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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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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本來就是他的父親嘛,真正的血統關係,他不承認也不行。他是劉家的骨肉,應該姓劉。姓譚算怎麼回事呢?」
醫院正是下班的時刻,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王宏俊人緣好,誰都認識他,他跟這個說過「再見」又跟那個問「你好」。劉慰祖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重新陷入那個屬於他個人的孤獨世界裏,那個世界荒涼寒冷,一片灰茫茫,除了自己孤單的身影,看不到任何一個人。
「你來也好,正好跟我進去看家棟。」劉慰祖又想推門。
「那孩子,我是指家棟,知道我在外面嗎?」劉慰祖問。他極想知道,出了車禍的家棟,對他的感情變了沒有?
「為什麼我不可以拜訪病人?」問完了他才醒悟到這話是多麼的愚蠢可笑。
「家棟跟著我一樣可以做傻快樂,也許做得更好。我可以為他回家去做好兒子。你想,那環境不是對他更有利嗎?」
「哦?」那護士把雙手往白衣服兩旁的口袋裏一插,面孔微微一揚:「譚先生、譚太太是譚家棟的父母,你是誰呢?」
「好好,就算家棟是你的孩子,你就更該為他的未來想想吧?你已經把他對父母的尊敬給摧毀了。他滿腦都是你的人生哲學,居然認為包括他父母在內的所有的人,全是一樣的自私、虛偽、愚蠢,認為這個世界是醜惡不堪,沒有一點希望了。慰祖,你已經把一個孩子的心靈給摧殘了,給汙染了,而這個孩子卻是你自己的兒子——」
劉慰祖的困擾在加深,懷疑也在加深,他問自己:「同樣的道理,為什麼臨到自己兒子的頭上就不適用了呢?」
「原來是朋友。他手術還沒完,情況如何還不知道,離朋友探病的時候還早呢!你最好先跟譚家棟的父母聯絡好,過幾天再來。現在你是不被允許進來的。」護士鐵面無私兼執法如山,口氣中一點通融的餘地也沒有。
「家棟想見我?我——請你讓開,我要進去。」聽說家棟想見他,劉慰祖冷卻的心又熱活起來了。「我非看到他不可。」
「沒人能答覆你這個問題。我們做護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隨便說話,這是職責問題。」護士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你是譚家棟的什麼人?」她又問。
他走進去,跟門房打聽,才知道家棟已經轉移到外科部去了。
「王大夫,再見囉!」小護士如蒙大赦的去了。
一場痛哭,像洶湧的春江之水,把劉慰祖胸中鬱結了多年的怨與恨的堅冰,沖得鬆動了,而一股溫柔的暖流正從那些隙縫中緩緩的流入。
「怎麼知道她是在『傻等』我呢?」劉慰祖習慣的開始抬槓。
「那孩子嗎?好像倒想看到你。可惜他還是個孩子,得聽他爸爸媽媽的話——」
「我有家,我有好多親人,別為我擔心!」
當劉慰祖發現那個愚蠢的「陰謀家」原來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習慣的把兩邊嘴角往下彎,彎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頹喪和悔恨壓出來。
外科部離急救處步行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劉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獨行。在一字排開美麗的街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細長一條,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真的?那好,那我就放心了。年輕人,珍惜你的生命,人就活這麼一次,不快快樂樂的過才是傻瓜。再見了。」老人很紳士的掀了掀禮帽,蹣跚著步伐去了。走了一小段路又回頭過來問:「你有家嗎?有地方可以去嗎?」
