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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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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四五

下午余太太要帶小漢思去大舅母家去玩,織雲說:
「……接受我真誠的一句,一句真誠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起、不起、不起、不起,啊——對不起,對不起、不起、不起,……」
是啊!今天的她,早已不是那個在英國公園中和江嘯風談情說愛的余織雲了,今天的她,在國外過了那麼久無根的日子,受了那麼久鄉愁的折磨和外人的歧視,自我迷失的痛苦,今天的她,懂得了甚麼是「大愛」,甚麼是「小愛」,今天的她,有一顆愛國憂時的心,而不再是那個心裏只有自己的人。她不再怕見到江嘯風,因為知道不會有舊情復熾的可能。
「你要做甚麼呀?可別弄髒了你的衣服,快放下吧!」
「姐,你還笑呢!人家煩死了。」伴雲嗔怪的看著織雲。
於是織雲趕快看「詩意」的人。
「怎麼了?有甚麼青春的苦悶?還是有甚麼別的問題,說出來,讓姐姐給你拿主意。」織雲老三老四的逗她。
許墨林本來就話多,加之有意要為外甥女做做宣傳,半杯高粱下了肚,就成了他獨霸論壇的局面。
午後的臺北市,像似打瞌睡的美女,雖然動人卻透著懶洋洋的倦意。太陽悠閑的照著街道和房簷,汽車過處揚起點塵土。織雲慢慢的走著,享受著,體會著,走到西門區,那幾家電影院的大廣告牌,牢牢的吸引住了她,那上面不是美國人就是手拿鋼刀、橫眉怒目的古裝中國人。這使她詩情畫意的感動受了小小的傷害。她從前就不愛看打打殺殺的電影,現在也不愛,到如今還演這類玩藝,她無法不失望。
又是下著細雨,使我又想起你,
「到衡陽街請你叫我一聲好嗎?我不認識了。」在歐洲搭電車,如果不知道在那裏下,總是這麼問的。但這時卻引起了更多人的驚奇,好像她在故意裝傻。
「別煩,我一定站在你一邊,替你力爭到底,不過你還是先把他帶回來給我看看再說。」
「人家怎麼沒有那麼大的孩子?那是馬小妹。」
伴雲左一聲「姐」右一聲「姐」,叫得織雲心裏暖暖的。想起那時和伴雲睡一間房,伴雲總把屋裏弄得亂亂的,衣服脫下不知收在櫃櫥裏,看過的書就丟在地板上,常惹得她發脾氣。她一生氣,伴雲就這麼左一聲姐右一聲姐的叫。
回國之後,最擾亂她情緒的人,反而是何紹祥。
那天聽歌回來,織雲就決定要見江嘯風一面,她見他,不是為了追溯往事,不是為了敘舊情,而是要向他道出心中的話——推展「我們的歌」是刻不容緩的急務,中國人要唱出雄壯雋美,屬於自己的聲音。也要告訴他,如今她已深深的領悟了他曾說過的那些話:音樂不祇是娛樂,它代表著一個民族的性格。而中華民族的性格,絕不是啞巴式的默默無聲,也不是東偷西挖,胡亂拼湊起來的「世紀末的吼聲」,更不是只借貝多芬莫札特撐面子,就能活得心安理得的厚臉皮。中國,這個民族,已經把聲音埋藏了太久,她必得唱,唱出自己的聲音,找回在十字路口躑躅徘徊的自己。就是那句話:「如果我們要讓別人尊敬,必得拿出一個強而美的,真正中國式的中國,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的,失去自己真面目的中國。」
「我說我怕沒空去。」伴雲掩飾的笑笑。
「這位是大小姐吧?太太帶著小弟弟買菜去了,就要回來了。」阿巴桑說著笨手笨腳的站直了,呲著牙笑道:「太太常說起大小姐,說大小姐的先生在外國做好大的官,大小姐住的房子和皇宮一樣。」口氣中的「五體投地」使織雲直感到臉紅,半天答不出話來,心裏卻氣惱她母親,不懂她跟擦地板的阿巴桑吹這個牛做甚麼?
