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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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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喂!真理。你還認識我?」他望著真理小聲說。
「難道你們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聲來,笑完把臉一沉,叫著道:「我找到了我母親,我見到了她,她明明是活著的,為什麼你們要騙我說她死了?為什麼?是為做下的虧心事遮掩是不是?」
遇到誰問叫什麼名字?他總說姓劉名浪,叫劉浪。
「慰祖,你給我回來。」父親又提高了聲音。
「慰祖,你瘋了!」父親厲聲制止他。
背著沉重的大背囊,提著大大的畫具袋,在台北的大街上逛蕩。這條街逛到那條街,那條街又逛到另外一條街,逛累了就進小飯館裏叫點吃的歇歇腳,歇完了腳,吃飽了肚子再逛。他逛,因為拿不定主意,回去?還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就該找家小旅館住一夜,明天想法子找架飛機離開台北,去繼續他的永沒有止境的旅程。
「誰呀?」老梁眯著兩隻眼往牆頭上看,看了一會,哎喲一聲,破著嗓子叫開了:「哎喲,可了不得,這可不是小先生回來了嗎?小先生,你也真是的,離家十年,連個信也不給,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唉唉!三十幾歲的人了,還冒冒失失的。」老梁從他三歲起就稱他為「小先生」,他聽著好親切。
他連連喟歎著自己的荒唐。從家裏出走的那天,他咬著牙對自己發誓說:「呸!就這個骯髒家,這些臭死人的臭史嗎?就你們這些又體面又高貴的人嗎?算了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再也不承認這個地方是我的家。我走了,我再也不回來了,我在外面凍死餓死也不回來了……」
父親整整領帶,乾咳了兩聲,試探著問:
沒有人發現牆頭上有人在偷看,只有看家狗「真理」在甩著尾巴汪汪的叫個不停。
「啊?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幾聲。「當然嘍!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個私生子,對心理是不太好的。不過,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亂終棄的人,心理倒沒什麼,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們懂得什麼叫偽君子嗎?」
「嗯——這一覺睡得真甜。愛人,你睡得好嗎?」名叫卡曼的女郎已經睡醒,舉著兩隻手伸懶腰。
無論人家說什麼,他父親和繼母都有氣無力的,「是啊,是啊」的應著。
「我改叫劉浪,我情願流浪,不願意『慰祖』」。
「既然你是個流浪漢,什麼也沒有,你還回來做什麼?」父親忍無可忍似的,板著臉問。
「奇怪,繼先那樣的君子,怎麼會生出這種講道兒子。」
客人打發走,他繼母就從她穿著的織錦緞拾袍的腋下,抽出條白紗手帕抹眼淚。
他滿不在乎的看看他們,輕蔑的道:
他真走了,背囊提袋,餐風宿露,連別人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都去過了。他不給家裏寫信,家人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在那個家裏,他好像是個會鑽洞的穿山甲,土遁了。
他看到大廳裏擺了五桌酒席,鋪著紅桌布,牆上掛著大紅軟緞幛子,幛子中間是個大大的金色「壽」字。這時他才想起,今天是陰曆二月初五,祖母的生日。十年前他回來那次,祖母是七十整,那麼今天該是她的八十大壽了。
十年前他第一次回來時,「真理」才來,是祖母買來送他異母妹妹惠娜的生日禮物。那時「真理」四個星期大,一身閃亮的黃毛,又肥又軟,抱在手上就像抱個棉花球。它一點也不厲害,柔順得像隻小綿羊,兩隻深棕色的大眼珠,洋溢著信任與依賴,誠實得好像連心也要挖給你。
「可怕,太可怕了。」年輕的女客嚇得捧著心口。
他父親鐵青著臉,倒背著手地站在中間,幾次要開口,都因為氣得太厲害,嘴唇打顫而咽回去了。
如果換成個面皮薄的,說不定早在那些眼光下羞窘或自慚形穢了。他可沒有,誰看他他就趕快回看,表情是嘲弄的,等於明白的告訴他們:「你們這群傻快樂,你們看我可憐,我看你們才真可憐呢!」
「不像話,不像話……」
「什麼鬼的劉慰祖?他已經死得連影子也不見了。我說我是劉浪就是劉浪。」這時候他就不耐煩得要發怒了。
有時碰到個以前認識過他的,直接的就叫他劉慰祖。「什麼劉浪,你不明明是劉慰祖嗎?」他們會挺不解的說。
「永不回去,永不回去。」十年來,每當他隱約的感www.hetubook.com.com到一些鄉愁之類的情緒時,就以這四個字勉勵並提醒自己。
台北的變化太大了,比他十年前回來那次不知變了多少,樓高、商店多、車多、人更多,好一片繁華氣象。他走一陣就站在街頭看一陣。看樓、看車、看人。看到那些人臉上洋溢著的快樂表情,他幾乎懷疑自己的浪跡天涯是不是值得的了。「為什麼他們可以過得那麼好,偏偏我不能呢?」他不禁悻悻自問。得到的答案是:命運對那些人特別施恩,讓他們在境遇上一帆風順。再就是,有很多人,無疑的只是個「傻快樂」而已。
跟著他的話,是一聲壓抑著的驚呼。全部的人,包括他祖母、父親和繼母,全愣住了。所有的眼光——那種恐懼、震嚇,瀕臨世紀末的,不知所措的眼光,像一根根鐵釘樣的釘在他的臉上。
祖母數落她的,他想他的,他把下巴翹得老高,兩隻眼睛空茫茫的望著走廊外的夜色,對屋子裏的人全不睬不理。
「不是好像,是真恨,我恨你們。」他爽快的接上。
他像什麼也沒聽到,把老梁推到一邊,徑自出了大門。
「慰祖,你到底是我的好孫子,你還惦著奶奶。」祖母拍拍他的臂膀,覷著眼打量他。「你怎麼這個樣子?你怎麼啦?從什麼地方回來的呀?」
他的出現,就像一隻九頭怪鳥自天而降,所有的人全驚呆了,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你找到了誰?」
「啊——」祖母第一個哭著叫起來。
正要按門鈴,就被裏面的一片嘩笑聲驚動了。這就更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決心先不聲不響的窺探一番,看他們為什麼笑得如此開心。
「誰是慰祖,我早就不叫這個可笑的名字了,我無祖可慰,也不想慰了。」他蠻橫的打斷父親的話,傲慢的說。
「我還當你是給我拜壽來了呢?敢情是故意來搗蛋的。我把你從小帶大,你當容易呀?幹嘛你要這個樣子對付你奶奶?這個沒天良沒心肝的畜生……」祖母淌著淚,用一個手指指著他。
他看到父親和繼母在客人中間週旋。那些客人有一半是他認識或見過的,無非是他父親業務上的熟人,和一些與家裏有舊關係的過去政客,都是自認很高貴而在他的眼睛裏一文不值的人物。那一張張面孔上庸俗的應酬笑容,和大廳裏一派繁華的氣氛,刺|激得他熱血沸騰,原來對家的一點幻想,對祖母的一點同情,統統化為烏有,代之而起的是厭惡、憤恨、不平,和惡作劇性的報復心。