「慰祖,人可以自私,但是不能太自私,人有時候也得犧牲一點,不然連做傻快樂也不可能。慰祖,這是我這個當朋友的勸你的最後一句話。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王宏俊說完,跟他握握手,就想轉身離去。
「唉唉,劉慰祖、流浪,你是白費力了,你努力了那麼多年,就想拋棄自己,現在證明你是徒勞無功。」他在心中竊笑著自己說。
老人對這句話似乎很滿意,跟他招招手,說了聲「祝你好運」,就消失在街的拐角處。
「我要看了家棟才去。」劉慰祖固執的說。
「老王,不是我原諒自己,而是一個人生破碎了的人——」
「對不起,病家不要見你,我們不能隨便放你進去。」那小護士固執的說,頑石般的立在門口。「你不過是他們的朋友,人家不想見你就算了嘛!何必纏個沒完。」
那個醫生朝劉慰祖打量了一下,見他真是很關切的樣子,便和氣的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醫生嗎?我是譚家棟的代父,對他非常非常關切的。他已經開完了刀嗎?到底是那裏傷了?有沒有危險?他是跟汽車撞上了嗎?」
「我倒沒那麼想。」劉慰祖插嘴辯護。
「你怎麼決定?還是要爭取家棟?還是離開海德堡,成全那孩子做個傻快樂?」王宏俊也站起來,緊盯著問。
「你知道林碧傻等了你好幾年,見你真的不回來,絕了望,才跟她現在那個美國丈夫結婚了嗎?」
「一個人離開?還是一個人?永遠一個人?老王,跟你說句真心話,我什麼都沒有。現在忽然有了家棟,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以往做錯的,我要彌補——」
「你錯了。家棟跟你,就做不了傻快https://m.hetubook•com•com樂了。現在他的世界還是完整的,只不過出了一點漏子。你如果以他父親的姿態出現,他的世界就破裂了。你是有經驗的,你自己仔細考慮考慮吧!」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醫院去,他得知道家棟的傷勢有無變化,得看看他,得仔細的看看他。
「你為什麼是一個人?你有家、有父母、有妹妹、可以娶妻生子,你要拒絕他們,自然就永遠是一個人。」王宏俊插嘴說。
「那孩子沒有生命危險吧?」
「家棟是我的孩子。」劉慰祖衝動的打斷王宏俊。
劉慰祖多少感到些難為情,也沒心情故做不在乎的摸摸小鬍子聳聳肩膀了事,他躊躇了一下,氣悶的問:
「我叫劉慰祖,是來看望譚家棟的,他……他……」看那護士的神氣,不容他不起疑心,是不是家棟的傷勢惡化了?
「你說,這樣的情況,叫我怎麼原諒他們,愛他們呢?」
「不錯,我是這個主意。要是我,我就這麼做。」
「喔,我——」劉慰祖一向最討厭別人問他「你有家嗎?」一類的話,每遇到這樣的問題,他總是連思索也不要的就斬釘截鐵的回答:「沒有,什麼都沒有。」
「怎麼開始呢?你知道的,我的情形……」劉慰祖說著吞吞吐吐的頓住了,表情極痛苦的。過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老王,你知道嗎?十年前,我回台灣打聽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後,曾經到香港去找過我的親生母親。她……她給我印象太……太……老王,告訴你真話吧!我母親做過妓|女……」他說著就飲泣起來。
「什麼?紅襯衫?」王宏俊聽不懂。
「慰祖。」
「我有千里眼啊!何況只隔一棟樓。」王宏俊竭力要把話說得輕鬆,卻還是無法真正的輕鬆得起來。「是譚家夫婦打電話把我叫來的。」
「哼,」劉慰祖氣得頭昏腦漲。如果是在幾天之前,他一定會揪住那小護士的後頸重重的親她的嘴,親完了問她:「你讓不讓我進去?如果不讓我還要親。」對付這類傲氣、嚴肅、自認正經的女人,他從來就用這種辦法制裁的。但是今天他一點也沒想到要那麼做,雖然恨透了這個小護士幸災樂禍的面孔,也不肯那麼做。
