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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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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想家了,臨時決定回來的。」他曖昧的笑著說。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海的動蕩。在沒看到他們之前,他幾乎斷定他們騙了他,已經恨他們,輕視他們了。沒想到見了面,又覺得眼前這群人對他全是真心真意的愛著,甚至也沒辦法強迫自己不去愛他們。他可真矛盾。
「是啊!他也不說。可是那個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臉都氣白了。立刻叫老丁把他趕走。說『這種混蟲,』以後再也不許上劉家的門。」丁媽像在講故事,說得津津有味。「後來我偷著問老丁,這可是怎麼個來龍去脈?老丁說:你爺爺前後娶了四房人——」
「你母親姓陸,她真名字叫什麼不知道,只曉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陸露——」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煙鬼的大奶奶和她那兩個閨女,送回原籍鄉下。給了一筆錢把四房的也打發了。緊跟著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齊改口稱她為夫人、奶奶。大夥兒本來就最服三奶奶的氣,現在見她成了一家之主,當然都樂得這麼叫。」老丁說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蘭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著道:「你奶奶自個兒撐著一個家,帶著你爸爸和幾個下人,家道過的比以前一點也不差。她也真要強,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紅柳綠的呀?你奶奶就不——」
信上說:他父親劉繼先是偽君子,是表面高尚內心齷齪的衣冠禽獸,毀掉了一個女人整個的一生。而這個女人正是生養他的母親。又說他祖母是幕後真正的凶手,是最毒辣陰險的婦人。如今姓劉的一家過著舒服豪華的日子,他做高貴體面的貴公子,他可憐的母親卻在人間受苦……
「什麼叫騙?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的兒子,我本來是屬於她的,是你們這些狠心冷酷的家夥硬拆散我們母子的——」劉慰祖咬著牙,悲憤的喃喃。在同時,他的腦子裏又出現了那間簡陋的旅館小屋,昏黃的燈光,母親柔長的手、溫暖的懷抱、滾熱的眼淚、母親的吻、穿紅襯衫的男人手上的棒棒糖——「我母親是舞|女也好,不是舞|女也好,她總是生養我的母親。你們這些人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們也不必往下說了,我全記起來了;老丁帶了一夥人到小旅館裏又把我搶了回來,這次我奶奶就再也不許我出大門了。我母親幾次上門來要我,都被趕出去。丁媽罵我是賤人養的,擰我大腿。我奶奶硬編排我有臆想病,愛說夢話……」劉慰祖氣呼呼的頓了一下,沉著面孔問:「這時候我爸爸在國外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嗎?他是什麼態度?」他本對父親還抱著一線希望,然而老丁明白的說:
「你看到什麼?」劉慰祖不解的看著丁媽。
「你奶奶那時候就相信我,什麼事都問我的主意,叫我去辦。」老丁半眯著眼,回憶著說:「老梁那時候只輪到做剪樹澆花掃院子的粗活。」
「我是瞞著他們來的,事情是有一點。」
「對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學,跟著人家到跳舞場去玩,遇到你母親。你母親那年才十八歲,因為家裏有個醉鬼父親等著她養活,只好下海當舞|女,伴了一兩年舞,一點也不走紅,遇到了你爸爸這個大少爺,她就舞也不伴,乾脆兩個人同居了。」老丁放下酒杯,比了個手勢。
「你爸爸在國外認識了你現在的繼母,你娘跟他本來也不匹配,又沒正式結婚,當然也就算了。不過他寫信回家,叫你奶奶把你領回來,並且要給你娘一大筆錢——」
他走進「和順旅社」的時候,老丁正戴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的看報。看到他進來吃了一驚,摘下眼鏡站起身道:
「他總是穿件紅襯衫。現在年輕男人穿粉的紅的全不稀奇,在那個年月可顯眼得很啊!」老丁呷了一口酒,嘖嘖嘴,回憶著道:「你娘來鬧,你奶奶當然不給,可是他們到你的幼稚園裏把你騙走了。」
「瞧你,進去不進屋做什麼?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鏡子面前,你爸手上拿把梳子,正在給你娘梳頭呢!你奶奶腰桿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樣的往那兒一站,可真把他們嚇了一跳。」
「慰祖少爺——」丁媽惶恐的低呼。
劉慰祖從上裝袋裏抽出一張折疊的白紙,打開來,遞給老丁。老丁從夏夷威襯衫的口袋裏掏出眼鏡戴上,仔細的從頭看到尾。
想到可能會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賞落日餘輝中的納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門一踩,那輛神氣的小跑車就往坡上爬去。
