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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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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四六

「織雲,我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這種胸無大志的人你會認為他有志氣!像伴雲那樣的女孩子,如果出國打天下——」余太太正說得激動,織雲便苦笑著打斷她:
織雲無法把話接下去,現在她還不願意告訴靜慧,要和何紹祥離婚,不回歐洲的打算。
「誰回國都做幾件新衣服,你怎麼能不做,你們的應酬多,排場大,旗袍總要穿的。以前做的那些都過時了。」余太太做事向來成算,說做就要做。
織雲一邊聽一邊說不要:
「織雲可別是病了,怎麼看著臉色不大好。」
「我不是鬧孩子脾氣。」織雲兩手撐在沙發背上,看看余太太又看看余煥章。「出國這些年,我早就不是甚麼孩子,也不會鬧甚麼脾氣了。能不能忍的,我都忍了。可是一個跟我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居然忘本到認為自己不是中國人,是我無論如何沒辦法再忍受的事。」
織雲嚥住說了一半的話,不解的打量著凌雲,揣測不出他那句「我知道」指的是甚麼?和江嘯風那一段,她從沒跟家人提過一個字。他知道,知道些甚麼呢?
「唔——這不可能呀!我回來的當天晚上,就聽到隔壁鄰居家的女孩子在唱『我們的歌』嘛!我妹妹伴雲說,現在大學生中學生,都流行唱這一類的歌,如果大江前幾年就不在了的話,這些歌怎麼會流傳開來呢?靜慧,事情真的是這樣嗎?」織雲迷惘的望著靜慧,希望她說這不是真的。但是靜慧又點點頭,鄭重的道:
過一會,余太太真的推門進來了。
「你這孩子可真變了,想法好特別。夫妻兩個過的是日子,重要的是他對你好,對家負責任,在事業上爭氣,他認為他是那國人有多少關係呢?反正實際上他是中國人。」余太太幾乎有點忍俊不禁,好像織雲的話很好笑。
「喔——余織雲啊!」靜慧一直那麼古怪的看著她,欲言又止,似有甚麼話難以出口。看靜慧的表情,織雲就明白了。一定是江嘯風早已和別人結了婚,靜慧不知該怎樣把這話說出口,才會不使她難堪。織雲想著便大度而坦然的笑著道:
「這些地區沒有顯著的改善,並不是不想去做,而是還沒有來得及做得盡善盡美。把這麼一大塊地方整個現代化,把每個人的生活都達到小康標準,是一項很要耐心的工作,並不是空口說白話就能做到的,這需要時間,需要努力,需要人手。老實說,好多知識份子並不肯到那種地區去工作,苦嘛!誰愛去呢?可是還要在一邊說風涼話,挑剔,而且由極少數人的情況,就對整個社會的成就抹煞,把一切看得黑暗不堪。這種態度太偏狹,太缺仁厚,我是不贊成的。」他說著又看看伴雲,伴雲也正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因為,我覺得這些年來甚麼也沒做,等於是在混日子。而大江一心一意要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要每個中國人唱自己的歌,是絕對正確的想法。我想問問他,有甚麼地方我可以盡力?那怕是最小的一點工作,我也會以一個中國人,特別是一個中國知識份子的身份,很高興的接受下來。」織雲平心靜氣,認真而誠懇的。
凌雲點點頭,道:
「他倒不是那種人。不過我們的思想、意見、做人態度、性情,都太不相同了。」織雲苦著臉說。
「大江那時候總說一句話,他說:下種種樹的人,未見得能看到開花結果,可是如果沒有人下種,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他口口聲聲說他要做那個下種人,他到底做了,居然也就真沒看到開花結果。」織雲搖頭嘆息。
「我見過他,覺得他有志氣,有目標,是個難得的好青年,和伴雲相配的。」織雲泰然的說。
