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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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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劉慰祖靠在車座裏不下來,眼睛瞅著莊靜,嘴角上牽著點惡作劇的笑容。
「熟得很,做學生的時候常來。那時候我就有車,星期放假常帶王宏俊他們幾個出來兜風吃館子。」他喝了一口剛端來的紅酒。「這家鹿肉我沒少吃,花老子的造孽錢嘛!」
譚允良倒很聽得進這幾句話,特別是關於讚美他妻子的部分。
「哎唷,真會教訓人。」劉慰祖調侃的笑笑。「我看你比我變得更多。以前那個渾身都是熱力的女郎,怎麼變成了冷面的女道德家?」
「慰祖,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恨所有的人。聽你的口氣,你是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敵人。」
「莊靜,不要哭。」劉慰祖情不自禁的湊過去,摟住她哭泣得起起伏伏的肩膀。
「我的經歷,你想也想不出。」莊靜頓了一會,低沉、苦澀、慢悠悠的說道:「一個家過得好好的,非得逃難不可,坐著小船逃,在大海裏漂了二十天,三個孩子死了兩個——」
「你認識從前的我,不認識現在的我。」
「我料想你要朝這條路上走的,可是——」
「當然是真的。你記得我總說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很眼熟,好像見過,甚至很親近嗎?」
莊靜摘了一條柳枝,輕輕敲打著左手的手心。
「慰祖,別怪我說話太坦白,咱們是老朋友,我見到的不能不說。」莊靜又說。
「有什麼好委屈的?請你別替我不好意思,我沒那觀念。你以為我替你們做事拿你們的錢就丟臉了嗎?我倒一點也不覺得,我拿一分錢做一分事,憑工作賺來的錢,最公平的交易,丟什麼臉?」他似乎把她的心情早研究透徹了。
「你要雅一點?」他有點輕蔑的看著譚允良。
「我已經知道你不想敘舊了,可是要做什麼?」
莊靜正端著一杯礦泉水在喝,聽了不禁微笑著道:
「我說過的,你把我對人生美好的印象闖出了第一條裂痕。後來,我發現了我祖母和我父親的騙局,就感到整個的人生被毀壞了。我是個被騙被犧牲的人,可笑的是我一直認為他們真高貴,愛他們、崇拜他們,一心一意的按他們的喜好做……」劉慰祖說著咯咯的笑個不停。「唉!唉!真好笑。」
劉慰祖默默地跟她走了一段路,突然雙手用力的扳住她的肩膀。
「你有過什麼不平凡的經歷?」劉慰祖的口氣還是不認真。
「誰說我在糟蹋自己?」劉慰祖冷冷的打斷她。
「我是忘不了受過的苦,不單忘不了,還要彌補。」
「為什麼不能這樣?」劉慰祖緊摟著莊靜不放。
「我去開,我這就出去了。中飯我不回來,告訴王大夫和王太太不要等我。」
「不成問題,老板娘,我有把握把它裝潢得很好,保管不叫你這兩萬馬克白花。我這人是貨真價實的,不過,你得給我兩個工人,一個木匠和一個粉刷工。」
「我贊成劉叔叔畫一幅中國畫在這面牆上。」家棟指著正對著大門的牆壁。
「咦,你怎麼這樣早就回來了?」莊靜問。
「劉先生真會開玩笑,像這樣一表人才的藝術家還會沒人要?」
「他剛到法蘭克福去了,到家具工廠看看訂製的餐館家具。」莊靜從容的說著,和劉慰祖上了汽車。
「莊靜,你猜得正相反。他們看到你,更看到了自己的面目是多麼可憎,作賊心虛了。因為你的臉長得太像我的母親,特別是嘴唇上那顆大黑痣,太像了,我母親的嘴唇上有顆跟你一模一樣的黑痣——」
「你的業餘嗜好已經太多,游泳、打拳、彈吉他、唱歌、騎車、跳舞,怎麼會還有功夫畫畫?」譚允良微笑著說。
「我是有意的。」莊靜只簡短的說一句,仍然望著前面的路,專心開車。
