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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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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哦?」劉慰祖對這說法感到新奇。
「忠厚什麼?不過是戴著假面具。」劉慰祖嗤之以鼻。
在納卡江上駕著一葉輕舟,深深的想,靜靜的隨波逐流,是他往昔最常為之的。同學們因此跟他開玩笑,稱他為「慘綠少年」。這類綽號讓他越發的看出了自身的孤單,不被了解,也促成了他更喜歡到江上享受孤獨。納卡江分擔過他的痛苦和秘密,每踱到江畔,看著一江的緩緩長流,他都像見到共過患難的真心朋友,產生一份無法抵禦的感動。
他有目的嗎?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願承認。
「我哪裏管得了他們怎麼想?我要的是家棟快樂。」其實劉慰祖有意作對的心思已在語氣中流露無遺了。
「想什麼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棟鄭重的問。
「爸爸媽媽——」
「你還常跟亞力山大在一起?」
「我?」劉慰祖聽得出神,沒料到王宏俊會這麼問上一句,頗有點狼狽。「不管她是不是躺在產床上,我都不會動心。我連自己都不愛,哪裏還會愛上什麼別的人?」他慢吞吞的,有點傷感的說。
「喔——我也看到在街邊上唱歌的,鬍子頭髮長得像石器時代的人。」家棟在腦袋後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這個孩子看著蠻天真、蠻可愛、蠻能吸引哦。可惜他是莊靜的兒子,莊靜負了我劉慰祖,跟譚允良睡覺生下的兒子。這個孩子……。」他心中嘰咕著。
「唔——」劉慰祖看看床頭几上煙盤裏小山般高的煙蒂,和空中彌漫的煙霧,點點頭說:「好,你開吧!」
「你認為那些人好?做的對?」家棟斜歪著頭問。
「我要快快長大。」家棟有些憂鬱的說。
劉慰祖注意到莊靜和譚允良都很用心的等著聽答案,便哼了兩聲,加重語氣道:
「奇怪,他也不是沒照過鏡子,甚至每天都會有意無意的照上一次,怎麼就從來沒發現過這張面孔變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厭呢?」
「我?」家棟用食指頂著鼻尖,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
是嘍,這麼美,這麼遼闊的天地之間,竟沒有一寸地方是屬於他劉慰祖的,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不是個神經病吧?這不是個無家的流浪漢嗎?這可是我們這裏的陌生人呢!這類話他聽得多了,彷彿也麻木了,什麼感覺都不會有。
「他們?首先是我的祖母、父親、母親。當然那時候我還把他們當成頂好的好人呢!聽他們的,信他們的,那個時候我看什麼都是綠的。」劉慰祖對著山腳下的江水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又悠悠的道:「二十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愛得什麼似的,她也天天說愛我,可是她跟別人走了,結婚去了……」他逐漸的頓住了,一口連著一口的吸煙。
「那時候的事記著,現在的事轉眼就忘。你肚子餓了,咱們來野餐吧!」
「是的,我一句也不會說。不過你要來啊!」
那個人形容憔悴,面色蒼白,根根直豎的一頭濃亂的頭髮,挺俏皮的兩撇小翹鬍。那個人像是渾身沒有一顆安靜的細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誰追趕著,也許後面有火往他身上燃燒,他看來是多麼的張惶失措,又是多麼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茫的、黯淡的,那裏面只有失望、深不見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見底的仇恨。那個人就是劉慰祖嗎?劉慰祖就是那樣的一副面貌嗎?