「織雲——」余太太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無助的和余煥章交換了一陣眼色。「織雲,你是說笑話嗎?怎麼好好的會冒出這個主意來?你跟紹祥結婚這麼多年了,不是向來很好的嗎?你別鬧孩子脾氣吧!」完全是討好與不信任的口氣。
「沒有,媽,你想到那裏去啦!」看到母親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織雲把到口邊的話又忍了回去,雖然心裏的不平靜已達於極點。
「姐,你怎麼了?發生了甚麼事嗎?」
「你也真夠累了,回來就不停的應酬。好在現在要請客的也差不多都請過了。你今天早點睡吧!明天我還想帶你出去做衣服!」余太太體貼的說。
余太太白淨的圓臉,氣惱得脹紅了,忿然的道:
「那裏,寫過的。」織雲支吾過去。
「靜慧,你們再商量甚麼事,別忘了叫我,我雖然不是學音樂的,可是也願意出一份力。」織雲已經抹乾了眼淚,冷靜的說。
「你媽說的也對,這一點怎麼說也構不成感情破裂的理由。紹祥在國外多年,免不了想法洋化一點,那也無可厚非,如果你根據這個理由跟他鬧離婚,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余煥章又停止了踱來踱去,用教訓的口吻說。
「很好。伴雲,你放心,我會替你跟爸爸媽媽爭。」織雲心裏暗暗決定:自己失去的,絕不讓妹妹也失去。
「我——」織雲自沉思中回復過來,回憶著道:「凌雲,我也曾經全心全意的愛過一個人,可是沒有勇氣跟他結婚,因為他是個不能被一般人接受的人物——」
「變得真多,想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建設了這麼多新東西,好多地方都變樣子了,我有兩次上街居然迷了路。」織雲說著看看佈置華麗的客廳,又看看春風滿面的靜慧。「楊文彥怎麼樣啊?見到警報老生和賈天華沒有?」
「媽,你以為家裏省吃儉用十來年,用那https://m•hetubook.com.com麼大的力送我出國,就對我有多大的好處嗎?媽,說句真心話,如果我當初沒出國,或是出去看看就回來的話,我會比現在幸福得多。我嫁了紹祥那樣有名有學問的丈夫,可是一點都不愉快。」織雲越說越傷心,越說越不能控制,雖然看到父母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鼓足了勇氣道:「我正要和爸爸媽媽說呢!我不打算回歐洲了。」
「媽,明天我已經跟一個朋友約好了,怕沒有空去做旗孢。」她明天真的是跟一個「朋友」約好了,那個朋友便是伴雲的「他」。
余太太已和伴雲生了兩天氣,原因自然又是為了黃超雄。她正式警告伴雲,叫她和黃超雄斷絕往來,伴雲卻歪著頭反問:「為甚麼?」這一問,把余太太氣壞了。這天,伴雲不在家,她便對織雲發牢騷:「我每次叫她不要和那個姓黃的小子來往,她都問我為甚麼?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明明知道我嫌那個甚麼黃超雄配不上她——」
「媽要帶我去做衣服?做甚麼衣服啊?」織雲不解的看著她母親。余太太笑著道:
「媽,我沒病,也許是這些天應酬太多,我有點累。」織雲勉強的笑著讓出椅子叫余太太坐。自己坐在床邊上。
「不但認識,也是最知己的朋友,我受他的影響很大。」
「姐,你真的贊同我們的想法?」伴雲掩不住興奮的、紅撲撲的臉盪漾著笑意。
凌雲正在寫東西,惠美還沒下班。見織雲的神情憂戚,一個人突然闖來,凌雲便關心的問:
「就是這個道理,想把一件事情做好,光在那裏發牢騷漫罵是沒用的,應該想法去改善,所以,我們不罵,我們去動手做,而且要把這個道理轉給我們的學生。」黃超雄爽朗的笑起來。
「姐,我總站在你一邊的。」凌雲拍拍她的肩膀。
織雲一見黃超雄那份揚眉展目的爽朗就很喜歡。但她沒有多少情緒說話,而黃超雄又十分健談,所以多半都是他在說。
從咖啡館出來,黃超雄就離去了,織雲和伴雲一同回家。在路上姊妹倆一直談著。織雲道:
「人的觀念是教育的產物,這正是你們要做的工作。」織雲說著不禁感觸的道:「懷抱理想的人,往往是寂寞的,不過不能因為寂寞我們就不要理想,何況,這種寂寞不會是永久的。」
