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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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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四八

「柚子。」織雲糾正他。
「那怎麼會,明天是媽媽的生日,我今天怎麼樣也要趕回來。」織雲見余太太無動於衷的樣子,便轉向凌雲夫婦道:「座位訂好了沒有?」她走前就交代好了,由凌雲夫婦主辦,她出錢。
「唔,紹祥——」
「織雲,在我這樣讓你失望、痛苦,最後連想用以取悅你的『所長』名義都沒輪到的時候,已經沒有勇氣請求你的原諒。你回臺後,只來過三封短信,我雖感覺遲鈍,卻也很清楚的覺察到,我們的婚姻經過多時的剝蝕,已瀕於倒塌,你將留在國內,不回來了。我猜測得沒錯吧?織雲,如果你真的這樣決定了,對我自然是最大的打擊。」
「沒甚麼……」織雲哽咽著,用手抹去眼淚。「爸爸、媽媽,你們不要躭心了,我還是回歐洲去——」
「你到南部看了些甚麼地方?」余煥章問。一點笑容也沒有。
「唔,沒甚麼——」織雲含混的應著,覺得事情無從說起,也解釋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織雲給余太太買了一件上好的羊毛外套,並叫商店用花紙包裝好。「這衣服質料真好,你媽媽一定喜歡。」簡玉瑩說。
「我們還怕你今天不回來呢。」伴雲說。
「待會再試吧!其實用不著買甚麼生日禮物給我,心裏不安靜,禮物再多我也不痛快。」她不領情的說。
她估計,何紹祥的所長位置一定正式發表了,他的那些洋同事洋朋友,甚麼郝立博士、賀曼博士、斯坦佛立博士的,一定在請來請去的為他慶祝。當然,何紹祥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之外,還要管所裏的人事和行政,事情也會比以前更忙。在志得意滿春風得意之餘,他會更自覺不可一世,「中國」也就更裝不下他了。加之,她這個食古不化,口口聲聲咬定自己是中國人的太太,對他那麼冷淡,回來這麼久也沒給他寫過幾封信,而每封信都只是敷敷衍衍的幾句話,也使他感覺出兩個人的心離得有多遠,不想、不願、也不肯再將就她,繼續那份冷戰的生活了吧?既然有心離開,他為甚麼要費時間寫信給她呢?那麼,一個多月收不到他的信,也就不是稀奇的事了。
「訂好了,連菜都訂好了,完全實行節約政策,六菜一湯,外加一盤炒麵,一個八寶飯。」凌雲笑著說。
看到這裏,織雲不禁隱隱的長吁一聲。這樣的話,這樣的想法,多不像出自何紹祥啊!終於有這麼一天,他知道自己是錯了,懂得她對他的失望是為了甚麼?他居然認為她又與江嘯風和好,「共同創造出一番事業」,不回去了。他竟然認為在國內「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讓中國人全唱「我們的歌」,也是事業了。
「紹祥,我也要好好的照顧你,讓你在外面受了辛苦受了氣之後,回家能得到安慰——」織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訥訥的說。
「啊!」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喜悅從呼聲中冒出來。
「紹祥現在很不得意,我要回去跟他在一起。」織雲又說。
「簡玉瑩,你是最幸福的。」織雲幾乎是羨慕的口吻。