「都是你愛吃的,媽要換著樣給你做。」余太太人胖,一累就出汗,她用條手帕不停的在臉上拭抹著。
「丁曼怎麼能跟梁君美比呢?喉嚨那麼粗,好像京戲裏的黑頭,唱起來又跳又蹦的,簡直就是『黑頭發瘋』……」
「外甥女婿紹祥,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弄他那一門的,他可是頂尖兒的了,國際知名,想想看,連東歐的國家都請他去講學……」
「我們好幾次到野外去玩,大家坐在草地上唱歌,唱的就是『我們的歌』呀,『母親,我回來了』呀,這些歌。我不知道聽的人怎麼想,不過我們唱的時候,心裏都很感動,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伴雲一手摸著太陽穴思索,似乎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解釋。「該怎麼說呢?唔,這麼說吧!唱這種歌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很高貴,很驕傲,也很有力量,自然而然的就好像很愛國似的,跟唱西洋流行歌曲、熱門音樂的感覺完全不同,更沒有唱本國流行歌曲時候那種軟得像沒骨頭一樣,沒靈魂沒腦筋,醉生夢死的感覺。」伴雲對這個題目彷彿很有心得,一說就說了一大篇。
織雲已打定主意,不回歐洲了,她要跟凌雲仔細談談,看她留下來能做甚麼賴以為生的工作。使她為難的是,不知該怎樣跟父母攤開這張留下來的牌。如果父母知道她要和何紹祥離婚,不定會如何的震驚、失望。而對於何紹祥,她似乎也不能就那麼容易的下決心,雖說從沒像對江嘯風部樣,如醉如癡的愛過他,然而,真要斬斷那條婚姻的鍊子,卻是難得不能再難的事。
「七站。」車掌小姐和氣的說。
「這不叫橘子,叫柚子。」余太太糾正小漢思,問織雲:「你們那裏沒有柚子嗎?他怎麼甚麼都不要,就非要買這個?」
「其實外國也不是樣樣好。我在外國常常要自己擦地板。」織雲笑著說。心裏嘀咕著:連一個做清洗工的老太婆都想來世投胎到外國走一趟,可見這「外國的月亮」在一些人的心裏是多麼圓了。她正要進浴室,一回頭,看到阿巴桑又爬在地上卡擦卡擦的刷地板,便轉回來道:「阿巴桑,你這樣子太費力了,來,我擦給你看。」
「後來當然也想,姐,你這個人怎麼——」伴雲發急了。
「真的!」伴雲一手摸著她發熱的臉蛋,輕聲驚叫。
「你出國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風風光光的,為甚麼不讓人知道呢?他們要請,也是情份。」余太太說。
在計程車上,織雲小聲對伴雲道:
織雲在人潮洶湧的街上慢慢往前踱,沒有目的,也不想買甚麼,只看街,看來往頻繁的車輛,和櫥窗裏琳瑯滿目的物品,而最愛看的,是來來往往的行人。看了多年的黃頭髮白皮膚,她是多麼想看這些黑頭髮黃皮膚的和*圖*書人。現在她看到了,而且滿街都是,滿眼都是,她覺得他們好親切,好順眼,甚至好漂亮,而每一個人都是她想念了好久好久的,恨不得跟每個人笑一笑,或是把這感覺告訴他們,當然她並沒真的這樣做,只是心裏的感動和喜悅使她整個人變得飄飄然了。當她猛然醒悟到腳下踩著的是屬於自己的土地,呼吸的是屬於自己的空氣時,竟又有點眼珠發熱,酸酸的,彷彿隨時都可能有淚湧出來。心情太複雜了,她雖會寫文章,也想不出用甚麼樣的語言和文字,才能形容出這份遊子歸來的感觸和感動。
織雲是被外面叫賣豆花的聲音驚醒的,睜開眼睛,見窗帘上洒著滿滿的陽光,就知道時間不早了,抬頭看看床頭几上的小鐘,九點半都過了,再看對床的小漢思,那裏還有小漢思的影子,床是空的。
「不是我替自己的外甥女吹噓,織雲這孩子,不但人品生得整齊,從小就乖巧聽話,唸書用功,五歲就會背李白杜甫的詩,十六歲那年給報紙副刊投了一篇稿,不到兩星期就給登出來了。不是我捧我外甥女,織雲有文才——」許墨林的話說得織雲耳根子一陣陣的發熱,而眾人全都眼光投向她,呂唐兩對長輩,連連「是啊,是啊!」的附和,弄得她滿心惶恐羞愧,連帶著對那一大桌子好菜也失去了胃口。可是大舅還在繼續做宣傳工作:
「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沒心眼了?當著阿巴桑說那些做甚麼?這條巷子裏的好幾家粗工都是她做,如果傳出去,人家還以為你在國外苦得連日子都混不下了呢!」
織雲連忙站起,嘴裏習慣性的說:「謝謝,再見。」這就更滑稽了,不但坐在附近的幾個乘客想笑,連車掌小姐也強忍著笑。她心裏有些氣惱,不明白人與人之間保持一些尊重和禮貌,有甚麼可笑?但她也沒去理會那些人,便匆匆的下了車。
「我看阿巴桑爬在地上太吃力了,告訴她省力的方法。」織雲把長柄刷子交給阿巴桑,接過余太太手上的菜籃。「好重!媽媽買這麼多菜呀?」
「我就不喜歡梁君美,丁曼比她強得多。」
「咦!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織雲喜出望外的。