「老王,我承認你的話是對的,母親就是母親。說句老實話,如果我能做到太上忘情,也就不會自己苦成這個樣子了。」劉慰祖已漸漸轉為平靜,慢吞吞的說。語調是沉悶苦澀的,一點也不像他往日的明快尖銳。「可是真難,難得很啊!你想想,就算我不計較我母親做過什麼?我也沒法子接近她,因為她旁邊有那個紅襯衫——」
家棟會是他的兒子?他居然有兒子!在這個蒼蒼茫茫,荒涼冷酷的世界上,居然有個人從他而來,該是多麼的不可思議?而他,劉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毀這個唯一的屬於他的人,現在這個人已經在他的陰謀中倒下來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他,劉慰祖,真的冷酷到誰也不愛,作了孽心上也無負擔,真是像他自己認為的,已經沒有「人性」了嗎?人性真能從人的軀體上分割出去嗎?……。
劉慰祖到外科部,從電梯出來剛轉到長廊上,就看到莊靜和譚允良在長廊的另一頭。他們聽到腳步聲,本能的同時回過頭。當他們發現了來人是他,臉上頓時凝上一層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顫,雖然離得很遠,他的感覺也是真確又深刻的。他正想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竟同時轉過臉,進入側面的一個大玻璃門裏。
「悲劇、這是一場悲劇,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惡作劇。」他自言自語。
「是嗎?我倒覺得你很喜歡給別人製造創傷。」
「就是她姘居的男人,那個男人總穿著紅襯衫,他的外號也就叫紅襯衫。當年父親拋棄了我母親,我母親就被這個家夥引誘了。三十多年來,這個紅襯衫就吃我母親喝我母親,逼我母親賣淫,可恨極了,就算我容忍我母親,也不能容忍那個紅襯衫,我看他比劊子手還可怕。」劉慰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說。多年來,他一直把這些見不得人的家事悶在心底,天長日久,積壓得成為一股憂鬱和怨恨,失落的茫然和徹底的失望。他一直試著連根拋掉那些人、那些事,否認與他們之間的血肉相連的關係,有時真能做到這一步,有時卻又不能自已的想起他們,他被這種矛盾的情緒折磨著,時而抑鬱、時而悲傷、時而憤恨。他從來沒像今天這麼痛快過,這麼毫不保留的向人坦白的吐露心事過。
「哦?」王宏俊的口氣還是懷疑的。「這真不像你說的話,我記得你是頂看不起這種關係的。你不是又在轉念頭報復莊靜吧?如果你是的,我就勸你不要。你做得已經很夠了,而且莊靜沒有罪,有罪的是你自己。」他不能按捺的有些激動,話也就說得沒有修飾。「慰祖,你我曾經是好朋友,你幫過我很多忙,到今天我還重視這份友誼,所以才不客氣的批評你。當然,在你的心裏,像我這樣的人不過是個大笨蛋、傻快樂而已,是沒有價值的,也許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討厭我的批評。可是m.hetubook.com.com不管你高興與不高興、接受不接受,我要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假如我們的友誼真因為我惹怒了你而完蛋了,也是沒辦法的事。」王宏俊端起啤酒喝了兩口,接著道:「你不是認為我是好好先生,太鄉愿嗎?現在我可不鄉愿了。」
「你曉得的,他們怕你見家棟。事實上你見家棟,只會把情況弄得更壞。」王宏俊若有深意的頓了一會,又道:「你們的事,昨天譚太太對我說了。」
這感覺對他夠生,長久以來,劉慰祖不曾關心任何一個人,包括他本身在內。如今,只為莊靜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棟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覺,不情不願中變了,那些被他擯棄、抵抗了多時的東西,也無聲無息的回來了。