他甩甩頭,點上一支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正了正顏色,心裏教訓著自己道:「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這類溫情主義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臉。」他狠狠的吸著煙,像平日遇到大困難的時候一樣,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鋒利的武器,把他所厭惡的婆婆媽媽的軟性情緒,用力刺了一下。
「你還是先把功課趕上再談別的吧!」莊靜和善的對家棟說。
「啊呀呀,好一副貞節烈婦的面孔。別跟我來這一套好不好?」劉慰祖說歸說,還是放開了她。
「千萬不要,既然來了,就別放過機會。」
「那就好,事情就這麼決定吧!」
「我記得的,慰祖。」
「哦?連根拔去了?那你找我出來做什麼?」劉慰祖聽得火起,同情心盡失,氣憤不平的問。
「劉先生為什麼不成家呢?」譚允良笑著問。
「高調、高調,這又是高調。我看還是快吃烤鹿肉得了。」劉慰祖粗暴的打斷了莊靜的話,指指正在端菜上來的跑堂。「莊靜,咱們現在完全談不到一塊了。我告訴你,我不是溫室裏的花朵,我在外面飄蕩這多年,見過些山山水水,吃過各種苦頭,受過各式各樣的折磨,我經歷的比任何人都多。喂!跑堂,再來一瓶酒。」他開始津津有味的吃著烤鹿肉。
「不用,我在火車上吃過了。」譚允良看看棚頂又看看地板,再看看堆著的桌椅。「這房子夠老了,收拾起來也不容易呢!外面要整個粉刷過,工人下星期就來。裏面什麼時候可以動工呢?劉先生,我計劃是五月中一定要開張,最遲和-圖-書五月底。春天是遊客季,開了門就會有生意。」
「那沒問題,我今天就可以去辦這些事。劉先生,我有一點點的意見:我想,我們這個餐館不要像一般中國餐館那樣,又是龍又是鳳,搞得像個觀音廟。我想我們要弄得清淡一點、雅一點。阿靜,你說呢?」譚允良跟劉慰祖說了又轉向莊靜,等她回答。
「我們的意思你已經明白了,現在你就可以開始工作了。你是設計師,怎麼設計當然看你的,你的計劃圖畫好先給我們看看就是了。允良,我們回去吧!」莊靜對劉慰祖的語氣幾乎冷硬得近乎命令,對譚允良則是商量的口氣。
「不好,你得回去做功課。」莊靜不容商量的說。
「哦?這麼說,你堅持今天去看餐館,是有意的安排囉!」
「莊靜,我也很坦白的告訴你一句話:今天的劉浪可不是以前的劉慰祖,今天的我就是我,我一點也不會因為誰的批評或是看不慣而改變自己。」劉慰祖冷冷的說。
「你不是接我看餐館的嗎?怎麼到這裏看風景來了?」
「真的?」莊靜簡直不知該不該相信了。
「變壞了,變得比以前更幼稚了。」
「那不成問題。」莊靜朝劉慰祖打量了一會,突然問:「慰祖,你替我們做這個工作,會不會委屈了你?」想起王宏俊那天在電話中說的話,和劉慰祖將要在譚允良的手上接那兩萬馬克的鈔票,她覺得很替劉慰祖難為情,竟有些不忍心。反倒是劉慰祖自己不在乎,他聳聳肩,笑著道:
莊靜半天不做答。小心的轉了一個急彎之後,才道:
莊靜抬起了眼光,像看一個從不相識的人似的,冷冷的看著劉慰祖,看了好一陣,才淡淡的說道:
「我是希望清爽一點、雅一點。」譚允良一點也沒聽出劉慰祖口氣的諷刺,很老實的說。
劉慰祖先還有點嬉皮笑臉,存心要跟她做作對,後來就漸漸的變得嚴肅了。莊靜的話勾起他的很多回憶,惹起他無限的深思,成串的往事,像幻燈片上的影像一般,一幅幅的圖景,清楚得歷歷如繪的重現在他眼前。
莊靜不睬他。開了好長一段路,才悠悠的道:
莊靜的這個表情,使劉慰祖很不情願的有些心動了,可是並不想捧起她的臉來親吻。不想,不是因為她是有夫之婦,而是因為恨她、怨她,不承認對她有絲毫的感情。
「她是比我能幹,我全靠她。」
「怎麼回事?你用這種口氣說你祖母、你父親?」莊靜聽得駭然,不相信的睜大了眼睛。
「請你尊重我是一個男人的妻子,我還有那麼大的兒子,我不喜歡我兒子有個被人說閑話的母親。」莊靜正著顏色。
「談我?」劉慰祖故作大驚小怪。「我這個人還有什麼可談的?在你們這些正經人的眼睛裏,不算嬉皮也要算無業的遊民。」
「允良為人比你不知好多少倍,他心地忠厚,從不傷害人,不像你。」莊靜不能控制的說。