「我們要好快一年了,姐,不單我真喜歡他,你見了也會喜歡他。真的,他樣樣好,唸書從來沒考過三名以外,本來以他的功課是可以考取任何大學,任何系的,可是他一定要唸師大的教育系,為的是幫助下一代做堂堂正正的人。他說:一個人生觀正確的人,走的路就不會錯。一個人的觀念是正,還是不正,都要靠教育。他認為學校教育不是只逼著學生讀死書,拚命用功,把考大學當成最高目的。指導他們如何做人,怎麼樣走人生的路,認識人生之美和本身的價值與責任,至少和用功唸書一樣重要。他說今天的少年人,就是明天的成年人,這段成長的路並不好走,所以他立志學教育,要終生獻身教育,幫助下一代打下好根基。姐,這不是算很有志氣嗎?」伴雲有些激動,也有些羞澀,臉蛋紅撲撲的。
每讀過何紹祥一封信,織雲的惘然若失便增加一分,這個該與她彼此相屬、苦樂與共的人,在她的感覺上竟是這樣陌生,兩人之間沒有一點投契與瞭解,而未來的日子那麼長,再與他共同生活下去,過那種悶死人的日子,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她覺得必得從那苦悶的生活裏跳出來,給予生命新的意義,利用所學,做點想做的事。
「唔,國內的生活水準到了這個程度?」織雲真的吃驚了,她知道現在臺灣人民生活的水準比她走以前不知高了多少倍,但像孟振昌這個階級的人都能買得起一輛汽車,還是她不曾料到的。
「也不忙,等你回去給留意一下,我們蓓蒂雖說對唸書興趣不是很大,人還生得整齊,家事也肯做——」許美琪的話還沒說完,坐在右上方的唐伯伯又說了:
「你別看伴雲像小孩子似的,她才有主意呢,我的話她總不放在心上。你別忘了勸勸她,遠來的和尚會唸經,她聽你的。」余太太再囑咐織雲。
「你們是自己開車來的?」織雲詫異的問,奇怪像表姐夫這樣一個工程師,怎麼會有能力買汽車。
「姐,要看電影有的是時間,過幾天我陪你去。」伴雲說著垂下眼瞼,兩排濃密的睫毛,彎彎的成了個小小的弧形。「姐,我今天特別早回來,就是要跟你談談,姐——」
「唔——」孟振昌被太太說得有點窘,尷尬的笑著。
「不用你說我也看得出。」
「媽媽,福爾摩沙的橘子怎麼會這樣大?」
正說著,余太太帶著小漢思從菜市場回來了。余太太手上挽著大菜藍,小漢思手上抱個大柚子。
「嗯,真看得出。」織雲憐愛的看著伴雲,腮邊盪漾著笑意。
正說到「媽媽」,媽媽就回來了。余太太手上提著兩個大膠袋,小漢思走在她前面,手上又抱了個更大的柚子,進門就叫道:
許美琪聽了許墨林的話,對織雲道:「你出國一趟,收穫真多。好叫人羨慕。」
「媽媽,阿姨,舅婆婆給我買的柚子更大。」
幾個乘客已投過來奇怪的眼光。織雲忙把臉轉向窗外。外面也不認識了,滿眼都是高樓大廈,馬路拓寬了好多,簡直就不記得曾到過這個地方,車子過去四五站,她還是走得迷迷糊糊,只好硬著頭皮又對那車掌道:
「馬小妹暑假就考高中了,用功得很,天天做功課到很晚才睡。她做功課有個奇怪的習慣,要一邊唱一邊做,動不動就聽她反反覆覆的唱,不是『我們的歌』,就是『梅花』,再不就是『同樣的月亮』、『母親,我回來了』。總之,據馬伯母說,只要聽到她唱歌,就表示她在做功課。」伴雲把圓圓的眼睛睜得好大,牽動一下嘴唇,表示無法瞭解。
「你為甚麼沒空?全家都去,你也得去。」余太太說。
「織雲啊!紹祥在國外這樣有地位,吃得開,認識人多,能給我們啟運問問獎學金的事吧?啟運是唸土木工程的,找個獎學金不怎麼難,憑紹祥的關係……」
「唔,詩意——」
「我不就是這個情形嗎?有甚麼可說的。」伴雲翻翻眼珠,裝模作樣的。
「沒有可說的嗎?那就別在家坐著了,走,我們看電影去。」織雲站起來做要走狀,伴雲一把又拉她坐下。
她不禁有點好笑,奇怪自己怎麼會睡得這樣沉,連小漢思起身都沒聽到。
「已經三四年了,最初只有幾個人唱,後來就越來越多,本來只有大學生唱,現在連中學生也唱了,你沒聽www•hetubook•com.com到馬小妹唱嗎?不過,一般人還是要聽流行歌曲的。那些流行歌曲不中不西,『半日』——半日的意思就是有一半日本味道,最大的功效就是麻醉人的神經,我實在不知道那有甚麼好聽,可是那些人就要聽。」伴雲說著笑起來。「咱們媽媽跟大舅母也是流行歌曲的忠實聽眾呢!——」
「姐,你別笑,姐,我告訴你,他真好,人聰明,功課棒,有志氣,又高大健壯,帥得很,喔,也不是一般人說的那種電影明星式的帥,喔,我也說不清。姐,我帶他給你看好不好?」
「這都是大舅母給你買的。」余太太拿過一個口袋,一樣一樣的往外掏。「這是四盒子點心、湯圓、粽子、燒賣、蒸糕,都是你愛吃的。明天大舅請咱們一家人出去吃晚飯,你表姐明天特別從臺中來看你。」
伴雲調皮的撇撇嘴,帶著小漢思到院子裏找貓去了。
「馬小妹都那麼大了?」織雲無法相信似的,她還記得馬小妹那胖嘟嘟的模樣,那時候她只有五六歲。
「我們蓓蒂,」許美琪用眼光指指坐在斜對面,一張臉黑黑甜甜,看上去混身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女兒——她正和伴雲在說甚麼。「去年沒考上大學,今年我看也沒多大希望。這孩子就是心野,有點愛玩,唸書不怎麼用功。考不上大學那裏有機會出國呢?好在她是個女孩子,最後大不了還是得出嫁,我是說,如果你們那裏有條件差不多的單身留學生,可以給蓓蒂介紹介紹。」
余太太見織雲拿著刷子洗地板,嚇了一大跳,叫著道:
「我自己開來的。」孟振昌掩不住得意的笑了。「我就是想過過開車的癮呢!買車的夢也做了兩三年了,你表姐就不贊成,她說該把錢留著給威廉出國。」他說著指指坐在許美琪身邊的男孩。「我說等威廉出國還要十年呢,十年之後錢又攢出來了,別人的生活都已經到了這個水準,我們又何必省得那個樣子。」
請你,請你不要自暴自棄,快回到我的懷抱裏!