「劉叔叔,你可要講你的故事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變成一個流浪的藝術家的。」家棟拿著一截肥大的烤腸子,另隻手拿著一罐打開的可口可樂,又吃又喝。
「是啊!家棟是能騎的,他已經是個年輕人了,他可以有他的興趣和生活,大人怎麼可以總把他當嬰兒?」劉慰祖給家棟幫腔。
「緊張、刺|激、曲折。」劉慰祖做個神秘的表情。
「住在山洞裏、水邊上,古時候的人沒房子,也許比我們過得更快樂呢!」
「不像以前那麼常常的了,因為亞力山大已經離開了學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到的那種人在一起。」
家棟騎上車走了,劉慰祖對他的背影呆望了一會,便轉身從蛇路回到城裏。一路上他感到氣憤得胸口要爆炸了。
「喔——」家棟扭著眉峰認真思索,想把這個道理想通。「古時候的人比我們快樂?」有點懷疑的。
不把自己投進去也不是容易的事,譬如遇到林碧那樣的女孩子,事情就不簡單了。你跟她做|愛情遊戲,她可不跟你做|愛情遊戲。她認真、嚴肅,當她用那雙長長的鳳眼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在告訴你她隨時可以為你殉情,但是當你企圖跟她親近親近,熱烈熱烈嗎?她又忽然冷若冰霜起來,讓你親熱不了。那時他就跟她玩笑的說過:「你是一盆白水,對我太乾淨,也太沒味道了。」林碧曾因這句話一個星期不理他,還批評他「玩世不恭」。
「你羨慕流浪的生活?」劉慰祖什麼也不想吃,只打開啤酒來喝,喝完一罐便點上香煙來吸。
劉慰祖定定的對鏡站著,定定的注視著鏡裏的人。
「把朋友送的生日禮退還?我想不太好吧!退給我我可不接受。這輛車是我昨晚上眼人家說了整整一個鐘頭的好話,店老板才開車帶我到他鋪子裏取來的。還是因為認識,不然怕給他磕頭他和_圖_書都不會肯。店鋪關門之後做買賣是法律禁止的呀!我冒著犯法的危險給置辦了禮物來,譚太太居然想不接受,那怎麼可以。」劉慰祖說了一長串,一會摸鬍子,一會皺皺眉毛,表情豐富。
「劉叔叔,要是媽忘了請你,你也要來。」
「你是說刷牆的工作!快了,快了,已經弄完一大半了。」
劉慰祖站在街沿上,看不到一個行人,聽不到一點聲息,天空是黑黝黝的,沒有一點星光月色,整個天地像似沉在海底了,陰沉得悸人。風在夜裏就強勁起來,從他鬆垮垮的破夾克領子往裏鑽。他聳聳肩,拉上了拉鏈,朝著黑色的天空咬咬牙,傲然的想:「我不怕你,我什麼都不怕,我跟你拼到底。」
劉慰祖在街頭小店裏買了烤腸子、麵包、酸牛奶和飲料,放在家棟腳踏車後面的鐵籃子裏,兩人並肩往樹林的方向慢慢溜達著走去。
家棟伸伸舌頭,把頭髮繞了兩下,又笑了。
「我當然是要去的,你的十五歲生日多重要啊!我那裏能不去呢?我會送你最好的生日禮物。」劉慰祖勉強笑著。
從譚允良家吃過飯出來,天已黑透。郭新治說孩子得快快上床睡覺,一家人立刻駕車走了。伊麗莎白也口口聲聲說時間已太晚,米契和卡蒂亞非得回去休息不可了。王宏俊安慰她說明天是聖靈降臨節,學校放假,稍晚一點沒關係。然後對劉慰祖道:「上車來,我先送他們回去再送你。」
對於家棟,劉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愛來找他,常常放學後來轉上一轉,來了就叫劉慰祖講流浪的經歷。
「你口口聲聲罵這個世界虛偽,崇拜真實。這是好,是對的,哪個有良知的人不崇拜真實呢?可是,老弟,你有沒有想到,做假固然不好,太真了也未見得就好。說真的,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最真的,女人生產,一個新生命,不帶一絲修飾,沒一點掩飾,就那麼赤|裸裸血淋淋的由母體裏出來,那樣子夠真了吧!那是再真也沒有了。可是那美嗎?我告訴你,老弟,那可真不美。那小東西就像水泡過的標本,皺皺的皮,還有點浮腫,而且看著髒兮兮。他真好看的時候,是洗乾淨穿上衣服包起來以後。你看,沒有修飾,百分之百的真實還是不行。」
「小孩子過生日,又不是什麼大事,怎麼好意思驚動劉先生?劉先生送這麼重的禮,可就更不敢當。」譚允良乾笑著,一邊忙著給劉慰祖倒酒。
「當然。那時候的人沒有房子、車子和學校,也沒人硬要管他們,我情願是那個時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你說真的還是胡扯的?」王宏俊像似很關心的問。