「你已經見過他了?」余太太大出意外。連坐在沙發上看報的余煥章也抬起眼光注意的看著織雲。
「他一點也沒恨你,他說,既然如此,他就希望你過得幸福。他說:『織雲終究是個沒經過大風大浪的女孩子,也許真的不適合跟我過這種帶點野性的生活。何紹祥很愛她,能讓她過得平靜富裕,就別再去擾亂她吧!』他還說:『何紹祥這個人是個人才,優秀得很,就是有點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從那裏來的了。如果織雲能影響他,讓這個出類拔萃的科學家能為自己的國家貢獻一點力量,也是有意義的事。』」凌雲回憶著,說了一陣之後,又加重語氣道:「別的不說,江嘯風這種胸襟就讓人折服。」
靜慧和楊文彥在外雙溪買了一幢很舒適的房子,還僱著佣人,也許是日子過得如意的關係,靜慧顯得容光煥發。「余織雲,你真不應該,回來這麼久才想起我?」靜慧一見織雲就笑著埋怨。一邊給她倒茶。
「他對了,我是一個矛盾的人,我過得也真不快樂,而且我也沒有力量讓紹祥為自己的國家做甚麼?我是一個樣樣失敗的人。」織雲並沒介意凌雲的話,只是感慨萬端。「我沒辦法原諒自己,那時候我們說得那樣好,要一同創作『我們的歌』,結果我臨陣逃脫了。剛才我坐在計程車上,心裏就在想,如果那時候我跟他一起回來,說不定情況不是這樣的,說不定他不會死——」
「姐,你不要這麼自責,也不要為江嘯風的死這樣難過。」凌雲打斷了織雲的自艾自怨,認真的說:「姐,你會懂的,世界上有那樣一種人,他的生命不是世俗生命的意義包容得了的。他的生命屬於好多人,屬於整個的天地,這種人的生命不會真正的死亡,因為沒有力量能叫他死。他只是形體消逝了,化做一股精神,活在千千萬萬人的心裏——」
「媽,感情是最主觀的,配不配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才知道,別人不能下論斷。」織雲故做不經意的口氣,插嘴說。余太太正想再說甚麼,織雲又道:「媽,你何必反對伴雲和黃超雄來往?我認為那個青年人很不錯。」
余太太余煥章和許墨林夫婦,都說要陪織雲到南部去旅行,商量訂那家旅館。余太太一再強調南部建設得如何現代化,一些大飯店如何豪華,叫織雲一定要去看看。織雲本來就沒心情,想起平常家裏省吃儉用,為了她而這麼花錢,就更不願意,只推說往後機會多的是,何必急在這一時。余太太不以為然的道:
見到靜慧,織雲頗有「異地重逢」的喜悅。
「人家怎麼說關我們甚麼事?我們認為對的,就去做,不要在乎別人的看法。」黃超雄對伴雲笑笑,似在安慰她。然後轉對織雲道:「在我們的社會裏也有一種人,他們除了自己的利益,對別的甚麼都不關心,如果別人跟他不一樣,他還看別人不順眼,覺得古怪。」
「我知道。」凌雲打斷她的話。
「哦?」織雲更吃驚了。
「像紹祥那麼有學問有成就的人,還有甚麼可挑剔的?夫妻兩個在一起,總是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能太吹毛求疵。織雲,你不可以意氣用事。」余煥章沉重的說,眉頭和*圖*書蹙得緊緊的。
「姐,你逃避甚麼?報復甚麼?」凌雲目光炯炯的盯著她。
「一點不錯,就是這個話。」黃超雄高興的說。
「我留下來,對他們是那麼大的打擊嗎?」
「姐,你真這麼覺得呀?」伴雲高興極了,聲音輕快得像小鳥在唱歌。
「沒有甚麼事嗎?你的樣子看著可不平常。」凌雲注視著她,眼光裏,語氣裏,都充滿著關切。
「像江嘯風那樣的人,並不在乎看到甚麼結果,他認為該那樣做,就不計成敗的去做。所以,姐,你不要再為這件事傷心,已經發生的事,誰也沒有辦法挽回。我們該往前看,不該往後看?你不覺得嗎?雖然還有很多人在糊裏糊塗的活著,可是,有警覺性有責任感的人實在也很多,好多弄音樂的朋友,繼續江嘯風的工作,『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一些拿筆桿的,譬如說我,也不管別人愛不愛看,總寫些文章,提醒人們找回迷失的民族感情,江嘯風不再是孤單的,他的理想已經成了好多人的理想。所以,姐,你不該傷心、回憶、自責,你該打起精神來,也參與這份工作。」凌雲從椅子上站起來,激昂慷慨的。