「那你就立刻給我滾,我不要你這個忤逆的兒子,也永遠不許你再踏上這個大門,你愛叫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跟我沒關係。」他父親把手一抬,指著大門口:「你滾,立刻滾,我再也不願意看到你。」
祖母已經嘮嘮叨叨的數落他半天了。
想不到她還住在老地方,他一轉進那條黑漆漆的小巷子就看到她了。她站在當街的陽台上,面孔微微仰著,好像在看天空,看了一會忽然轉臉來,正對著他來的方向。他想她該看到他了,便站定腳步不再前進,試試她有什麼反應?等了好一會,她竟是什麼也沒有,再過一會,她伸開兩隻手,摸摸索索的進了屋子。為什麼要伸著手摸索?顯然是眼睛不管用了。遠遠望著她那蕭蕭的白髮,枯瘦的身體,表情上沒有感覺似的麻木,他忍不住痛苦的在心底嘶喊:「母親啊!母親,你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啊?要背進去?那怎麼行?幾十個客人正在吃壽酒,你可開不得玩笑。快,跟我從後門先進去換衣服。」老梁拉著他往後門走,被他一閃掙脫了。
「哥哥,為什麼要叫小狗真理?叫它阿黃多好。」
「老梁,你是這個大門裏頂乾淨的人。」
「慰祖,不管你給自己取了什麼時髦名字,我看你還是我那個小孫子慰祖,家裏人人疼你,你幹嘛要恨我們呀?」祖母又用手指著他,臉上的皺紋裏淚水還在閃亮。「你呀,你是沒有理由恨我們的。」
「哥哥,哥哥,你真的這麼恨這個家嗎?」惠娜無助的叫著。
真理尾巴甩得很用力,把地上的草打得刷刷直響。它挺著脖子朝牆頭叫,聲音越叫越大。
「豈有此理,簡直不成體統。」
「你們來做什麼?祝壽?人的生死是頂和_圖_書自然不過的事,人人都有生日,難道你們裏頭有人沒有生日?有什麼可慶祝的?為什麼活到八十就得慶祝?為什麼命長就值得慶祝?哼!你們這些只曉得錦上添花,只懂得拍馬、做假的人,我勸你們快回家去得啦!你們不都有個家嗎?蠢人!」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父親平時人緣又特別好,經他一道歉,那些氣得肚子要爆炸的人彷彿真的原諒了。
「別的話有空了再說。慰祖回來了,真是大喜事。慰祖,先到樓上換換衣服洗洗臉吧!」他繼母文雅的笑著說。
他從牆頭上跳下來,抱住老梁的禿頭搖了兩下。
他看人、人也看他,走過去的還要停住腳步回頭張望,眼光裏充滿了好奇和同情,好像在說:「這個流浪漢從哪裏來的?要去什麼地方?他背後的包袱那麼大,不重嗎?他的樣子怎麼那樣疲憊?他是多麼可憐啊!」
「慰祖,我們這樣說是為你好,為你的心理健康——」
「慰祖……」他繼母又在抹眼淚。
「小先生,慰祖少爺,有話好說,你別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這一番話像一顆炸彈,轟然一聲震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先面面相覷,緊跟著是爆發式的憤怒,咒罵聲、歎息聲,女客們的尖叫聲,剎那間亂成一團。
「你管呢!我昨天沒家,也許今天有家,你別嚕嗦了,快穿上衣服吧!」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幾張票子丟給她。嘴裏一直趕她快走。他想她還是快快離去的好,想起跟她的買賣交易,他突然有一種罪惡感。這個感覺也足以使他臉紅作嘔。
