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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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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四七

自從織雲明白的表示了不再回歐洲之後,余家就陷入在難堪的空氣裏,余煥章整天板著臉,原來不很愛說話的嘴更不愛說話了,眉頭永遠是鎖著的,誰也看得出他心情的不輕鬆。余太太已流了幾次眼淚,她不能想像,如果織雲真和何紹祥離了婚,留在國內的話,親戚朋友鄰居會怎麼想?姓余的一家人怎麼丟得起這個面子?這件事她沒敢跟任何人透露,連她的親哥哥許墨林也沒有。
事情就這樣商量定了:靜慧、警報老生、林信榮,要和幾個聲樂家合作,定期性的舉行「我們的歌」演唱會。海外由織雲和天才兒童負責組織,希望也能有計畫的到各國去演唱中國歌曲。「你叫何紹祥給找找門路,他交往的人高級,辦法比較多。別的不說,拿中國護照,到那裏去都不容易,入不了境,怎麼去表演呢,得有力的人給想辦法才行。」警報老生又囑咐織雲。織雲不好說甚麼,只好再苦笑。
「是啊!把詞配好,帶給天才兒童,他來信說,他問過幾個在歐洲的聲樂家,說是願意組織起來,到各國去演唱中國歌曲,我這裏倒也搜集了一些以前的老歌,不過,這些是不夠的,我們要有新東西拿出來,大江的作品是經得起考驗的好東西,該讓它流傳出去……」警報老生嗓子本來就大,人一激動,就演講似的「疾呼」起來。
織雲把兩隻又黑又大的眼睛睜得直直的,彷彿並沒很用心德林信榮的話,而在深思甚麼。林信榮的話說完了好半天,她才悠悠的,像在自言自語的道:
「織雲,媽問你,你是真打算不回去了嗎?」余太太瞪著織雲,織雲感到那眼光中的焦慮。「媽,在回來以前我就決定和紹祥分手了。」織雲困難的說,又把眼瞼重重的垂著。「媽,你不知道,兩個思想距離得那麼遠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難也很苦的。」
織雲仔細的聆聽著歌詞,幾乎不能相信那是自己寫的,而其中那句:「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是這樣深刻的感動著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寫照。她愛自己站著的這塊土地,愛這塊土地上的人,愛屋子裏已經熟睡的父母,愛在燈下苦讀的馬小妹,愛雄辯滔滔的黃超雄,愛那群要為中國音樂獻身的朋友,也愛街上走著的不相識的人。院子裏的樹香味,呼吸著的祖國的空氣,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泥土,她全愛,只因為有「不盡不盡的愛」,也才有不盡不盡的感觸,不盡不盡的難以解開的結。其實,這些年來,她心上的很多結已經被時間、被生活的教訓,慢慢的都解開了。說開來:如今她最大的結只有一個——便是她的婚姻。
馬小妹還在反反覆覆的唱:
隔壁的馬小妹又反反覆覆的唱起來了,這麼晚了,她還在做功課?
織雲一聽就明白了,那時候她和何紹祥結婚,在好幾家報紙登著好大字的啟事,成心為了給江嘯風看。那時候她只想到愛情,認為江嘯風一個人提前回國,是辜負了她對他的感情,根本沒想到他回國推展「我們的歌」成功或失敗,受不受打擊的事,而且她早就在痛恨「我們的歌」了,只因為江嘯風愛它比愛自己更多。那時候她只想報復,想把江嘯風從她的生命裏整個挖出去,驕驕傲傲快快樂樂的活,叫他看看,沒有他她過得更好,更幸福,她不需要他,不需要「我們的歌」,不理會他的話:「我等你,我永遠等你。」更不會如他所說的:「你有天會回去找我的,一定會。」……她自然沒料到有今天,她真回來了,真要為「我們的歌」盡力了,然而,他卻不再等她了……