「你可把我問住了,我自己也不太知道是真的還是胡扯的。」劉慰祖暗中掃了莊靜一眼,發現她憂慮的臉上隱隱的浮現了一抹希望的光彩,便摸摸下巴,又道:「百分之九十五是真的。我是隻飛倦了的鳥,想找個枝兒棲一棲。」說完跟著一陣哈哈大笑,除了莊靜,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笑?但是尷尬的空氣卻被這一笑轉為和諧了。這以後也沒有誰再提起那輛摩托車的事。
「玩?有什麼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跟著劉慰祖和那輛摩托車的出現,正在談話的人們立刻安靜了。
劉慰祖沒想到夜色這麼好,好得連他這樣的人心腸都會軟化,變得柔情似水起來。
「你記性壞?你說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記著。」
「誰說我明天要去你們家的?」劉慰祖不懂家棟怎麼會想出這個問題來問他。
「喔,你非講給我聽不可。」家棟十分急切的。
「你怎麼報復?你知道那女人在哪裏?」
「老王!」劉慰祖嘿嘿的直笑。「我的仁慈、富同情心、一心一意想做真君子的老王,你對你這個冷血的朋友做的已經很夠了,就是你現在不認我是你的朋友,我也說不出來什麼了。何必呢?明知道我去了會使大家不高興,包括你自己——」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講。」
「不知道,偷偷的。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我跟亞力山大在一起。」家棟看看窗外,忽然問:「什麼時候人才算長大了呢?」
復活節一過,海德堡也跟著復活了。
劉慰祖多半沉默,心裏有點後悔,何必對一個孩子說那些話呢?社會固然是醜惡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棟那樣單純的一個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麼多、看得那麼透。人是越糊塗越幸福,越傻越快樂,那麼他為什麼不任由家棟做個糊塗的傻快樂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著這個髒、臭、醜、詐的世界的大幕揭開,讓一個孩子的心,那麼早便無可抵禦,無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絕望裏。他那麼處心積慮的要把人間的一切罪惡,誇張的,帶著些挑撥性的告訴家棟,目的是什麼呢?
「劉叔叔,你看我是來了吧?我就怕你已經走了,把車子蹬啊,蹬啊,蹬得飛快。」家棟討好似的說。脫下夾克拭抹額頭上的汗。「喔,上帝,好熱。」
店鋪當然是早就關門了,櫥窗裏的燈光卻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麼亮。一個扁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輕霧般的浮雲遮掩著,水銀似的清輝仍然任性的流瀉到地面上,把這在夜色中格外顯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築物,在空中翹首張望了幾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頂,和對山上燈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上那片深海般湛藍的天空,都讓人以為是置身在中古世紀的神話世界裏。
那樣的日子,離得太遠了,離得多遠?納卡江的江水知道。
「流浪生活有點危險,可是總比在家被管得木頭人樣的好吧?」家棟彷彿挺苦悶似的說。
「有好戲?緊張不?」家棟大感興趣。
「喏,喏,喏,別認真,就算我瞎說的。我明天不去,我要好好的睡一場悶頭大覺。」
「還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隊梳著辮子,赤腳披著黃色毯子的人,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鑼,有的打鼓,表哥說這也是追求心靈解放的。」家棟又說。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腸子。」
家棟把窗子打開了,夕陽的餘輝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樹上的兩隻鳥,吱吱嘰嘰的叫聲也傳了進來。