他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他祖母的聲音。祖母個頭小,聲量倒是少有的大,很應了「矮老婆高聲」那句話。年高八十氣血衰敗的老人,還有這樣足的丹田氣?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樂了吧?好極了,待我來給你們澆澆冷水!他正要從牆頭上下來,老梁就打開大門,紮手紮腳的出來了。
「這種不肖子,要好好的教訓。」
「慰祖——」幾個人全失聲而叫。
「慰祖——」祖母高聲叫。
父親半天不做聲,鼻樑旁邊的肌肉在隱隱的抽動。
「好了。」他把雙手一揮,止住眼前的三個人再講下去。「第一,我不是劉慰祖,我說不是就不是。第二,我有足夠的理由恨你們。」他霍的一下子站起,邁了幾步,停在祖母與父親之間。「你們還想欺騙我嗎?還想裝君子面孔嗎?勸你們不要白費力量了。」他加重了語氣,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道:「上次我回來就是專門來偵探這個秘密的,哼!什麼將門之家,什麼忠厚傳家,算了吧!告訴你們老實話,我找到了她。」
這是個陌生的地方,陌生得一如他走過的,在地球上不同角落裏的許多大大小小的城鎮一樣。在別的地方他是無根的萍草,在這裏照樣是。
「好好,就這樣進去。」見他轉身要走,老梁嚇壞了,連忙拉住他往大門裏推,嘴裏高聲叫:「老太太,你看誰回來了?小先生趕回來給你老拜壽來了。」
「什麼?你改了名字?改了什麼名字?」父親又吃驚了。
「都別說了,你們看不出來嗎?他是專程回來跟我們算帳的。」祖母陰霾的說。
在盛怒之餘,誰也顧不得面子了,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想找出最刻毒的字眼來形容對他的不悅。
劉浪也好,劉慰祖也好,反正就是那麼個人。那個人臉色蒼白,雙頰微微下凹,因而額頭給人的感覺好像就特別凸了些。也許因為膚色太淡的關係,他那頭又多又濃的頭髮,和嘴唇上下巴下的鬍子,可就顯得真黑。那張細致而輪廓分明的臉,就那麼無可躲避的被一堆亂髮亂鬚包圍著。讓人不由得會產生一種疑問:他那沒有多少血色的皮膚,不會被包圍的頭髮鬍子弄癢了吧!
他繞來繞去的轉了許久,覺得這個城市裏的一切都很陌生,連街上走著的那些人的面孔都陌生。雖然他們跟他一樣生著黃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頭髮,但在心境上是活在兩個世界裏,這一點他感覺得再真實、再深切不過了。
他一鼓作氣的,說回來便急急忙忙的回來了,真回到台北之後,又覺得此行是荒唐而多餘的。「那些人跟我還有什麼關係呢?我見他們做什和_圖_書麼呢?」他想。
「汪汪、汪汪……」真理叫得更響了。
「我是個流浪漢,什麼都沒有,我不想做偽君子的兒子——」他咬咬嘴唇,傲然的說。
「老梁,你打開門看看,是不是有客人來了,怎麼真理叫個沒完呢?」
車裏人並不很多,譬如說他坐的面對面四個位子,全被他一個人佔了。不單把大背包手提袋放在對面椅子上,連穿著大皮鞋的腳也硬挺挺的擺在上面。
「嘔!好壞的哥哥,原來是想罵人那!」惠娜翹著嘴走了。過了一會卻跑回來靠在他身上說:「哥哥,你說小狗叫真理好,咱們就叫它真理得了。」
「呸!你們這群可笑的蠢貨!」他不屑的掠了眾人一眼,便拖著他的東西到後面去了。
「嘻嘻,又胡說了,你昨天晚上還說沒有家呢!」卡曼坐起來揉眼搔頭,光著上半身。不相信的嘻嘻直笑。
火車轟隆轟隆的往前奔,已經奔馳了一個多小時。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頭倚著玻璃窗,靜靜的觀察外面的原野和森林,以及正在散開來的暮色。他看得好出神,眼珠子半天不轉一下,眼光空茫得一如外面荒寂的大地。「荒唐啊!荒唐啊!」他心裏連連叫著。怪不得他的眼睛瞪得那麼出神,原來他的心在想著別的呢!