「慰祖,我正是想知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你太讓我驚奇了。你一點也不像從前的你了。」
「我到法蘭克福看完家具就回來。回家見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跟劉先生看餐館來了,剛出大門,遇到家棟放學回來,他也想來,就把他帶來了。」他用嘴指指正在滿屋子東張西望的家棟。
「也是想談談。」
莊靜在前,劉慰祖在後,往停車場的方向去。經過一棵大樹下時,劉慰祖突然從後面把莊靜攔腰一抱,拉進懷裏就要吻她。莊靜沒料到他來這一招,嚇了一跳,接著竭力的掙扎。
「慰祖,我說句一針見血的話你可別生氣,你是從小養尊處優一帆風順,被慣壞了。你是溫室裏的花,太沒抵抗力,對別人只是一點點打擊的事,對你就是天塌了。慰祖,你並沒有理由像你想的那麼絕望——」
「想不到的事還多呢!」劉慰祖的態度稍微鄭重一些了,但只保持了幾分鐘,便又嘲笑的道:「誠意是什麼?誠意的本身就是欺人之談。我以往就吃虧在對人太有誠意了。」
「到底是老朋友,很能體貼我的意思,我昨天回來就一直想非找你出來敘敘舊不可。咱們是有舊可敘的,是吧?」劉慰祖冷諷熱嘲的說了一陣,見莊靜沒反應,很自覺無趣。輕歎一聲,改了語氣道:「莊靜,我有話要和你談。」
「你不是說你母親早死了麼?」莊靜困惑的望著劉慰祖。
「那是他們騙我的,我的母親沒有死,還活著,我見到過她。」
「那又何必,無非更增加事情的困難。」
「哪裏,你是內行,做別的生意是經商,開餐館也還是經商,差不了多少的,你太太又能幹,可以幫大忙。」劉慰祖並不很誠懇的說。
「你看,你又激動了。慰祖,我找你出來,不是敘舊的。」
「嗯,死了兩個。我們一共有三個男孩子,都長得壯壯的,也都聰明聽話,我愛他們比愛我自己厲害得多,可是我眼看著他們沒吃沒喝,被大太陽曬得快成了人乾,七孔流血,一點一點的死去,我也用不上絲毫的力。」莊靜說得很傷心,拿出手帕在黑眼鏡下抹拭著淚水。「你看,現在我又像個正常人了,又會流眼淚了。那個時候我連眼淚都沒有,兩個孩子一先一後的死,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她沉吟了半晌,又開始擦眼淚。「謝和圖書謝天,到底還把家棟留給我了。家棟是老大,下面一個比一個小兩歲,那麼好的兩個孩子,就那麼死了……」她摘下眼鏡,用手帕堵著臉不住的飲泣。
「阿靜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沒她真不行。」他望著莊靜笑了,笑容裏充滿深情與縱容。「阿靜,我以為你和劉先生上午就來這裏了!怎麼現在才來?」
「我上午出來得晚,又陪著劉先生去吃中飯,到江邊那家小館吃烤鹿肉,吃完才來的。你中午吃的什麼?要不要我回去給你弄點什麼吃吃?」莊靜溫柔的說。
「我知道你看不起所有的人,你要從世界上逃走,可是為什麼?以你的環境,你的能力和智慧,你是沒有理由偏激到這個程度的。」
「說說看,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去跟譚允良結婚?我看他毫無驚人之處嘛!不過是個普通商人。聽說他以前有過幾條大船,那就是你嫁他的原因嗎?」他忿忿的,帶點尖刻的說。
「對,你總那麼說,還說是前生見過。」莊靜忍不住微笑,往事對她彷彿是太美了。
家棟正坐在樓梯上,看他剛買的狄斯可唱片上的說明。聽到叫他,便大聲的道:
莊靜沿著江岸上的小徑慢慢往前走,劉慰祖對著她的背影看看,邁了兩個大步趕上去,就成了兩人並排的形勢。
「慰祖,你沒有理由責備我。你回想一下看,是誰先對不起誰的?你們家看不起我母親,挑她職業不高尚,可是允良不單沒有看不起她,還接她一同去西貢,他一直奉養我母親,直到她死。」莊靜按捺不住激動的說。
莊靜的話使劉慰祖語塞,他沉吟了半晌,才悻悻的道:
「你怎麼油腔滑調的?如果你的態度不能改,我們就立刻回去。」莊靜也被激怒了。
