運動』之類的。我們的目標是:以文學和文字,喚回民族的自尊、自覺和自信。讓中國人從古老的傳統文化裏,提精煉華,創造出優美的當代文學。讓讀者讀到不帶羊騷味,不夾洋文字,不出自現代倉頡之手,不描寫窮死餓死委屈死,也不偷人亂|倫嫖妓|女,或是苦悶蒼白失落焦慮絕望得發了神經病之外的,也很優美、寫實、動人,能反映時代的文章——」
我們的歌,告訴我們,做個驕傲的中國人
這歌聲,使她憶起生命中最豐富的一段時光,那些有理想、有真情、有愛的日子。她想起英國公園內的種種,慕尼黑的黃昏和午後,遠離故國的兩個年輕戀人的辯論,不同的目標,不同的意志,使她們分了手,那黯然的離別,多年來她對江嘯風的不能原諒。他曾說:「撒種植樹的人,未見得會看到開花結果,但是如果沒有下種的人,就永遠沒有開花結果的一天。無論怎麼樣,我都要做那個下種的人。」他曾說:「音樂不是上流社會的裝飾品,也不光屬於學院裏,音樂代表著一個民族的心聲,一個民族的性格。」他曾說:「我們中國人,要發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唱我們自己的歌。」他曾說:「如果我們要讓別人尊敬,必得拿出一個強而美的、真正中國式的中國,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的,失去自己真面目的中國。」他曾說:「織雲,回來,讓我們一同完成我們的理想,讓未來的中國人,都唱自己的歌。」,他曾說:「我等你,我永遠等你,不管到甚麼時候,我都等著你。」……
「媽媽,媽媽——」小漢思連叫了幾聲,見織雲還是聽不見,就用力推她一下,把聲音提高了一些道:「媽媽,我叫你你怎麼不理呢?」
「直到今天,有些外國遊客來觀光,也一定要拐彎抹角的去找最髒最破的地方,甚麼小飯館後門的『群蠅亂飛』啊!光屁股的小孩往水溝拉屎啊!幾個沒出息的混混蹲在地上聚賭啊!要對著這些『奇景』照幾張像,才覺得不虛此行,才算看到了真正的中國,可以回去跟親戚朋友蓋一蓋啦!有照片為證嘛!」凌雲說著說著又站起來,這回不是一個手比劃,而是兩個手一起比劃了。「事實上,今天在這塊地方的中國人,過那樣生活的有幾個?能代表今天的中國人嗎?當然不能。可是洋人就要看那樣的中國,有些大作家就要描寫那樣的中國。於是,中國就成了沒有進步的落後地方。自己都那樣糟蹋自己,別人還能不信嗎?也許你會說,文學只負文學的使命,不負社會的使命——」
「還不祇如此,我們還要用手上的筆,幫助中國人找回失落了的民族感情,找回精神的根。」
「是喲,姐姐跟大哥好,就不跟我好,當然嘍!我不是弄文學的,興趣又不相投。」伴雲嬌嗔的嘟起嘴。
「我和你爸爸是託你大舅弄了公務證進來的,平常人不能。」
一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幾個女人忙著收拾桌子,織雲也到廚房幫忙,見裏面煥然一新,全用白瓷磚砌成西式廚房的模樣,驚異的道:
「我早就不住那間了,自從大哥結婚,二哥出國,我就住他們那間了。」伴雲說。
織雲和凌雲到飯廳裏,果然見一張大圓桌面已坐滿了人,只在等他們。
「伴雲,早就是大學生啦!還撒嬌?」凌雲對伴雲眨眨眼睛。
「你爸爸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先去睡了。他睡眠不夠就會犯頭暈的毛病。唉!再過兩年他也該退休了。」余太太似有滿腹心事,嘆著氣說。
「真的,姐,你何必帶東西?」凌雲也說。
「噯!凌雲,你停一下,聽我說兩句話。」織雲硬是截住了凌雲,道:「我同意你的看法,文學負有社會使命。可是這社會使命幾個字,也包括暴露社會的黑暗,描寫人民的疾苦,在任何時代,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反映時代的——」
「噢,姐——」伴雲嬌憨的露齒而笑。
「是的,就要看到外婆他們了。」織雲緊緊的捏著小漢思的手,強作鎮靜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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