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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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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啊——」他不由得叫起來。「可不是,那時候我們每次來都是你招呼,你叫?——」
從「學生王子」出來,他便沿著霍普特大街往前走。黃昏來臨之前,正是這一帶最熱鬧的時候。窄窄長長的一條街,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單獨而行,也有那互摟著腰,擠在一處蹣蹣跚跚慢慢漫步的年輕情侶。在來往的人群中,偶爾會有幾個東方面孔經過。從那些東方面孔的五官、膚色、及他們的氣質和表情上,他自信能很正確的斷定誰從哪裏來?其中有幾個,他差不多敢打賭他們是從台灣來的。
海德堡便是這樣一個屬於年輕人,一草一木都帶著浪漫色彩的地方。
「哈,克勞斯先生,我渴極了,起碼得一公升。」
問題是何處有他的朋友?誰會借錢給他?一個極力要把所有的「舊」都埋葬的人,何必又來尋什麼舊?
「我叫克勞斯,在這酒館做二十年了。那時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樣,也是平平扁扁的,現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賣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頂方便的嗎?嘻嘻,劉先生,咱們是老相識了,這第一杯我來請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記得你總是要半公升的。」克勞斯熱情的說。
酒館裏人不多,他挑了個角落裏的位子坐下,把背囊和提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與台北給他的感覺一樣,也與他所走過的任何城市給他的感覺一樣,那個感覺是:他這個人完全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對這裏是個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他意興索然的,晃晃蕩蕩的蹭到站門外,立在人行道的靠邊處,望著與車站平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他背起背囊,提著袋子,慢慢的出了車站,心中可就在問自己:「我神神經經的下車來做什麼呀?尋舊、訪友、還是要想法子借幾個錢?」
主意已定,他便背穩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邁開大步,朝俾斯麥廣場的方向前進。
「請問,要多少?」酒保過來問。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劄著白布大圍裙,紅彤彤的一張酒糟臉看著挺和善。
不來海德堡,他還看不出其間的距離有多遠?變化有多大?人來了和*圖*書,才清清楚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遙遠得屬於另一個世紀了。
這是不許汽車通行的地帶,人們走起來可以百無禁忌的自由。那些穿著半長大夾克、瘦腿牛仔褲的各色學生——白色、黑色、混雜色,和黃色皮膚的學生們,有的匆匆而過,有的逍遙漫步,有的眉宇間透著快樂,有的眼光中現著茫然。有男、有女、有美軍駐德人員的眷屬——海德堡是美軍總部所在地。有外國遊客——海德堡不大,名氣可不小,是觀光遊覽區,「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們會以戲謔又似激賞的口吻,彼此以這句話來打趣。
「我從地球上來。」他嘲弄的說。
他盤算著: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轉上這麼一個圈,能趕上夜車去巴黎,就一夜坐了去。趕脫了,就將剩下的那幾個錢,找家小旅館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走遍世界,這個模樣的中國青年他看得多了;穿著整齊,走路的姿態相當的「帥」,表情上充滿自信與怡然自得,好像前面有什麼光明的大好前程在等待著,活得生氣勃勃。他不禁想起自己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生氣勃勃過,快樂過,真心真意的愛過。然而,他的天地在一瞬間崩潰了。……那時他是「傻快樂」,傻快樂的世界是不堪一擊的。
背上的包袱太重,墜得他頸子後面的大筋隱隱作痛,手上的提袋裏全是畫具,份量也不輕。他想實在應該找個地方把它們放下來歇歇腳,喝點什麼再上路。
十多年前,他初次來到海德堡的時候,也是個道道地地的年輕人,從心裏到外表都年輕得很,世界在他眼睛裏美得像似五彩繽紛的發光體,充滿了光明和希望。那時候他叫劉慰祖,是海德堡大學經濟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來了,卻不那麼年輕了,他眼中的世界也變了,名字改成了劉浪,職業嗎?說得好聽一點是流浪的畫家,說得難聽一點,真實一點,就是個沒有職業的流浪漢。
這條路是他昔日走過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沒有的了。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聲音,兩隻眼珠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你不是劉慰祖劉先和*圖*書生嗎?那時候總來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還有幾個什麼先生。你們不是來打撲克就是來閑聊。你記不得我啦?劉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鼻子,一張胖臉笑得擠成一團。
那時他初到海德堡,要找住處,擔任同學會會長的王宏俊就把他介紹給房主人貝克先生,分租了樓頂上一間八尺見方的屋子。王宏俊的房子在他對面,面積的大小和租金都是他那間屋子的一半。
他走著想著,一抬頭,貝克家那幢尖頂、白牆、綠色的百葉窗,被成群的大樹半遮著的古典式房子,已經遙遙在望了。
王宏俊和房東老夫婦處得極好,週末空閑時常常自動幫忙整理院子或修理家庭用具。到後來,房東連房錢也不好意思收了。免了房租開支,對王宏俊的經濟壓力減輕不少。王宏俊無經濟來源,也無獎學金,鬧窮鬧得厲害,他曾多次借錢給王宏俊,而且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索還。王宏俊那樣的人不是他頂看得起的,但兩人之間有些真正的友誼是實情。雖然十年來沒有通過音訊,他覺得還是可以闖了去看看他,甚至伸手跟他借幾個錢也不為過。
他連思索也來不及,急忙披上夾克,拖著行李,倉倉惶惶的下了車。剛下得車,那長長的一大串車廂,就往前移動了,轉瞬之間,便沒了蹤影。
他真有點後悔:不該下車來的。
訪友?他在這裏曾有過比朋友更親密的人,當然也有過朋友,可是從離去後就沒通過消息,誰知他們還在不在此地?還記不記得他這個人?