織雲回到家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吃飯。余太太道:
「其實不祇學生們在唱我們自己的歌,連很多鄉下人都在唱。當然,還有很多很多人沒有這種覺醒,不過,這是一個長遠的工作,急也急不得。」凌雲補充著說。
「也有一半是我的意思。我崇拜江嘯風,認為你拒絕這樣一個人,是很讓我難過的事。」
「就是這樣的。不過,那時候江嘯風就躭心你會不快樂。他說你不是那種有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就能滿足的人,你的關懷面很大,也知道甚麼是真正的價值,可是,又沒有力量抵抗現實的潮流。他說你矛盾,矛盾的人難得找到真正的快樂。」凌雲說完,就覺察到這些話是如何的使織雲難堪,只好尷尬的笑笑。
余太太研究著織雲的神色,覺得她那樣子一點都不樂,面色沉沉的,話也不多,要給她做幾件旗袍她不接受,要陪著觀光她也不肯去,除了整天跑出去找她的同學朋友之外,好像對別的甚麼事也沒興趣,和沒出國以前簡直就成了兩個人。她想不出織雲在國外的收獲那麼大,有了別人夢想得到的一切,嫁了那麼能幹的丈夫,過那麼高級的生活,何以竟看不出一點衣錦榮歸的得意來?反倒是心事重重,很消沉似的。這使她不得不起狐疑,多了份憂慮。
「我不想回去了,我要跟紹祥離婚。」織雲垂著眼光。
余太太朝余煥章看看,道:
「我是要參與這份工作。」織雲胸有成竹,口氣堅定。「可是我得先找個工作,維持我和小漢思的生活,總不能說家裏供我大學畢業,又送我出國留學,我反而帶著孩子回夾叫家裏養著我們。」
「余織雲,過去的事不要想了,我們應該往前看。」靜慧喝了一口茶,平和的說:「大江雖然壯志未酬,可是他的精神卻喚醒了我們。你知道,現在國內的音樂界,都在為創作我們中國自己的音樂努力,都看出了這個工作的重要性。警報老生、我、江嘯風的一個學作曲的好朋友叫林信榮的,還有好幾個別的音樂家,常常在一起集會商討,怎麼樣推展『我們的歌』,我們不久就要舉行一個聯合音樂會,專門表演中國人自己的作品。青春偶像和蘇菲亞劉說,如果在費用上有困難,就要不客氣的跟他們要,他們全力支援,老謝說他將來會把大江的故事用筆寫出來,讓青年人知道。」靜慧沉吟了一會,又道:「我們每個人都很後悔,對自己的後知後覺好慚愧。你看,我們居然不能瞭解大江的心願,反而認為他不合潮流、古怪,讓他一個人孤軍奮鬥了那麼久。據林信榮說,大江很寂寞,很苦,最初根本沒有人接受他,正在大家開始接受他的時候,他就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們只在咖啡館談談就好了,別的節目免了吧!」織雲困倦的說。回來的這些日子,她真的感到很疲憊。
「他一定恨我了。」織雲懊喪的說。
「據說他帶著合唱團到東部去演唱,正好遇到颱風,海水上了岸,把沿海的房子全淹了,有些老人和小孩子來不及逃,眼看著就要被水沖走,大江就不顧一切的去一個個的救他們,那些人是救起來了,他自己可就沒上來。」
「那麼你打聽大江做甚麼?」靜慧用古怪的眼神看著織雲。
「是大江叫你寫的?」織雲恍然大悟的,打斷凌雲的話。
「你們吃吧!我一點也不餓。」織雲說著回到自己房裏。
「以後那裏有機會去,你也快走了,再回來探親又不知道那年了。」
「隨你便,只要你看看他就好。」伴雲爽快的說。
「所以,姐,我們兩個人就說,將來畢了業,我們就到山地去教書。不能人人都待在好地方,落後的地區也得有人去,如果誰都不肯去,那地方怎麼能改善呢?」伴雲說。
「我沒鬧甚麼脾氣,我已經考慮很久了。」
「可憐的大江,怎麼這樣的……命運?他的壯志,他的抱負,唉,怎麼剛好才有個開始,人就死了?靜慧……靜慧,我真沒法子說出自己有多慚愧——」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沿著織雲挺直的小鼻樑流下來。
「別是你跟紹祥鬧彆扭了吧?」余太太不安的看著織雲。
「喔——」織雲摸摸額角,頹喪的道:「也沒甚麼,我就是心裏悶得慌,想跟你談談。」
