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對，我們不該再鬧意見，該努力改變環境，對不對？」莊靜快樂的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呢？」那個女職員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劉慰祖，旁邊的另外幾個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著頭。
「你為什麼要愛我呢？」
「那就得了，就沒問題了。我和你奶奶對莊靜這個人沒成見，無非是怕她影響了你的學業。既然你還是一心一意要念書，這個問題就先不必談，等你學業告一段落後再提也不晚，你還是安心念書好了。」
「湖南，魚米之鄉啊！好地方。可惜我當年在上海念書，做學生嘛，就忙著用功了，也沒能去看看。」父親也恢復了自然，開始發揮他最擅長的交際辭令。「聽說莊小姐在××銀行服務？」
「他們會喜歡你的，誰都會喜歡你，莊靜。」他深情的說。
「你真會說話，我們一家人都被你征服了。」
「留學是件好事，為什麼我要拒絕？」
祖母和父親望了一眼，兩人都有些語塞。祖母仰仰她尖尖的下巴，道：
「為了我的前途？」劉慰祖咀嚼著這句話，回到樓上自己房裏，仰面躺在床上。
「等你過四五年得了博士回來，也許我死了，也許頭髮都老白了，也許你有別人了。」她嘟起猩紅的嘴唇。
「唉！慰祖，你這孩子怎麼死心眼？奶奶不過那麼說說罷了，就是怕你不肯念書。莊靜不是滿好？我幹嘛不喜歡她。」祖母笑得咯咯的。
「好漂亮，收拾得像要去赴大宴了。」劉慰祖笑著打量她。
「莊靜，沒有的事。你太多心了。」劉慰祖嘴上如此說，心裏的疙瘩可比莊靜還大。祖母和父親不喜歡莊靜，對她母親的職業感到羞恥，在萬分勉強的情況下才答應他與她交往的真像，他一個字都不敢透露。
「莊靜，你要鼓勵我。我必得要用功念書，必得有好成績，我讓家裏滿意，家裏才會讓我滿意，我的目標是將來兩個人一塊兒出國，祖母和父親都是說話算話的。」
「媽媽到南部她乾姐家去了。」莊靜兩手插在睡袍的口袋裏，有點矜持的說。「你知道嗎？她的攤子已經收了快一個月了。她口口聲聲說要自食其力，不要我養活她，可是她又找不到別的事。她心情不好，到南部住幾天散散心。」
「我不帶她回來就是。」他說。心想：你們當莊靜愛來呀？她早就說我們家「官場氣」太足了。
他看出事情絕不這麼簡單，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內，那原因是什麼呢？他做了許多假設，做完又覺得每個都無可能性而全部推翻。而且肯定無論因為什麼原因，都不會削減他對莊靜的愛，他對她的感情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動搖的，這一點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決定了——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太奇妙了，他覺得從來就認識她，她那張帶幾分妖豔，嘴唇上有顆大黑痣的臉，對他一點也不陌生。他一直認為這是「宿緣」，是前生注定的。現在祖母和父親竟然因為對莊靜有成見，破壞他與莊靜的愛情了。他為此情緒大壞，終日不說不笑，陰沉著臉，跟眾人之間有意的疏遠。他的仇視態度使祖母和父親難以忍受，過了兩星期，便自動的找他談這個問題。
「我好像是專程去討好的，也許只不過是白費力。」莊靜忽然又擔心的患得患失。
「不，不是病，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鎮靜的問。
祖母的話把幾個人都逗笑了，他尤其開心，認為祖母已同意了莊靜，這使他擔著的心思放下了一半。
「慰祖，你是對的，我們不該現在結婚，你也不能跟家裏鬧翻。我不過是說著玩玩的，你別認真。」
「那麼你要我等多久？」
「天曉得，這可是怎麼回事呢？」劉慰祖無聲的自言自語，決心到莊靜家裏找她問個明白。