「真的,你表姐的話提醒了我,你要給伴雲注意。她有了好的對象,自然就不會看得起那個姓黃的了。」余太太不放鬆的叮囑織雲。
織雲記起昨天唐伯母形容丁曼唱歌是「黑頭發瘋」,而呂伯母又對丁曼迷得如醉如癡,不由得就聚精會神的看著台上。只見那個叫丁曼的歌星,穿了一條緊緊繃在腿上的緞子長褲,上身的衣服又特別肥,好像披了一塊檯布或窗帘之類的東西,頭髮燙得滿頭是捲,讓人以為是把一塊黑色羊皮罩在頭上了。她看來年紀不大,頂多十八九歲的年紀,正如呂伯母所形容:「跳跳蹦蹦的活潑小模樣。」
一夜好睡,使織雲的精神大為恢復,疲勞和低劣情緒都沒有了。她連忙爬起來,拉開窗帘,迎接那滿窗的陽光,望著窗外綠得要滴水似的樹,和樹上跳跳蹦蹦的鳥。
「姐,你真好。」伴雲的面色又開朗了。「姐,你是客,沒有要你請的道理,該我們請你。」
「如果我能為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盡任何一點力,做任何一點卑微的工作,我都會以最虔誠的心情接受下來。大江,我這樣做,不是因為我們的已往。過去的,我們不必再去想,也不必再去提。我這樣做,是受了良知的鞭策,為了我們民族無窮的未來,為了後來的中國人。身為知識份子的我們,有這個責任。」
織雲坐計程車回到家時,余太太和小漢思還沒回來。偌大的房子顯得好空,正在西斜的陽光映滿客廳的長窗。
車子到衡陽街的時候,車掌很和氣的告訴她:「到了。」
「大小姐真是大富大貴的模樣,人又生得好,怪不得這麼有福氣。大小姐,你們在外國不要人擦地板洗衣服嗎?我這個老骨頭要是幾輩子修修行,來世投胎也能到外國走一趟就好了。」阿巴桑感慨的說。
織雲把水桶裏又加了些清潔劑,拿起立在旁邊的一個長柄刷子,在水桶蘸一下,在地上刷一陣,再蘸一下,再刷一陣,說:「你看,這樣子不是比你爬在地上省力多了。」
「算了吧!我怎麼會叫你們做學生的請。」織雲沉吟了半晌,不經意的道:「隔壁是誰家住啊?還是馬家嗎?」
已是落葉的秋季,我卻不覺得寒意,
「甚麼話?」織雲不解的望著她母親。
「阿姨,兒童樂園是甚麼地方呀?」小漢思一回來就成了眾人關愛的目標,樂得他雲裏霧裏的,不過在這麼多人裏,他頂合得來的就是伴雲,現在兩人又到一邊說話去了。
午飯余煥章和伴雲都不回來吃,飯桌上只有余太太、織雲和小漢思。余太太怨伴雲昨天回來得太晚,又叫織雲「開導」她,和「姓黃的」不要再來往了。織雲不想和母親頂撞——她從來不跟父母頂撞的,但又不願附和她,只得哼哼呀呀的支吾過去。
「唔——一時真想不出合適的。」織雲為難極了,只好苦笑。
「她不是叫你給蓓蒂介紹對象嗎?當然,表姐的女兒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親,你是該給蓓蒂注意一下對象。不過,咱們關上門說句私心話,假如真有合適的,條件好的,也得先想想伴雲,伴雲到底是你妹妹,再說她的人品學問都比蓓蒂強得多。」
梁君美唱得動情,看樣子就要聲淚俱下了。而織雲聽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到底那歌詞指的是甚麼?何以她如此悲傷?她足足聽了兩小時,心得是:歌詞姑且不論,光聽這些曲子,就能使鬪志最強的人也昏昏欲睡。現在她算真的懂得了,聽到了,看到了,甚麼叫靡靡之音。這種「音」裏充滿著世紀末的頹廢,這種「音」使人麻木衰疲,看不到人世的光明和爽潔,這種「音」的最大功能,是刺|激起人類最低下的意識,使人萎靡、墮落、犯罪,而最可怕的是,這不是中國的「音」,中國是個穩重而淵博的民族,從來沒有過這種低俗惡劣的樂曲。
余煥章哼了兩聲,也表示意見道:
三個人一同走出巷子,余太太說叫一輛計程車,先把她和小漢思送到許墨林家,再送織雲去衡陽街那一帶。織雲說她不要坐計程車,而要去搭公共汽車。
衡陽街那一帶倒還是老樣子,那幾家大商店,除了把門面修得更整齊,貨色擺得更豐富之外,好像跟出國前完全一樣,織雲一下子就記起她曾和誰到那個商店去買過甚麼?連帶著憶起好多有趣的往事。這使她有些莫名的喜悅,覺得自己倒是屬於這地方的,並不是陌生人。
「算和圖書了吧!你別說了,織雲走遍了全世界,甚麼場面沒看過,對我們這種小市民的日子那裏有興趣聽。」
「我對表姐夫的話很感興趣的。」織雲對她表姐笑著說。又對大家道:「我們在外面聽到國內生活水準提高了很多,可是高到這種程度還沒想到。一個社會安定不安定,富足不富足,就看一般人民的生活情形。」
於是兩位太太就為丁曼與梁君美誰高誰低的問題辯論了一番。當大伙兒從館子出來時,已是繁星滿天。
「等會丁曼和梁君美唱過了,讓織雲說誰好誰壞吧!」
