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春江

作者:趙淑俠
春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是說,先到巴黎待幾天看看,反正那裏有飛機直達香港,我可以去看看我母親,想辦法把她安置一下。」劉慰祖說著又沉吟的頓住了,過了好一會,思索著繼續道:「我父親年紀也不小了,也需要人接續他的事業,我想他是很盼著我回去的。還有我祖母、繼母和妹妹……」
「是也不要緊的,人總得有點夢,不然這個日子過得也太枯燥了,重要的不能鑽到夢裏出不來,一輩子就活在夢裏。」王宏俊照例的發表了一番理論,搓搓雙手,放鄭重了問:「慰祖老弟,你這一走又不知道哪天見了。你倒是有什麼計劃呢?如果你真喜歡巴黎,我看你不如就在那裏定居吧!開個設計社,或是搞個畫廊,資金方面大家想辦法。」
「和原來一樣?」他坐在家棟床前的椅子上。
其實天是在突然間變的。一整天都是乾乾爽爽,一直到黃昏前的一刻,才飄起牛毛細雨。
「我懂了,你不是逗我玩,你是有心的欺騙。爸爸媽媽已經說過了:你專門說謊,愚弄小孩子,你心理變態……」
劉慰祖遠遠的看到王宏俊立在車站的正門外,不停的搓著兩隻手,一會左望望,一會右望望,顯然等人等得很焦急。
「我?」他思索了一下,笑著道:「那些話也是說著玩的,其實只到過三個地方:台灣、海德堡、巴黎,別的就沒有了。」
「劉叔叔,你怎麼到現在才來看我?我摔得好慘,腿也斷了,頭也破了,真倒霉。」家棟指指腿又指指頭,指完了照舊吃冰淇淋。口氣裏多少有些責備他的意思。
見他不說話,家棟繼續道:
當王宏俊看到澆得透濕的劉慰祖迎面而來,他那黑紅光潤的面孔上就布滿了笑容。
綿綿密密的雨絲,彌漫在黃昏的朦朧幽暗中,像是無邊的迷霧,混沌沌的展開,擋住了遠處的山,模糊了近處的花和樹,唯有納卡江的吟哦,反倒比晴天時更高朗了。
「慰祖,謝謝你,慰祖——」莊靜雙手握住他一隻手,黑黑的大眼睛裏濛著一層水幕。
納卡江在雨夜中靜靜的流……。
和圖書「唔……」他簡直不知說什麼是好了。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想不念書了,要跟小流氓們去做「流浪的歌手」,要離開家庭,到外面去過嬉皮一樣的生活,要自絕於正常的社會,要葬送自己的前途……而這個孩子是他劉慰祖的兒子,他唯一全心全意愛著的骨肉,最尷尬的是這些觀念來自他……他說不出有多麼的後悔,多麼的自責。
「不是的,不是的,這次真的不是。」劉慰祖認真的分辯。
他正要上電梯,莊靜急急的追了上來。
「家棟——」
「那是逗你玩的,哪個孩子能不愛他的爸爸媽媽呢?」
劉慰祖背著大背包,提著袋,告別了房東,從那幢居住了近三個月的小樓裏出來。
「喔,我得上車了。」他緊緊的握住王宏俊的手,不停的搖晃。「老王,如果有時間的話,回台北來玩玩,有我招待你。帶著伊麗莎白和孩子一起來。」
「沒關係,醫生說,三個月就好。三個月以後我不又可以和原來一樣了。」
「家棟……」他盯著那張額頭上貼了塊大藥布的娃娃臉,竟有些不能自已的辛酸。
家棟真的一點病容也沒有,面色健康,臉頰紅撲撲的,津津有味的吃著他的冰淇淋。
「安心做太太、做媽媽吧!沒人再來打攪你了。再見。」他向她舉了舉手,就把電梯的門關上了。
門開了,莊靜、譚允良、王宏俊,一起走進來。
江面上飄著薄霧,江身看上去只是灰茫茫的狹長一條,平日的秀姿美色,幾乎完全被漸濃的陰雨暮色淹沒了。她像一個愁苦的怨婦,面上蒙著深色的輕紗,垂首飲泣。沒有人能看清她的五官,只感到她的眼淚,隱約的窺探到,她美麗憂怨的眼睛是濕潤的。
「不要再叫我家棟,我不喜歡你叫我的名字。你這騙子,害得我摔斷腿,騙得我差一點離開爸爸媽媽——你走,我不想你在我的房間裏——」
王宏俊等在車站,是劉慰祖不曾料到的。
「慰祖,慰祖,你等等—和_圖_書—」