「我要告訴你,所長的人選已經決定而發表了,但不是我,而是郝立博士,理由只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雖然克雷門教授大力推薦我,大家也都承認我在學術上的成就高過所裏其它的任何人,但是,那些出資本的國家代表們開會決定的結果,還是認為,這樣一個由歐洲科學先進國合力組成的研究機構,不能由一個中國人來領導。」
「而我,竟那麼做了,我覺得自己的母親不如人,想丟棄她去做別人的兒子,但人家拒絕我,認為我不屬於他們,我仍是我母親——中國的兒子。當然,他們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我,我生著黃面孔、黑頭髮,賴以生存的,還是母親最初給我的軀體,身上流著中華民族的血液,血液裏羼著數千年中國文化孕育的和*圖*書養份,如果我不是我母親的兒子,那麼我是誰呢?」
織雲想通了這個道理之後,心裏那個矛盾與不忍的疙瘩立刻解開了,但是一種無依無靠的茫然,卻相對的加重了,尤其當她看到小漢思那張笑盈盈的、天真無邪的小臉時,那種茫然就變成了疼痛,她可愛的兒子將在殘缺不全的家庭中長大?只這一點就足以使她終生不安。
「如果你留在國外鬧離婚,媽媽爸爸可能不會急到這個程度,他們最怕的是丟面子。」
何紹祥的信還長得很,繼續寫著:
織雲默默無言的把信封拆開,抽出那疊厚厚的信紙打開來。很出乎她的意外,信竟然是用中文寫的,也沒像每次那樣,稱她為「親愛的海蘭娜」,而叫她為「織雲」,再往下看,內容是這樣的:
「我曾想過回去接你們,連著到新加坡看看我的繼母和妹妹。我也想通了,人都會有過錯,繼母雖曾虧待過我,但若沒有她的照料,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不定會多麼悲苦。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只好忘記了,日子是往前進的,人還是得往大處看,親情總是親情。糟的是我走不開,這些天我又為一項新的實驗,常常工作到深夜,實在無法離去。」
「我們的小漢思呢?我想跟他聊聊呢!織雲,我們要把他教育成最優秀的中國人——」
「織雲,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許多年,意見相同的時候似乎不多,你總說我除了愛工作和自己本身之外,對別的甚麼也不愛。這一點,我絕對無法同意你的說法。我不否認我愛我的工作,但我否認對別的甚麼也不愛,至少,對於你,我是全心全意愛著的——」這句話,使織雲激盪的心更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愛」這個字居然會從何紹祥的嘴裏說出來?他原來也懂得甚麼叫愛?何以跟他從認識到今天,這麼多年,才第一次聽到這個字?
「媽,我給你帶回一點生日禮物,你試試看,合適不?」織雲打開手提旅行袋,拿出花紙包,遞給余太太。
「是姓何的一位。」織雲慢悠悠的。
當初四個「死黨」裏最老實的簡玉瑩連著寫了兩封信,打來兩個長途電話,叫織雲在走前一定要去她家裏住幾天,兩人痛快的聊一聊。織雲一直非常懷念簡玉瑩,又可躲開家裏不愉快的空氣,也可舒散一下自己心中的憂煩,便帶著小漢思到南部去了一趟。
簡玉瑩家住在眷區中一幢精緻的小洋房裏,家庭美滿,兩個孩子正在讀小學,功課名列前茅,她和鐵漢的感情如膠似漆,跟在戀愛的期間一樣。
織雲聽出母親話中有話,感到面子上很彆扭,正要轉身走開,余太太又叫住她。「織雲,這裏有你一封信。」她從身旁的茶几上拿起一封航空信,織雲遠遠的就看出是何紹祥來的。