「又是爸爸媽媽,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媽媽,可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的會騙人。等哪天有空我給你講我的故事,那裏面可真有好戲呢!」
「譚先生、譚太太,我這不速之客是專來給家棟賀生日的。不請自來,不要緊吧?」劉慰祖滿不在乎的說。說完便跟在座的人一一招呼,和王宏俊、郭新治握了手又拍肩膀。「好久沒見啦!過得更得意了吧!」招呼到莊靜,他把她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譚太太,家棟過生日,你怎麼請別人不請我?是忘了嗎?」他說著笑了,笑得小鬍子直顫。
「當然,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不裝假。」
「喔——」家棟瞪著眼想想,聳聳肩,從桌上的紙盒裏抽出支煙往嘴上一插。故做老練的咋嚓一聲扳開打火機點燃了,皺著眉毛吸了幾口,道:「我也情願去做個流浪的歌手,那多瀟灑,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課。也不用挨媽媽的罵。不過……可是……」
「我瞧不上這些人的鄉愿、虛偽,要戳破他們的假面具。」劉慰祖一點也不慚愧的說。
劉慰祖從他兒時對母親、祖母、父親的記憶,其間發生的種種事件和疑慮,一直說到在海德堡收到的匿名信,以突擊檢查的方式回到台灣探尋事情真相,與家人不告而別,開始浪蕩生涯,到最近的闖回去大鬧天宮,撕破那些偽君子和假淑女的面具。他說得繪聲繪影,緊張生動又極盡挖苦誇張,把個沒見過世面的家棟聽得目瞪口呆,大大的入迷。
「奇怪,媽媽怎麼會忘了告訴你?」家棟困惑的扭著眉峰。
「啊呀!已經五點了,我回去保管要挨訓。」家棟看看手錶,伸伸舌頭,頑皮的笑笑。
「慰祖,每家父母有他們自己教育兒女的方式,外人不該去影響。」伊麗莎白忍不住插嘴。
王宏俊把伊麗莎白和兩個孩子送到家,再繼續往劉慰祖的住處開,車子剛一開動他就問:
「喂!沒人性的人,明天到處關門,你一個人怎麼過呀?」
家棟走後,劉慰祖便去關上窗子,關完窗子轉過身的剎那,他不經意的看到正對著窗子的牆壁上,掛著的大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人影居然嚇了他一跳,差不多不能相信那就是劉慰祖其人。
「這個禮太重了,再說我們還沒允許家棟騎摩托車。」莊靜已恢復鎮靜,她客氣的對劉慰祖說,跟著又轉對家棟:「家棟,你不能接受這個禮物,要把摩托車還給劉叔叔——」
「他們,都是誰?」
「哦——什麼打算嗎?我想——海德堡這地方風景好。納卡江多美呀!叫人怎麼捨得走,這裏又有你們這些好朋友。」他用手繞了個半圓形,方向觸及所有在座的人。「所以,我怕我真要在這裏落戶了。」他直覺的感到莊靜和譚允良在盡量控制著,不讓失望從臉上表現出來,一種惡作劇得逞後的快意,便立刻在他的心中滋生。「這個地方是值得落戶的。」
家棟不做聲,只一味的擺弄那輛摩托車。
「你回去吧!我從這邊走了。」
「不必送我,我有腳,可以走。」劉慰祖雙手往褲袋裏一插,說著就要開步。
「你跟他在一起你媽媽知道嗎?」
「你說你沒跟他們處得不好?那他們為什麼不請你?」王宏俊借著黑暗遮臉,直截了當的問。
「她跟別人結婚就叫她結去,那有什麼關係,你罵她一頓,或是給她兩拳頭,不就行了。」家棟頗義憤填膺的,說完了再又吃又喝。
「啊,對!」家棟撲通一聲從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樣想法的人,他們成群的睡在街邊上,有男有女,旁邊放著酒瓶,穿得破破爛爛。是我表哥帶我去看的,我問表哥:『他們做什麼職業?』表哥說他們什麼也不做,他們在追求心靈解放。」
王宏俊隱約的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道:
「人總說女人善於造作。可是到她們躺到產床上生孩子的時候,就造作不起來了。她又哼又叫,挺著光溜溜的大肚子,那樣子再真也沒有了,可是那樣子也真醜。無論什麼胃口的男人,也不會因為一個產婦的表情太真實而愛上她。你崇拜真實,難道你會愛上一個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是在產床上躺著生產的女人嗎?」
「追求心靈解放是應該的和_圖_書,我們的心都要被悶死了。」
「我恨虛偽,我也再不肯受愚弄,我要說真的,做真的。」劉慰祖頑固到底。
「沒有房子我們住到哪裏去?」
他決心到江邊上走走,過了橋從哲學路回去。