「別急,我跟你開玩笑的。你也這樣容易發急呀?可真是余家人的脾氣。」織雲微笑的看著伴雲,握起她一隻手。「唉!連你都上大學了,日子過得可真快,伴雲,說說你的情形。」
伴雲睜著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看看織雲,就坐下來。
「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有活力呀!」一句話沒完,唐伯母又推織雲了。「這就是梁君美,不用聽唱,你看她樣子就詩意。」
「哎唷,這麼秀氣的大小姐,在外國要做這麼多事呀?」阿巴桑直伸舌頭。
「還是馬家,你問他們做甚麼?」伴雲不解的望著織雲。
「那麼,這樣吧!明天是星期六,你們下午沒課吧?我請你們坐咖啡館,然後去吃小館子,我想吃擔擔麵。」
「在國外樣樣都比這裏好,就是不常見到家裏人,也沒多大關係。像我,住在臺中,見到家人的機會也不是很多。」許美琪說。口氣中堅信外國月亮無論如何要圓一些。這使織雲沒法子往下談了,只好笑笑,她表姐又道:「織雲呀,你們那裏有沒有合適的人?」
何紹祥的信,就像他的人一樣,語言不多,說的無非是他如何忙碌如何得意,最近一篇論文如何被重視,開會討論時如何被推崇等等,看他的口氣,彷彿他們之間甚麼事也沒發生,和往常完全一樣。最近的一封信上,他說克雷門所長的病需長期休養,必得提早退休,所以他代理所長的職務就要真除了,上面的公文這幾日就會下來。他寫的多半是他個人的事,並沒問她和小漢思在國內如何?也並沒有任何想念他們的表示,只問過兩次他們何時回去?他要帶著最美的玫瑰花到機場去接她。
「怎麼能不請?你出國這麼久,第一次回來。」唐伯母親熱的拍拍織雲的手臂,對她丈夫道:「還是咱們先請。」
正說著,樂隊已經開始吹吹打打,接著歌星們一個接著一個的上場表演了,織雲聽了半天,也沒太聽清楚他們唱了些甚麼?唯一的印象是,無論誰唱,無論那首歌,詞和曲都沒多大的變化,而每首歌的內容都離不開愛情,每個歌星都做差不多的動作,不是扭來扭去,就是一臉假笑,擠眉弄眼,看得她要從心裏嘔出來,想想在慕尼黑瑪琳方場上那些「免費獻唱」的露天音樂家,學了那麼久,唱得那麼好,而窮得一文不名,這些既無程度又無歌藝的男女,胡唱亂扭一番,就能賺大錢,實在是個大諷刺。織雲正胡思亂想著,旁邊的呂伯母忽然推了她一下,嚴重的道:
「大小姐倒是外國回來的人,聰明啊!甚麼都知道,這樣擦可不是省力多了嗎?」阿巴桑一邊擦,一邊用凹進去的老眼看著織雲。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那有甚麼關係?」織雲不在乎的笑笑。
「媽,你說到那裏去啦?」織雲勉強笑著,不勝困倦。
「媽媽買了甚麼呀?這麼重!」
「是啊!到了這個程度,比我更強的人多得很,像我,在工廠裏名義是主任,每個月能拿兩萬臺幣的樣子,你表姐在一家貿易行做事,也有一萬零一點,兩個人加起來有三萬臺幣。房子是跟公家分期付款買的,分二十年還清,每個月交的錢有限,臺灣物價便宜,吃是吃不了多少錢的,下下小館也不過花個三五百,就能吃得不錯,我們每個月都剩不少錢,不然怎麼能買得起汽車——」孟振昌說,彷彿他們家的一切全可公開,從他的談話中,織雲就聽出他對生活是如何的滿意。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太太許美琪打斷了:
「我正想問你呢!為甚麼一個人坐在家裏?不跟媽出去走走?逛逛街。」伴雲把一疊書放下,用手指梳理了兩下頭髮。「我下了最後一堂課,就急急忙忙的往回跑。」
「唔——」織雲敷衍的哼了一聲,盤算著如何辦這個難辦的差事。
「這孩子,到了趟外國,變得可真怪。」余太太帶著小漢思攔了輛計程車走了。
「我不去大舅家,我要一個人去街上看看。」
「老實說,裕隆的出品比外國貨一點也不差,依我看比美國車還實用,省油,現在油價漲得兇啊,不過一家四口人開車來,整個算算並不比坐火車貴多少。」
「是啊!想了好幾年,後來就不想了。」織雲故意逗她,以前她總是這樣逗著伴雲玩的。
織雲只好又唯唯否否的應著,不知該說甚麼。
「請問,從這裏到衡陽街幾站?」織雲問那車掌。
街市比以前不知繁華了多少倍,人人穿著整齊,食品店裏的食物堆得像山,櫥窗裏陳列著國產衣料製成的時裝。她對每樣東西都要看,都感興趣,多年來那種沒著沒落,吊在半空中似的飄盪之感,一點也沒有了。
織雲已經想好了,她要用最誠懇的態度對江嘯風說:
「怎麼辦?看樣子明天不去也不行,我們的約會怕又得延期了。」
待余煥章說完進裏間去了,余太太才噗嗤一聲笑出來,放低了聲音道:「你表姐跟你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只是被環境所逼,不得已,不得已我倆才分離,