他自然不會去找呂蓓蒂，卻在一個失眠的深宵，從床上爬起來，駕著父親的汽車一口氣跑到莊靜的家。
「那個女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可靠，是個朝秦暮楚的人。慰祖，這個女孩子不值得你為她傷心。」祖母說。
「奶奶，莊靜來了。」他牽著莊靜到祖母眼前。
「你怎麼能確定你父親是值得尊敬的？是好人？」
「可是他看不起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認為不夠高貴的職業。而且他的好以及他的善心都是他的金錢和地位培養出來的——」莊靜自覺話說得太重，便及時的住了嘴。但她的話早已像鐵釘一樣，深深的釘進劉慰祖的心裏，使他感到疼痛。
他們最喜歡的去處是淡水河畔的一個水門邊，門旁有塊大石頭，正好容納兩個人緊挨著坐。有人說這個水門曾吊死和-圖-書過人，還有人在這裏跳水自殺過，總之，是挺不吉利的。但他們不怕，他們只知道戀愛，只管自己，不管什麼妖魔鬼怪或吉不吉利的閑事。
「嘻嘻——」她還在笑。「慰祖，你這話像個佛教徒說的。你是不是相信佛？」
「她的那個長相我也不喜歡。」
莊靜被屋子裏的空氣弄得愕住了。感激的對繼母笑笑，再朝他瞄一眼，便不安的坐在沙發上。
「是。母親娘家姓黃。」
「瞧你，大學生了，說話還像個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訴你，這個女人絕對不值得你為她傷心，我早就說她妖裏妖氣的，靠不住。可不是讓我說中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也算給你受了個教訓，以後看人可要留點心思了。」祖母說話用丹田之氣，一句句聲若洪鐘的敲著他的耳鼓。「慰祖，你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奶奶可看你是大人呢？是劉家的撐門柱，咱們劉家是好哇還是賴？就看你的了。家裏的人全指望你，你怎麼可以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這叫我們該多難過啊！」
「莊小姐在哪一部門工作。」繼母也沒話找話的問，其實他早說過，莊靜在營業部。
「相信，可是慧眼不夠，那是我祖母的事，她是信佛的。」
「好呀！叫名字也好，你的名字真漂亮，莊重安靜，就像你的人。」繼母笑著說。顯然是十分中意莊靜的。
「慰祖不是病了吧？臉色怎麼這樣難看。」父親第一個發現。祖母也早就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
「呂蓓蒂前天還來了呢！你怎麼不去找找她。」祖母又抬出她最中意的呂蓓蒂。
「慰祖，我不過是說氣話，你別認真。」莊靜抱歉的眯著眼笑起來，笑得他不能再認真。
「你怕，你一個人在家？」他奇怪她母親怎麼不在家？
「可是到底為了什麼？」
說是說，事實是事實，遺忘是何等的不易……。
「啊！慰祖，是你……」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把門打開，讓他進去。「我好怕，不知道是什麼人叫門。」她塗了蔻丹的柔長的手指，輕撫著胸口。
「我母親的職業你管不著，我也不想勸。我是不相信拆字算命，也承認他們是在說假話，不過我還是尊重他們，因為他們說假話是光明正大的，是等於標明了販賣謊話的，好在願者才上鉤，想受騙的是自找，不想受的可以拒絕。何況他們都是為了生活，出於不得已。他們不像那些偽君子假善人，明明是欺人騙人還說自己誠實，還做出高貴有人格的樣子。」她愈說愈氣，冷笑著道：「如果我母親有你祖母那麼好的命，生來就有錢，每天除了打牌什麼也不用做，她就不必選擇擺拆字攤說假話去騙人的錢了。可惜她不能，她得養活她自己，還想積點錢讓她女兒上大學——！」
「對，莊靜，你真聰明。」
兩人又言歸於好了，陰影卻仍然在。但是他們故意不去看它，躲著它。
「我也一樣。莊靜，我們對將來要有信心，有耐心。」
星期六的中午，劉慰祖按照約好的時間到××銀行門口等莊靜下班。莊靜是在一個月前調回總行的。自從她調回來，他便每天都要跑一次城裏，常常是等待她下班，然後一同去吃晚飯，再到河邊或郊外，僻靜人少的地方去散步談心。