第一次看到納卡江的時候,他就驚異於它的美麗。當時他愛寫詩,曾寫過不少歌頌納卡江的詩,寄到台灣的報刊上發表,這便使他的詩才出了名,加上他的儀表,手頭闊綽和那輛嶄新的雷諾小跑車,海德堡幾個有鋒頭的女孩子全為他傾倒……唉唉,那些日子!他望著江水,水聲的高朗,水勢的洶湧,使得他一陣陣的發出慨歎。
「……」莊靜明白劉慰祖是來跟她搗蛋的。看他那胸有成竹來意不善的架勢,她想像不出他會有什麼樣的行動?他會當著眾人羞辱她嗎?會惡作劇的道出他們往昔的關係嗎?「我……是忘了。」她終於言不由衷的說。說的時候,心裏可就在想:「早知如此,還不如請他來呢!」
「我早就說都是綠的嘛!」家棟發出勝利的笑聲。
「劉叔叔,我回來了。」
「你真的對人生這麼絕望嗎?我不相信。你呀!還是心情太年輕,缺乏磨練。我告訴你,人跟人的關係並不見得像你想的那麼絕望。一個人怎麼會誰都不愛呢?就算真的不愛自己,也不見得就不會愛別人,譬如說我,我愛卡蒂亞和米契就比愛我自己還愛得凶。如果你是父親的話,你也會和我一樣。」
「啊!可愛的伊麗莎白,你說得真有道理,我保證不在你們米契和卡蒂亞十五歲生日的時候送摩托車就是了。」劉慰祖已把大半杯威士忌喝完,示意譚允良再給他倒第二杯。
家棟說他的生日茶會下午四點開始,劉慰祖算準了時間,是四點過一刻到的。家棟去開的門,門一打開就驚喜的大聲道:「啊!劉叔叔,真有你的!這是送我的生日禮物嗎?哈哈,真有你的!」
「當然是送你的禮物,十五歲的大孩子了,該有這樣一件禮物。」
「哦?家棟。」劉慰祖有點驚喜。在這個時候闖進個人來,這個人碰巧又是個肯聽他的言論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興。「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把穿著皮鞋的腳從床上移到地上。
「劉叔叔,你祖母和你父親都做了什麼呢?」家棟東西也不吃了,好奇的追著問。
大學開了學,中小學恢復了上課,一輛跟著一輛的遊覽巴士運來遊客,霍普特大街上湧著人潮,納卡江上的小客船載滿遊江的外來人,吐吐的響著從江面上駛過。
「你問他們自己去吧!特別是那位太太,她心裏有鬼。」
「他們嗎?這個話說來可就長了……」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房子該多麼好。沒有房子,也就沒有人故意蓋了大房子顯闊,也不會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凍,會減少很多可恥的現象。」劉慰祖悠悠的說。
「一定,一定。你回去吧!」
「你想想,家棟,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還做那個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嗎?」劉慰祖說完了一長段話,半包煙已經吸光。他拍拍屁股從椅子上站起,抬眼望望天,彷彿自言自語的道:「太陽都快偏西了,得回去了。」
家棟推著車,很知己的和劉慰祖說著話,內容不外是學校裏的事,某某老師多麼討厭,某某同學買了輛二手貨的摩托車,他媽媽給他找來的補習先生是如何的不知趣,老催他做習題等等。當然,他一點也沒忘記要聽劉慰祖的故事。
門開了,家棟伸著細長的頸子站在門口,一臉是笑。
又到了星期六,不過對劉慰祖也沒多少分別,反正起來就到餐館「刷牆」——如今他總以這兩個字來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飯,家棟滿頭大汗的闖進來了。
春天來了,好像人就該生氣勃勃的快樂起來了——這個道理劉慰祖就是想不通,幹嘛春天一來人就該快樂?花要開,叫它去開;草要長,叫它去長;恁什麼要跟著傻快樂?他是不快樂的。那些毫無理由快樂,卻看來活得很快樂的人,在他的眼睛裏是可笑而毫無價值的,是傻瓜,是傻快樂。劉慰祖嘴上銜著煙,眼睛望著天花板,倚牆半躺在床上,悶得心都在發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虛而入,潮水般的湧到眼前,肆意的折磨著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僂在深冷的枯井之底,見不到一絲光明。他似乎聽到敲門聲。
「剛才還說飯不吃不要緊呢!現在又說要吃烤腸子了。」
「除了你還有誰?你不是不喜歡整天在家做功課,也不喜歡數學跟德文麼?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做?」