「也好,就這樣定了,不過也不能光吃飯,總得有點餘興。織雲出國這麼多年,很多新玩藝都沒看過,我看我們吃了飯就去聽歌。」唐伯母熱心的提議,又獨對織雲親熱的道:「織雲啊!你不知道吧!現在有幾個新歌星,歌唱得可真好——」接著她就背了一大串名字,織雲聽得如墜在五里霧中,而在一旁聽著的呂伯母卻忍不住表示意見了:
「不要這麼客氣,今天見到就很好了,別再請了。」織雲連忙推辭。
「奇怪,她從那裏學來的歌呢?——」
「姐,你出國以後,我一直想你,想了好幾年。」伴雲說。
「啊!我有主意了。」許墨林一手摸著他梳理得光亮的灰白頭髮。興奮的大聲說。喝了兩杯酒,他皮膚鬆弛的臉上泛著紅暈。「既然你們非要請織雲不可,就兩家合請得了嘛!」許墨林笑咪|咪的,顯然為他的「急智」極感愉快。
「聚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聚是一定要的。嗯,一定要的。」唐伯伯鄭重其事。
「現在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我們剛來臺灣的時候,別說鄉下又苦又落後,就是城裏也談不到。現在不但城裏繁華到這個程度,連鄉下的農家都蓋了新房子,買了電冰箱彩色電視機。以前電話是多豪華的東西呀!今天我們在座的那家沒有電話?」呂伯伯接著織雲的話說。
織雲又陷在絕對的不平靜中。
織雲站在窗前,望著庭院裏的一片綠,心裏就在盤算,該打幾個電話和朋友們聯絡一下,她很想念簡玉瑩,但簡玉瑩住在高雄,還是得空寫封信吧!也有幾個舊日同學該連絡,還有賈天華、警報老生,也得見見面吧?然而,她最急於要見的,是廖靜慧。靜慧總不會和江嘯風沒有聯繫吧!昨晚上聽到鄰家女孩唱「我們的歌」以後,她就急於想知道江嘯風的情形。
靜靜的等下去,我知道你不是無情意。
「別煩惱,我會幫你說話。」織雲安慰著伴雲說。
「織雲,是不是梁君美的歌和人都詩意?」唐伯母的話打斷了織雲的沉思,她差不多吃了一驚,勉強的笑道:
「呵呵——」孟振昌笑了兩聲。「我是對生活很滿意的,我努力工作,得到應該得的報酬,有足夠的能力過我喜歡過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假如我們翻開歷史看看,就會知道,中國有史以來,還沒有像今天的臺灣這樣,普遍的豐衣足食過呢!」他說話的時候眼光掠了一下他太太。
織雲見公共汽車站上已站了一小排人,她也站在後面,心裏就想:國內的情形變得好多,記得以前她上學的時候,坐公共汽車是「霸王式」,誰會擠,誰的力氣大,誰就先上去,那裏有排隊這一說。現在的人居然自動的排隊了,只從這一件事情就能看到社會是在進步,這個發現使她十分高興。正想著,車來了,她隨著眾人上去,見車掌背後有個位子空著,就坐下了。
凌雲多次鼓勵她重新提筆創作,叫她以一個在海外中國人的心情,寫出對祖國的期望,喚醒中國人的民族意識。這個題目多大呀!簡直和江嘯風推展「我們的歌」目標一樣大。但是她不再懷疑,不再退縮。今天的她,看透了一般人眼中的榮華富貴,也厭倦了那種「洋中國人」的高級享受,更無法忍受那些高鼻藍眼的西方人,不時投過來看「二等人」的眼光,能為自己民族盡任何一點力,做任何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她都樂而為之。
賣豆花的還在叫,織雲感興味的聽著,彷彿那是美妙的音樂,悅耳又動人。直到那聲音去遠了,她才換上衣服出去。
「我們先來罷!明天中午,還是原班人馬。」呂伯母說。
「我就想那不舒服的滋味呢!」織雲笑著說。
回來半個多月,何紹祥寫過好幾封信來,她卻只給他覆過兩封信,因為賭一口氣,也因為無話可說。何紹祥還是那個脾氣,「含蓄」得讓人看不出他心裏究竟想些甚麼?在織雲以為,他們該算是鬧翻了,決裂了。事實如此嘛!兩人共同生活幾年,從來沒有真正的融洽過,而臨走前那場爭執,她把對他的不滿,全用最挖苦的詞句說了出來,她知道他的尊嚴受了很重的傷害,心裏有些不安,但又覺得那些話非吐出來不可,心中常常會有一種難以解釋的矛盾。
這一頓還沒吃完,唐呂兩對夫婦又計劃請下一頓了。兩家熱烈的討論誰先請,彼此爭執不下。
「合適的人?」織雲不懂她的話。
回到家,織雲就表示,關於她回來的事,別再到處宣揚了。「何必這樣驚動朋友,讓人家破費。剛才大舅付錢,我看他給了兩三千臺幣。」織雲不過意的說。
第二天晚上,許墨林夫婦在一家很大的餐館為織雲接風,除了凌雲夫婦有事沒來之外,許余兩家的老老少少全到了,另外還請了兩對知近的朋友,一家姓呂,一家姓唐。一張特大號的圓桌面,坐得滿滿的。