莊靜果然再也不提結婚的話了。但她似乎有意在迴避他，約她出去，她總推說太忙走不開，到銀行去找她，她竟常常不在。那天他去她又不在，他便問坐在她附近的一個女同事：為什麼莊靜又沒來？
「莊靜，別走，聽我說——」
「忙什麼？這麼早就忙著回家？」莊靜偏鉤住他不放，好像有意要跟他搗搗亂。
「嗯，是我。」
「如果她真跟你好，十年八年也能等。」父親點上一支雪茄煙抽了兩口，又道：「只要你聽話，不忘本身的責任，不叫家裏人失望，書念得好，兩個人一同出國也不是不可能。」
「莊靜……」
「奶奶，我正跟她學怎麼待人接物呢！」他笑著說。
「莊靜，不要哭，我們總要想法子把一切解決的。」他親她的額，她的臉，她那顆大黑痣和滾熱的眼淚。「莊靜，我的小姐姐，我以為你真不理我了呢！」
「奶奶不是不喜歡莊靜嗎？」劉慰祖還是不太放心。
那鄰居太太說了一長串話，劉慰祖只聽到前面幾句，知道莊靜結婚了，莊老太太跟女兒女婿全家搬走了。別的全沒聽見，也不想聽。
「你——」他激動得血液的循環都加快了。「我父親能幹，有學識，對我祖母孝順，為人正直心腸又好，他每年捐給社會上的錢不只十萬，他的好是大家承認的……」httｐs://m.hｅｔuｂｏok.ｃｏm.ｃom
「天知道，到你們家做客比赴大宴會還讓人緊張呢！」莊靜嘟起小嘴。
「我又沒說不先把書念出來。」劉慰祖吶吶的說。
「慰祖，你大學才念到第三年，談婚姻還太早，這個女孩又比你大，社會氣也重，不適合你。你應該理智一點，慢慢的和她疏遠。」父親拿下嘴上的雪茄煙，指著他說。
「哪裏會？別亂想。」他說。心裏其實知道莊靜離劉家選媳婦的條件差得遠。如果他能冷靜的憑理智選對象，也不會挑選她。無奈愛情是這麼無可理喻的事，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震撼的，就直覺的感到認識她，熟悉於她的一切，非要愛她，獲得她，也非得到她的愛不可。他們已經交往了半年，從一開始便是沒有保留的熱戀。對於莊靜的一些小毛病，他也不是沒看到，譬如：她太注重外表的修飾，太陶醉於自己的美麗，也太喜歡對異性表現她的魅力，而惹起他的忌妒之心。她時而大談命相學，時而大談金錢，讓人弄不清她到底喜歡什麼？但莊靜的優點也是說不盡的。她坦率、活潑、能言善道、腦筋靈活，熱情得像一團火，又那麼美豔。交往了半年，他只有愈來愈愛她，愈來愈不能沒有她，如果一天不見，他這一天就會像缺了什麼。他認為莊靜的吸引力是無人能抵禦的，連祖母和父親也抵抗不了。想到這兒，他的信心又來了。
「我懂，我現在懂了。」劉慰祖把臉伏在她的頸窩裏喃喃著。那夜他留在那裏沒回家。
「我知道。奶奶，我會振作，會忘了她。」他說。
「對的，對的。現在台灣的銀行業務非常上軌道，對於工商業的發展很有幫助。」父親果然對這個題目大感興趣。
「慰祖，不光是為你，我本人也不喜歡媽媽的職業，總覺得她丟臉。可是我傷了媽媽的心，我好難過，……」莊靜伏在劉慰祖的胸口上孩子似的哭著。
「奶奶，我不是還戀著她，我恨她。我要殺她——」
「頂多四五年。」
「搬走了？搬到哪裏去了？」
「唔，湖南。」祖母對「湖南」似乎有特殊好感，臉上又有了笑容。會心的朝父親看了一眼。「你母親也是湖南人？」
「她的攤子收了？是你叫她收的？」
莊靜只微笑的看看他，一句話也不搭腔，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走，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才停住腳，道：
「喔，莊靜，我那天只不過在胡說，你就認真了。」劉慰祖大為感動，上前一步，把莊靜攬在懷裏。
「莊小姐別客氣，隨便坐。」繼母倒是和平常一樣的從容和婉，笑吟吟的過來招呼。
「你別按鈴了，莊家昨天搬走了。」
「我父親是個值得尊敬的好人，我崇拜他並不算羞恥。每個兒子都想做他父母的好兒子，這是應該的。」他忍著怒說。
「回去看書。書念得好，爸爸才多給錢，咱們才玩得痛快。畢業成績好，分數高，家裏才會答應我的請求。」
「爸爸，我們能不能先訂婚，訂了婚我就心安了。」劉慰祖感到臉在發熱，這樣的要求可不容易說出口呢！