說過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夢,虛偽的做戲,把他們一概否定嗎?想不到要真正的否定也是極艱難的工作。多年來他驕傲於自己的特立獨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擺脫了一切虛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觀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時候又覺得不過是白費力氣,事實上一點改變也沒有,劉慰祖還是劉慰祖,所謂劉浪,不過是個小丑型的假人,比劉慰祖還要可憐可笑。
「你祖母跟你父親到底做了什麼?他們對你至少是真心真意的愛。」
「可是?可是你料想不到的事多得很。你還記得我家裏的情形嗎?」
「你是過過好日子的人,好吃的、好喝的,都經驗過。」
「喔,老師,補習——」家棟用一隻手捏著自己的頸子,舌頭伸得老長的。「我也可以有點業餘嗜好吧!」
「唉,慰祖,希望你有一點誠意,不要總是流裏流氣的。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真想不到。」
劉慰祖把正在吸著的煙從嘴上拿下來,打斷她的話道:
「有什麼奇怪,你不是到底嫁給譚老板了嗎?」
「我可以給劉叔叔幫忙。劉叔叔,我也喜歡畫畫,你教教我好不好?」家棟對劉慰祖說。
「允良,我們真得回去了,我還有事。」莊靜已經打開門,在門口回過頭來催。「家棟,你還在做什麼,要走了。」
「不要緊,我哭哭就會好的……」她抽抽搐搐的哭了一陣,果然自動的就停止了。「慰祖,經過了這樣的事情之後,我的心情、思想,整個變了,以前誰對我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人性也是很殘忍很殘忍的。現在我只想著,怎麼樣讓自己過得平安,也幫助別人過得平安,沒有別的慾望。」她已恢復了正常,言語又是平靜有條理的了。「所以說,慰祖,你找我算舊帳是找錯了,那些事對於我,已經連根拔去了——」
「不是我要,是我不得不。」劉慰祖疲憊的打了個哈欠。
「到德國哪裏有說去就闖去的事,早約好的。」
「因為覺得我們不適合。」莊靜平靜而緩慢的繼續說:「種種的不適合。我想,何必那麼勉強呢?正好那時候我認識了允良,他一見我就拼命的追我,表示想娶我,我想不如答應吧!就跟他結婚了。」
「好吧!譚老板既然要雅,咱們就雅一點。」劉慰祖還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和語氣。
「記得你總說:你祖母如何的疼你,你父親如何的重視你,盼望你畢業後出國深造,不單要學有所成,還要繼承他的事業。我還記得你在你們系裏是功課最好的學生,教授們都喜歡你。還有,你那時候看著真是好,正派、誠實、純潔、上進。」莊靜不自覺的沉入在回憶裏,許是回憶中有太多的溫馨甜蜜,她那張帶著一點矜持,表情竭力持著含蓄,不太露喜怒的臉都顯得光彩了。蒼白的臉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墨黑的眸子放出的光,竟不像一個中年婦人該有的。「那時候,你單純得像個大孩子,今天你——」
「我說過問題可以解決的,不過是時間問題,你就等不及了,你對我沒信心。至少你該先給我知道你的打算。」
「跟誰去成?沒人要啊!」
「我有兩件事想要求你。第一是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透露我們以前的關係,尤其是允良和家棟。因為——和允良結婚十幾年,我從沒跟他提到曾經和一個叫劉慰祖的人戀過愛。我想,這是屬於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他又何必要知道。他很愛我,又總自認為配不上我,這幾年我們的遭遇已經快讓他hetubook.com•com沒有勇氣活下去了,現在好不容易慢慢的好轉了一點,可不能再讓他受任何刺|激——」
「允良,你別說笑話了,沒你拿主意我就什麼也做不成。」