丁曼果然像「黑頭發瘋」,一邊「不起、不起」死命的叫,一邊像上了電的機器人似的不停的跳,不停的揮舞那隻不拿麥克風的臂膀。台下的好多聽眾,彷彿很受她的歌藝感動,引起了極大的共鳴,「不起、不起」的附和聲隱隱傳來,連旁邊的呂伯母也跟著「不起、不起」的哼著。好不容易「黑頭」發完瘋下去了,呂伯母道:
織雲一言不發,用心的聽著每一個字,待伴雲說完了,才悠悠的道:「依你的形容,唱自己的歌已經成了一種風氣了。這情形是從什麼時候才有的?」
「哎唷!這樣的呀!那你多苦啊!你從小就最愛吃木瓜和芒果的呀!」余太太又心疼得甚麼似的,接著就怨上了:「你也是,怎麼趕著這時候回來呢!除了柳橙,別的甚麼也沒上市呢!」
「那裏,我倒羨慕你們的生活,常常可以全家老少聚在一起,這多好啊!在國外就永遠辦不到。」織雲感慨的說。
「發瘋——」織雲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完全依計畫進行,先由呂唐兩家做東吃了飯,然後就到歌廳去聽歌。織雲還是生平第一次進歌廳,覺得十分新奇。他們一行十來個人坐了一大排,唐呂兩位伯母把織雲當主客,一邊坐一個陪著她。坐位倒蠻舒服,前坐的椅子背後有個圓圓的凹洞放茶杯,聽眾可以一邊品茶,一邊欣賞「藝術」。唐呂兩位太太又在為丁曼和梁君美的歌藝而持不同意見,最後呂伯母道:
「我知道你是為我回來的,姐姐並不傻。」織雲笑著拍拍身邊的沙發。「伴雲,坐到這裏來,我們說說話。」
「姐,你好沒良心,我是為你才趕回來的。」伴雲嬌嗔的嘟著嘴。
「我出國以後就沒見過柚子,他到那裏見過?不但沒見過柚子,木瓜、芒果、荔枝、甘蔗也都沒有。」
「我昨晚上聽到有個女孩子唱歌,馬家並沒有那麼大的孩子嘛!所以我以為換了人家了。」
「帶他給我看看吧!我想他一定是很好的,可是——」織雲想起母親交待的任務,試探的道:「伴雲,你們要好多久了?你真的喜歡他嗎?」
織雲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就躊躇了,「一個有夫之婦,回來的第二天就打聽以前的情人,多少有些可恥吧!說不定靜慧和大江自己,都以為我是專程為他回來的。」她想。猶疑了片刻,又放下電話。她不願給人這個錯覺,也不願使何紹祥那麼難堪,至少現在他還是她的丈夫。想起何紹祥,她的好心情就去了一半,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該怎麼解決?好困難啊……她靠在沙發上https://m.hetubook.com.com,望著滿窗的陽光。
織雲接過余太太手上的口袋,道:
「沒關係,就延期好了,我能等。可是明天我可不來吃這個飯了,太無聊。」伴雲說。
跟著呂唐兩家,又有幾家請客的。多半是余煥章和許墨林的朋友、同事,余太太的幾個閨友王大姨陳三姨之流的。織雲原不肯去,但經不住余煥章和余太太的「開導」,她又不願頂撞父母,只好左一頓右一頓的吃,弄得胃已經吃不消不說,連跟自己的同學朋友通通電話的功夫都沒有,而伴雲的那個「他」,也始終沒見到。
「你這個小土包子,放著那麼多好東西你都不要,就要大柚子,多奇怪呀!星期天阿姨帶你去兒童樂園玩玩吧!」
「真的,你怎麼會擦地板呢?你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啊!」余太太又心疼又好奇的。「我在國外練會的。本來我也用個清掃女工,可是實在受不了她們的氣,總要漲錢,說不來就不來,來了還得陪她喝下午茶,如果是上午就得陪著喝早茶,還要特別給做點心,太麻煩了,還不如自己做省事。所以我現在樣樣自己來,甚麼粗事都會做,廚子、清掃工、理髮匠、採買,全一個人兼了,如果電燈電熨斗出了毛病自己也會修。」織雲說完就把菜籃送到廚房去。
余太太朝伴雲掠了一眼,指指她:「伴雲在嘰嘰咕咕的說甚麼?」
「這樣乖啊!」織雲故做不信的。
伴雲迎上去,把小漢思的頭髮撫弄成亂草一般,笑著道:
「你看,丁曼來了,我就喜歡她那跳跳蹦蹦的活潑小模樣——」
忽然,有開大門的響聲,跟著是穿著長褲毛衣、混身都是朝氣的伴雲進來了。
「我不能把他帶回來,媽媽爸爸不歡迎他,有次他來找我,爸還跟他點點頭,敷衍的說了兩句話,媽媽連睬都不睬他,弄得真難為情。他氣死了,說再也不來了。」
「可不是,倒是墨林的主意好,就一起請吧!明天星期日,大家都空,我看就定明天中午吧!」呂伯伯高興的說。
外面靜悄悄,只有一個阿巴桑爬在地上擦地板。