劉慰祖懶得跟她頂撞,沉默的出了醫院。夜已深,月亮懸在高天,週遭沒有一個行人。他盲目的在街頭蕩著,心裏霍地用那護士的話問自己:「你是誰呢……」
「喔……你是指譚家的事?」
「好夢被驚醒的人,就沒辦法再繼續活在夢裏欺騙自己。老王,你知道的,我滿心創傷——」
「你這個人一點都不誠實。」劉慰祖被這句話從冥想中驚醒。原來還是那個護士。她沉著臉,表情中帶著鄙夷,加強了語氣再重複一遍:「你一點都不誠實,剛跟我說你是譚家的朋友,跟勞韋醫生又說是譚家棟的代父。你到底是誰呢?你一點都不誠實。」
劉慰祖先在街上買了兩張新出的狄斯可唱片,和一盒上好的巧克力糖,才到醫院去,問明了探病的時間和家棟的病房號數,便徑自往裏走。
「哦?斷了?」劉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劉慰祖不知是在什麼時辰睡著的,醒來時才發現枕頭被香煙燒了個大洞,床頭幾几上的小座鐘指著下午一點。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哭?出了什麼事?」
「往前看,前面又有什麼吸引人的?處處是虛偽、欺騙、不公平,有什麼值得我為它努力?就算為它辛苦了一場,代價又是什麼?最後還不是一場空,除非做個傻快樂。」劉慰祖瘦削的面孔上,又罩上平日那種陰鬱。
「我是——」劉慰祖突然發現這個問題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他想了想才說。
「老王,我決心不計任何代價要爭取家棟。」劉慰祖咽下一口啤酒,把杯子碰了一聲放在桌子上,所有的決心都從那聲響裏冒出來。
「喔——」劉慰祖一手撐著下巴,嘴角沮喪的下彎著。「你說,你要說什麼?」
「你就是劉慰祖先生嗎?非常抱歉,譚先生和譚太太交代過,說他們不希望劉先生拜訪病人。」護士小姐瞪著大大的藍眼睛,一點也不給他留面子。
由於昨天的經驗,預防護士們的以衣冠取人,劉慰祖又刮臉又換衣服,發誓今天非見到家棟不可。
「是傻快樂。」劉慰祖再度打斷王宏俊的話,執拗的說。
「我怎麼知道?你得問譚先生、譚太太自己。」護士小姐毫不示弱,伶牙利齒。
「男女交往談情說愛的事,本來是彼此彼此,願者上鉤,談不到什麼責任。林碧還不是結婚生子給人家做太太去了嗎?」
他記掛著家棟,猜測著可能發生的後果,那些假設令他一陣陣的心驚肉跳、憂慮、焦急、不知所措。
「咦!人這樣壞,人生這麼沒意義,生活又那麼辛苦,幹嘛要一代一代的造人,好麻煩的,乾脆絕了種不是更省事嗎?」王宏俊比比雙手,鋒利的說。「可是,連你也不贊成人類滅種的。為什麼不贊成?慰祖,我告訴你,就是人活著還是有意義的。像我,是產科醫生,每天都要接幾個生,我明明知道那個哇哇大哭的小玩意,早晚也要老,也要死的。細想起來,這可不是白忙一場白費事嗎?可是,我還是覺得這個工作是莊嚴的,那個小生命是神聖的。慰祖,我告訴你,每一個生命都是莊嚴神聖的,因為人知道這個,才兢兢業業的做個真快樂,不是傻快樂——」
他醒來後第一個意識是:「我是個有兒子的人,家棟是我的兒子。」他的感覺很異樣,也很喜悅,而更多的是辛酸。
「噢,原來是個東方人。你看來很年輕啊!是這裏的學生嗎?還是旅行到這裏的?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呢?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助你。」老人和藹的說。
「哦……」王宏俊微微的感到震撼。
劉慰祖先垂著臉默默不作聲,隨後吞吞吐吐的道:
「你找誰?這裏是閑人免進的,你沒看到門上的字嗎?」劉慰祖還沒進到玻璃門裏去,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護士就迎上來擋住他。
「帶著家棟離開?」
「唔……」劉慰祖垂頭喪氣的,仍然覺得滿心的委屈。
問題是家棟的腦子已經被他洗得差不多了。一個把世界看得那麼透、那麼無價值、那麼灰茫茫如一片荒原的孩子,如何能再像以前那樣迷迷糊糊的傻快樂?