「我從十六歲就跟著你爺爺,心一直是向著你們劉家的,你們劉家不歡迎的人,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這樣也不壞,給大家一個驚喜嘛!」他繼母文雅的笑著。
他沿著納卡江,悠閑而緩慢的轉動著方向盤,眼光不時的投在金光燦爛的流水上。心中按捺不住的讚美著:「多美呀!這陽光、這江水。」他覺得這世界真美、真和諧,常常為這分美好和諧而感動。雖然他的感動受過創傷,那塊傷痕至今仍觸碰起來便會疼痛,但他也並不否認世界是美好,人心是高貴的,幸福並不只是空洞的名詞。而愛,他也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關係便是愛。譬如他,被一群人愛著,他也愛他們。他們給他希望給他信心和信賴,他也不願負了他們的期待,努力的,情願而帶著點犧牲意味的,做他們所喜歡他做的那種人。
「什麼事呀?」老丁做賊心虛,勉強裝作沒事的問。
到達住處,房東貝克一家人已經全回來了,他們在高中讀書的大女兒伊麗莎白看到他迎面就道:
「回來過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媽了,特別專程來拜訪的,歡迎不歡迎?」
他立刻否定了這封信的內容,並且決定過兩天要寫封信給父親,提醒他嚴防小人,必要時要設法查出造謠者的姓名,聘請律師跟他理論,訴諸法律。
「可不是嗎?那年你爸畢業了,你奶奶立刻叫他去留學,說是你娘和你由她照顧。她給你娘又做衣服又買首飾,你爸跟你娘都樂,認為你奶奶真承認他們了。哪裏知道你爸坐上輪船沒幾天,你奶奶就說要把你接到北平去住幾天玩玩,把你給帶走了。把你帶走,你爸爸又在外國,你奶奶可就沒有的可顧慮了。她打發老丁拿著幾條大黃魚——」
「她上街買東西去了,就回來,你到樓上先洗個臉吧!」
「你們和圖書兩個真有辦法,真就發財了,開這樣規模的旅館,別的不說,資本就夠大的。」劉慰祖不經意的笑著說。老丁聽了連忙分辯道:
「慰祖少爺,我們是吃人家的飯替人家辦事,老太太要我們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丁媽眨巴著眼皮,申辯著說。
「我父親那樣的人,怎麼會認識一個舞——」劉慰祖想到那個舞|女正是他的生身之母,就說不下去了。
「以後他就不來了吧?」
離開家兩三年來第一次歸來,他的心情好異樣。
「慰祖,你是有什麼事情來的嗎?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發你來的?」老丁沉吟了一會,疑惑的問。
「要是不來敢情好了。」老丁歎了一口氣,把腦袋晃了兩下。「他境是入不了啦!可是他寫過好幾封信來,叫把錢寄到香港去,不然就要宣揚秘密,那家夥是個賭徒。」
「你又要說書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麵倒好多著呢!」老丁不耐煩的打斷丁媽的話。
丁媽也弄明白了,劉慰祖確是為了某種嚴重的任務,特別來找他們的。她不再說什麼,只是不安的坐著。
他抄完到櫃台付了帳,邁開大步就往外走。老丁和丁媽直叫:「慰祖少爺,你等等……」他卻頭也不回的去了。
他記起印象中確有那樣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一張塗著白粉和胭脂的臉。有一對黑大的眼睛,那對眼睛裏曾經有眼淚,含著淚凝視他。她有一對柔軟的手,有溫熱的懷抱,那雙柔軟的手曾經把他擁在懷裏,緊緊的摟著。她親他,親他的額頭、他的臉蛋、他的頭髮。她的嘴唇上有一顆黑痣,他曾經撫摸著那顆黑痣,嘻嘻的傻笑。
他慢慢的開著車,悠悠的想著心事,依稀的感覺到一股濃重的鄉愁,飄飄渺渺的自天外襲來,沉沉的撲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關愛、父親的看重和知己感、繼母的溫柔和藹,對他視如己出的親切、兩個妹妹對他的莫名崇拜,天真純潔的愛心……多麼溫暖可愛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計著:今天也許會有來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親、繼母,或是妹妹們寫來的,都會給他最大的快樂,都會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連著幾天都會過得格外充實欣愉。
「不,這封信是誰寫的?什麼動機?我都可以不追究,不過有關我本人身世的部分,我是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劉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媽,繼續道:「咱們是公平交易,我替你們守住你們見不得人的秘密,你們要告訴我我的整個身世,家裏發生過什麼事?我父親與我生身母親之間的詳細過節。如果你們不肯說,我怕就不能不追究你們做下的那些事。」
丁媽穿著齊肩膀的洋裝,露出小牛腿般粗細的兩隻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頭髮燙得彎彎曲曲,像塊爛羊皮似的蒙在頭上。厚而小的嘴唇上塗著土紅色的唇膏,這便更顯得她那浮了一層汗漬,又圓又大又扁的黃臉,格外的黃而亮,令人不由得不懷疑是剛從油桶裏浸泡過的。
老丁和丁媽離開劉家以後,劉慰祖只見過他們兩次。一次是和同學們組織旅行團到南部觀光,途經高雄,順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軍訓期間的一個週末,在老百家住了一宿。由於老丁夫婦在離開的時候表現得太絕情,使得他祖母非常傷心,一直不能原諒,也不願再看到他們,他們便也知趣的沒再上過劉家的門。
會是真的嗎?他是多麼希望是假的啊!