「你是真不想要這個家了?你非要毀掉我們不可?」
「喂,老梁,你抬頭看看誰在這裏。」
「哥哥,你回來——」惠娜奔上來拉住他。
祖母坐在大壽字前面,最中間的位子上,笑呵呵的接受著眾人的祝賀。
宴會自然是在萬分彆扭的場面下結束的。他父母忍著羞恥與悲痛,低聲下氣的向客人說著認罪的話。「請原諒吧!慰祖在外面飄蕩了十年,吃過大苦,精神受了刺|激,請別把他的話當真。過幾天他情緒平靜了,我一定叫他登門去道歉。真對不起,真太對不起……」他聽到父親左一遍右一遍的重複這幾句話。
火車是從德國的法蘭克福,經過海德堡、瑞士的巴塞爾,直達法國的巴黎。算是國際特快。票是買到巴黎的。為什麼買到巴黎他也解釋不出,也許對他這樣的人,在巴黎那樣的城市裏找生活容易。不過在買車票的時候他倒也沒想得那麼多——什麼地方賺飯吃更容易些?從來不是他考慮的問題。把票買到巴黎,只因為下了飛機後不知該往何處去?出了機場正好看到一輛客運大汽車在起火待開,直駛法蘭克福的火車站,他就提包攜袋的上去了。到達車站數了數剛剛在機場換的馬克——他最後的一點錢,居然夠買一張去巴黎的二等車票,還能剩下一張二十、三張十塊的票子,和七塊二角五分的銀角子。他當然就買了去巴黎的票——巴黎是這趟車的終站,如果終站是英國的倫敦或比那更遠的什麼地方,而他的錢還夠的話,就把票買到那裏也說不定。
「別跟我假惺惺,我恨虛偽,恨造作,拿出你們的真面目來該多好呢!」
他背著那個沉重的大背囊,掉過頭回到來的路上,在寂寥的巷子裏,踉蹌而行。在經過一幢矮矮的灰磚牆圍著的小房子時,才不知不覺的停住了腳步。小房子臨街的窗子深垂著窗簾,一線明亮而柔和的燈光,從縫隙中流出來。他注視著那抹溫柔可愛的光,心底竟興起難以壓抑的激|情。怔怔的望了一會,終於快步的往「德謹園」走去。
「喲!劉太太,真難為你,給這樣一個人做繼母可不容易啊?難為你怎麼把他帶大的。」
他是在她翻身時的觸碰中醒來的。醒來後,竟然沒來由的想起了在台北市內的那幢房子——他曾稱做家的地方,和那裏面的人。他也想起了另外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起來就臉紅要作嘔的,一個是他痛恨而聲明過非報復不可的。總之,他很厭惡想這些人和他們做的事;可惱的是他們偏偏在某些時候會乘虛而入,來擾亂他。
可是在第十年的頭上,他居然突然得連自己也沒料到,在頃刻之間興起了回去的念頭。數小時內收拾行囊買機票,一天之內就坐在從墨西哥飛往亞洲的飛機上了。
他決心找個小旅館寄身,明天一早再開始踏上旅途,至於目的地是哪裏?此刻他還不知道,反正他口袋裏有本外國護照,去哪裏都不難。
「是啊,有話明說嘛!你找到了誰?」祖和*圖*書母困惑的看著他。
入夜了,路燈倏的一閃,全亮起來,把正在塗著墨色的巷子,罩上一層淡黃色的光芒。
「我抱歉是有點那個意思。」
那次是他剛發現了人的虛偽,社會的醜惡,回來興師問罪,做偵探,並要戳破偽善者的假面具的。全家從上到下,連他疼愛過的妹妹美娜和惠娜在內,沒有一個人得過他的好眼色。只有這隻小西班牙狗,他一看就愛上了它。「真理」的名字也是他給取的,惠娜那年是十二歲,對真理的意思還不十分懂,追著他問:
「因為它誠實、比人強,叫這個名字可以羞羞人。」
父親一動也不動的站著,像個石頭人,他的面色更陰沉了,像罩了一層濃雲,暗得發烏。
「快起來,我得去旅行社,我要回家。」他跳起穿衣服。
「天啊,天啊……」年紀大的太太們,驚得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只得叫天。
「羞很多人,包括咱們家的幾個人。」
「阿黃不好,真理好。」
老梁的話驚動了眾人。正端著杯子讓酒的,張著嘴要吃菜的、猜拳的、說話的,全停止了行動。一致把眼光投向從大門到客廳的水泥道上。
他背著包,提著袋,蓬鬆著頭髮,邁著穿軍用大皮靴的腳,大步走進去。一進去就站在大廳中間,把手上的袋和背上的包,一樣樣從容的放在地上。放完了,一語不發,只是摸著小鬍子對眾人微笑。