劉慰祖順著聲音看去,見手提皮包的王宏俊匆匆走來。王宏俊面色凝重,表情深沉,好像正面臨到什麼重大的困難。一反他平日的快樂開朗。
劉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氣的道:
但是此刻他真真確確的感到,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愛家棟的,也感到家棟在愛他,真心誠意的愛他——否則家棟不會那麼信任他。不會那麼毫無懷疑的接受他的思想和每一句話。
祖母、父親、母親,在他心裏都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形象是醜惡的。他早就拒絕去愛他們了。什麼家族、血緣之類的關係自然也被他完全否定了。他肯定自己不會真心的去愛任何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人也不會真正的愛他,在他的印象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醜惡的。
「有什麼想不到?我也是人,是中國人,中國人向來是注重人倫關係的。」
「慰祖,天下沒有一個人十全十美,也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百分之百圓滿的。做人本來就不是頂輕鬆的事,如果你不能原諒你父親的話,你還能指望家棟原諒你嗎?你幾乎斷送了他的生命。至於母親,慰祖,我告訴你,母親就是母親,你的身上有她的血、有她的肉、不管她做過舞|女酒家女還是妓|女,你都不能說她不是你的母親。」
劉慰祖抬起頭,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著他,眼光從頭掃到腳。
「那麼,我再問你,你是願意家棟做個傻快樂呢?還是情願他死掉,或是去做個打嗎啡吸毒的嬉皮?你別笑,我這話一點不可笑。人活著既然沒價值,幹嘛白費勁呢?像嬉廢那樣隨心所欲多好呢?嗯?是不是?——」
「這場悲劇和惡作劇的背後主使者是誰?」他問。很想找出那個陰謀家來,用他的報復哲學去對付他。
他被這個感覺深深感動著,接著就靈機一動的想到要保有他。他決心要爭取撫養家棟。
「喔!我——」劉慰祖不想騙她說沒看到「閑人免進」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支吾過去。「我想知道譚家棟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術嗎?」
「別再談你以往那個破碎的人生了,往者已矣!重新建立新的吧!回去愛你的家人,你的父母,過正常人的日子。」
「沒有。就是有你也不必知道。」王宏俊抽出那隻手,搖了兩下。「人生是往前進的,後退不了的,放過去的就追不回來了。你還打聽林碧的地址幹什麼呢?我看你還是讓她過安靜日子吧!」他說著轉身走了,走兩步又回過身道:「慰祖,如果一個人不能從過去裏走出來,這個人是可憐又可悲的,他永遠不會快樂。往前看吧!別總在發黴的牛犄角裏打轉轉。」他說完徑自去了。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棟從一開始就喜歡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原來是潛意識的出於天性。父子的心是脈脈相連的,難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棟就覺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都會見到。那時他以為他像莊靜,現在才發覺,家棟的五官和表情相當像劉家的人,像他祖母、父親、母親,也說不定更像自己。所謂血緣關係,竟是如此的奇妙、堅韌,隔離得多久,多遠,也不會磨滅。
「你也有這樣的觀念?也重視這種關係?真想不到。」