「那個時代的人,做到督辦那個光景,討個三妻四妾是應當的。」老丁對丁媽說完,又道:「在那種三房四妾的家庭,頂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爭不爭氣。那個大奶奶生了兩個女兒還有一個是白癡。二奶奶過門幾個月就死了。你奶奶就爭氣,過來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還穩了嗎?那個後娶的四奶奶更不行,戴個近視鏡,不擦胭脂不抹粉,像個女學究。後來你爺爺嘩啦一聲,出事死了。你奶奶就鎮鎮靜靜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他直覺的認為信上的話全是造謠,是父親商業上的競爭者使用卑鄙手段,離間他們父子的感情,毀謗他父親的名譽。如果這個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麼他是徹底的失敗了。偉大的父親,是他仰之彌高又敬又畏的偶像,豈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能動搖的?至於祖母,自然是慈愛、莊重、高貴的集合體,怎麼會是「凶手」。
「有趣,原來這個名門的大少爺是個私生子。」劉慰祖嘿嘿的冷笑兩聲。「你們說下去,一點也不許瞞我,說。」
拿起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開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環得快速起來,臉孔也因羞辱與憤怒激動得燥熱,看到最後,他氣得把那張紙團成了一個球,丟到字紙簍裏。
他很不願相信那封信裏的話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無的模糊印象,竟應了那些話,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真切了。
「你奶奶看了信差點氣昏過去。」丁媽把兩隻短肥的巴掌比比畫畫的。「那天我正在給她篦頭髮,她看完了信半天沒吭氣,過了好久才說:『這叫人還有什麼指望?不管你怎麼要強,他就偏要打你的臉。』當時你奶奶氣的直發抖,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掉。又過了兩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說:『咱們得到上海開開眼去,趕快買飛機票收拾箱子。』」
他最大的苦惱,來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裏的話,多日來在他腦子裏縈迴不去,毒蛇般咬噬著他的心,死死的纏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從字紙簍裏撿回來了。
丁媽聽到這裏,忍不住咯咯的笑。
這種猜測、懷疑,時喜時憂的日子太痛苦了,他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七月初暑假開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裝,飛回台灣去了。
「那麼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剛才說我爸爸到上海去念大學。」劉慰祖不放鬆的追著問。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學來的,一封是汽車修理廠的帳單,台灣來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筆跡,另外的一封字跡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連個署名都沒有。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會是誰寫來的呢?」他心裏猜測著。拆開妹妹美娜的信。
丁媽看到樓梯口站個年輕人朝她注視,立刻停住了那兩隻正在往前hetubook.com.com邁進的短粗腿。
「什麼事呀?我看看。」丁媽把信看了又看,她認字不多,但信上的話彷彿看懂了。「奇怪,這封黑信是誰寫的呢?」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著。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間的憂愁,直探聽是怎麼了?外面太苦?想家?繼母吩咐廚子每頓做他愛吃的菜和點心,父親恨不得把業務發展得如何迅速順利的情形,一口氣全告訴他。兩個妹妹纏著他問東問西,大妹美娜硬說他看來更像電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們當然沒想到;他所說的「想家了,回來看看」只是煙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來做偵探工作的。
「直接就進屋去了?進去怎麼樣?」
「哦?你是說我母親是個舞|女?」劉慰祖吃驚的打斷丁媽的話。
說他鬧情緒並非無稽之談,說是為林碧煩惱也有一部分正確——跟一個不懂做|愛情遊戲的女人沾上邊,可真是煩惱,她就認準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論,林碧還稱得上是可愛的。可惜的是他劉慰祖絕不許可自己再為女人動心。他對愛情抱懷疑態度,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她?
