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喜怒哀樂的原罪
第一章 荒誕的妄想
「接下來,我注意了他在說話中露出的手指。同樣,籃球要通過手掌控球運球,如果經常參与籃球運動,手部會呈現以下的一些特徵:一是手心接觸球的部位因為長時間的摩擦而結繭,雖然各人習慣的部位不盡相同,但指根和手掌連接的位置是必然會接觸到球面的。我試圖觀測這個部位,然而我發現,神戶的手卻在扶額時不自然的內蜷,以至於我無法觀測到這個能作決定性判斷的部位。於是,我轉而觀察他的指關節。籃球運動對於手指力道也有較高的要求。想象一下籃球姿勢,我們不難發現,食指、中指、無名指這中間三指要時常發力或彎曲。總之,這些指頭上的肌肉會更為發達。相應的,也會影響到指關節附近。對比一下籃球社的社員們,或是看一看籃球運動員們便能發現,他們由於關節運動特彆強烈,在手指伸直時,關節會特別松垮。他的手顯然和我這種長期缺乏運動的人更為近似。由此,我得出結論,他絕非主動被籃球社排斥,而是在籃球社做著不討好又沒有地位的文書工作。
不過現下,我終究得尊稱他一聲前輩。而且,他現在還是相談屋的委託人身份,我必須遵守相談屋「尊重委託人」的原則。我繼續向神戶探問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關於在籃球社的去留的影響因素嗎?」
「說真的,籃球社的環境,對我這種水平不高的人太不友好了。」神戶在傾訴時,語言中透著一股自怨自艾的憤懣。「我現在很為難。如果繼續待在籃球社,也只能做一些撿球的活,根本就是被其他人笑話。想去打兩場,也沒有人跟我搭夥。歸根到底,都嫌我打得水平太差,看不起我!」
我第一次對一個委託感到煩難和猶疑,還是在高一年級的第二學期。那時,我的經驗還不是很豐富,面對一個要顧及到各方面感受的問題時,便產生了顧https://m.hetubook.com.com慮。這個委託是這樣的:委託人來自二年級,也就是和近藤前輩同級的男生神戶盛男。他現在姑且是籃球社的社員,而他委託的內容正是關於他在籃球社的去留問題。
「於是,我開始觀察這個人的四肢舉止。但凡經常參与體育運動的人,身上總是能看出些和常人有些差異的地方。比如,籃球是一項需要積極跑動,又非常依賴身高和彈跳的運動,長期參与這種運動,跳躍力和步幅會得到很大的提升。若是神戶在入社后積极參与籃球活動,那麼,他進屋的步伐、步幅至少比常人要大一些。然而,他走進相談屋的步伐近乎等同於是挪動,就算生性再怯懦,一個年長的男生,憑什麼會因為一個低年級的女生望而卻步呢?所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神戶完全就是對籃球沒有熱情。他在社團里也是從沒有主動參与過籃球,以至於後來,社團才對他持消極態度。
「嗯,很有可能。」我點頭認同了奈惠的意見。「果然荒誕的妄想要不得呢。」
人總會經歷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雖然我很贊同那一句「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但終究也客觀存在那一兩成不一樣的體驗。更何況,就算同樣是不如意的辛苦,也像苦瓜、南山藤、食用鹼一般,苦味各有不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會讓具體的一個人接觸到更多的故事,從而產生更多的人生百味之感觸。
在約定的時間,神戶來到了相談屋。面對坐在主席上的我,年長一歲的他竟顯得有些局促。他腳步遲疑,我甚至出言催促,他方才走到了客席坐下。
到了高二年級的第三學期,我雖然升任了學生會長,但依然沒有放下相談屋的值班任務。畢竟相談屋便在學生會室隔壁,在這裏處理事務倒也不至於會有太多的不便。兩年以來,我以相談屋傾聽者的