「也在旁邊。慰祖,人家是一對與世無爭的好人,你傷害他們傷害得還不夠嗎?我看你就克制一些,別見家棟吧!」王宏俊把兩隻手搓著,沉吟道:「你灌輸給家棟的那些觀念,已經讓他陷得很深了。現在他的父母正在開導他,設法叫他回到以前的樣子,從那些危險的想法裏解脫出來。他們也怕家棟知道和你真正的關係,所以不願意你再見家棟。我看你就暫時算了吧!走,咱們坐啤酒館去。」王宏俊邊說邊推著劉慰祖去電梯的方向。劉慰祖也沒再提出異議或抗拒,就和王宏俊上了電梯。
劉慰祖坐著計程車到醫院急救處,只見裏裏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朋友——」劉慰祖咀嚼著這兩個字,忘情的道:「我不是他們的朋友,我是——」他話還沒說出,就被一聲招喚打斷。
「你給人家的威脅太大嘛!人家只好求救兵。」王宏俊說著對小護士道:「你去吧!沒你的事了。」
「我相信你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勸你終止痛苦、拋棄過去、離開海德堡。」
在街上繞了大半夜,劉慰祖才回到住處。進了屋子就穿著大皮鞋往床上一靠,一支連著一支的吸煙。在輕煙繚繞中,那些深烙在他記憶中的前塵往事,又走馬燈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動的轉動著。那些事、那些人,曾使他對整個的人世失望,曾使他以生成為人而憤恨羞恥,曾使他狠下心丟棄一切,自滾滾紅塵中逃走,成為一個浪跡天涯無家無業的流浪漢,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於莊靜的一句話,不單這個流浪漢自塑的世界起了變化,連他深信著的那些邏輯、意識、哲學,也起了根本的動搖。
「你放心,我不會的。我沒那個勇氣,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為他那麼做。」劉慰祖已恢復平靜,言詞和表情也還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喔,你是這個主意?」劉慰祖很猶疑。
「不帶家棟,你非得打消要爭取家棟的念頭不可。第一在人情上你不能這樣做,這樣做會把家棟可能轉好的機會完全斷送。第二在法理上你也站不住腳,莊靜可以否認家棟是你的孩子,你也拿不出任和-圖-書何證據。所以,慰祖,你要像你來的時候一樣,一個人離開。」王宏俊嚴肅的說。
「你喲!今天的演講可精彩得很。」劉慰祖把話題撥弄開,酒杯一推,站起身道:「我疲倦得很,想回去休息了。」
如果有家棟在身邊,一切都會慢慢恢復美好,說不定他會放棄流浪生涯,為他的兒子,勉強在這個他蔑視的社會裏,做個看來很上進的「人」。是的,為了家棟能夠一生過得平穩些,快活些,他是可以那麼做的。
「你不要再說了,這我都知道。」劉慰祖雙手抱著頭,痛苦的喃喃著說。「你不要以為我那麼沒心腸。我的痛苦之深是你們這些正常人不能體會的。」
「喂,再來一杯。」劉慰祖對櫃台裏的酒保招呼。「唉唉,老王,事實是如此的,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好,就算傻快樂。」王宏俊有些無法控制的激動,咕嘟一聲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偏著頭問:「你是認定人生是毫無意義,不值得認真生活的了。那麼你老實答覆我一句話:你承認你是愛家棟的、承認他是這個世界上真沒虧欠過你什麼、真心真意信任你,愛你,在血統上跟你最親的人。對吧?」
劉慰祖沒料到這個護士說話直截了當到這個程度,一時目瞪口呆,正想教訓她幾句,碰巧裏面走出來個五十多歲,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醫生的人。他立刻甩下那護士,迎上去道:
劉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個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劉慰祖愣愣的站了一會,便沿著霍普特大街,往納卡江的方向踱去。