最初他以為這個記憶中的女人是莊靜,後來再深思便覺得不對了。他彷彿叫過這個女人「媽媽」,他曾經全心的愛過信賴過她,曾為被強迫與她隔離而痛碎了心,而哭啞了嗓子,……接著,更多更明顯的影像出現了:一間光線陰暗的小屋,小屋裏昏黃的電燈,一個穿著紅襯衫的男人,那個男人拿只棒棒糖,哄著他叫爸爸……他不肯……丁媽用粗糙的手擰他大腿,罵他「賤人養的」,祖母三番兩次的告訴他:「到台灣以前你還太小,沒有記性,什麼也不知道,你說的事全是夢話。哪裏有過那些事呀?」
全是夢話嗎?他倒希望那真的是夢話。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使他沒有辦法懷疑是假的。譬如說,他的印象裏有個孟老師,曾教過他念書和畫畫,孟老師給他畫過一幅《童子獻桃》,他至今還珍貴的存著,難道那也是做夢嗎?也是假的嗎?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麼祖母和父親為什麼要欺騙他?他們到底做過些什麼?把那個彷彿是他母親的女人怎麼處置了?她在哪裏?她還活著?如果活著在什麼地方?什麼景況?為什麼祖母和父親、以前的傭人老丁夫婦,都要有計劃的欺騙他?一些常來往的朋友們也幫著欺騙?……
「有什麼好處?我去找我的親娘,談什麼好處不好處,你不也有個娘嗎?」劉慰祖瞪著眼尖銳的說,立刻掏出記事本來,仔細的抄下「魏超」的名字和地址。
「可真是稀客呀!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到外國留學去了嗎?」老丁端詳的看他,老臉上笑出橫一條豎一條的皺紋。
「好哇,我歇會兒就去。」丁媽坐在藤椅上,朝劉慰祖看了又看。笑著道:「這慰祖是越長越體面,個頭好,風神也大氣,跟他爸爸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老丁,丁媽,我這次真是衝著你們兩個回國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裏,臉上若有深意的笑著。
「怎麼安排的?」劉慰祖連忙問。這些「宮廷秘史」他以前聞所未聞,覺得緊張刺|激兼而有之,加上義憤與好奇,聽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三十多歲就流髻,臉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層粉,身上的旗袍永遠平平整整,連個皺紋也找不出。」丁媽截斷老丁的話說。
「唉,是這麼檔子事。」丁媽想:反正也瞞不住了,而且劉家老太太對他們又不像先前那麼親近,何必再幫助她說話?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個有知識的大男人,最難惹,為了劉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這麼一想,她就以平日最擅長的三姑六婆的本領,從頭說起了。
「慰祖少爺,你去找他們幹嘛呀?找到也弄不到一塊去。你是洋學生,好人家的大少爺,他們是——」
「你不要管我,從現在起,我不再受任何人的管,不再受任何人的騙,我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管不了。老丁!你到底找到沒有,拿來我找。」他再伸出手。
教堂頂上的大鐘剛敲過五下,太陽正在偏西。劉慰祖提著大皮包,裏面裝滿了書和筆記本,匆匆的從法學院那幢又灰又舊的古老大樓裏走出來,登上他的雷諾小跑車,朝相距並不遠,坐落在山坡上的住處駛去。
「那次你奶奶是有計劃的突擊檢查,一點風聲也沒露,下了飛機就叫輛小汽車到大旅館住下。」老丁說著不禁面現得意的笑了。「那時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館了,依我看,比我們的『和順』還不如呢!我們在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沒通知你爸爸,叫了三輛黃包車,一人坐一輛,就按著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們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樓上,一前一後兩間。那一帶好像也沒什麼體面人家,亂七八糟的——」
「我的孫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訴一聲,奶奶看到你就樂了。」他祖母用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撫摸他的臉。
「緩兵之計?」劉慰祖不解的問。
最近,他常常故意擺脫林碧,獨自到哲學路上來徘徊。同學們開他玩笑,說他是找作詩的靈感呢!也有人風傳,說他和林碧鬧了憋扭,在鬧情緒。
「你有他們的地址?」劉慰祖深沉的問。
老丁和丁媽在劉家的許多年,一個管內一個跑外,人本來就精明,經驗又豐富,因此他們買的那幢三層樓旅館,經營得十分順利。日子過得悠閑又優裕,在當地也算是場面上的人物,人稱丁先生或丁老板、丁太太。以前在劉家被稱做老丁、丁媽做傭人的往事,他們絕口不提,彷彿早已忘懷,或是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段歷史。
「就是十兩一條的金子,那時候都把金條叫黃魚。」老丁解釋完挺不高興的對丁媽道:「只拿了兩條,你胡說什麼『幾條』?你別叨叨起來就收不住那張破嘴。」