「媽,在今天,我們的很多觀念必需要改,黃超雄家裏種田有甚麼不好?如果沒人種田我們吃的東西從那和圖書裏來?種田的人一點也不比我們低,我們多唸了幾天書,也並不就比種田做工或是別的甚麼人高。今天這個時代,人的價值是一樣的,只看是不是真盡了做人的責任。黃超雄和伴雲決心要獻身教育,要幫助下一代做好人,培植他們正確的人生觀。我認為這是很好的抱負,不認為這是沒有出息。」織雲把隱忍了好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余太太和余煥章聽了都拉長著臉,現出極不愉快的表情。
「這是個好青年,聰明、熱情、頭腦清楚、正直、有抱負。伴雲,你的眼光很準確。」
靜慧點點頭,面色陰沉的道:
「回來以前只是這麼想過,沒有勇氣決定,回來以後也沒有勇氣決定。不過,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織雲肯定的說。
「余織雲,事情就是這樣的。」
江嘯風的死訊,使織雲的一切興致化成泡影。楊文彥回來,說要請她到外面去吃飯,織雲堅持謝絕了。她也不想回家,便叫了輛計程車,直接到凌雲那裏去。
「媽,我出國時候做了那麼多旗袍,有一半還沒穿過,那東西做多了一點用也沒有,等於把錢擲了,還是別做罷!」
「哦?原來是這樣的?」織雲聽得出神,自言自語的。
織雲垂著頭,沉思了半晌,黯然的道:
「是回來以前就決定的嗎?還是現在才決定的?」
「凌雲,我就佩服你這點,現在我也要學你了。凌雲,你要支持我。」
第二天下午,織雲終於在市中心區一家幽靜的咖啡館中,見到了伴雲口口聲聲說著的那個「他」——黃超雄。
「哦——原來是兩個人鬧了意見。」余太太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織雲,泥人還有個土性呢!人嘛!總是各人各性,夫妻兩個也不會全一樣,像我和你爸爸,還不是也有鬧彆扭的時候。那對夫妻都一樣,你就別鬧孩子脾氣了。」
「余織雲,你知道——」靜慧困難的頓了一下,道:「我們並沒有見到江嘯風,在我們回來的前兩年,他——他就不在了。」
「姐,你可要幫忙我打通媽媽那一關。媽也真是!就一口咬定黃超雄沒出息。我的看法正跟媽媽相反,我認為肯為大眾的利益犧牲自己利益的人,需要大勇氣,能這樣做的人並不多,只有有大出息的人才肯做。姐,黃超雄的功課是棒得出名的,他高中畢業的成績單我也看過,數學、物理、化學、英文,全都是九十分以上,他有資格唸任何一系的,可是他立志要獻身教育。」
「唔——」織雲放下摸額角的那隻手,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道:「凌雲,我決定不回歐洲了,我要留下來。」
「余織雲,」靜慧嘆了一口氣,面色暗淡下來。「余織雲,大江的事,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織雲靜靜的聽著。她想,靜慧楊文彥和警報老生、賈天華都來往得那麼密切,一定也常常見到江嘯風,預料靜慧總會提到他的。但等了半天,靜慧甚麼都談,就是不談江嘯風。最後,織雲忍不住了,打斷了靜慧的話,問道:
「凌雲,你是對的,我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就聽到隔壁的馬小妹唱『我們的歌』,據伴雲說,現在學生群裏很多人唱這種歌。大江的努力並沒白費——」織雲悠悠的說。
「你是專為大江回來的?」
織雲愣住了,沒料到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聽得出這話裏有責備、有埋怨,認為她對家庭沒盡到照顧的責任,對弟弟妹妹的事不熱心。而且,口氣中儼然她在國外過得志得意滿、樂不思蜀似的。這使她十分不服氣,多年來的苦悶和委屈一下子全湧上來。
「紹祥到底做了甚麼?難道在外面有女人?」
「媽,爸爸,所以我勸你們,不要非把伴雲送出國不可。她出去,嫁個博士丈夫的『成就』一定會有,問題是那並不代表幸福,人生只有一次,錯過了再也回不來。她和黃超雄彼此相愛,志同道合,實在是最理想的一對,千萬別拆散他們。婚姻是最主觀的事,只有自己覺得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別人看著好,看著羨慕並沒有用。」織雲說完就轉身回到臥房,余太太和余煥章的嘆息聲也跟著傳進來。