「我一生熱愛科學,又自認優秀超群,而學術無國界,所以,我的人生最大目標,是進入科學的最高殿堂,並不覺得國家民族,做那一國人,懷著那一國的心,對我有甚麼重要。我一向以為自己已超出了中國人的『等級』,而學問與成就是評論一個人價值的全部根據,因此,對於一般中國同胞,特別是那些在事業上無出路,感情上受排斥的,非但沒有一絲同情,反而輕蔑,不屑理睬,甚至因而羞於做中國人。長時期以來,我一直是這樣一個自我英雄主義的人物,直到這件事發生了,我才真正的從夢中醒來,看出了一個中國人無論出類拔萃到何種等級,如何的力爭上游,也不可能從『中國』裏單獨走出來。在別人的眼睛裏,他永遠是中國人,在他自己本身,更是不會有任何變化,還是當初父母給他的那個軀體,還是流著中國血液的炎黃子孫,一個從裏到外的中國人。」
「怎麼了?紹祥信上說甚麼?」余太太見織雲哭了,以為何紹祥在信上寫了使她傷心的話,立和-圖-書刻緊張起來。
「紹祥——」
織雲把一切看在眼裏,心中萬分不安,但也想不出甚麼妥善的方法使父母轉憂為喜。幸虧警報老生和林信榮那些人找她幫忙整理江嘯風留下的一些歌曲,要幾個人在一起工作,所以她樂得每天出去,躲開家裏的沉悶空氣,不看父母的表情,也可減輕一些良心上的不安。有天伴雲和她閑談,深有所感的道:
「我就不懂,出國對我們中國人怎麼這樣重要?為了出國,不知毀了多少人,做父母的情願兒女在外面受苦也不願意他回來,這種奇怪的心理怕全世界的人都不會懂。」織雲無可奈何的苦笑著說。
「織雲:幾個星期以來,就要給你寫信的,只因心緒太壞,又覺得有難以啟齒的窘迫,而最主要是過份的慚愧,使我自知沒有面目再向你說甚麼。所以這封信拖至如今才寫。我很明白,你並不在等待我的信,也不渴望知道我的事。但環顧普天之下,只有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的妻子(至少現在還是吧?),當我遭遇到如此深重的打擊時,除了你,無處能任我盡情訴說,因為,我究竟只是一個寄身異域、孤單的中國人,我的喜樂、得失、痛苦,是我的那些西方朋友們永遠無法瞭解,也並不認真關懷的,如今,我才深深的感到,與我相依為命的,只有你,和我們可愛的小漢思——」
「織雲,發揚民族文化,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為甚麼我要反對呢!」
「是的,江嘯風死了,為了救人被海浪捲走了,不過他提倡的中國人要唱出自己民族的聲音,已經像一個運動似的,跟潮水一樣的展開了,很多人都在唱『我們的歌』,不過我們覺得這還不夠,要繼續不斷的發展下去才行,好多學音樂的朋友都在積極的做,包括廖靜慧和警報老生在內,他們也交了些任務給我,讓我在國外做,紹祥,你不會反對吧?」織雲平靜而溫柔的。
何紹祥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信了。織雲似乎有點失望,像丟掉了甚麼隨身用的東西,多少有些不習慣、不舒服,但更多的是不解。她無法懂得,每個星期總寫一封德文信來的何紹祥,為甚麼突然不來信了?把這件事分析了又分析,推測了又推測,她自信已經懂得了何紹祥的情況,和不來信的原因。
「在今天,事業上的成就比以前對我更重要了千百倍。因為,我關心的不再是個人的成敗榮辱,而是要以中華兒女的身份,在國際科學界冒出奇異的光彩來,要讓所有的西方人說:『這個優秀的科學家是中國人,他的成就和榮譽是讓我們羨慕,敬佩的。』所以,我一分鐘也不敢浪費,也就無法回去接你們了。」