丁媽說得嘴乾,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當時哭得淚人兒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悶嘴葫蘆一個,一句話也沒有。你奶奶以為他願意跟著回家呢,哪知道他進去拿個小瓶子出來就往嘴裏倒,說是不如死了算了。這下子可把你奶奶嚇壞了。」丁媽誇張的眨巴著https://m.hetubook.com.com眼皮。「我奶奶怎麼辦?」
「以前是在香港,現在不知道,那個姓魏的——就是那個總穿紅襯衫的家夥,專程坐了飛機到你們家來勒索,說是你娘打發他來要錢的,開口就是三十萬台幣。你奶奶說不給,那家夥說不給或是把他送進監牢都沒用,反正他已經跟你娘約好了,他到時候不帶錢回去,她就花錢登廣告,把所有的老底都掀出來。你奶奶跟你爸爸一聽慌了,磨來磨去,給了十五萬台幣了事,事情也是我辦的。」
「你對這封信上的話怎麼說?」劉慰祖的眼睛盯著老丁。
「你的心向著劉家,怎麼還貪劉家的錢?利用劉家的名聲在外面唬人,招搖撞騙?」話說得太直,老丁和丁媽的臉上多少有些愧意。劉慰祖又道:「我說過,不管你們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關我母親的事。你們說,誰是我母親,姓什麼叫什麼?她跟我父親是怎麼回事?」
「你奶奶跟他們談判嘛!正式訂條件,她對你娘說:『要是你真沒有舞|女的習氣,真一心一意想跟繼先的話,你一定願意他多念點書,做個成材的人。我們劉家就這麼一個後代,你不能就把他這麼毀了。』你娘說:『我沒要毀他,他一直在念書的。』你奶奶說:『那就好,看樣子你是不像一般舞|女,很知好歹的。這樣吧!繼先要依他原來答應我的,把大學念畢業,再到外國走一趟,從外國回來再正式結婚。你們這麼久都拖過去了,連孩子都三歲了,也不在乎再等兩年。這兩年的生活費我照舊給。』你爸跟你娘只好答應了,他們哪裏知道你奶奶是緩兵之計呢?」丁媽連連歎息。
「那個孩子一定就是我噗?」劉慰祖指指他自己。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來,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個小茶房把他帶上樓。
整整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中,他一直無法安靜。好多好多的假設,種種的猜測,在他腦子裏演繹活動著。他問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麼辦呢?」
「你奶奶聽了假笑著說:『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臉,你一個當舞|女的人,勾搭我們這種人家的孩子,是什麼用心?你要多少錢才放手你就說吧!結婚我是絕不會答應,你們現在就要分手,繼先得跟我回家去。』」
「怎麼不記得,我到你們家去的時候,你爸爸還沒有你現在大呢!才十八九歲……」
劉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後,仔細的觀察著「和順旅館」裏的裝潢設備,突然之間發現這家旅館相當高級,內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幾乎每個房間都有衛生設備,茶房和打掃的工人用了十多個。「這老丁倒是在劉家貪了多少污呢?這個資本真不是一點點呢!」他想。
「想你了,特別從德國坐了飛機來看你的,丁媽。」劉慰祖走到丁媽面前,嘻嘻的笑著。
「為了我們——」老丁困惑的看著劉慰祖。
路側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經綠透了,在陽光下像一堆顫動的翡翠。玫瑰花鼓著飽滿的苞,杜鵑粉紅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氣也薰染得芬芳了,當他呼吸得稍重時,總覺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隨著空氣進入鼻子裏。
信封一拆開,首先掉出來一張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間,父親和繼母分坐兩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後,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後面的字,是「攝於爸爸媽媽結婚紀念日」,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可惜我們親愛的哥哥不在,多麼的美中不足。」
「喔、我奶奶說什麼?」
劉慰祖以到中部拜訪舊日同學為口實,專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婦。
「嗯,四房。元配是個鄉下人,又慓又悍,個頭也高大,是你爺爺沒發跡的時候討的;第二個是女學生,硬搶來的,因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鴉片煙死了;你奶奶哪,是天橋落子場裏唱落子的姑娘。你爺爺在一個什麼督軍的堂會上看到她,就給娶回來,寵得像什麼似的。你奶奶那個人也真是精明厲害,心性靈活,家裏的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爺爺就看重她這一點,乾脆把家交給她當了。」
劉慰祖把相片翻過來倒過去的看了好幾遍,仔細的研究著每一個人的表情,然後才開始讀信。
「哥哥、哥哥……」兩個妹妹叫著跑到他身邊,搶著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爸爸和一個女人同居就算丟了我爺爺的臉?我爺爺自己還討了四個老婆呢?這個理怎麼講法?」劉慰祖又是不服氣的冷笑。