「那麼我父親那邊呢?」劉慰祖無奈的苦笑。「說句真心話,這些年我一直強迫自己忘記我父親,也是很難做到。我常想起他,有時候捫心自問,覺得他應該算個好父親,至少他是努力往好了做。憑良心說,他對我是不錯的。可是每當我想起他對我母親的始亂終棄,今天還不承認錯,還做出君子面孔,我就生氣,就覺得說什麼也不能原諒他。」劉慰祖低著頭尋思了一會,又道:「還有,我不能忍受他們的騙局,譬如說我祖父,明明是個落伍軍閥,除了刮了無數的不義之財外,可說沒做過什麼驚人的事。可是全家要敬他為神明,把他騎著大白馬的像放得和半邊牆一樣大,把他用過的長刀掛在牆上,還口口聲聲叫我學他。我祖母是一個跋扈專制的老太婆,我們母子是活生生被她拆散的。偏偏她是家裏的老祖宗,我得孝順她,這是什麼道理?」他說著又激動了,一會摸摸鬍子,一會比比手勢。「你說,這不是虛偽、不是瞪著眼在扯謊嗎?你說,我怎麼不對人生失望?這個世界有什麼道理可講?嗯?你說說看?」他用力的把桌子一拍,旁邊幾個喝酒的全吃了一驚,有的轉過頭來看他們。
「我說,我要是你的話,立刻離開海德堡,讓譚家再恢復安靜的生活,讓莊靜跟她丈夫再重新教育他們的孩子——」
「你又來了。」王宏俊笑著長歎一聲。「依你說,我們不做傻快樂做什麼呢?都去流浪或者都去出家,再不就都去自殺嗎?人生一共幾十年,是很短的,可還是值得我們為它努力。就算是為了兒女吧!這個代價也是值得的,何況人生的意義不會這麼狹窄,我們總不希望這個世界停頓,總希望這個世界進步,一代比一代過得更好。是不是?那就只好高高興興的做個傻快樂嘍!依你的理論,好像人生一點意義也沒有,應該想法子叫人類絕種才對——」
「是嗎?你的情況這麼嚴重嗎?聽你的話,是個很羅曼蒂克的人呢!羅曼蒂克的人免不了傷心事多,我年輕的時候也很詩意的,還打算殉情過呢!嘻嘻,人生就是這麼樣子的,有時候好,有時候壞。那情形有點像打球,球怎麼來你得怎麼接,不能放棄,還要輸得起。呵,年輕人,你不會像我年輕時候一樣,也正在想殉情吧?」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認真的。
「為什麼沒有辦法?如果你母親跟那個紅襯衫沒有感情,你就幫助她趕走那家夥,然後自己奉養母親。如果你母親偏不想離開他,你就得想法子叫他改頭換面,做個正經人。不過,依我想,你母親對他是恨、是怕、是不敢惹,要是你挺身出來站在你母親的背後,她就不肯再受他的欺侮了也不一定。總之,你放棄、自苦、抽開兩隻手不管,甚至不承認她是你的母親,可是不對的。」王宏俊熱心的給出主意,由於興奮,圓臉又紅撲撲的。
「喂喂,請問你貴姓?」劉慰祖正在敲門,就被一個奔過來的小護士叫住。那護士擋在門口,表情緊張。
「慰祖,我是專為你來的。」王宏俊認真的說。
劉慰祖看那大玻璃門上的字,知道裏面是開刀房、化驗室、診斷室、和主治醫師及值日醫師的辦公室。
「現在譚太太在嗎?請你叫她出來,說我要見她。」
「你要爭取家棟?你是說,你要他承認你是他的父親?」王宏俊懷疑的問。
「是啊,斷了,不過也不要緊,小孩子嘛!復原得快,他們冬天滑雪還不是也常有斷腿的事。三個月之後又可以出去生龍活虎的跑了。你別擔心。」那醫生和-圖-書擠了一下眼睛,樂觀的笑了。「摔了這個大跤,他以後就知道小心了。」
此刻他竟覺得不能這麼回答,為什麼不能也找不出適當的解釋。他沉吟了片刻,對那老人提高聲音道:
「老王,我還有句話想問問你,你有林碧的地址嗎?」他握住王宏俊那隻手沒放。
「譚家棟,對,就是那個騎機車出事的中國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術。」
「我……」劉慰祖抹去了鼻梁旁的眼淚,人又慢慢的恢到平靜。「謝謝你,好心的老先生。你幫不了我的忙,沒人幫得了我的忙,連我自己都不能。」
「不光是譚允良家。那時候對林碧,你跟她真真假假的,她可是一片誠心,結果你不告而別,一走了之,算什麼呢?對林碧多難堪,多傷她的心。」王宏俊舊事重提的打抱不平。劉慰祖聽了彷彿有些愧意,但想了想又悠悠的道:
「嗯,對的。」劉慰祖點點頭,忍不住淡淡的笑了。
「對你說了?」劉慰祖感到意外。「譚允良也在?」
「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生命危險?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門房的人忙著整理桌上的卡片,頭也懶得抬。
想來想去,他領悟到解鈴還須繫鈴人,反正家棟信任他嘛!