「慰祖，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先念出書來再談婚姻？」父親的語氣也是和善的。
「搬到哪裏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莊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證結婚。她客也沒請，結完婚就搬了。莊老太太也跟著女兒女婿一道走了……。」
「唉！你在想些什麼？難道不結婚就有什麼不安心的？」劉慰祖扶著莊靜的肩，輕輕的搖晃著。「不要胡思亂想，等我畢了業再談吧！書沒念完背後就拖個家——」
「你不要再帶她來家，我不願意看到她。」祖母說完，挺著筆直的脊背走出去了。隨後父親也離去，只剩下繼母在收拾茶具。
「沒那話。那是你還不了解我奶奶。我奶奶不同於一般的老太太，她一輩子做貴夫人，被人尊敬慣了，所以總有點冷冷的、擺架子似的。其實她心腸熱得很，我看她對你很滿意。」
「奶奶，她母親做這一行是沒辦法，是為了生活。」劉慰祖求助的朝父親和繼母看看，想不到他們的態度也變了。父親重重的垂著眼皮，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繼母也在躲避著他求助的眼光，好像就怕他求她似的。「在沒請莊靜來家吃飯以前，不是對這一點已經取得諒解了麼？不是早已經知道她的家庭環境了嗎？」
他用力的按電鈴，拼命的打門。折騰了半天，黑暗的窗口亮了，緊閉的門徐徐的開了。門裏站著莊靜，她神態驚慌，眼光裏充滿恐懼。
「慰祖，你愛不愛我？」莊靜用兩隻柔白的手臂環住他的頸子。
莊靜的脾氣他明白：她是屬於和*圖*書熱情、衝動、任性、有決心，說做就做的那一型。她的周圍有的是追求者，如果她知道祖母與父親對她這樣輕視，而賭氣跟別人去好，移情別戀可怎麼辦？因此他始終瞞著她，她自然也不曉得他在家中艱苦爭鬥的經過。當他說將來如何如何的時候，她也說將來如何如何。但莊靜是個感覺靈敏的人，自從那次到劉家去吃過一頓飯，便不見劉慰祖再邀請她到家去玩，也少聽他再談他的家人和家裏發生的種種事情的跡象來看，顯然劉家並不歡迎她做他們的兒媳婦。這不單傷了她的自尊心，也使她傷心、憂心，她有時會試探著問：
因為知道莊靜要來吃午飯，他父親拒絕了一個宴會而特別留在家裏。當他帶著被劉家的豪華氣派震懾住了的莊靜，走進他祖母專用的內客廳時，祖母、父親、繼母早就等在那兒了。
「慰祖，你不應該一天到晚跟我們拉著長臉，奶奶跟你爸爸是為了你好，如果我們不疼你，也不這麼關心你的事了。」祖母平和的說。
兩人決定改變環境，環境竟真慢慢的改了。他們不再為家庭的陰影所左右，不再彼此挖苦，雙方都本著誠意，為未來開闢途徑。
莊家的門深鎖著，他在門鈴鈕上重重的按了一陣，竟是無人來應。正猶疑著該走還是該打破門衝進去，一位鄰居太太不聲不響的出來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兩眼，道：
「去去，找同學玩玩去。或者叫你媽幫你準備個派對，請你的朋友們來跳跳舞。」父親塞給他一大疊鈔票。
「這是侮辱。莊靜，這是有意的侮辱。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心思想我父親，怎麼可以用這樣的字眼說我父親。」
「你對家裏有什麼請求？」
父親的這句話像一粒定心丸般定住了劉慰祖，能爭來這樣的結果他已經很滿意了。他明白莊靜的被接受很不容易，完全是祖母和父親不忍傷他的心才勉強答應的。
「黃，是你母親的本姓？」祖母又問。
「還是叫小姐吧！人家莊小姐是社會上做事的人，不比慰祖的那些同事，都還是半大孩子，呼名道姓的沒關係。」祖母客氣的說。又轉對他道：「你看人家莊小姐多懂事，倒是做事的人，不像你，還是個傻小子。」
莊靜頭也不回，連走帶跑的，攔住一輛車，跳上去一會就走得老遠。他站在馬路當中，惱恨著自己的衝動和愈變愈壞的嘴。
劉慰祖一句話也沒說，默默的走開了。家人的關懷令他慚愧，而對他和莊靜的不了解令他加倍的痛苦。