「進來。」劉慰祖冷冷的應了一聲,奇怪誰會來敲他的門。
「你怎麼不做聲呢?」家棟見劉慰祖總不開口,忍不住問。
「你又不是嬰兒,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晚回去一點就要挨訓?」劉慰祖彷彿很不平的說。
隨著聲音,劉慰祖和家棟一前一後的進來。家棟推著一輛嶄新的中型摩托車,興奮得好像臉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笑。嘴裏連連的說:「這個禮物太好了,這個禮物太好了,劉叔叔,你真了不起,我好喜歡這輛車啊!」
「什麼不過可是?」
「我在聽你說,也在看風景。」劉慰祖指指呈現在眼前的納卡江。「家棟,今天我看水、看樹、看山坡,都是綠的。」
「我們和_圖_書怎麼辦?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唯一的辦法是消極抵抗,不再為這個世界吃苦,不再聽那些假善人偽君子的鬼話,給他來個百分之百的不合作。」
「我當然能騎,我已經騎過好幾次亞力山大的車了。」家棟忽然從摩托車上抬起頭,打斷他母親說了一半的話。
「說不定她打過電話,我忘了。劉叔叔記性壞。」
「明天我們全體去江邊烤肉,你也來嘛!」
這個世界是美麗的,直到他走到莊靜和譚允良居住的大樓下,才又變得醜陋了。
「家棟,不可以頂撞媽媽,媽媽的話是對的,你要聽話。」譚允良和善的勸著家棟說。
從霍普特大街的盡頭走到納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輝映中寂寞的閃爍著、奔流著、吟唱著、唱得劉慰祖的心越發的溫柔了,「這個世界還是美麗的」,他不禁想。
「明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媽媽請了郭叔叔、王叔叔全家來喝茶吃蛋糕和吃晚飯。她沒打電話給你嗎?」家棟又把頸子伸長著。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鏡子面前,伸長著頸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覺那個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他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條大毛巾,蒙在鏡框上,鏡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心裏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
「為什麼要還?我才不呢!你們一天到晚就管我,這不許那不許。我都十五歲了,還不可以騎摩托車?人家亞力山大十四歲就開始騎了,我不要還。這是劉叔叔送我的,又不是送你的。」家棟聽說要他還摩托車,情急得也不顧有那麼多客人在座,便對他母親頂撞起來,兩隻手也絕不肯鬆開那輛寶藍色的摩托車,摸了把手又摸電燈,看了輪子又看油箱,一副愛不釋手渾然入迷的神態。
劉慰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慢慢的溜達著往前去,偶爾經過一對夜歸的情侶,他就要回過頭去張望,直到那對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遠了才回過頭來,他的態度不免引起他們的猜測,或許以為是個神經病患者吧!他清楚的聽到一個很美的少女對她的男友說:「這個東方人的態度很怪,不會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劉叔叔。」家棟的兩頰泛紅,顯然是被劉慰祖的身世感動了。「劉叔叔,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對的,人是頂壞會說謊的,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好,不公平。可是我們怎麼辦呢?」他幾乎是絕望的說。
「你在做什麼呢?你在跟全世界作對?這又何必。」
「喔……」家棟頹喪的垂著頭,很為自己委屈。
「我好著急,就想快長大。」
坡上的樹林已經綠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紛紅的杜鵑花相映,形成了鮮明瑰麗的對比,讓人感到這可真是春天了呢!