「因為,很多人認為我們的想法特別。」伴雲有點天真的說。
「為他?不。我回來的目的單純得很,對於這些年來,那種表面高尚,其實骨子裏被人當成二等人的日子過夠了。這裏是屬於我的地方,為甚麼我不回來?」織雲洒脫的笑笑。
「從我說的這些例子,就可以很明顯的看出,我們的社會,我們一般人的生活,是在進步,而且進步得非常非常快。我總覺得,對於這樣的成果,我們該珍惜,不該毀壞。要知道三十年的埋頭苦幹,並不是容易的事。當然,我也不否認,有些偏僻地區,到現在還有很落後的情形,譬如說山區,漁民鹽民的生活,還沒有普遍深入的改善。」黃超雄彷彿裝了滿肚子經天緯地的高論,話像流水般的說出來,他很喜歡打比喻,喜歡說「譬如說」,本來這些話的內容並不是很動人,但經他一說,就讓人像聽故事一樣的有趣了。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水,看看織雲和伴雲,見伴雲聽得臉頰紅紅的,頗有「深得我心」的表情,便對她會心一笑,接著說下去:
織雲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不想說就要回歐洲的假話,也不忍說留下來的真話,只為難的沉默著。
「他回國後就來找我,說從你那裏聽來的,知道我們的道路相同,想跟我交個朋友,我當然是很願意的。他說起你們的事,我當時就覺得你是錯了,我不是曾經寫信叫你回來嗎?」
「將來要你出力的地方怕多得hetubook.com.com很呢!大江留下了很多作品,有的完成了,有的沒有完成,有的要配詞,因為大家都忙,到現在還沒整理,將來這個工作就是我們這些人的了。大江的雄心不祇要中國人唱出自己的聲音,還想有天把中國音樂拿到世界上去一爭長短呢!」林信榮說,在出事的前幾天大江還跟他說過:將來要把中國人的歌拿到世界上去唱,叫人家看看,中國並不是不會出聲的啞巴,他說這是我們弄音樂的人的責任,我們想想,也對。所以都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呢!我給天才兒童寫過信,他說絕對全力支持。「現在也許我們還不夠資格,不過將來總要做到的。」靜慧很有信心的說,又半真半假的道:「假如我們真到外國去表演,還能少了你幫忙嗎?」
「媽,一個中國女孩子,離鄉背井的跑到外國去,苦死了,有甚麼天下可打?一個人有一個人生存的價值觀念,不見得人人的目標都是追求功名利祿。伴雲和黃超雄一心一意,你為甚麼非要拆散他們不可。」
「他?有甚麼事呢?我不知道呀!我們完全沒有來往。」織雲困惑的望著靜慧。
「怎麼會不是呢?你住在國外,又嫁了何紹祥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科學家,是爸爸媽媽最引以為榮,也是親戚朋友最羨慕的事。如果你留下來,爸爸媽媽不但認為太丟面子,也覺得整個希望落了空,這個打擊對他們太大了。」凌雲把一隻手插在頭髮裏,眼光垂著,似為這件事很憂心。
「帶你去做幾件緞子旗袍,再不做你就要回去了,來不及了。現在裁縫都忙,總要兩三個星期才能做好。」
「我完全贊同你們的看法。教育工作不祇是個職業,它需要獻身的精神,播下去的種子不見得會立刻長成大樹,可是有天會長成大樹,看出效果的,如果今天的青年人都有你們這樣的想法,國家的前途還了得嗎?」織雲極贊許的說。對於黃超雄這個青年人,她真是從心裏欣賞出來。
「因為,江嘯風說:你有點小姐氣的任性,有意要跟他彆扭,如果知道我叫你回來有他的意思在內的話,就更不肯回來了。他說:他對你有信心,認為你早晚會回來的,因為你不是一個能受得了永遠做外國人的人。可是後來你突然跟何紹祥結婚了,江嘯風就改變了意見,叫我再也不要提叫你回來的事了——」
「我們等了半天,你總不回來,我想一定是廖靜慧留你吃飯了,就不等你了。你吃了沒有啊?」