「織雲,你真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余太太失望得聲音都在打顫,眼圈也紅了。「媽,原諒我讓你和爸爸失望,我真的不回去了。我預備找個工作,另外再和朋友們一起做點甚麼。我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留過學的知識份子,總不能說有了貂皮大衣鑽戒名譽地位就犧牲良知和自尊。媽,這些年我經驗得多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織雲把態度放得格外和緩,聲音卻是堅決的。
「老謝打過電話到你家去,跟你辭行,何紹祥告訴他說你回臺灣了,還跟他說了些美國大學的情形,說是足足在和_圖_書電話上談了半小時。」
余煥章嘆了一口氣,重重的在地上來回踱著。
「是啊!大江也提過。」織雲點點頭。
「帶來了。」林信榮把他旁邊一個褐色的皮包打開來,掏出一疊樂譜。「我都分門別類整理好了,有民歌,有藝術歌曲,還有要用國樂樂器和西方的小提琴一起伴奏的古典詩、詞,大江說過,這是一種新的嘗試,他認為我們發展中國音樂,可是不必太拘謹也不要太墨守成規,說是該有突破的精神,怎麼樣能把中國音樂建立起來就怎麼做。大江的目標高得很,他不但要每個中國人都唱中國歌,還想讓中國音樂擠進世界樂壇去,讓外國人也聽聽中國人的聲音呢!」
「在結婚以前你姐姐曾經有過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呢?」余太太吃驚的截住凌雲說了一半的話。
「是啊,我和大江一同在小鎮裏長大——」林信榮似乎忘了織雲問他江嘯風出事經過的問題,情不自己的回憶著道:「他人特別聰明,不但唸書早,年紀比別人都小,功課也是最好的。我們一塊上小學,一塊唸初中,一塊考上師範,後來又都教小學,直到他出國留學,我進師大音樂系,我們才不在一起了。我們自己想想也真有趣,他從大陸來,我在這裏土生土長,可是兩個人合得那樣好,到後來連志向都一樣,都想中國人唱屬於中國人的歌,唱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都不喜歡我們的音樂被外來的音樂毀滅、吞沒。大江總說一句話:西方的音樂夠偉大,可是它不屬於我們,我們該有自己的東西。音樂不是單純的娛樂,它負著表現民族性格民族感情的任務。如果我們想得到外族的尊敬,必得拿出強而美的真正中國式的中國,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不倫不類的中國。唉——」林信榮感觸的長嘆一聲。「大江的胸懷、見解,特別是那種不畏難不灰心的幹勁,真叫人從心裏佩服出來。也許就因為他太不平凡了吧!所以他不等老得動不了才死,也不死在床上,更不等著身體在泥土裏腐爛,他死在大海裏,隨著狂風巨浪去了……」
余太太兩手抱在胸前,沉重的緘默著,很沒有主意的樣子,過了半晌,才怏怏道:
林信榮轉過臉正要說話,就被正在和警報老生商量甚麼的靜慧叫住了。「林信榮,你把大江留下的那些譜子帶來了沒有?」
其中只有一對夫婦是織雲不認識的,經靜慧介紹,織雲才知道那是林信榮和他的妻子柳耐青——一個小有名氣的民歌演唱家。因為林信榮是江嘯風自幼一同長大的朋友,後來又目標一致,一起弄中國音樂,交情不比尋常,而織雲又曾與江嘯風有過那麼深厚的感情,兩個人都曾從江嘯風的口中聽過對方,所以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林信榮與柳耐青讓出他們之間的位子,織雲便坐下了。
我們的歌……
警報老生話剛說完,林信榮就接著道:
「你怎麼會知道呢?他們是在德國認識的,因為那個人是學音樂的,又沒有博士頭銜,姐姐知道你和爸爸會反對,就一直不敢跟家裏透露,可是他們是很要好的,本來計劃要結婚的。後來那個人要回國來發展自己的音樂,姐姐覺得跟家裏交待不了,自己也有點不甘心回來,兩個人就吹了。姐姐一賭氣,就跟何紹祥結婚了。」凌雲簡略的照實說。
「不像話,想不到織雲這麼不成材!」余煥章大搖其頭,猛力的吸了幾口煙斗。