「可不是。你奶奶擔心,我還勸她說:大少爺那個人頂正派、人老實、書又念得明白,哪會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說:『丁媽,你看人看不到底,越是沒見過市面的,越容易受引誘。』唉!想不到話就真叫她說中了。不久就傳來消息說:你爸爸在上海和一個舞|女同居,連孩子都有了。我們聽了還是不肯信——」
劉慰祖垂著頭,一手提著書包,另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在哲學路上躊躇徘徊,遙望著下面的納卡江。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靨,清純、甜蜜,散發著淡淡的魅力。
美娜的文筆很好,又愛寫信,一寫就是密密麻麻的兩大張。這次也沒例外,爬滿了蠅頭小字的兩張紙,從父母結婚紀念日的活動說到祖母的牌運,從她英文考試得了九十九分,談到她未來想做個文學家的志向,從她老師的外號說到她同學的近視眼。他一邊看一邊會心的微笑,這是多麼動人,多麼親切可愛的信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飛回到他們身邊去,告訴他們:他是如何的想念他們、愛他們、渴望跟他們在一起。家,真是人間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一個人在異國蹉跎,是多麼的寂寞無趣啊!這麼一想,他的鄉愁更濃更重了。
「我——」老丁很為難的樣子,吭吭哧哧的半天才道:「也許有,不清楚了。」
「我們去得早,正是倒馬桶的時候,臭氣薰得人直想往後退。你奶奶下了洋車,用手帕捂著鼻子對我說:『這畜生墮落得不成樣子了,住在這種地方,下賤!』她氣是氣,心疼也真心疼,叫開門上了樓,你猜我看到什麼?」
老丁夫婦把旅館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隨著劉慰祖一道出來。劉慰祖攔住一輛計程車,直赴離港口不遠處的一家西餐館。
「哦?我奶奶什麼反應?」劉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喲!https://m.hetubook.com.com慰祖少爺,你不能怪我們,我們是吃劉家的飯,做劉家的事,主人叫怎麼做就怎麼做。」丁媽連忙申辯。
「聽到這消息我們全不敢相信。商量的結果,是寫封信問問你爸爸本人,看他怎麼說?信寫去了,你爸爸的回信不久也來了。他承認是跟一個女人同居,已經有個三歲的小男孩,因為怕你奶奶不贊成,所以一直不敢說出來。事情既然挑明了,他也就沒什麼可顧慮的了。他請求你奶奶准許他和你娘結婚——」
「喲!慰祖怎麼跟我們客氣起來了,你來看我們,是我們家的客,哪有叫你請的道理。」丁媽聽劉慰祖說要請她,嘴上推辭,心裏高興,一張臉笑得鼻子眼睛擠在一起。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麼說?」
「你記得我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
「我們是替你奶奶辦事。可是你娘也真是的,你爸爸一走,她就搭上了一個流氓,連著到家裏來詐財。到底讓她又給詐了一大筆去。」老丁接著丁媽的話說。
「卑鄙、卑鄙,他們把我騙得好苦。我一直看得他們好高,相信他們,全心全意的向著他們,想不到原來是一場騙局,一幕大醜……」劉慰祖的額頭冒出汗珠,眼眶裏噙著淚,心像碾碎了,痛得滴血。他清楚而悲哀的看到:「自以為美好的世界,殘存的夢,已整個破滅。」
「就是因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說什麼也不許她進門。」
「你怎麼能夠斷定我跟著他們就要吃苦?就要淪落成什麼樣的人?我的命運該由我自己選擇,用不著別人替我費心……」劉慰祖衝動的打斷老丁的話,搶著說。但是老丁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酒,悠悠的道:「我知道得很,慰祖少爺,那個男的後來又來敲詐過——」
「我看這種信最好別理,不知道寫信的人有什麼動機。」老丁說。
跟著老梁的叫聲,他祖母、父母和兩個妹妹已經站在走廊上,用驚喜的眼光盯著他。
「我從不嘮叨這些婆婆媽媽。」老丁無表情的說。
「你別氣呀!你也不能全怪你奶奶,你娘當時答應了,金子也收下了,後來又回到舞廳去當舞|女。」老丁說。
「老丁,你別擋著丁媽說話,我今天大老遠的來,就是來跟你們說歷史的。」劉慰祖面上含笑,口氣可堅定得很,彷彿不容有一絲商量的份。「丁媽也別做刀削麵給我吃了,回家這幾天,我媽叫廚子專做我愛吃的,什麼好吃的都吃過了。我今天有心要請請你們,咱們出去吃,找個清靜的地方談一談。」
「你怎麼回來了呢?沒聽說你要回來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來啦!」老梁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稱他為「小先生」。
「怎麼不跟你們相干?我記得你們把我母親往大門外趕,記得丁媽擰我大腿,罵我是賤人養的。怎麼不跟你們相干?」劉慰祖冷著面孔,咄咄逼人的問。