「行啊!可是你有功夫嗎?你媽媽不是正在給你找老師補習功課嗎?」劉慰祖抬起眼睛掃掃莊靜。
「別再問了,我連提都懶得再提他們。唉!我肚子餓了,得找個地方去吃點什麼。」
莊靜咬咬嘴唇,終於忍無可忍忿忿的道:
當劉慰祖從床上爬起來,王家的幾個人已經全走了;王宏俊去醫院,伊麗沙白去上班,兩個孩子上學,只剩下松達太太在收拾房子。
「後來見到我母親我才明白,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熟,就是因為我母親,你不單長相像她,連表情都像。」
「你們兩個人可真算得相敬如賓,她捧你,你捧她,看著真叫我這個王老五羨慕。」劉慰祖趁譚允良不注意,快速而惡作劇的朝莊靜掠了一眼,莊靜裝做沒看見,從桌上拿起皮包,慢慢往外走。
一輛淡灰色的汽車從路的左端滑過來,停在王家的大門口。「這是譚允良來接了。」他想。卻不料下車來的是莊靜一個人,這真讓他感到出乎意外的驚喜,連忙掐熄了煙,快速的跑下樓去。
「呸!真心真意?說穿了無非是自私,只因為他們想利用我做他們的好孫子好兒子,替姓劉的撐門戶……」
「不錯,都經驗過,可是那又算得了什麼?跟受的苦比起來,就變得可笑了。」
「你母親那裏有這樣一顆痣?」莊靜用一個手指尖摸著唇上的痣。「我也看不出她跟我哪裏像?我還記得你母親的樣子,她真漂亮,又會收拾,衣服也穿得講究——」
「人生只有一次,被損害的是追不回來了。怎麼彌補呢?無非是出出氣而已。報復就是我的彌補方法,說起來很阿Q的。」劉慰祖有點頹喪的說。
「我倒也希望有人要呢!拜託你們賢伉儷替我注意注意,給介紹一個——」
「吃,吃,我不是文明人,什麼肉都吃,人肉也行的。」
「對,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劉慰祖又諷刺的學著莊靜的口氣。「決定了你才好回去交帳,不然譚老板回來問你做了什麼?你難道說只請老情人去吃了烤鹿肉,算了舊帳不成?」他嬉皮笑臉的挖苦,見莊靜又在皺眉頭,便故意放得很正經的問:「譚允良管你的行動嗎?我看他很縱容你似的。當然嘍!憑他譚允良能娶到你這樣一個女人也不容易了,怎麼能不貴而驕之。」
「是臨時決定去的,還是早就要去的?」
他憑窗外望,外面的天氣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這麼蠢蠢的裝著一本正經,而想大大的放鬆一下,到野外敞開胸膛大叫幾聲。
「因為——」莊靜重重的垂下眼瞼,垂成一個彎彎的弧形,兩道上翹的眉毛也跟著變成彎彎的了。這個表情是劉慰祖所熟悉的。在當時,每遇到疑問,她便會這麼重重的垂著眼瞼,這使她看著更為嬌媚,更有女人氣,他就喜歡她這個神傑,會捧起她的臉,在她寬寬的額頭上吻了又吻。
「你認為學者和企業家就比我今天這個樣子強嗎?我倒不覺得。我告訴過你:我看不起那些人,他們全活在欺騙裏,活在謊話裏,他們全是不誠實的。如果他們誠實的話,就沒辦法心安理得的這樣過活,就會和我一樣,要從這個世界上逃走。哼,說句老實話,我看不起所有的人,看不起這個虛偽的社會。」劉慰祖丟掉燃著的半截香煙,用腳踩得粉碎。
「好個風流浪漫的譚太太,瞞著丈夫跟老情人到風景漂亮的江邊上談心。」
「你是個心理變態的人。我們的想法差得太遠。我走了。」
空蕩蕩的一間長方形大屋子裏,就剩下劉慰祖一個人。他把香煙撚滅了,在房子中間呆站了一會,便去坐在剛才家棟坐過的樓梯上。
劉慰祖正輕蔑的說著譚允良,譚允良就推開門進來了,後面跟著家棟。
「記得,到現在我都想不出他們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我想我不至於面目可憎的那麼怕人吧!」
「你別想逃避,我問你為什麼?你聽到了嗎?」
「你也不認識現在的我,對於你我心情矛盾。我恨你——」
「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允良。」莊靜肯定的點點頭。