劉慰祖找出所有莊靜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楓葉書簽、領帶、給他編織的毛衣，抱到後院的空地上，點把火一口氣全燒了。燒完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父親和繼母進來勸了他一頓，父親說的仍是男兒志在四方之類的勉勵話，繼母還是強調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裏只想著如果有天找到莊靜，要怎麼報復她。到第三天頭上，他祖母推開門進來了，她腰桿挺得還是那麼筆直，腳步還是那麼鎮靜，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銳利。
「我在營業部存款科。」莊靜和婉的微笑著。說話的時候，嘴唇上邊的大黑痣閃閃動動，襯托得她有種逼人的嫵媚。「伯母，叫我名字好了，別叫小姐。太客氣了。」
「莊靜，我道歉，我剛才是氣話，是胡說——」其實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我可以負擔家庭生活，不過得苦一點。」莊靜打斷他的話說。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給我的印象太特別了，第一眼看到你嚇了我一跳，我覺得認識你，跟你熟得不得了。總之，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是陌生的人，覺得早就在愛你了。」他一邊揉搓著，一邊喃喃著。
「是的，已經工作快三年了。銀行工作是枯燥一點，不過整個的說，也還算有意義，對整個工商業的推動多少發生了一些作用。」莊靜從容不迫，伶牙俐齒的說。
白天太陽太大，他們總是黃昏以後才去。坐在大石頭上看著月亮上升，看黑鬱鬱的江水、聽水聲……。和以前不同的是，劉慰祖總是緊緊張張，一過十點就叨念著要回家。
這情形立刻被他祖母和父母發現了，於是他們都來安慰他，表現對他的愛和同情，也都勸他忘記莊靜。
莊靜真的不理劉慰祖了。到她家裏、銀行裏、或在街上截住她，都是不睬不理，就像從來不曾認識他一樣。後來她居然和別的男人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彷彿真的下決心跟他絕交了。
「我這人真沒修養，怎麼那麼容易認真，我該知道你是說氣話的。」他也訕訕的笑了。
「你該勸勸你媽媽，改改行才好。你看，那算什麼和圖書？難道你相信拆字算命？依我看他們全是說假話。」當他們在西門市場經過一個算命攤子時，劉慰祖不懷好意的說。
「她母親是個擺算命攤子的。我們如果跟這種人家做親戚，不要讓人笑掉大牙。」祖母嗤之以鼻的冷笑兩聲。
莊靜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送過莊靜回來後，祖母就開門見山的表示了態度：
「記著，我祖母無論說什麼，你都聽著，可別反駁。」
「啊——」他聽到祖母隱隱的低呼了一聲。也注意到，本來正在笑眯眯的祖母，從莊靜進來的一刻，臉色就驟變，不單笑容在剎那間消失，彷彿還有些驚懼和疑惑。父親的反應和祖母一樣，只是顯得更緊張，他僵站在椅子前，眼鏡片後面的眼光是驚慌的。
「還有，你晚上回來要早，這一向你回來都太晚了。你用錢也太厲害，我到銀行查了帳，你存戶上簡直沒有幾個錢了。這樣下去怎麼行？以後我要換個方式給你零用錢了，每個月初發，不再整筆的存在銀行裏。你的功課退步了，知道嗎？這種情形也必得改變過來。」父親嚴肅的說。
「媽，到底是為了什麼呀？莊靜做錯了什麼呢？為什麼奶奶和爸爸都突然不喜歡她了？」劉慰祖湊到繼母身旁，心不在焉的幫著撿拾桌上的東西。
「那不是白日夢，都會實現的，你得有耐心。」他安慰她。
「你道歉也不行。慰祖，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沒辦法合到一起去。我們必須要分手了。」莊靜把話說完，腰肢一扭，踏著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就轉身走了。他連忙追上去，嘴裏叫著：