劉慰祖在橋上站了很久,直到全身被雨澆透了,才緩緩的朝橋下走去。他算計著該去車站的時候了,無論如何不能趕脫今天最後的這班車。海德堡這地方夠美,納卡江分擔過他的苦惱和憂傷。但此時此刻,他對她們已不再留戀,他有他的路,也許那條路還很長。他想著便心情亢奮的邁開大步往前去。當他發現步履是這樣艱難,而這份艱難來自背後那個大包袱時,就一點也沒猶疑的卸下那個壓了他多年的大東西,憤然的把它投在江裏。
「我走?」他凝視著家棟那張怒氣沖沖的臉,心裏叫著:「我的孩子,我真要走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家棟見他還不走,扯開嗓子叫道:
是王宏俊陪他去醫院的。
「走遍天涯海角?家棟,我可懶得跑那麼遠,我要回我的家了。」他忽然打斷了家棟的話,微笑著說。
「慰祖——」
「哼,談談天,騙子。」家棟生氣的指著他,接著道:「媽媽,你說的對,這人是個變態人,他自己回家,卻挑撥別人離開家去流浪,原來他哪裏也沒有去過,全是吹牛的……」
「你到什麼地方去逛啦?怎麼像隻落湯雞。」王宏俊像平常一樣的說著笑話。
「是啊!和原來一樣,奮鬥到底。我跟爸爸媽媽說了,書是絕不要念了,要跟亞力山大他們去做流浪的歌手。看遍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要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受人管,和你一樣。」家棟已把冰淇淋吃完,在床頭小几上拿了塊紙往嘴巴上抹了兩下,調皮的笑了。「劉叔叔,跟你說老實話,我受了傷,爸爸媽媽都不好罵我,我說什麼都行。」
「劉叔叔,王叔叔。」
家棟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包著石膏的左腿被高高架起,左邊的額頭和左邊的手臂上貼著藥布。他到的時候,家棟正拿著一杯冰淇淋在吃。譚允良和莊靜坐在病床前面的椅子上。見到他和王宏俊進來,家棟像往常一樣的叫聲:
「不,老王,別為我擔心。」劉慰祖望著王宏俊誠懇而充滿關懷的臉,慢吞吞的說。和_圖_書「我想我在巴黎不會久待的、」
「哼!果然讓媽媽說中了,她就說你是吹牛。」家棟把他的娃娃臉板的鐵硬,狠狠的道:「我現在懂了,你就像電影上的變態人一樣。因為你喝酒抽煙不務正業,你父母不喜歡你,你就破壞別人爸爸媽媽跟孩子的感情,你叫我跟爸爸媽媽作對,你為什麼要拿我逗著玩?為什麼要欺騙我?你……你,你這大騙子——」
「老王,別急成那個樣子,我並沒說非去流浪不可。」劉慰祖打斷王宏俊的話說。
「我問你,你真走過那麼多地方嗎?」家棟輕蔑的問。
莊靜站起身,定定的,冷冷的注視了他一會,就和譚允良、王宏俊一同走出病房。
「你說你不愛你爸爸媽媽,你恨他們的。」
去巴黎的夜車是十點半開,距離現在還有足足的兩個半小時。按正常情形說,他出來得實在是太早了一點,特別是在這樣沒處藏沒處躲的陰雨天。
「我現在懂了,亞力山大那一群全不正常,全有問題,還是媽媽爸爸說的對。你是變態人,故意整我的。你走吧!大騙子!」家棟激動的大聲說。
「家棟——」
「我去找你的,想跟你去坐酒館,房東太太說你走了,我算計今晚上只有這班車去巴黎,就來了。來了好久,等你也不來,我正奇怪你到哪裏去了?」王宏俊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劉慰祖,微笑著又道:「劉慰祖還是劉慰祖,慘綠色的老少年像是棵長青樹,又跑到江邊上淋雨尋夢去啦?」
莊靜和譚允良本來是堅決拒絕他和家棟見面的。經過王宏俊的奔走說項,傳遞了他「絕不透露真正身分。絕不再說任何一句挑撥離間的話。保證這是唯一的,最後一面」的保證,他們才勉強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原本決定明天上午走的,後來想想,既然心願已定了,何不早些離去呢?多待一天多給別人一些威脅,多增一些無謂的牽掛,又是何苦呢?不如說走就走,立刻動身算了。這麼一想,他就打理了行囊,往火車站去了。