「劉叔叔,我是來聽你講故事的,飯不吃不要緊。嘻嘻,劉叔叔,我就喜歡聽你說話。」家棟傻笑著說。
他們已把東西整理好,家棟推著腳踏車從樹下出來。
「喂!你今天是怎麼啦?是成心去攪局的嗎?你是不是和譚先生夫婦處得不好?我看你好像故意在跟他們作對?人家父母不同意孩子騎摩托車,你為什麼偏要送摩托車呢?再說這個禮對你對他們都太重了。你一共收入兩萬馬克,一輛摩托車要四五千,你叫他們怎麼想?」
「唉,隨你吧!」王宏俊關上車窗,擺擺手,慢慢的開著車走了。
睡了一覺醒來的劉慰祖,又恢復成每天的劉慰祖,垂頭喪氣的到即將開張的「龍風餐廳」去畫畫,指揮工人塗塗抹抹,心裏想著怎樣報復老板娘莊靜。
家棟又談了好一會才走。
「你的裝潢工作做得怎麼樣了?」郭新治有意轉換話題。
「你的好意我們心領,可是不敢接受。主要是家棟還不能騎——」
「你講給我聽,我就講給亞力山大聽。」
「慰祖——」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聽到那樣的話,他的感觸是深的。他甚至在羨慕那些人,羨慕那些深關著的百葉窗裏熟睡的人;不管怎樣的家,有個家總比沒有好一點吧?至少不必像隻野狗似的到處亂闖了。於是,剎那之間,「家」的形象已在他的腦子裏小具規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勸他娶個妻子生兩個孩子的話,幾乎連兩個孩子的名字也給取好了,妻子的外型應該像林碧……
自從仔細的照了鏡子,他便被一種難以抵抗的傷感壓迫著。他厭惡自己,不喜歡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厭惡回到那間寄身的小閣樓裏去。
「唉!你這不是偏激得毫無道理嗎?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合你的標準呀?你為什麼對兩個老實人也不能容忍呢?」
「喔……知是知道的。」劉慰祖覺得實在不能再往下說了,便轉了話題道:「你想,那個女人騙完了我,緊接著我又發現我最愛的祖母、父親也在騙我,發現他們的真面目一點也不像他們的外表那麼高貴,那麼善良。你想,連自己的親人都如此,別人的還可信嗎?所以,家棟,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的人,大多是裏外不一樣,不可信的。倒是像亞力山大的父母那種人,還真誠,反而可信的。」
「忘了?嘻嘻……」劉慰祖坐在沙發上。
「我真佩服他們的勇氣,我也正在掙脫束縛,可是就做不到那個程度。你看,這多悲哀呢!」劉慰祖又在點燃新煙。
「剛到,跟爸爸他們m•hetubook•com•com回家把東西放下就來了。」家棟有點討好的說。一隻手揉著喉嚨,輕咳了兩聲,又道:「劉叔叔,屋子裏空氣太壞了,全是煙,我把窗子打開好不好?」
王宏俊歎息一聲,又沉默了。到了劉慰祖的住處,他把車子熄了火,慢慢的說道:
劉慰祖像往常一樣,獨自去坐酒館,直到酒館關門才離開。不同的是,今晚他沒像往日那樣,直接回到住處。
「一定。可是你先別說,我到時候闖了去大家才覺得好玩,先說了就沒意思了,是不是?」
「什麼不必送,來,來,上車上車。」王宏俊把劉慰祖拉回來推在車裏。
王宏俊不做聲,默默的開了好一陣子車,才悠悠的道:
「你就要長大了,家棟。」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劉慰祖癡望了許久,才和家棟下了石橋,從一條彎曲狹長的石階路走上去。這條路叫「蛇路」,也是他當日頂熟悉的。那時每做戀愛遊戲,必會把那個女伴帶到這條路上來。特別是在黃昏或夜晚,可以在路途中的某個角落,借著幽暗遮住臉上的羞怯,裝作多情的樣子來吻她。那被吻的女孩子,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往往便因這羅曼蒂克的氣氛,因他的詩意與多情的一吻,而假戲真做的愛上他了。她們真愛上他了,他就要逃走了,就要到納卡江上去划小船,懺解被良心譴責的痛苦,並且控制住那顆蠢蠢欲動,幾乎認起真來的心。對於愛情,他至多就發揮到那個程度,絕不再把自己投進去。
「一個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裏,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氣做要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就算長大了。」