「奶奶，莊靜不是長得很好嗎？人家都說她漂亮。」
劉慰祖和莊靜像以前一樣的交往著，出遊、看電影、坐咖啡館。
「也是的。在來台灣前，母親一直在湖南。」
她總說多麼的愛他，卻又常常給他製造吃醋念酸的機會。有天他到銀行去找莊靜，見她和一個外表很瀟灑的男同事有說有笑，連他在櫃台外對著注視了十分鐘之久，她都沒發現。這便惹得他忌妒心大發，蓄意要報復。
「奶奶，你知道的，我從不跟人打架的。」劉慰祖比畫著一隻手，嘿嘿的冷笑個不停。「現在大家可以放心過太平日子了，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了，她……她已經跟別人結……結婚了。」他泣不成聲，用那隻比畫著的手把臉一捂，跌跌蹌蹌的跑回自己房裏。
「留學回來，那得多少年？」他幾乎叫起來。
「你跟她交往，可不必帶回家來，還是留一點分寸。」祖母又說。
家人被他的模樣嚇壞了。
「跟我父親要多談銀行業務，會計統計什麼的。」
「現在結婚？」劉慰祖吃驚已極。這個提議令他大意外了。「為什麼忽然想現在結婚？」
「請長假不來了？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呢？」劉慰祖如墜在迷霧中，困惑的問。
「那叫什麼漂亮，妖裏妖氣的，這樣的女人絕對靠不住。」祖母武斷的下了評語。
「你相信你爸爸的話？」她有點輕蔑的。
「真的嗎？我覺得你祖母不喜歡我呢！」莊靜悻悻的說。
「莊靜請長假了，以後不來上班了。」那個女職員說。
「嘻嘻，我不陌生，你看過我？你在哪裏看過我呀？」她嘻嘻的低聲笑。
「慰祖，你到鏡子前面去照照，你還像個男人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負了你，你就做出這個嘴臉來，好像不把自己作賤出個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嗎？人家已經跟別人親熱去了，已經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為了人家給自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嗎？這樣的一個女人，朝秦暮楚的，還值得你為她傷心到這個程度嗎？難道你還戀著她？」
「奶奶，你老放心，我沒忘記責任，我會重新振作起來的。」劉慰祖無精打采，背書一般的說。
「在——在前生，莊靜，真的，在前生。」他認真的說。
祖母不說什麼，一對銳利的眼睛仍不時的打量莊靜。
「我有的。慰祖，為了你，我能讓自己有。」她的語氣肯定得很。
「我們總是計劃著將來如何如何，將來的事要哪天才能兌現呢？依我看那不過是做白日夢。」
祖母坐在鋪著猩紅色軟墊的太師椅上，穿著真絲袷袍，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耀眼的翡翠戒指。父親和繼母分坐在祖母的兩旁。他和莊靜進去時，他們三個人正在談笑。
「是嗎？但願如此。」莊靜還是不太愉快的說。
「我一點也不信，可是我喜歡聽你說前生見過的話，慰祖，我愛你得很呢！」
「不行，莊靜，那絕對不行。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以服人的表現和和平的態度來爭取未來的幸福嗎？
hetubook.com.com我們如果現在結婚，不單影響我的學業，家裏也絕不能原諒。難道你願意我跟家裏鬧翻嗎？你絕不會的。是不？莊靜，我們要有耐心，要等……」劉慰祖覺得莊靜這個提議太荒謬了，說了一大篇不能結婚的原因。莊靜一言不發的聽著，聽完沉思了半晌，微笑著說：
「慰祖，你好像比奶奶還老古董。現在的青年人哪裏還講究什麼訂婚？你有什麼不安心的？怕莊靜不理你了？那是用不著的。要是她的心向著你，不訂婚她也跑不了。怕我和你爸爸變卦？更是用不著，我們怕的是你只顧交女朋友，不念書了。既然你念書的心一點也沒變，家裏就放心了，事情也就了結了。」奶奶的薄嘴極有抑揚頓挫的說著京腔。
「有耐心？」她斜歪著嘴唇，諷刺的笑了。