譚允良責怪的看著他,王宏俊的絕望深m.hetubook.com.com深的刻在臉上。「慰祖,你做了什麼?」他嚴厲的問。
「唔,不流浪了,也不想在巴黎久待,那你要幹什麼呀?再回海德堡?我勸你可別再來搗亂了——」
劉慰祖背著那個沉重的大包袱,步履艱難的往前踱著。踱著想著,已經又到了他最熟悉也最眷戀的納卡江畔,走上石橋,在漫天漫地的細雨中,俯視著下面的流水。
他想:我必得從過去走出來,我今年三十六,也許能開始新的人生……。
火車的速度快起來,王宏俊、車站的那幢樓、煙雨彌漫中的海德堡,一樣樣的被拋下。
「你要往哪裏去?」莊靜還握住他不放。
「爸爸媽媽,你們進來。」
劉慰祖話沒說完,開往巴黎的火車已經進站。
「家棟,真對不起,那天我不該叫你騎車去找亞力山大的。」他抱歉的說,想笑卻是笑不出。他的心情太異樣了,同樣的一個家棟,對他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他的兒子。而這個兒子是他不能也不被允許承認的。這是一個什麼樣令人悲哀、痛心的關係?他百感交集,深情的端詳著家棟毫無病容的臉。
「你請走,我不要再聽你說話。」家棟手指著門,眼眶噙著失望的淚。
家棟的臉色變了,眼睛張得大大的,懷疑的看著他,看了好一陣,才冷冷的道:
要和家棟單獨會面,是他唯一的,也是堅持的要求。
火車疾速往前奔著……。
「看你,還是要去流浪?」王宏俊的黑臉上掛著重重的失望。「搞了半天,你還是要做什麼『劉浪』。我勸你別做了,做『流浪』幹什麼?怎麼做也不會成功。想逃開所有的人哪!辦不到的。真的,老弟,聽我這個傻快樂一句話:做不到,絕對做不到,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從世界上逃走——」
「還不知道,不過明天上午一定離開海德堡,你放心吧!」他輕輕掙脫她的手,上了電梯。
「啊?你說什麼?你要回家?」家棟不信任的看著他。
撲通一聲,包袱沒了,脊背也輕鬆了。他微微的運動了兩下筋骨,快步往車站走去。
「唔……」和*圖*書王宏俊注意的聽。
「是啊,我要回家,回到我爸爸媽媽那裏。」
「你怎麼知道我現在走?」劉慰祖不回答,只問。
「咦,我的話不是跟亞力山大說的差不多嗎?怎麼又不好了?」他從椅子上慢慢站起,故做不解的。
「媽媽爸爸這兩天拼命的灌輸我,什麼要用功念書嘍!書念不好將來會後悔的嘍!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啦!天下只有爸爸媽媽才最愛孩子啦!他們說他們的,我反正有我的主意,我咬準了一句話:要做個『流浪的歌手』,像劉叔叔一樣,走遍天涯海角——」
在家棟激動的大說大講時,他悄悄的退了出來。
「家棟——」
「老王,我不會再來海德堡,至少譚允良一家不離開我就不會來,我是說……」劉慰祖沉吟著。
「怎麼了?家棟,」莊靜白了他一眼,第一個奔到床前。當她發現了家棟的眼淚,就恨得咬著牙道:「你這個殘忍的人,到底又跟家棟說了些什麼?」
劉慰祖關上車窗,靜靜的靠在坐位上。心裏反覆的想著王宏俊說過的那句話:「如果一個人不能從過去裏走出來,這個人是可憐、可悲的,他永遠不會快樂……」
「我沒做什麼,不過跟家棟談談天——」
(全書完)
水勢滔滔,江聲浩蕩,劉慰祖摒住氣佇立在橋下。腳下滾滾不絕的江流,奔騰澎湃的水聲,使他渾渾然如浸身其中;如果只是大江中的一粒涓滴,你如何能從那洶湧的狂流中抽身而出?他想著不禁有些愴然欲泣的感動,而更多的是酸楚……。
今天下午他見到家棟。
劉慰祖沒有把夾克上的雨帽拉起,任涼幽幽的雨絲撲在他的頭上和臉上。他的濃濃亂亂的頭髮已經濕透,臉上也積了雨漬。他不去理睬也不想拭抹,就在漫天細雨中走著,反而覺得這雨澆得他好舒服,舒服得就像一個罪人在接受聖水的洗禮。經過這場清洗,也許那些罪過能漸漸褪去,還他一個乾淨的新人來?
「莊靜,我把家棟還給你了,咱們之間的恩怨也了了。」他淡淡的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