譚允良買下的一樓一底,開餐館的小樓,原是一家小酒館,在海德堡的僻街上。幾天前酒館才正式結束,把房子移交給他們。如今除了一堆圓形的小桌子,歪歪斜斜的擺在地中間之外,整個大廳空空的。因為太空就給人一種陳舊破敗的感覺。兩人在屋裏巡視了一圈,莊靜問:
「我不恨你,也不恨所有的人。我輕視所有的人,不相信他們說的話,瞧不起他們做的事。」劉慰祖下了車,把車門重重的甩上。
「談什麼?」劉慰祖定定的看看她的側影。
「第二件——?」莊靜稍稍思索了一下,懇切的道:「昨天見到你,我真的太吃驚了,我——我真不相信你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慰祖,你為什麼要故意糟蹋自己,你——」
「怎麼彌補?」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的態度簡直——簡直討厭,我居然愛過你這樣一個人嗎?真是奇怪。」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錶,差五分鐘就是九點半了,正是譚允良該來接他的時間。「唉和*圖*書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這麼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憐又可笑。
「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的話,最好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突然跟譚允良結婚,不告而別?」劉慰祖盯著莊靜的臉,固執的問。
「不錯,就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他們答應一個月後全部交貨。」譚允良說著轉對劉慰祖:「外行人開個餐館也不容易,什麼心思都用上了,將來怎麼發展可不知道。」
「你永遠忘不了受過的苦,專忘享過的福。」
「下來走走吧,這裏風景真好。」她掏出墨鏡戴上。
「談——當然是談裝置餐館的事,你不是我們請來的設計師嗎?再就是——再就是想談談你。」
「他們不是討厭你,是怕,是看到你就想起他們做過的虧心事。高貴的人,表面上是不承認他們會做虧心事的,可是他們心裏並不糊塗,自己做過什麼明白得很。於是就東賴西賴,瞪著眼不承認,真是虛偽得可笑。」劉慰祖像是在敘述一個仇人的丟臉行為,咬牙切齒中透著快意。
「快吃吧!還要去餐館呢!」
「他們到底做了什麼?」莊靜越發的好奇。
譚允良跟劉慰祖打過招呼,對莊靜道:
「唉唉,又是報復。依我看,你好好的生活,盡量過得快樂,才是彌補之道。」莊靜又試著勸他。
劉慰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和莊靜碰個正著,對穿了一身米色套裝的莊靜仔細的端詳。
「你看這間房子可以裝潢成很好的中國形式嗎?」
「慰祖,我不是在跟你鬥嘴,你也不必因為以前的事跟我刁難,我是一番誠意。」莊靜說得很輕,很慢,但一切的善意和關切,都從那些慢條斯理的話語中透露出來。
「你說的是我繼母,我是說我的親生母親。」
「餐館可以下午去看,先在這裏談談。」莊靜平靜的說。
「莊靜,你知道嗎?你把我對人間的好印象,打出了第一道裂痕。你總該記得吧?我對你是很好的、很真心的,差不多想把自己整個奉獻給你。」他的聲音裏透著深重的哀傷和惋惜。
「可是你的表現,你的生活方式都太奇怪了,為什麼?」
「我父親風度翩翩,一表紳士,是吧?」劉慰祖嗤之以鼻的笑笑。「告訴你,莊靜,那全是假的,是表面上演戲的,如果剝開他們的皮來看,你會嚇死——」
「怎麼不記得,雖然只去過一次,印象可深刻極了。你祖母的樣子好威嚴,你父親的風度——」
「我留下來給劉叔叔幫忙好不好?」
「你呢?你把我找出來要做什麼?」
莊靜保持著沉默,仍用那條柳枝輕輕敲著手心。劉慰祖一把搶下柳條來,丟到江水裏。
「我是受騙者,為什麼不能用這種口氣說?莊靜,你還記得?我祖母和我父親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那副驚慌的樣子?」