「織雲,你該想像得到,你和小漢思回來,對我是多麼大的幸福!如果我還有彌補錯誤的機會,如果你還願意伴著我在孤寂的異國奮鬪的話,對我又是怎樣的鼓勵。我們還能從新開始嗎?當然,如果你決心不回來,也不是你的錯,我自己種下的果,只好自己來嚐。國外再孤單,再寂寞,我也得撐下去——只為了我要以中國人的身份,打勝這場學術的仗,當我打完這一仗時,會回到祖國,貢獻所學,但學術是無止境時,甚麼時候才算『勝利』,無人能預測,不過,在沒達到我的成功目標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悽涼也好,孤單也好,我都忍受,都不會稍為放鬆我的奮鬪。如果不幸永遠達不到我理想的目標(織雲,你會瞭解嗎?我的目標不是一般只求博士頭銜,和高薪高職好生活的目標,而是要在浩瀚的科學之海裏,探索到最深的根源),我也只好終老他鄉了。記得你曾說過一句話:異國的土地是寒冷的吧?當時我曾反駁你,說人死了甚麼感覺也沒有,還知道甚麼冷或熱!現在我卻不那麼想了。我想異國的土地一定是很寒冷的,埋在那裏和圖書面,便是永遠的孤魂野鬼。我懷念自己的國家,和自己國家的泥土,那泥土,一定芬芳一些暖和一些吧!在那美好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我們才會生根,在別人的土地上,那麼寒冷,我們如何能真正的生根呢?織雲,你還會回來嗎?不管怎麼決定,都請你坦白的告訴我,我受得住打擊。如果你真的不回來了,我將立刻寄款給你。我算計你帶的錢已快用完了……」後面還有幾句甚麼,但織雲已看不清,視線被淚水弄得模模糊糊。
「等織雲先去洗洗臉再說吧!我看她累了。」臉上掛著憂慮的余太太也說話了。「來,小漢思,坐到外婆這裏來。」說起小漢思三個字,她才勉強有了點笑容。
「我跟她可能真談不來了,你們怎麼會談不來呢?都在國外這麼久,應該想法很接近啊!」簡玉瑩說。
「我為甚麼不回自己的家呢?」織雲故意提高一些聲音。
「紹祥的信上說些甚麼?你不看看嗎?」余太太先就沉不住氣了。
「簡玉瑩,你不會懂,人在國外久了,總會多多少少變一些,生活方式的變化不說,環境給人心理的感受是太深太深了,不容人不變,不過變的方向不同而已。像我,在國外住得越久越覺得自己不屬於那裏,越覺得生成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脫胎換骨也改不了啦!陳玲玲正相反,說來你也許不相信,她簡直就不是以前那個陳玲玲,而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洋人了,思想、習慣、做法,全部美國化……」
凌雲、伴雲、惠美,也都躭心的注視著織雲,小漢思以為他爸爸發生了甚麼事,過來悄悄的靠在織雲身上。
「唔!我還沒看完。」織雲又繼續往下看:
「記得我曾理直氣壯的對你說:像我這樣一個人,那裏有功夫想甚麼有所屬無所屬、根不根的問題,可是,現在我有功夫想了,而且想得那麼深切。這些時候,我每下班回來,便思索這個問題。沒有你和小漢思在,家裏空虛寂寞的氣氛,更能幫助我深思默想。」
「織雲,現在我終於瞭解了,為甚麼你對我如此失望,為甚麼你對我的感情越來越冷淡,為甚麼你會說出對我『輕視』的話。(在我們婚前,你對我曾有些『崇拜』的,不是嗎?)我曾說:『不懂得你想要甚麼』?現在,我懂得你想要甚麼了,你想要你的丈夫是個高貴驕傲的中國人。而你那句:『世界上沒有甚麼痛苦,比看到自己的卑怯更痛苦。』不但使我深深的領會了它的含義,也更清楚的看到了自己。」
「記得你有次說我是『機器人』,這句話曾使我很傷自尊,也看出了自己的無趣和呆板。但,織雲,請你瞭解,一個把半生的時間都消耗在苦讀、思考、鑽研上的人,生活裏除去工作之外,已無閑暇也無精力顧及其它,性情在不知不覺中已被環境磨蝕得定了型。我並不想做『機器人』,但我無法不做『機器人』。織雲,我是如此迫切的等待著你們回來,幾乎每一分一秒的計算著時間。你還會回來嗎?還會與我在這遙遠的異國,攜手併肩,相依為命的共同奮鬪嗎?你是不肯的,是吧?自然,你一定是不肯的,回國是你多時的心願,何況那裏有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你們可以共同創造一番事業,那該是比到這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陪伴我這樣一個人,要有意義得多。所以,我知道你是不會回來了。」