醫生走後,劉慰祖還愣愣地站在那裏,半天不能移動。他的臉上浮現一層夢一樣的光彩,心裏念著:「家棟是我的孩子,他沒有危險,他不會死,三個月後他會完全復原,會生龍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謝謝那個守護著家棟的神——他幾乎相信天地間是有那麼一個涵蓋整個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護著家棟……
「哦,原來他們打電話求救兵啊!」劉慰祖大不以為然。
多年來,自從他決心拋棄舊的自己及所擁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淚對他就成了陌生的東西。他本身絕不流淚,更厭惡別人流淚,什麼樣的淚珠都不能感動他。然而此刻他的眼淚竟如納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絕,抹去一批又是一批。為什麼哭?眼淚由何而來?他一點也答不出,只覺得有太多的淚水要傾瀉,費多大的力也無法把它們擋住。他先只是流淚,漸漸的轉為嗚咽。最後當他走過一幢大樓的高牆下時,終於不能控制的放聲嚎啕。他的哭聲高揚而尖銳,傷痛與委屈之中夾纏著原始意味的悲涼。在無邊的黑夜裏,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聽來竟有些像電影上荒山雪地裏的狼嚎。
長廊上靜極了,只有劉慰祖的步聲,和濃烈的酒精氣味。
「幸虧他不是跟汽車撞上,是自己撞到橋欄杆上,跌到下面去了。傷了好幾處,不過都不要緊。開刀是因為腿,他的左邊小腿骨斷了——」
「慰祖,我有話對你說,出去坐坐酒館怎麼樣?」王宏俊像剛才那個護士一樣,也擋在門口。
「為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老弟,慰祖,你怎麼永遠活在過去裏,走不出來了呢?你祖父祖母都屬於歷史了,不屬於現代。像你我這樣年紀的人,不往前面看,總往長了黴的牛角尖裏鑽,不是愈鑽愈黑,愈沒指望嗎?」王宏俊平心靜氣,有耐性的說。
劉慰祖勉強的苦笑著,半天答不出話。因為,他不單希望家棟一生過得平平穩穩,做個傻快樂,甚至他本身也願為了家棟,返回他所蔑視的人群社會中來生活,也做個傻快樂。現實的問題是他是不是能爭取到撫養家棟的權利,有沒有機會做假快樂還不知道。但是,他也不能就這麼輕易的口軟認輸。
「我想知道他有沒有生命危險?」
「她自己跟徐聰慧說的。還有,假如你認為男女談情說愛的事是願者上鉤,沒責任的,那你為什麼要恨莊靜?慰祖,你不應該只要求別人,專門原諒自己。」王宏俊不留情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進去等候結果?我剛才明明看到譚先生、譚太太進來的麼!」
啤酒館還沒上座,幾乎是空的,劉慰祖和王宏俊坐在角落裏的老位子上,各要了一杯半公升的啤酒。
他沉默著,深深的沉默著,晚春迷人的暮色,在他眼前如荒漠一般的展開,與他心情一樣的黯然。
「好吧!你等等,我去告訴譚太太。」那護士好像怕他跟進去,一進房就把門關上。過了一會,她出來了,又像先前一樣的擋在門口。「不行,譚太太說她不想見你。我也幫不上忙,很抱歉。」她果然歉意的笑笑,笑完了才說真心話:「請你走吧!我還有事呢!總不能老在這裏守著門。」
如果是在平常,劉慰祖一定會頂撞他幾句,今天他一句話也沒說,便掉頭默默走出來。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間整個變了。快得他來不及接受。而他個人,在這驚魂動魄的大變動中,也從頭到腳的被重塑了,他覺得彷彿有軟化劑一類的東西注入了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慣於抵抗和蓄意與人作對的銳氣,一下子化為烏有。整個的人,從裏到外,好像整個脫胎換骨了,竟感到被一種感人的溫柔擁著。
劉慰祖隨著王宏俊走出酒館,一路上垂頭不語。王宏俊最後這幾句話深深的震動著他。不錯,他是有經驗的,他懂得一個孩子的心靈世界是怎麼樣的脆弱易碎,美好的天地會怎樣迅速的在一剎那間天崩地裂雲黑霧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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