「你認為他跟伴雲很配?」余煥章的聲音裏掩不住詫異,把報紙丟在一旁,坐直了身子。「織雲,你這孩子怎麼越活越回去了?」余太太滿面失望,不悅的道:「那個黃超雄,唸了個教育系,家裏是種田的,又一口咬定不出國。你仔細想想,這種人有甚麼前途?充其量不過當個中學教員,連教大學都輪不到。在今天,博士專家滿天飛,一個小小的教員可算甚麼?」余太太說完,氣得連連搖頭,兩手抄在胸前,頹然的坐在一張椅子上。
「織雲,你這話說得就不該。當初家裏培植你出國,用了甚麼樣的力量?本來我是不想提這個的,可是你總得對家裏人照顧照顧,至少應該拉扯拉扯你的弟弟妹妹,伴雲年輕眼光短,請你幫忙勸勸她,你倒反而鼓勵她。織雲,你嫁了紹祥那樣有名有學問的科學家,就任你妹妹嫁個無足輕重的小教員?」
「為甚麼不是真的呢?」織雲笑著反問。
「姐,你真的決定留下來了嗎?你想爸爸媽媽受得了那個打擊嗎?」
「織雲,你那裏不舒服嗎?別是病了吧?」
「就是這樣。」凌雲仰仰頭又牽著嘴角笑笑。「像我,在目前的潮流和觀念之下,在很多人的眼光裏,差不多算是個不務正業的,不出國又不弄洋玩藝,也不會賺錢,除了一腦子夢想一支破筆之外,甚麼都沒有。所以爸爸媽媽都看我沒出息嘛!不過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隨他,我總做我認為對的。」他真換成一副不在乎的神氣。
「大鋼琴家?嘖嘖,你別讓我聽了臉紅吧!回到自己的地方變成了有用的人才是真的。我現在除了在學校教課還教私人鐘點,忙得很,自己也覺得重要了一點似的。不像在國外,學完了就家裏蹲。」靜慧十分得意的說。
「你認識他?」織雲吃驚了。
「剛回來那些天,不是這個請就是那個請,都是長輩,沒辦法不去,到現在才輪到看我自己的朋友。第一個就來拜訪你這個大鋼琴家,還不滿意嗎?」織雲也是見到靜慧就說笑話。
小漢思被大舅母接去玩了,屋裏空空的,夕陽透過窗前的鳳凰木照進來,洒了一桌子的黑影,那些黑影在織雲的眼前漸漸擴大,整個籠罩了她。剎那之間,她覺得如置身在荒郊野外,那樣的孤單無助,四顧茫然,無處安排自己。她奇怪,出國多年的自己,到底變成了甚麼?在國外茫茫然,回來還是茫茫然。她把眼光從樹枝的空隙裏望出去,那片遠遠的藍天,又像是展著無窮希望,她定定的望著,竟出了神……
「……我不否認我們的社會還是有很多毛病,譬如說,有些人的過份奢侈,過份崇拜物質、缺乏責任感、沒有公德心、自覺性也不夠,有的甚至於連良知都沒有。可是這不一定都是個人的過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過來的。這是教育的問題,要我們的社會完美,光讓學生啃書是不夠的,一定要培養他們人格上的優美,讓他們知道做人是這麼莊嚴神聖的一回事,任何一個個人對社會都負有一份責任。如果每個青少年都有這樣的自覺,這個社會還能不好嗎?」黃超排:hetubook.com.com不疾不徐,侃侃而談,見織雲很讚許的樣子,便喝了一口面前的橘子水,接著道:「今天臺灣的生活水準,跟歐美比也許還差一點,可是在整個亞洲要算最好的了。譬如說,我家是種田的,在我出生以前,我們自己一分田地也沒有,我父親替別人種地,生活當然是很苦的。現在可不同了,我們有自己的田,蓋了新房子,甚麼電冰箱彩色電視之類的玩藝我們全有。我們家五個兄弟,全唸了大學或專科,我二哥去年得到美國密西根大學的博士學位,我三哥再兩年就臺大醫學院畢業了。我弟弟和我大哥倒真是典型農家子弟,對務農有興趣,兩個人都是唸農專的。總之,跟以前比起來,我們的生活好了不知多少倍,說起來像是奇蹟。像我的家庭,不過是一個例子而已,現在臺灣的工業和進出口貿易這樣發達,生活比我們轉變得更好的還多得很。」黃超雄的口齒清楚,聲音宏亮,談起話來非常生動,頗有演說家的吸引力,連織雲聽得也很入神。
「靜慧,你們和大江難道沒有來往嗎?」
「你回來感想如何?一定覺得國內變了不少吧?」
「為甚麼你在信上從沒提過認識他?」
織雲不想再把這個問題談下去,知道談得再多也不會使父母瞭解。
這些天何紹祥沒有信來,織雲似乎有點失望,可是轉念一想:也許何紹祥也反省過來了,看出兩個人之間距離的遙遠,生活的無意義,必定也不想再繼續這個婚姻了,自然也就冷淡了下來。那麼,她向他提出離異便會減少很多的不忍心,事情會更單純些,容易些,照理說她該為這情形感到輕鬆的。但她並不覺得輕鬆,反而滿心的不是滋味。