「我說嘛!夫妻到底是夫妻,那家夫妻不吵架,還不是吵完又好了——」余太太掩不住高興的說。余煥章怕她把織雲說得又改變了主意,忙用眼色制止她,余太太立時知趣的不說話了。可是余煥章為了再釘織雲一句,免得她變卦,便裝做狀頗輕鬆的道:
「你說甚麼?江嘯風,他——」何紹祥驚詫得說不出話來了。
「唔,收到了——」何紹祥沉默了一會。「織雲,你回來嗎?m.hetubook.com.com」他慢吞吞的,有氣無力的問。
織雲趕回臺北,到家的時候,余太太和余煥章正在談甚麼,凌雲夫婦和伴雲也在,見她進來,他們就噤若寒蟬的住了口,織雲心裏明白,大家正在談論她的問題。見每個人都很沉重似的,她很不安,但他們沒正面問起,她也不想再提起那些煩死人的事,只很輕鬆的笑著道:「大家都在家呀?真難得。」
簡玉瑩是她們四個中最「正常」的一個,一切按部就班,順理成章,她的丈夫是她家以前的鄰居,兩人青梅竹馬,自小一塊長大的,後來他上海軍官校,簡玉瑩在臺北唸大學,離得不算近,但他們經常魚雁往返,情書頻傳,感情一點也無變化。在陳玲玲、曾曼琳、和織雲四個人之中,簡玉瑩是唯一的一個,自始至終就沒打算出國,那時她說:「我母親身體不太好,弟弟妹妹還小,我忍不下心離開他們。」這固然也是實情,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捨不下她現在的丈夫,那時的情人——「鐵漢」。這個外號是陳玲玲曾曼琳和織雲聯合給他取的,原因是他生得高大黑壯,孔武有力,像鐵鑄的。
「我難過的,不是因為多年希望的落空,而是由這件事,看出自己是一個甚麼樣可笑而淺薄的角色。」
「鐵漢」在外型上沒多少改變,只是比以前沉著了一些,官階升到了中校。
「織雲,織雲——」何紹祥只是連連叫她。
「紹祥的信寫這麼長,都說些甚麼呀?」余太太又沉不住氣的問。別人的眼光也都集中在織雲的臉上。
「唉唉!你們這個電話怕不打去幾千塊錢……」余太太笑著嘆息。
「發生了甚麼事?」余煥章也不安的問。
「啊!海蘭娜——織雲,會是你——」何紹祥的聲音告訴織雲,這個電話給了他多大的意外和激動,他連連發出輕嘆,似乎不知說甚麼才好。
簡玉瑩聽說織雲母親過生日,覺得不便再留。就應織雲之願陪著她去逛公司,給余太太買生日禮物。
「紹祥,我收到你的信。」
「喔,真的!那麼說還是我最沒變化,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子。鐵漢升遷得還快,我本本份份的教書,孩子蠻健康,唸書不用我操心,如此而已。」簡玉瑩聽了織雲的形容,微笑著說。
余太太和余煥章交換了一個眼色,高興中仍不太放心。
余煥章和余太太都像突然蒼老了許多,而且整天沉著臉,長吁短嘆的,織雲初回來時的歡樂氣氛沒有了,代之的是陰鬱沉悶。因為家裏的空氣使人感到壓迫,余太太和余煥章常會因很小的事發牢騷,伴雲就儘量減少在家的時間,早上早早的走,晚上很晚才回,總跟黃超雄在一起,這就使余太太心情更壞,更怨命運對她不公平,像她那麼愛熱鬧,精力永遠用不完的一個人,也變得對甚麼都不起勁了,除了對小漢思的興趣沒減之外,總是沉默的時候居多。有朋友來電話要請織雲吃飯,她總自動的就回絕了,說:「她要住很長一段時間的,別忙,慢慢來吧!」跟著是一串強裝出的假笑。
余太太無精打彩的接過了,只把那個紙包看了一眼,並不打開來。
「是哦!柚子……」小漢思對著話筒說個沒完,他回來後見識的新鮮事和吃過的好東西太多了,叫他怎麼說得完呢?