納卡江逢春|水漲,江面加寬了許多,水勢洶湧,打著漩渦,忽高忽低的吟唱。他望著緩緩長流的江水,覺得胸中的憂煩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喲,這不是存心折我的老骨頭嗎?你哪裏會想我?還從外國坐飛機來看我?我信嗎?你這孩子也學得不老實了。」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聲,瞪著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媽媽。你娘知道這是你奶奶興師問罪來了,趕忙站起來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後,請她坐,想討好討好她嘛!接著就要到樓下去燒茶。這時候你奶奶可就說話了,你奶奶說:『你給我站住,我不用你伺候。』說完她就板著臉坐下了。開始盤問你爸爸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叫他來念書他要做這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說:『你真丟你爹的臉,我都替你害臊。』」丁媽繪聲繪影,描述得詳盡極了,不時的模仿著他祖母的語調。
他終日被這些疑問糾纏著,曾經覺得那是真,也曾經認為那只是捕風捉影的幻想,事實上並無那些事。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又責怪自己太胡思亂想。他的心情比一團纏攪在一起的亂麻還亂。
劉慰祖要了最貴的酒和菜,老丁夫婦卻都沒吃什麼。丁媽是吃不慣西餐,老丁則是不知道劉慰祖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安不下心去吃。劉慰祖早把要說的話在心裏想好了,大吃了一頓之後,又叫了一杯咖啡。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親真的是在欺騙我的話,我該怎麼辦?」每想到這個問題,他驚懼得靈魂都在顫抖,覺得他的寶殿神宮是建築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個粉碎了。而且,他那麼熱愛、信賴、尊敬著祖母與父親,他們為什麼要欺騙他?忍心欺騙他?……
「還是出去找個清靜地方,坐下來慢慢談吧!」劉慰祖胸有成竹的說。
「是嗎?那咱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最近也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所以找你和丁媽聊天來了。丁媽呢?」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爺爺嗎?」劉慰祖插嘴說。「是你爺爺,那時候的北方人都把父親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釋。
「你奶奶哪裏知道呀?我們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麼總不來信?來信的話就是要錢,放暑假回來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著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塗人啊?跟她說過好幾次。」老丁指指丁媽。「別是那小子有什麼外務吧?上海灘那種地方是和尚去了都會動凡心的。——」
「你別急,已經找到了。可是你去找他們有什麼好處?」老丁把翻開的小本子放在劉慰祖的面前。
「你這麼早就回來啦?王還沒回來呢!喂!劉,你有好幾封信,我都放在你寫字台上了。」
「哎唷,我當是誰?這不是慰祖嗎?你怎麼來了?」丁媽拉開大喇叭嗓子,哇啦哇啦的叫著。
「你為什麼要瞞著你奶奶跟你爸爸?他們到現在還禁止你跟我們來往?你爸爸人還老實,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來讓人傷心。跟了她那麼多年,就是不許我們走,她就認了我們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謝謝你呀!伊麗莎白。」他邁著大步跑上三樓。
「你閉住嘴,別嘮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煩的打斷丁媽的話,對劉慰祖道:「你有什麼要談的?現在談嘛!」
「你別急,我說過的,不是為你們的事來的。你們做假帳吃裏爬外的騙,又不是只這一回,已經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說我也沒有興趣管這些閑和圖書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我要知道這些,你叫她說。丁媽,你說下去,我奶奶是我爺爺的第三房姨太太?」這話對他太新奇了,還是第一次聽到,不免有些將信將疑。
「咦!你怎麼回來了呢?事先也不寫封信,至少電報或是電話總該打一個的。」他父親說。兩年沒見,父親一點也沒變,還是精神飽滿,西裝筆挺,頭髮整齊得好像剛從理髮店裏出來。
「你就叫我說得了,少擋著我。」丁媽怨過老丁,繼續往下說:「我到你們家的那年,你奶奶已經要稱奶奶,或是大帥夫人、督辦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個你爺爺的舊部下來拜年,見面叫你奶奶為三奶奶,連我都不知道底細。你奶奶就有那個威風,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後議論她。那時候我跟老丁剛成親,他也不說。」
他們是誰?是祖母、是父母、兩個妹妹,和埋葬在地下的劉家歷代祖先們。自從莊靜不告而別,他對他們便愛得更深更摯,醒悟到唯有這些血肉相連的親人的愛,才是真誠無欺、無條件、無利害關係,可以放心的去接受、去奉獻、去倚賴的。