「媽,你不要用這樣輕蔑的口氣說這個『學音樂的人』,我也認識他,而且最佩服他。媽,一個人能把天下國家視為己任,是難得的、高貴的,並不莫名其妙,只因為這個社會上自私自利只為自己打算的人太多,自私自利就反而變成了正常的現象,不隨流俗、肯犧牲自己的人倒被人看著特別了——」凌雲不等余太太說完,便激動的插嘴說,但他還沒說完,余煥章就把煙斗從嘴上拿下來,正色的指著他道:
「歷史就是這麼寫的,一定前面有烈士倒下去,後面的人才會跟上來!」
織雲聽了也是半天不做聲,然後淡淡的笑著道:「媽,你口口聲聲和圖書說人家都羨慕我們,忌妒我們,可是我們到底憑甚麼讓人羨慕忌妒?就因為我嫁了個在國外有辦法的丈夫嗎?媽,這種心理就可笑,現在有些人就這麼膚淺,好像外國樣樣好,連嫁給在外國的中國男人都了不起。這種崇洋的心理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我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犧牲者。其實這是一種時代的病態,太不正常了,我當然不會再為了將就大家的病態心理,做我認為不應該做的事。」
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要余女士幫忙的地方多得很,大江譜的好幾首要配詩詞的曲子,還沒來得及配好就出事了,這個事我們在座的人都不太擅長,余女士是研究文學的,做這個工作最相宜。另外還有些民歌的譜子,也得配詞。」
一直在旁邊靜靜聽著的楊文彥,這時微笑著,感觸的道:
「我愛紹祥嗎?」她曾幾次這麼捫心自問,卻回答不出。說是愛他嗎?又覺得不是事實,因為他的很多言行確實使她覺得不可愛,說是不愛他嗎?似乎也非事實,一個有著「不盡不盡的愛」,這樣大愛心的人,怎麼會單單不愛她共同生活了好幾年的伴侶呢?這個想頭使她不禁失笑。
「唔,」余太太鬆了一口氣,慌張的面色也漸漸緩和下來。「既然已經不在了,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那個年輕人在結婚前沒交過一個半個朋友?她結婚好幾年,連小漢思都那麼大了,還想著那個人幹嘛?」
「剛才我和廖靜慧也談到這一點,我們不能以在國內推展中國音樂為滿足,我們應該聯絡在國外的中國音樂家,讓他們在海外也組織起來,演唱中國歌曲。上次天才兒童回來,我跟他談起這件事,他說他很願意去聯絡一些人,不過,天才兒童出國時候年紀太小了,他本身就不太能接受中國文化了,這怕余織雲得在一旁幫忙,做顧問才行。」警報老生眼光投向織雲,似在徵求她的同意。
「是怎麼樣的經過呢?」織雲微微歛著眉峰,關切的問。
「媽,你又弄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姐姐的想法看法都很受那個人的影響,所以她變了很多。」凌雲知道讓父母瞭解這一點不容易,但還是耐心的解釋。
凌雲撓撓頭,一隻手在嘴巴旁邊搓了兩下,狀至為難。
「我不在,不過整個情形我知道。」林信榮看看織雲,感嘆的道:「唉!只有像大江那樣的人,才會做那樣的事。他從小就是那個脾氣,總想著別人,很少想到自己。」
「這個話說來就長了。」林信榮兩手比劃了一下,敘述著道:「大江回來之後,立刻就著手推展『我們的歌』。你知道,要唱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是大江在小孩子時候就有的心願,那時候,我們兩個天天在一起,大江就說:他長大了非做個不求名利的民族音樂家不可,他說,捍衛國家的人不一定非得拿槍桿不可,用文字、用歌聲、用科學、用所有其他崗位上的力量,都一樣可以報國。說句良心話,在聽大江說這些話以前,我是沒有這種觀念的,可是聽了他的這些言論,我就佩服他,覺得他是屬於那種生來就胸懷大志、抱負不凡的人,於是也受了影響,答應他將來一同弄中國音樂。」林信榮說著指指他自己的胸口,解釋著道:「我也是從小就喜歡音樂的。」
大家熱烈的談著,楊文彥、賈天華和警報老生還是像在慕尼黑做學生時代一樣,彼此開著玩笑,靜慧一面張羅茶水,一面和幾位女士閑聊。織雲的心情不像別人那樣輕鬆,見到林信榮使她的感觸尤其多,也無法像別人那樣談笑風生。