「劉叔叔,明天你幾點來我們家?」好不容易爬完坡,到哲學路上,家棟放下腳踏車,用一隻手背抹汗。
唉唉,林碧那樣的女孩子,就像這條路,像條蛇,你惹上她,她就纏住你。癡情的女性真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她那癡情是當真還是演戲,譬如那時候的莊靜。
「哼!」劉慰祖重重的噴了一口煙。「整天就想管人的人,下流。你知道,我以前是很跟從的,誰都說我是好孩子、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可是——」他又重重的噴了一口煙。「後來我就不理他們那一套了,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你還沒吃飯吧?走,咱們一塊去吃。」家棟的來,使劉慰祖感到歡喜。
「絕不可能。就算我有孩子,我也不重視這個關係。我既不會像一般當父母的那樣,為子女犧牲,也不會欺騙子女,叫他們愛我孝順我。總之,這些你們認為又好又重要的人倫關係,在我心裏什麼也不是。也許你聽不慣這些話,那也沒別的辦法,至少我說的是真話,是我心裏想的。」劉慰祖邊說邊下了車,站在車門口繼續說。「我知道,你心裏在罵我沒人性,是嗎?那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人性是什麼?有什麼好?我根本不想有。」他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朝王宏俊擺擺手,就要往院子裏去。王宏俊忙把車窗轉下來,伸出頭叫住他。
「喔——大概是——」劉慰祖的好情緒已經又降到零度。他狠狠的想:「好極了,莊靜,你居然真做得出,你怕我引壞了你的孩子,請了別人不請我。你不想家棟跟我接近,好吧!看我們兩人哪個凶。」
「做完之後有什麼打算?」徐聰慧問。
「也好,咱們就買東西到樹林裏去野餐。」
「那正是你的榜樣。」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罵一頓或是揍兩拳都太便宜了,劉叔叔不是那麼容易受騙的人,我要報復。」
春江水漲,上遊的冰雪已經化盡了,江面比平常像似寬了許多。好划船的人已經搖著槳在水上蕩漾了。
「外面天氣那麼好,你怎麼不出去玩?」家棟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他們走近江岸,上了橫在江上的石橋。劉慰祖站在橋上,眼光順著奔流的江水遙遙望去。在天水相連的朦朧盡頭,他彷彿看到今生今世再也追不回來的年華,那些年輕的,挽著點哀愁,伴著些歡愉,時而希望無窮,時而又茫然無依的日子。
他們坐在樹下的長木椅上,拿出食物和飲料。
「真的?我看不會。依我看他們夫婦人都很忠厚。」
「不知道怎麼過,今天想明天的事,太早了吧?」劉慰祖停住腳步,瘦高的身材在幽暗的夜色中像個黑影。
「劉叔叔,你明天可要來。」
想到莊靜,劉慰祖便很自然的側過眼光打量家棟。家棟正把那輛載了不少重量的腳踏車,扛在他不太寬的肩膀上,一步步的往坡上爬。爬得氣喘咻咻,額頭上冒著汗珠,那張巴啦巴啦說個不停的嘴,也累得說不出話來了。
對於家棟這孩子,他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這種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就滋生的。其實家棟並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談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是他對這孩子還喜歡接近,像現在這樣,兩人在一起談談說說,他竟然會有一種滿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覺——他多時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把他牽引到久久的往昔——沒來海德堡以前,和剛來海德堡頭兩年的日子。如果那時候沒有那封匿名信來揭開他眼前的大幕,也許今天他還是個傻快樂,也許會順順當當的把書念完,也許還不等把書念完就跟林碧結婚了,那時的林碧倒好像對他是很癡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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