「我不偏激,我不過比別人稍率真一點,誠實一點。」
劉慰祖望著江水,半天不說一句話,莊靜也望著江水,再找不出什麼話來說。她正想提議是不是該回去了?劉慰祖卻突然開口了:
「你要做什麼?慰祖,這裏不是淡水河邊,你我也都不是以前那兩個人。你不能這樣。」她氣咻咻的說。
他點上一支煙,坐在長椅上有一口沒一口,心不在焉的吸著,視線對著江岸的一大片淡黃色的迎春花。
「慰祖,這些年,我想起你,總以為你已經是了不得的學者,或者繼承了你父親的事業,成了大企業家了,哪裏料到你是今天這個情形——」
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只有松達太太用吸塵器吸地的聲音,劉慰祖在四樓聽那聲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沒有高低變化、沒有節奏的轟轟響聲,聽得他好心煩,好寂寞。
「老板娘的命令一定服從就是了。喂!譚老板,我看你太太真能幹,比你還厲害呢!」劉慰祖拍了一下譚允良的肩膀,好像在跟他開玩笑。
「誰說時光無情,收拾起來還是不錯嘛!怎麼一個人來的?譚老板呢?」他口氣中充滿調侃,把「老板」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楚。
「如果有過我那樣的經歷,還不知道醒悟的話,那個人一定是麻木的。」莊靜一扭身,坐在水邊的紅木長椅上,愣愣的望著江水。
過分膨脹的怒氣,塞得他的胸腔滿得像隨時可能爆炸開來的汽球。他無論如何服不下這口氣,為什麼害了人的人反倒有好結果?反倒能過得心安理得?為什麼他劉慰祖永遠是個被害者?是個被犧牲的角色?不行,他就是輸不下這口氣,也痛恨這種黑白顛倒的現象,他一定要反抗,要報復——雖然他早說過:無論什麼時候遇到莊靜,也要報復。但在江邊上的長談,在小館裏的默默相對,使他幾乎改變了心意,幾乎想收拾行囊離開海德堡,把過去的創痛和忿恨一筆勾銷了。因為,他在她那對墨黑的大眼眸裏,看到了當年在淡水河邊看過的神情,那神情似乎在說明一項很重要的事實;她對他仍然在愛著,一點也沒變。他差不多心腸立時變軟了,也差不多恢復了一些對愛情的信心。覺得愛情這東西可能還是有的,人心並不像他想的那麼冷酷絕望,他甚至覺得對這樣一個深情的女性報復是下不了手的。可是,當他看到她對譚允良的態度,他們一家三口那種美滿和諧的情形,便明顯的看出,自己是又一次被愚弄了。他發誓非報復不可,他和-圖-書雙手抱著頭,滿面愁容的尋思著,怎樣給傷害他的人以還擊?
「這種作風就是幼稚。」莊靜笑笑,側過頭掃了劉慰祖一眼:「你好像一身是刺,存心要跟所有的人作對。」
小徑邊上的柳樹正在冒新葉,柳條兒長長的垂著,直撫到水面上。江畔有點風,每當一陣風徐徐地吹來,柳條兒就款款的擺動幾下,水面上也就連著起幾圈漣漪。
「死了兩個?」劉慰祖為之動容了。
「哦?真的?真是老交情,好關心我,一眼就看出我變得不像從前了。依你看,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這幾天,他又煩悶得慌。舊地重遊畢竟不是輕鬆的事,與莊靜的意外相遇更令他震撼。舊地舊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落,不平和憤慨便愈加重。
莊靜沿著江邊的馬路往上開,停在一家鄉村風味小館的門前,問:「你吃鹿肉嗎?這家飯館專賣野味。」
「為什麼因為我像你母親,你祖母和你父親就那麼討厭我?你怎麼見到你母親的?」莊靜對劉慰祖所說的情況感到太新奇了,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原來事情就如此的簡單啊!於是你就把我一丟了之?」劉慰祖出聲的冷笑。
「你真是個體貼的好太太,連先生的心理問題都注意到了。」劉慰祖霍地一聲站起,在地上來回走了兩遍,停在莊靜面前嘿嘿冷笑幾聲。「不過我可沒有義務注意他的心理——唉,別急別急,我話還沒說完。我雖然沒義務注意他的心理,可也沒興趣去告訴他,跟他太太談過戀愛。所以這一點你可以絕對放心。第二件事又是什麼呢?」