「我回來——」他差點脫口而出說出因為突然想家了。「因為——因為我的人生被人給破壞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壞人的人過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總不能就那麼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總得叫騙人的人知道我已經看穿了把戲,揭下他的假面具。」他說著越發的不能控制,越來越說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在天橋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廳伴舞的?為什麼媽媽做跳大神的就看不起人家媽媽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慰祖,我的孫子,你還是記著奶奶的,你趕回來給奶奶拜壽……」他祖母第一個打破了沉寂,失聲而叫。接著就顫顫巍巍的站起,他父親和繼母忙上前,一邊一個扶住他祖母,朝他走來。
他在後面隔著牆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只是仍覺得意猶未盡,還有太多的怒火沒發出來。
「你說什麼?哎喲,小先生,怎麼見面就沒正經的,你是趕著回來給你奶奶拜壽的吧?怎麼不按鈴,倒往牆頭上爬呢?」老梁好像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不停的嘀咕著。「唉唉!你怎麼變了樣?還留了鬍子?來來,站到亮處讓我瞧瞧。」他聽話的站到有燈光的地方,老梁仔細的朝他打量,越打量越吃驚,老臉上的笑容也雲消霧散。「天老爺,這是咱們的慰祖少爺嗎?這哪像個洋學生呢?連個箱子都沒有!背上一個大破包,腳上一雙大破鞋。小先生,你是怎麼啦?唉唉,快進來吧!」老梁一面搖頭歎氣,一面來取他正從地上拖起來往背上背的大行囊。
把大背囊靠著牆根立穩,踩著它攀在牆頭上。
「別動,我要背著它。」他手臂一伸,擋住了老梁。
「我要進去就從大門,要嘛就不進去,衣服更不要換,包也得背著。我就是我,叫我裝腔作勢?哼!別想!」
他發現祖母在十年裏老了很多,遠遠望去,好像她那頭一輩子都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已變成了純白色。以前永遠抹得雪白的臉,現在是枯黃的,她的上眼皮重重的下垂著,搭在下眼皮上,把原來很大的眼眶擠得成了一條細長的縫。祖母照例的穿著真絲旗袍,戴著名貴首飾,那一片珠光寶氣,讓他聯想到埋在地下的往昔一些貴婦的屍體。
他父親一直沉著臉,責備的看著他。
老梁也是八十來歲的人了,以前是劉家的園丁,足足的做了五十年,現在年老,等於半個老太爺,除了管開關大門,別的什麼也不做了。
「你跑到哪裏去了?一個字也不寫回來,十年了,我們托了多少人打聽,都沒你的消息。」父親說。
「劉慰祖在外面鬼混了十年了,混成流氓了。」
父親會強硬到這個程度,頗令他意外。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提起袋。
「孽障,孽障啊!」
他終於繞到「德謹園」前面的一條巷子,心裏仍在嘀咕https://m.hetubook•com•com著,回去?還是不回去?他覺得對那個家,和那個家裏的人,多少還是有些懷念的,竟有點無法抑制想看看他們的欲望。但是當他憶起他們做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那一張張偽善的面孔,懷念就變成了純粹的恨,就不單不想見他們,甚至想點個火把來燒房子。
「媽別難過了,回房去躺躺吧!」繼母過去攙扶。
他特別安排在香港住一夜,為的要看看她。那天傍晚,他按著記憶中的老住址找去了。心中不停的嘀咕著:「也是十年的時間了,說不定她生活好轉,已經不住在老地方了。如果她搬了家我可到哪裏去找呢?」他有點後悔,為什麼長長的十年,竟一個字也不寫給她?