「客人也請好了,只請大舅一家,和呂伯伯唐伯伯夫婦。」惠美補充說。
「織雲,這才是你送你媽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呢!」
當天晚上,織雲往瑞士打了個越洋電話。
「織雲,你原諒我了嗎?」何紹祥訕訕的問。
「織雲,你真好,我……愛……喔,我要更努力的工作,讓你驕傲,給你爭來更好的生活。織雲,這次你回來,不會像以前那麼寂寞了。這裏還有些中國人,我們一定可以和他們交往得很好的——」
「那麼多年以前,那個大風雪的下午,在慕尼黑的大hetubook.com.com街上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無法不愛你了。我原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愛』更是使我不知要怎麼樣才能說出口的字。只因你曾說對我的成就和學問『崇拜』,我便比已往更加倍的努力工作,希望為你爭取更大的榮譽和驕傲,以獲得你更多的愛情。我萬沒料到,無止無休的工作,在事業上的辛苦奮鬪,反使你認為我除了工作和自己,對別的甚麼也不愛。」
「你曾幾次與我談起『民族感情』認同的問題,我總說,所謂『民族愛』是莫須有的,是偏狹而無意義的。只要一個人夠優秀,有能力,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會歡迎他,尊敬他,他是超乎狹義的民族觀念的,他是屬於任何一個民族,是屬於整個世界的。如今,我為自己這些狂妄冷酷的話,無法形容我的慚愧。我終於明白了,只有無國可歸的人才是『世界公民』,就如同無父母的孤兒,無家可歸,可任任何人收養是同樣的情形。那毋寧說是人生最深切的悲哀和噩運,而並非光榮。國家民族,是我們的母親,我們從她而來,沒有她就沒有我們,我們的根牢牢的連附在她身上,想擺脫也不可能。何況,任何一個好兒女,也不會拋棄他的母親,他只會愛她,不管她有多少缺點,那種與生俱來的愛也不會消失,更不會遇到比她豪華富有的人,就重新認個母親。」
「紹祥,你實在不該度量和膽子都那麼小,又怕我去慕尼黑,又怕我回臺灣的。」織雲先是調侃的口吻,後來頓了半晌,不勝唏噓的道:「紹祥,江嘯風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織雲在簡玉瑩家住了三天,也足足無止無休的談了三天。她們談起好多同學的近況,自然也談到了曾曼琳和陳玲玲,簡玉瑩說她已經七八年沒和陳玲玲通過信了,織雲道:「就是通信也會覺得無話可說,我見到她,就感到兩個人的看法想法、興趣,都差得太遠了,合不來了。心裏好難過。」
「織雲,我絕對支持你。」
小漢思早在旁邊等得不耐煩了,從織雲手裏接過電話,叫了一聲「爸比」,就誇張的道:
「外婆給我買了好幾個大得嚇壞人的大橘子——」
「紹祥,我早就原諒你了——」織雲頓了一會,也訕訕的道:「其實我也不全對。紹祥,這次回去,我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無精打彩的過日子了,我不但要做些對中國文化有益的事,也要讓外國人知道,中國是個甚麼樣的民族,中國人是甚麼樣的人?要跟外國朋友們多交往,我要過得有生氣,有意義。」
「紹祥怎麼了?」余煥章問。
「哈囉,這裏姓何,請問是那一位。」何紹祥的聲音,清晰而遙遠的傳來。
老友重逢,話多得說不完,連心情也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簡玉瑩堅持織雲至少得住五天,但織雲住到第三天就因為余太太過生日,非回臺北不可。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那個叫陳家和的,我和他說,假如你回來的話,會給他們講中國文學的。」
「啊!紹祥,你真好——」織雲也不知該說甚麼了。
織雲無法不驚異了,何紹祥會自稱是個「寄身異域、孤單的中國人」?會承認他也有喜樂和痛苦,而他的那些洋朋友對他並不認真關懷也無法瞭解?這多出乎常情、多麼不像他呢!她迅速的再看下去:
看著信封上那筆工整的英文字,她的心緒好複雜。
織雲手裏拿著那封沉甸甸的信,心裏就在想:他已經好幾個星期不來信了,突然來了這麼厚一封,裏面到底都說些甚麼呢?總不外又是說他榮任了所長以後,如何忙碌得意,如何受人羨慕、推崇吧!她曾多次告訴過自己:「丈夫的光榮就是你的光榮。」無論中外,都講究「妻以夫貴」,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但是她卻越來越無法分享何紹祥的光榮,他越是得意,她越是感到兩個人隔得遠。
「他催你回去吧?」余煥章研究著織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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