「知道了。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莊小姐府上是哪裏？」祖母到底是祖母，早已恢復了一向的高貴威嚴和鎮定，眼光銳利的打量著莊靜。
「慰祖，天涯何處無芳草，憑你的人才還不能交到更好的女朋友嗎？忘了她吧！」繼母鼓勵他。
「爸爸，什麼時候才算學業告一段落？」劉慰祖鼓著勇氣問。
「慰祖，你還年紀輕，交朋友的機會還多得很，不要認準一個目標不放。」繼母和善的，帶著些同情的，答非所問的說。
剎那間天旋地轉，宇宙來了個大翻身。劉慰祖像個夢遊者，甩甩蕩蕩，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家裏。
「喔——」劉慰祖真的放下了心。
「奶奶，為什麼？莊靜有什麼不好？」劉慰祖困惑的問。
「哼，別騙我，當我沒看出來嗎？你祖母和父親對我有成見，他們看到我第一眼的表情就夠明白了。我並不傻。」
「真的，別訂婚。人家同學們都不訂婚，你一個人訂，看著多特別，會惹人好笑。」繼母還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
「你非去留學不可嗎？」有次她彷彿挑釁似的問。
她吻他。
「留學回來就算告一段落了。」父親挺輕鬆的回答。
一頓飯吃得非常融洽。美娜和惠娜部爭著要坐在莊靜旁邊，結果是左右兩旁一邊一個。飯後兩個人又纏著莊靜給講故事，講完故事又帶莊靜去看他們的房間和玩具，看完了又不停的問東問西。莊靜一面用白紙給疊著猴子、小鳥、青蛙之類的玩意，一面耐心的回答。兩個小女孩的心整個被她征服了。
劉慰祖的日子被罩上一層重重的陰雲，絕望像利劍似的刺著他的心，他痛苦得不知怎麼是好了，坐不住立不穩，書念不下去、飯也吃不下去，整個人變得失魂落魄。
「因為……因為我覺得結了婚心就定了。」莊靜垂下長長的睫毛，那神情看著竟有幾分落寞，臉色也顯得憔悴。
「為什麼不？我爸爸是個君子，他從來說話算話，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對莊靜的語氣很反感，不太高興的說。
「我們可以一起去，我爸爸說過的，如果我書念得好，兩人可以一起去。」這話他已說過不只七八次了。
莊靜出來了，新做的頭髮，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薄呢套裝，塗著淡粉色口紅，抹著藍眼膏，豔麗得路上的行人都要回過頭張望。
他們希望著、期待著，漸漸的，一種難以形容的焦灼不安在兩人之間滋生了。他對祖母和父親的諾言是絕對相信的，莊靜卻愈來愈感到懷疑，感到不耐，她的這種心理愈來愈明顯的在言詞間表現出來，這便造成了兩人間的不協調，甚至發生口角。但他們是相愛的，每次吵了嘴之後，都感到難過，他會流淚，莊靜也會流淚，兩人相對唏噓的求著對方原諒。莊靜一天比一天銳利的言詞，常常是他們爭執的根源。
「慰祖，你要跟這個莊靜疏遠，這個女孩子劉家不歡迎。」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孫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一點不如意。」
「是湖南。」莊靜謹慎的答。
「是嘍！你說過的，你崇拜你父親，一心一意想做好兒子。」
「我怎麼會呢？慰祖，我愛你，除了你我不會愛任何男人，你懂嗎？」她用手臂環住劉慰祖的頸子。
「喔——」他知道自己說溜了嘴，只好掩飾的道：「請求很多，各方面的。」
有天莊靜用她墨黑的大眼珠朝劉慰祖凝視了好一陣，忽然說：「慰祖，咱們結婚好不好？」
莊靜的應對這樣得體，一家人都這樣對她滿意，事情看來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在送莊靜回去的路上，劉慰祖說：
「還用問嗎？我不是說過一千遍了嗎？除了你，誰也不會讓我這麼愛她。」劉慰祖緊緊的擁住她，用臉揉搓著她蓬鬆的鬈髮。
「因為你奶奶和你爸爸顧慮你的前途，認為她對你不適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