家棟好不情願的從樓梯上站起,譚允良又說了些客套話,譚家三口人終於走了。
「好一副賢妻的嘴臉。不過,請你以後再也不要把我跟你的譚老板一起比,那對我是侮辱——」
這句話相當的觸怒劉慰祖,氣得他半天開不得口。
「就為了這個原因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劉慰祖吐著煙霧,冷冷的觀察這一家三口,當他發現他們是真的彼此關愛,是一個堅實而諧美的小小團體的時候,他的不平、嫉妒與憤恨的心情又浮了上來。
莊靜皺皺眉,不再理劉慰祖,待跑堂的來問要什麼?劉慰祖就毫不客氣的要了烤鹿肉、混合沙拉和紅葡萄酒。要完了對那跑堂的道:「這位太太要什麼我不知道?你問她。」
「記得就好。你想,你突然不告而別,跟別人結婚去了,對我是什麼樣的打擊?」劉慰祖比個手勢,阻止莊靜插嘴。「你走了之後,我對於愛情的看法整個變了。我不再相信愛情,也不敢再相信女孩子。這時候,我才懂得了祖母和父母對我的愛是多麼的真誠可貴。於是,我彷彿變得六根清淨了,對於什麼玩玩耍耍的事都不去想,不去碰,就一心一意的要做好兒子、好孫子,用功讀書,將來成大事業,挑起門戶,光宗耀祖,也讓我奶奶跟我父親高興。」
「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再提。允良是我的丈夫,他是個從不傷害任何人的好人。如果你還顧念以前的感情,就不該用這種字眼批評他。」
車子早出了海德堡市區,沿著納卡江往下開,在一片濃密的松林前,莊靜停住了車子。
「好吧,我們走。」
莊靜用眼光在他臉上掃了一轉,也不再說什麼,拿起刀叉默默的吃著。面前坐著的人竟是她少女時代的戀人,當日儒雅純潔的大男孩,今天放浪形骸的憤世嫉俗者。他曾經那樣愛過她,現在卻聲言要報復她,這一切變得太多了,她差不多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可是對面那個滿面風霜,自稱劉浪的人正在大口的喝著酒,大塊的吃著肉,大言不慚的苛責著與他有關的人,是再真實不過的存在。世事的變化是讓她震驚極了,使她陷在真與幻之間的朦朧裏。她沉默的聽著劉慰祖發表各類新奇的言論,不再搭話。待他說完了好長一段話,她才淡然的道:
「允良,家具做得怎麼樣?」莊靜把話回到正題上。
松達太太正要去開門,劉慰祖對她擺擺手道:
「你要談什麼?」
「這是高調,盡量過得快樂?怎麼能盡量過得快樂呢?除非自欺,對於一般人自欺並不難,對我就不可能。我太清醒了,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像我這樣一個人,是沒多少理由可以快樂的。」劉慰祖已把半瓶酒灌下肚,一會晦澀的紅暈在他微黃的面皮下泛出來。
「你看我心理變態,我看人人心理變態。你別走啊!我給你道歉。唉!莊靜,你連一個心理變態的老朋友都不原諒嗎?」劉慰祖攔住莊靜,莊靜哭笑不得,只好跟他一同上車。
「今天的我怎麼樣?不正派、不誠實、也不單純了?像什麼?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還是像四海浪蕩的流氓?」劉慰祖不在乎的噴出一大串煙圈。
「你好像對這裏熟得很?」跑堂的離去後,莊靜說。
他望著遠遠的藍天,和天空上一字排開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產生了強烈的懷舊情緒。想起往昔的種種,反而有些惋惜、傷懷似的。
「譚老板真不愧是生意人,算計得真精。」劉慰祖彷彿有點諷刺似的。一面掏出煙來,哢嚓一聲用打火機點上了,挺愜意的吸著。「我是隨時隨地可以開工,不過你們要快點把工人找來,中間那堆桌子椅子也得先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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