凌雲被余煥章的態度弄愣了,呆呆的看了他一會,道:
「我把話說到那裏去啦!」林信榮微笑著自言自語,轉動了一下身體,又道:「對了,說到他從德國回來,推展我們的歌。那時候我在小鎮裏的初中做音樂教員,那是大江和我的母校。我們要組織合唱團,因為沒有錢,也就沒辦法招團員,於是我和大江就去找我們的老校長,請他幫忙。老校長一口就答應了,說是學校裏的學生可以替我們唱。就那樣,我們的合唱圈就成立了。大江把他作的許多曲子都教他們唱,第和_圖_書一個唱會的就是那首『我們的歌』。訓練了一陣,我們就帶著合唱團出去表演了,到附近的大城小鎮。有的地方接受我們,有的地方不接受,嫌我們唱的歌不夠甜,不夠軟。我們是不管那一套的,無論別人說甚麼,我們都硬著頭皮免費演唱。可是問題又來了,我們沒有經費,全靠地方上的人捐款。」
「這麼說,我們費那麼大的力供她出國留學,反倒是害了她,是罪過了?」余太太對余煥章說,接著就從腋下的旗袍紐子上拿下手帕抹眼淚。
「你寫了一上午了,寫甚麼呀?」余太太在桌邊的椅子坐下,裝做很輕鬆的問。
林信榮說著便停住了,織雲也不說話。別人談笑得正熱鬧,只有他們之間橫著一片帶著悲戚意味的沉寂。兩人靜默了好久,林信榮才又道:「過去的誰也無力挽回了,未來希望無窮,這就讓大江讓我們,都覺得很安慰了。大江的幾個弄音樂的朋友,廖靜慧、警報老生,還有那個他們叫他天才兒童的林福星,都說要繼續大江的精神,為中國音樂努力。事實上『中國人唱中國自己的歌』,雖說還沒完全普及,可也差不多快成了一種風氣了,只要我們這些人一直做下去,總有一天會產出夠世界水準的中國音樂來,重要的是我們得不斷的做。」
一直近午夜才散,靜慧自己開著他們新買的國產汽車送織雲回去。「我差點忘了告訴你,謝晉昌今天來信了。」靜慧說。「老謝怎麼說?還跟曾曼琳通信嗎?」
「媽活了這麼大年紀,甚麼不知道?織雲,夫妻兩個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還講甚麼思想遠近,不是笑話嗎?一個家,過的是日子,男的努力事業,女的熱心管家,這個日子也就不錯了。思想離得遠離得近有甚麼要緊?」余太太苦口婆心的。
「給凌雲的雜誌寫篇文章,他們的雜誌付不起稿費,總缺稿子。」織雲停下筆,看著她母親。余太太那種強裝出的笑容,使她心上升起一陣莫名的感動,和深深的不安,覺得不該讓母親為她的事這樣憂心,但也無法為使她滿意,做與自己良心相違背的事。
迎接她的,又是那熟習的泥土味,和隱隱約約,夜風撥弄著樹枝的聲音。庭院寂寂,寒光四射的月亮幾乎是個滿圓,浮雲全散開了,天空藍得像透明的深海,這不是她熟習的典型臺北冬夜嗎?這麼美的夜,讓人怎麼捨得躦到屋子裏去睡覺!
「她和何紹祥之間到底有甚麼不對勁?」余煥章沉著面孔,縮著眉毛,一手拿著煙斗,等著凌雲回答。
「人嘛!就是這樣的。」織雲也不勝唏噓。
余太太見不能說服織雲,怔怔的枯坐了一會,就訕訕的走開了。
「你們別誤會了,那個人早死了。」
我們的歌,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你們這些音樂家們:這樣子賣力,一定有天會全體中國人都唱自己的歌,而中國音樂也會在世界上佔一席地位的。大江雖然不在了,他的願望可是達到了。」他的聲調裏透著哀傷,人也不像以前那麼嘻喀哈哈的了。
余煥章晚上下班回來,余太太把和織雲談話的結果告訴他,兩個人同時嘆息了一陣,都搜索枯腸,想找出妥善的應對辦法,來挽回這件事。余煥章想給何紹祥寫封信,叫他親自來臺灣接織雲回去。余太太說怕不妥當,因為這等於明白告訴何紹祥,說織雲不肯回去,將來更會影響他們的感情。余煥章稱讚倒是女人心細,承認自己的意見不行。兩人又商量了一陣,決定叫凌雲來勸勸織雲,他們姐弟倆的感情一向最親密,她會聽凌雲的也說不定。趁星期日那天織雲不在家——靜慧用電話把她叫走了,凌雲又比較有空閑,余煥章夫婦就把他叫來。余太太把織雲的言論和打算敘述了一遍,道:
「怪不得呢!」余太太果然冷笑著道:「那個學音樂的大概自己沒出路,不得志,就灌輸織雲一些奇奇怪怪的觀念。現在你姐姐的言論可特別極了,開口國家觀念,閉口知識份子該如何如何,在別人眼睛裏有價值的東西,她全認為沒價值。我就納悶這是怎麼回事,敢情是受了別人的影響,這個學音樂的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沒勸過她呀?可是她已經決了心,誰勸也不行。」
林信榮指指正在和賈天華太太聊天的柳耐青,接著道:「大江就說,你守著柳耐青好了,我一個光棍,那裏都能去,不在乎的,既然有演唱的機會,還是不要放過,我們要讓任何一個角落的中國人聽中國的歌,唱中國的歌,他說著就真帶著合唱團去了。誰會想到在他們要回來的時候,遇到大颱風,海水上了岸,把那一帶民房全淹了,一些老人跟小孩子來不及逃,大江就不顧一切的去救,一口氣救了好幾個人,可是自己力氣用盡了,就那麼被浪捲了去——」
「何止通信?他寫這封信給我的目的,就是告訴我他要去美國了,曾曼琳叫他去的。她說曾曼琳對他有信心,鼓勵他回過頭來唸文科,並且認為他將來一定會有成就。所以他說他不怕做老學生,興致勃勃的去了。我看說不定他們就要結婚了。」靜慧說著嘻嘻的笑起來。「余織雲,你說好玩不好玩,咱們這個媒人居然做成了。」
「爸爸,我說自私自利,只是指一般現象,並沒敢說你和媽媽。當然你和媽媽犧牲得這樣多都是為我們。你和媽問我姐姐的情況,我不過說實話罷了。姐姐告訴我,她在國外這些年過得一點都不愉快,想自己的國家,惦記自己的國家,尤其不能忍受誰沒有國家觀念,她跟何紹祥合不來,最主要就因為這一點。她後悔出國,更後悔沒有跟江嘯風一同回來。」
「織雲,一個人做事總得顧全大體。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留下來,會讓別人怎麼說?我們怎麼丟得起這個臉?本來人人羨慕我們,甚至有點忌妒,你跟紹祥離婚,人家可就要反過來笑我們了?」
「而學生的家長們也提出抗議,說學生要唸書,不能總唱歌,將來如果升學考試受了影響誰負責?我們想想,也對呀!孩子們的課業那麼重,將來都要考學校,不能為了推展『我們的歌』影響他們的前途。這麼一來,合唱團就結束了,從開始到解散才五個多月的時間。那以後江嘯風就閉門創作,作了很多曲子,想賣給電台和電視台。他說,這樣最是一舉兩得,不但中國人自己的歌可以借著大眾傳播工具擴展開來,得到的報酬還可以用來再組織合唱團。不過大江的希望完全落空,那些大眾傳播機構,沒有一個肯用他的曲子,他們情願找些歌星,扭來扭去的胡唱,唱些根本不叫歌,更不叫中國歌的歌。他們說大江的作品不會有人聽,說是今天的中國人是時髦的中國人,不是八十年前的老古董,要聽時代歌曲,在他們認為,大江的作品是很不時代的。」林信榮滔滔不絕的說了一陣,便頓住了,沉默了好一會,才幽幽的道:「那一陣子,大江受各種打擊,換成任何人也捱不過那些痛苦,可是他都忍受了——」他欲言又止的。
余太太想無論如何要再勸勸織雲,叫她不要輕舉妄動。在她的觀念裏,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嫁一個好丈夫。像何紹祥這樣的人織雲還不滿意,那麼她到底要甚麼呢?她簡直想不通,織雲這麼乖巧聽話的孩子,怎麼會出了一趟國,就變得這麼多?不但想法奇奇怪怪,把父母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她決心要用母親的力量來影響她,叫她別輕易放棄幸福,還是要回到歐洲去。這些天她就想找織雲談這問題。
「這個工作我很願意做。」織雲爽快的說。
警報老生走過來,接過那疊樂譜,一邊翻著一邊道:
「唔,他是的,大江就是那種人。」織雲心緒複雜,但極力的控制著自己,不讓悲傷流露出來。她並沒忘記自己何太太的身份。
「凌雲,你媽叫你勸勸你姐姐,你倒跟她開上了講座,甚麼自私自利的,是指誰說呢?真是幼稚,我問你,我們自私自利是為的誰呢?」余家的四個孩子,凌雲向來挨罵最多,到現在還是如此。
「你是說這個人在臺灣?」余太太氣急敗壞的。
「是啊!老謝和曾曼琳都可以結束那種充軍式的生活了。」織雲說。心裏卻想:「把別人撮合了,自己倒要離婚了,多可笑!」