「老王今天還在做傻快樂嗎?」他對這個問題無限好奇,竟覺得非立刻見到王宏俊,看看真相不可了。
「這地方是不認識劉浪其人的,鬼知道我來做什麼?誰是我的朋友?我有什麼舊可尋?」他想著就停止前行,打算要掉轉頭回車站了。
王宏俊那個人,矮矮的個子,結結實實的骨架,一張臉黑裏透紅,令人懷疑他是剛到高山上滑過雪。王宏俊十分用功,功課卻不是最好。在他的眼光中看來,王宏俊無論外表和內在都不是很驚人,他簡直不懂王宏俊為什麼永遠過得那麼滿意,他差不多認為那個人缺少性格和-圖-書
「從地球上來?那好極了,咱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克勞斯像很多西方人一樣的有分寸,見他不肯說從哪裏來,就不再追問。正好這時進來一堆顧客,克勞斯便說:「你慢慢喝,我得去招呼客人。」
「喂喂,克勞斯先生,我要走了。只快快的問你一句話,王宏俊先生還在這裏嗎?」
「來一公升吧!」他說。
附近多了幾幢新型的高樓,路面重新翻修過了吧?像是加寬了一些。馬路兩邊的大片迎春花樹,以前是沒有的。十年,倒是好長的一串歲月呢!完全沒變的,是他頭頂的那片天空,那片藍蔚的、靜謐中透著一分淒美的、海德堡的黃昏前特有的天空。
他邊走邊看,仔細得連任何一個行人,任何一個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過。
這是他的老位子。當年每次來,只要這個位子沒被人占去,他便一定坐在這裏。他喜歡這個位子,總覺得躲在角落裏要比別處安全一點似的。
霍普特大街不單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唯一的一條稱得上繁華的街道,從南到北,貫穿了大半個海德堡城。街形迴曲狹長,兩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鋪,包括賣文具、圖書、皮貨、化妝品、毛線、女人時裝、日常用品,各式各樣新開的或有百年以上歷史的老店。布置得美麗別致的櫥窗是這條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人要停住腳步,站在它前面,懷著欣悅的心情品評、欣賞。
他縮縮肩膀,繼續往前走。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與優雅,古色古香的建築,濃鬱的書卷氣氛,和一份特有的出塵脫俗,任誰也難以無動於衷,特別是那些每天在那幾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灰沉沉的老舊大學校舍裏,進進出出的學生們,青春時期幾年最好的時光在此消磨了。這幾年往往成為他們日後最甜美的回憶,也許夠咀嚼一生的。白髮的老先生跟他的兒孫聊起來:「啊!海德堡,我年輕時候在那裏做學生,那個大學是歐洲最古老的,創建於十四世紀,在那裏我曾經……」
火車停住好一刻了。因為想得大專心,他也沒注意停的是什麼站。當他發現掛在站台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時,已是列和圖書車停留的最後幾秒鐘。
貝克先生是海德堡本城成功的商人,擁有兩家藥房和數幢房屋,貝克太太是個臉上永遠掛著敷衍的笑容的那種婦人。他們的兩個女兒,大的叫伊麗莎白,小的叫卡蒂亞,當時都是高中生。伊麗莎白動不動就來纏他,叫他陪她去參加同學家開的舞會,他始終沒肯答應做她的舞伴,沒答應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顧忌什麼,而是為伊麗莎白的個子太高,比他還高上一公分。而那時的劉慰祖不是今天的劉浪,還沒看破社會上那些虛偽的禮儀是如何的可笑,非常注重外表的觀瞻,和一個比自己高上一截的女孩子跳舞,該是多麼不美觀?何況伊麗莎白的面孔又不吸引人,臉上皮膚的毛孔粗大,汗毛又重,他可不願意讓人誤以為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總是用各種托詞,推三阻四的推掉。