劉慰祖那兩次去,老丁和丁媽倒對他相當熱呼,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口口聲聲叫他「慰祖少爺」,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親熱著呢!丁媽給他做了他童年時代最愛吃的刀削麵,老丁硬逼著他喝了半杯高粱酒。「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酒也不沾一口,你也太老實了。」老丁連連說。直說得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過分老實了些,便硬著頭皮試了一試。結果一點也沒醉,老丁直讚美他其實是有酒量的。
「你們不要緊張得那個樣子,我不是為你們的事來的。」見老丁和丁媽都隱隱的鬆了一口氣,他又冷笑著道:「我不是為你們來的,可是你們做的事我並不是不知道,我回來後很跑了幾個地方,老丁在蓋房子、賣房子、買材料、做家具時候做的假帳都抓著了。事情雖然過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還是可以的——」
「什麼不清楚了?你別想再騙我,一定就在你褲子後頭口袋的小本子裏,你把本子給我看看。」劉慰祖伸出手。
「嘖嘖,說哪裏話?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不歡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說你小時候的事。你小時候真是聽話。」
「得啦!別提啦!還不是把女學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媽把嘴巴弄得嘖嘖的響。
「慰祖少爺,別把話說得那麼凶。關於你父親跟你母親之間的事,也不跟我們相干,我……」
「是這麼檔子事,那時候你爸爸十九歲,一個人到上海去念大學。其實他可以在北平上大學的,就因為你奶奶管他太嚴,他就偏說上海的大學比北平的好。你奶奶指望兒子成材,也沒話可說,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個人哪!心氣高啊!她那個出身,做大戶人家第三房的小……」
丁媽把膠袋放在櫃台上,兩手扯著衣服領子一邊抖動著一邊道:「外面真熱,還是家裏最舒服,這冷氣多趕勁。」
老丁和丁媽互相看了一眼,都沒答話。
「四房?是說四個太太?」劉慰祖又忍不住詫異的問。
「卑鄙、卑鄙。」劉慰祖氣憤得臉也紅了。「這就是我們高貴人家的騙人手段——」
「你別打岔,聽我說啊!」丁媽說上了癮,急著要發表肚子裏的秘聞。「你奶奶問你爸爸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要瞞著家裏?你爸爸老實說:知道你奶奶不會准許他們結婚,不敢說。你奶奶一聽笑得直出聲,說:『我兒子討媳婦我只有樂,哪會不准呢!不過我總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婦合不合我們劉家的格。』接著你奶奶就開門見山的明知故問,問你娘是做什麼出身的?你爸垂著腦袋不肯說,沒想到你娘自己就說了,承認以前做過舞|女。」
「我看到你呀!」丁媽又開始比比畫畫。「我走在你奶奶前面開路,老丁等在樓梯口。我一上樓,就看到個胖嘟嘟的小小子當門站著,手裏抱個大皮球。我跟你奶奶說:『夫人,一定就是這孩子,你瞧他的臉不跟少爺一樣?』你奶奶看著你,一句話沒說,就進屋去了。」
「你說些不相干的事幹什麼?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媽。劉慰祖卻止住老丁道:
事前他沒漏一點消息。當他提著箱子站在大門口,開門的老梁第一個就大著喉嚨叫起來。
「喔,是這樣的。」劉慰祖的心裏閃過一陣希望,想:原來我並不是私生子。而且從這一點來看,我父親到底是個君子,是個有良心有責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敬的。「我奶奶接到這封回信,怎麼答覆的呢?」
「你沒見過以前那個大奶奶,事情弄不清,還是叫我來說。」老丁枯坐了一陣,終於閑不住了。「那個大奶奶,人不聰明,也不要強,後來又抽上大煙。人一抽上大煙就完了,家明擺著就是你奶奶當了,你奶奶知道讀書認字重要,找了個女學生當家教——」
「你是說他們在台灣?」劉慰祖摒住氣問。
「我們當初開張的時候,好些個朋友幫忙的,就我和丁媽哪裏有這個力量?」他說著又轉向丁媽:「喂!老板娘,你給慰祖做點刀削麵怎麼樣?天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還不到上座的時刻,館子裏客人並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國海員。劉慰祖之所以選擇這個餐館,為的就是這家盡是外國顧客,聽不懂中國話,不必擔心說話不方便。
「是,兩條就兩條。」丁媽會意的改了口。「老丁拿著黃魚跟你娘辦交涉,說孩子你奶奶留下了,這兩條二十兩是給她的損失費。說你爸爸不會跟她結婚的,叫她死了心,去另求發展。」
「何必給你,我自己來看。」老丁勉強的從褲子後袋裏掏出個小記事本來,翻來覆去的看。
「一個流氓?——」劉慰祖微杜眉峰,努力在搜尋著回憶中的片片斷斷。「對,有那麼一個人,穿件大紅襯衫,戴頂鴨舌帽,手裏拿個棒棒糖,哄著我叫他爸爸——」
「慰祖,你不能只往偏處想,你要想想,如果你跟著他們,你會有今天嗎?說不定你要吃多少苦,不定會淪落成什麼樣的人——」
當他洗過臉下來時,正碰到丁媽提個大膠袋走進來。
劉慰祖見了面還是叫他們為老丁和丁媽,叫了十多年,他是沒法子改口了。
「我不信。在北平的時候,她明明來跟我奶奶要我,我奶奶不肯給,你們兩個當時也是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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