「可是爸爸媽媽都說他沒志氣,特別是媽媽,反對到極點,說他沒出息,說我跟他在一起也是不長進。媽媽的意思叫我一定要出國,她正在給我存錢呢!」伴雲氣唬唬的說,口吻中表示她是多麼的不以為然。「媽叫我學你,在國內別交男朋友,出國找對象去。叫我找個理工博士或是醫生之流的人嫁掉。我說婚姻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博士再好,我可未見得喜歡,媽聽了就生氣,大哥幫我說話,媽連大哥也說在一起。」煩惱明顯的掛在伴雲那張圓圓的臉上。
余太太跟到廚房,怨織雲道:
車掌小姐在她的印象中是臺灣最嚴厲的權威人物之一,她以前挨過她們幾次罵,因為有這樣的經驗,她更忍不住要多看兩眼這位車掌小姐,這個女孩子跟她記憶中的兇面孔完全不一樣,她年紀不大,清清秀秀,看來挺和善的。
織雲的表姐夫孟振昌正在談論他新買的國產汽車:
「這一點也不奇怪,姐。」伴雲打斷織雲的話:「現在學生們都唱這些歌,我也會。我們同學裏會作曲會寫詞的,乾脆就自己動手創作。喔,姐,你是出去太久了,對國內的事全隔閡,你知道,現在和你唸書那個時代不同了。聽大哥說,你們那時候,根本不把唱歌當一件事,要唱也是亂唱,而且越唱洋歌越時髦。現在可不同了,學生都愛唱歌,而且要唱自己的歌,唱中國人的歌。」
正在陪著小漢思瞎說的伴雲,趁余太太不注意,連忙和織雲交換了一個眼色。湊過來小聲道:「姐,我們改成後天好了。」
「姐——」伴雲抬起眼光。「姐,我有個要好的男朋友。」
一直抱著大柚子玩的小漢思,把柚子舉到織雲面前道:
眾人又「是啊,是啊!」的附和,而這些話更勾起織雲的重重心事。她想請大舅不必再宣傳了,又不便說出口,於是,只好放低了聲音,和坐在旁邊的表姐許美琪聊家常。許美琪是許墨林夫婦的獨女,已結婚多年,先生在臺中做工程師,兩個孩子,女兒十九,兒子十六,這次為了織雲,一家全來了。
「姐,我們不僅想教一輩子書,還想到山地去發展教育,所以——」伴雲蹙著兩條烏黑的眉毛,翹著紅紅軟軟的小嘴。「所以,媽說我在發瘋。」
「有計程車不坐,倒去擠公共汽車,那多不舒服啊!」
「是很有志氣的,這種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二位,把眾人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品質是很偉大的。」織雲在說話的當兒,不禁又想起江嘯風的為人,和昨晚聽到的歌聲。
「這幾年,國內的生活和以前不同了,每個人收入都不少,吃吃館子出去玩玩都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別說他們,就是我們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你沒看出來嗎?說個實在話,像我們老一輩的,都落伍了,不過按著原有的模子過日子罷了,那些年輕的才厲害呢!所謂白手興家的,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弄進出口,搞貿易……」
梁君美的年齡比丁曼大一截,眼眶子抹得黑黑的,化著濃粧,穿著露肩晚禮服,長長的頭髮,一邊遮著半個臉,一邊抿到頸子後面去。她輕移蓮步走上來,微垂著頭,形狀十分悲傷,接著就用嗲嗲的假嗓子唱了:
丁曼一手拿著麥克風,從一上場就跳跳搭搭,揮舞著手臂,她一邊跳一邊用粗粗的嗓子叫著:
這種曲子,是從低劣的西方和日本流行歌曲中抄襲來的,東拼西湊的「大雜燴」、「迷魂湯」,如果每個中國人都唱這種歌,聽這種歌的話,這個民族還能保存陽剛之氣嗎?還能激起甚麼自尊自覺的高貴情操嗎?還會使她古老淵博的文化不受到損害嗎?可是問題又來了,中國人既不要這種低俗醜惡的音樂,那麼高雅美麗的音樂又在那裏呢?自然、高雅美麗的音樂有的是,貝多芬、莫札特、巴哈、海頓……那麼多的音樂大師,創作了那麼多美麗的樂曲,我們儘可以演奏啊!可惜的是,那些大師雖偉大,卻沒一個是中國人,那些樂曲雖達到了美的極致,卻沒有一首是屬於中國人、能表現中國人的感情的。中國,這樣大一個國家,有這樣悠久的歷史與文化,有世界上最智慧的人民,怎麼會沒有自己的音樂,怎麼能不唱出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歌呢?現在,就在這一刻,織雲才真正深切的體會到江嘯風那時候的心情,一個像他那樣熱情,感覺敏銳,思想深刻,用全心全意愛著自己民族的音樂家,怎麼會不為這種現象焦慮,怎麼會不傾著整個的生命,要創造「我們的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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