「別說了,到後頭看看老太太吧!」父親長歎一聲,半摟著繼母的肩膀,到後間來。
「傻快樂」這個名詞是他的得意發明,不管在國內國外,美洲亞洲還是歐洲,他覺得處處都有傻快樂——一個人明明受過許多不公平的待遇,吃過許多苦,前途也未見得有什麼特別的好景致,但他們卻彷彿很健忘,又像有比宰相更大的肚子,能容下各形各式苦難的船,活得又起勁又樂觀。這種人不是傻快樂是什麼呢?
他無表情的看看面前的三個人,再無表情的看看那些張口結舌的客人,冷笑著道: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上次回來,你待了一星期,就不聲不響的走了。一走十年,沒有一個字。今天你回來,沒有人想追究過去,你回來全家人都高興。為什麼你要跟家裏人做對,你好像很恨我們?」父親很沉痛的說。
「慰祖,這是做兒子的跟他父親在說話嗎?」他繼母驚駭的說。這時他二妹惠娜也聞聲從樓上下來了,漂亮的小臉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裏。
大客廳的門是開著的,對著前院的是一排落地長窗的白紗簾都拉開了,裏面燈火通明,人聲喧嚷,熱鬧得倒像正在上演好戲的舞台。他上半身伏在牆頭,摒住了呼吸,用心的觀察著台上的一舉一動。
「我們不會跟晚輩同樣見識,不過慰祖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可以這樣胡鬧,不是我這老朋友挑眼,這小子是給慣壞了,得嚴厲的教訓他一頓。」
「繼先兄,我看慰祖的刺|激受得不小,你們該帶他到精神科去看看。」
「準備了整整一個月的壽宴,想不到是這麼收場。」
他決定要衝進那間充滿汙穢氣的屋子去。他真的去了,但到達門口時,又畏縮的退了回來。十年前在這間屋子裏看到的醜劇、受到的侮辱,他一點也沒忘記——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他怕見到她,也受不了那個穿紅襯衫的家伙的侮辱。猶疑躊躇了好半天,他終於走出了巷子。
「慰祖,你沒有理由這樣恨我們。」父親抑制情緒說。
跟他擠在一個枕頭上睡覺的黑俏女郎,呼呼的睡得正好,臉上有點笑意,好像正在做好夢呢!他本想叫醒她,哄她走,好到旅行社去買機票——這個月他運氣不壞,不知從哪裏來了個老瘟生,連著買了他七八幅畫,說是用來裝飾在海濱新蓋成的別墅。他一下子成了個小富翁,日子也過得風流起來,白天作畫,晚上跟相熟的墨西哥姑娘喝烈酒,喝完了就到床上去睡覺。他從巴西來到墨西哥不過三五個月,各形各色的女人倒認了不少。這個睡在他旁邊的,是他在電線杆下面等生意時遇到的。她來陪過幾次行,也給他做過模特兒。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撲。
「你別扶我。我就是想問問這個孽障,幹嘛要跟我過不去?我一輩子就一次八十歲,硬叫他給鬧完了。」老太太硬氣得很,安如磨石的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身。
「哎喲!慰祖,你說的可叫什麼話呀?」祖母驚得停止了嘮叨。
「為什麼呀?」惠娜歪著頭,像平常一樣的跟他撒嬌。
「羞誰呢?」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聲,踏著大步往外走。
「你要去哪裏?」他父親問。
他望著父親胖胖的腮幫、鬢角的白髮,幾乎有點心軟。但他滿不在乎的摸摸鬍子,仰了仰頭,微笑著道:
回去的意念是在一天清晨醒來時,像閃電一般來到他腦子裏的。「我得回去看看,非回去不可。」他想。
「慰祖——」父親終於開了口。
「慰祖,別再說了,別再說了。」繼母惶惑的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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