靜慧收起了笑容,面色轉為嚴肅,注視著織雲道:
「做一個今天的中國人,負擔真重,潮流和觀念加在你身上的壓力太大了。」織雲無限疲憊的苦笑。
「這就是在自己國家和在別人國家的不同。」織雲說。
「唉!明天又不能去,眼看著來不及了。你累了,就快點休息吧!」余太太嘮叨著出去了。她剛出去伴雲就溜進來,笑咪|咪的對織雲道:
織雲幾乎說出不回歐洲的話,但沉吟了一會,只道:
「楊文彥用假腿走路和真腿差不多,可以健步如飛。他現在╳大法學院教課,作育英才嘛!很把工作當回事,起勁得不得了。」靜慧故意誇張的拉長著腔調,然後又笑著道:「警報老生常見到,他更忙,不但教學生,還領導合唱團,又想排歌劇,積極得很。賈天華也忙,他們廠正在計劃出新產品,出甚麼我也弄不清,只曉得他做得很起勁就是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些人回來都沒閑著,都在做事,也都過得很滿意。楊文彥就說,知道如此的話,早點回來多好呢!何必在外面受那麼多氣,吃那麼多苦,還失掉了一條腿——」
「我預備向他提出離婚,我們之間的看法想法做法,全不一致,合不來。我們的結合,根本是錯誤的。」織雲頓了半晌,嘆喟著道:「凌雲,你和惠美一心一意,過得那麼和好,不會懂得兩個生活在一起的人,心離得那樣遠,是甚麼樣的痛苦。我那時候跟紹祥結婚,並不全基於感情。當然他的條件是我肯嫁他的原因,可是另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想逃避,蓄意報復——」她說著垂下長長的睫毛,陷入沉思。
「姐,別忘了明天。」
「紹祥不是對你很好嗎?我看過了,誰家的女兒回國也沒你這個排場,又是貂皮大衣又是那麼大的鑽戒,我也並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可是紹祥肯這樣為你花錢,就證明他對你多重視,多好。他又有學問,有地位,這樣好的一個丈夫,還有甚麼不滿意的?織雲,你向來是本份的孩子,歲數也三十出頭了,怎麼會忽然這麼任起性來,要鬧甚麼離婚呢?你在國外的情形,不知道被多少人羨慕,如果你鬧離婚,不成了大笑話……」余太太滿面惶恐,連哄帶求的。她還沒說完,余煥章接著道:
「那麼,你跟何紹祥——」凌雲憂慮的看著織雲。
織雲彷彿突然被雷擊中了,整個人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你是說,大江死了?」隔了好半天,織雲才從震撼中甦醒過來,輕聲的問。
「靜慧,一定大江早結婚了吧?你如果以為我還想跟他繼續以前的感情,那你可真是不瞭解我了。你看到的,我早不是那個動不動就流眼淚,除了愛情和本身那點事,別的全不放在心上的余織雲了。我覺得大江可能還是很寂寞,需要人幫忙,可能他還不能被大多數的人接受。不然為甚麼別的音樂家回國,都名字常常見報,就他默默無聞呢?——」
「你回來這樣久,好像沒給紹祥寫過甚麼信?」余太太像突然發現了甚麼秘密,試探著問。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他自己的人生觀都成問題,怎麼培植別人?這種井底之蛙的見解,你倒還說他有志氣。」余煥章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背著手在地中間踱來踱去。
「他說將來還要自己辦學校,發展理想教育呢!姐,我們志同道合,我要幫他忙。」
「等會問問她,那裏不舒服?真覺得不好的話,就找大夫看看。」余煥章說。
「你不打算回歐洲了?」正在來回踱著的余煥章,停住了腳步,懷疑的看著織雲。
「我認識江嘯風,他真了不起,熱情、真誠、有勇氣、有抱負,他是個讓人敬佩的人物。」凌雲且感且嘆的說。
織雲在房裏聽到父母的談話,更覺得沒勇氣向他們說出不回歐洲的打算。他們那樣愛她,她硬不起心來傷他們,就像到如今也硬不下心向何紹祥提出離異的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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