「凌雲,全家你姐姐就跟你最近,很重視你的意見,你要好好的勸勸她,可不能鬧甚麼https://m.hetubook.com•com離婚,還是回去吧!」
「後來——」林信榮的說話聲驚破了織雲的回憶。「後來,大江悟出來了,他說這個工作急不得,得一步一步來,而且要耐得住寂寞。大江人真聰明,說出的話常常就是哲理,他說『寂寞是理想的影子』。這話說得多貼切,那時候寂寞真就是他的影子。他也收私人學生,學生和學生家長都認為他是從外國學成回來的,目的是要跟他學西方玩藝,他卻口口聲聲叫他們不要以學西方音樂為滿足,要為中國音樂努力,於是好多學生和他們的父母都失望,不來了。」林信榮聳聳肩膀,無可奈何的笑笑。「幸好也有幾個能接受這種思想的年輕人,就由這幾個人,我們又組成了合唱團,又唱中國人自己的歌,到處去演唱。可是我們還是沒錢、沒人贊助,租不起場子,想到電視上亮亮相人家也不歡迎,就只好甚麼地方歡迎去甚麼地方,所以演唱的機會並不多,不過已經有很多人肯接受我們了。那次去東部的小鎮,我原本是反對的,主要是那時候正趕上她要生產。」
……
「媽,話說著容易,忍受起來可難。紹祥那個人,除了對他的工作關心之外,別的甚麼對他都不重要。」織雲把原子筆在手上玩弄了一會,又嘆喟著道:「媽,這種感覺你們不會懂,人離得自己的國家越遠,對自己的國家就越想念,越關懷,如果遇到忘本,沒有國家觀念的人,就不能忍受。媽,你想想看,如果對一個不相干的人都不能忍受的話,怎麼能忍受跟這樣的人在一起生活呢?」
織雲站在溶溶月色中,想起那麼多的往事,那些在英國公園中的日子,那些有淚有愛,有矛盾有煩憂的年輕歲月。其中屬於個人感情的部份,似乎全過去了,但另一些超越男女之愛的東西,還待她們這些人去完成,想到眾人交給她的任務,她無法不煩惱,不想到很多連帶著的問題,離婚,怎麼說也是很令人傷心的事,但跟何紹祥共同生活是那麼難,那麼格格不入。而如果不回歐洲,大家交給她的事也無法去辦,那麼,想把中國音樂發揚到世界上去這個願望,就不會那麼快的實現……
凌雲尷尬的僵站著,心裏後悔又歉疚,父母叫他來的目的是叫他幫助勸他姐姐,以減輕父母的難題,他反倒給他們火上添油,惹得他們更煩惱。
「哦?」織雲大感意外,驚奇於何紹祥怎麼肯降低身份,和他一向瞧不起的謝晉昌談話,而且談了半小時。
織雲為難的笑笑,不知該說甚麼?她不回歐洲,怎麼給天才兒童做顧問呢?但她又怎麼能當眾宣佈要跟何紹祥分開,不回去了呢?
到家門口,看著靜慧把車子開走了,織雲才開了院門進去。
「大江出事的時候你在場?」織雲低聲問林信榮。
「余織雲,你甚麼時候回歐洲,交給你的事,你可得給好好的辦。」靜慧又囑咐織雲。沉默的開了一會兒車,她不勝唏噓的道:「人如果沒有短視的毛病就好了,那時候我們全認為大江為人太好幻想,不務實際,才子氣重,現在才知道,他實在比我們看得遠了一大截。」
「真不懂你姐姐怎麼會變得這樣?以前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唉!」余太太長吁短嘆。
我們的歌,來自對家園根深蒂固的留戀,
「夫妻間的事,外人也不太知道,不過我知道姐姐在和何紹祥結婚之前,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
那天靜慧叫織雲去,說是有幾位老朋友想見見她,「大家聚聚」。織雲到的時候,靜慧寬敞的客廳裏已坐了男男女女一堆人,警報老生、賈天華、陳永華都在座,幾個人都上來和她熱烈的打招呼,賈天華把他的太太、警報老生把他的「內人」——他回國半年後就結了婚,陳永華把他的女朋友,全向她介紹。織雲和陳永華雖只見過一面,卻也看出了他的轉變,他已經由一個靦靦腆腆的男孩子長成了英俊的青年人,雖然面孔上混血的輪廓是改不了的,但那口流利的國語比起任何純粹的中國人也不差。
這天織雲沒出去,整個上午就伏在桌子上寫甚麼?家裏又沒別人,余太太想這正是跟她談事情的好機會。她想著就到織雲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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