他回答不出,彷彿這三項全不是目的;又彷彿三項各占一點成分。說尋舊,十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學生,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處沒有他的足跡?;日是有資格尋的。
他進了一家名叫「學生王子」的啤酒館。這家小酒館對他可不是陌生的地方,以前念書時常常來的,有時候和幾個同學來打撲克牌,有時來和王宏俊他們談天說地的亂蓋。那時他的酒量有限,連喝啤酒都嫌不夠格,每次連半公升都喝不完,惹得同學們常取笑他,說他是弱不禁風的「公子」,不像他們大碗酒大塊肉的來得豪放。
他那件相當老舊的草綠色咋嘰布風雨兩用夾克,曾像共患難的伴侶般陪他走南闖北,行遍大半個世界,給他溫暖,為他擋風宿雨。但此刻,它可顯得不太中用了。習習的冷風,從領口、袖口、以及纖維的縫隙間,肆意的往裏灌,使他風涼得像一個打足了氣的風箱,每個毛孔都在冒風。
早春三月,氣溫還沒脫去那層清寒,樹林裏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樹和栗子樹,正在發技發葉,排得整整齊齊操兵式挺直的樹幹,還無力擋住北方來的冷風。在這樣夕陽落盡黃昏欲來的時刻,那股風就越過正在泛綠的山崗,吹到行人的身上、頭上、臉上。
「在,在,還住在老地方,他現在是王大夫,全海德堡沒和_圖_書有一個人不認識他……」因為那堆客人比著手勢叫他去,克勞斯把話說了一半就忙著去倒酒。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對克勞斯的話並不回答。心裏的感覺卻是異樣的,想:「可真怪了,居然這個克勞斯還記得我,認識得我……」
想到這兒,剛下車時那點溫柔得類似懷舊的心情,便潮水般的往下退。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學生時幾乎每天都要走上兩次三次,最熟悉不過的地方。
借錢?他下意識的摸摸褲子後袋裏的五十七塊二毛五分馬克,覺得是有借幾個錢的必要。否則就算住最小的旅館的話,也只能維持一天的生活。
他在鼻息中發出一聲隱約的喟歎,眼光卻貪婪的在四週的景物上活動。觀望了好一陣,他的輪廓深刻、五官細致的面孔上,終於現出了柔和的表情,連那雙永遠帶著冷漠神氣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動的光芒。
他不肯陪伊麗莎白去跳舞,王宏俊就自告奮勇要陪她去,當伊麗莎白翹著嘴唇不領情的說:「才不要你陪,你比我差不多矮大半個頭,跳在一起多難看。」那時候,他也不生氣,還笑眯眯的說:「舞跳得好就行,個子高矮有什麼關係?」
「一公升?」克勞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圓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噓,進步了。」他端了一公升的一個透明大玻璃杯來。「這麼多年你到哪去啦?後來王先生、郭先生他們來,我就問:『你們的那位劉公子呢?可不是跟哪個姑娘私奔了吧?』嘻嘻,我真以為你跟人跑了,那時候真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聽說有的是小姐喜歡你嘛!」克勞斯說夠了笑話,把酒糟臉放正經了道:「可是他們說你失蹤了,不知哪裏去了?說他們也找不著你呢?唉!你怎麼變成了這個神情啊?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到南極或是北極探險了嗎?你倒是從哪裏來呀?」
讓他猜不透的是,王宏俊已經是醫生了,收入不會很少,為什麼還在做貝克家的房客,而不去租一間獨立的公寓?他判斷還是老原因——省錢,王宏俊的節省和刻苦自己,在同學間是出了名的。
「唉,真的,你從哪裏來?不是越獄出來的吧?」克勞斯又開起玩笑,笑得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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