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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玖月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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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風語者 第二章 星空

下卷 風語者

第二章 星空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就走了。
「新人,只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
程迦問:「誰拍的?」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快到中午了,屋裡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撒了。」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乾淨,透徹。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里。」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全咽回去。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嗎?」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煙。
彭野看了她一眼。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嗎?」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下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里的人嗎?」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哎,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有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六年。」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你不是說只去十多天嗎?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彭野不動聲色地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而對底層盜獵者來說,一張皮沒多少,可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等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步槍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把對方車裡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濃眉黑髮,高高的額頭黝黑髮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嗯……你在這兒干多少年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沉默了半刻,說:「別泄氣。」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到這個地方,離不開。
德吉面相很兇,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託我接待你。」
彭野說:「從十五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願隊。」
湖面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滿天繁星。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繫買家、賣家。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買槍支彈藥、賣羊皮。」
彭野問道:「要不然呢?」
「沒想一待這麼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彭野看在眼裡,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幹了。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髮的藏族女人。
彭野等了幾秒鐘,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她觀察巡查隊里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程迦接話道:「但新的團伙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累嗎?」
「那怎麼……」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對門。」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跟隊攝影得久點,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渾蛋……怎麼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和*圖*書走?」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錶,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地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嗎?」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迹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里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想過萬把遍。」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怎麼?」
「有狼。」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狙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裡,躲到座位底下。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良久,他開口:「在夜裡,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兩面夾擊,車裡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裏。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不累。」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地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又跑進去了。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麼?」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煙。
「才烏拉湖那塊地方,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和桑央一屋。」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嗎?」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處罰這麼輕?」
程迦:「……」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程迦說:「是這個疤嗎?」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沉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把誰關起來,而是為了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繼續啃饅頭。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他們清點數量后,繼續趕路。
「嗯。」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里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在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方。」
程迦說:「沒事。」
「程迦?」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里的光。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三十一了。」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程迦哦了一聲。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煙,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拔|出|來,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年紀大一點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得哪兒不對。
程迦回頭道:「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
程迦拿了根煙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燒到盡頭。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彭野說:「死了。」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只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地從達瓦的指縫裡往外滲。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佔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掩護在越野車后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程迦道:「都沒想過退嗎?」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只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槍聲也更大。
程迦把煙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伙,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伙了……又來了。」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髮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程迦給車后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里,開槍就行。」
達瓦進廁所沖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葯,夜裡怕有蜈蚣、螞蟻。」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咔嚓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扇風喝水。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嗯。」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涌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膻味。
程迦說:「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后脫離了生命危險。而隊里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她緩緩地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裡。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說,卻很好。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准。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程迦點了根煙,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嗎?」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彭野說:「手抖。」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道:「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煙嗎?」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歷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了,如果你回來遲,那隻能取消幾個城市。」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又問:「你為什麼拍?」
程迦看著他。
車裡的人顧此失彼,兩面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裡。他問:「還想抽煙嗎?」
聽站里人說www.hetubook.com.com,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伙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他搓乾淨了手,想說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被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越野車毫不減速地朝槍聲方向馳去。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裡。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小几千,大幾千都有,但大家一分,再扣成本,就沒多少了。」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伙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怎麼了?」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白天只能看到一億五千萬公裡外的太陽,夜裡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系。」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光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它的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乾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
程迦下拉著圖片瀏覽,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裡編辮子。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麼處理?」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地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咋舌道:「那麼多羊皮,值多少錢哪。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子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只雪豹,賣了兩千……」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地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裡的醫生趕來了。」
「十六中槍了。」
「十一……快十二年了。」彭野不經意地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他說:「應該是的。」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採訪。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嗎?」
「難以想象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準。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是。」
原野上風在呼嘯。
程迦道:「你干這個多久了?」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地說:「綁了。」
「一年難得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張望。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麼哭!」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彭野二話沒說就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咽下去。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賓士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達瓦搖頭。
程迦捋捋頭髮,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麼時候回去。」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在啄食。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地趴在窗戶上。」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https://m.hetubook•com•com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已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髮。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里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你說是這個嗎?」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鐘,淡淡地道,「你看哪兒呢?」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道:「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嗎?是很糟糕,但我沒泄氣。」
燒皮毛的煳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只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彷彿無數條銀河懸挂于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說:「沒睡沉。」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里滾出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為什麼?」
程迦回過頭來,哦了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戴墨鏡。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煙,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談過戀愛嗎?」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彭野把手裡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對,別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地方小,但咱儘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里的工作人員。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他一手拿著葯,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與馬蘭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彭野說:「我。」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里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扎日山附近。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彭野說:「那也只能怪我們沒發現。」
「怎麼?」
「我看見了。」
彭野:「……」
彭野說:「站里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那怎麼還殺小羊?」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煙一邊望天。
「不殺虧本哪。」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裡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一隻狼從草叢中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里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太陽落山,在湖面灑下紅彤彤的波光,湖水蕩漾著,如同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煙霧瀰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髮上劣質洗髮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又過了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地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閑吃草。
程迦嗯一聲。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隔了一會兒,她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干。
「程迦。」
「嗯。」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確定道:「是他。」
和-圖-書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彭野下巴往湖面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里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白日里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餵奶。
牆面斑駁簡陋,他脊樑筆直。
一切都有跡可循。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這張圖片里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程迦從煙盒裡敲出一支煙,問:「介意嗎?」
團伙六個人,被抓后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嗎?」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踮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伙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彭野看了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你要做的事,大伙兒很感激。」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彭野說:「我。」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煙灰,問:「剛那些人裡邊,哪個是二哥?」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乾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說:「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地望著。」
「沒什麼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麼。」
「止血藥呢?」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了那是德吉。
老式的窗子,裡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程迦坐去他們面前,問:「干這個掙錢嗎?」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的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他那麼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麼久。」程迦起身去窗台上摁煙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三十四歲老什麼?」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彭野:「……」
公路上有來往的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車裡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程迦躺在睡袋裡,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程迦問:「怎麼回事?」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了幾秒鐘,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嗎?」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一個人?」
「嗯?」
「走不了。」達瓦說,「站里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伙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虧本?」
程迦扭頭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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