https://m.hetubook.com.com身份,也處理了不少以學生會名義並不方便介入的事情。比如,為「七大不可思議」作出合理的解釋以破解謠言,開動思維幫委託人尋找失物可能的方位等等。隨著時間推移,我「善斷人情」的名聲自然也在學校里傳開,一些略顯煩難的委託也逐漸找上了我。這些故事倒並非集中在一刻,不過現下,將它們串起來回味一番,倒頗有一種人生百味的感悟。
「所以,我只能推斷,他想要留在社團的原因並非因為他的妹妹,並且他那個蠻不講理的妹妹是否存在也無足輕重。換句題外話,這種不近人情的妹妹也只能出現在平面次元或是這種人的妄想里。再說回神戶,既然判斷他是出於恥于啟齒的原因留在籃球社,那麼,他的地位低,籃球社的人都不屑與他交流,說明他希望留下的原因並非互動式的,而是單向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首先很容易想到的是平面次元里的單戀情節。然而,他混跡籃球社至少一年,就算懷有某種情感,也早該被現實所磨滅。於是,結合這種悶騷的人特質,我傾向於將原因認定為這樣:籃球社即將面臨某種獲得榮譽或名分的機遇,而他不願意放棄這個機遇。然而,籃球社的成員因為他的消極態度,不願與他分享這一榮譽或名分,從而對他的態度更為冷漠。他忍受了至少一學期的冷遇,因此,在現在找上相談屋必然也有契機。如此想來,我傾向於將這個契機判定為顧問老師,或是社團中的某位實權人物對他的發難。至於具體形式嘛,倒是缺乏進一步判斷的信息……」
「先說我的結論。這個廢柴男心裏的想法就是,像那些妄想得沒邊沒際的垃圾作品一樣,自己一無是處,偏偏到一個地方,就能和漂亮的女孩子結緣,然後再從無數個後宮中挑出一個修成正果。幻想在現實中有這種展開,豈不www.hetubook•com•com是荒誕之極?」
「我有一個妹妹,她還在讀國中,但也對霞高很感興趣。她有不少年紀長她一些的朋友就在霞高,所以我的情況她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對我下了死命令,決不能從籃球社退社。所以我要是退社了,肯定會被她責怪的。」
「沒有。」
其中,相談屋的委託人們最希望傾訴的對象,很大程度上便是我嘉茂淵子。一來,我的知識面較他人更為廣泛,對各種各樣,甚至是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委託,我應付得更為自如。二來,我不擅長的幾個領域,比如飲食、戀愛、容貌等等,都在現代社會中被看做個人隱私而恥于啟齒,我得以幸運地迴避了這些弱點。第三,按照我友人的說法,我不將「怪癖」、「傲嬌」和「真性情」展現出來時,還是一個文靜又謙和的漂亮女生的,這是個非常適宜作為傾聽者的形象設定。最後,也就是我的思維能力,我對觀相鑒人小有心得,因此也能做出最為委託人們希望的回答。
「哦……」看得出來,神戶對這個答案很是失望。不過,這也的確是我希望他聽到的答案。至於為什麼我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我在隨後與友人——宇野奈惠的交流中透露了出來。
大我兩屆的植野勝人前輩慧眼如炬,對我的思維能力青眼有加。故而從高一年級進入學生會開始,我,嘉茂淵子便開始接手相談屋提出的各種委託。相談屋,說是霞浦高中里故事最為豐富的地方也不為過。無數同學都或多或少地來過這裏,向值班的學生會成員提出各種各樣的委託。有的是單純的傾訴,有的是尋求幫助,也有的是情感的宣洩,等等。而兩年來,學生會參与此項事宜的兩屆成員們也恪守著相談屋的各項原則,對相談屋的委託人們作出各自「官方中立、個人徇情」的見解。這個原則是歷屆傳下的經驗,也正因為這個態度,相談屋的主持人們m.hetubook.com.com在學校里普遍都有很高的人望。
「我……也不知道。她就是這麼回答我的:『無論如何,老哥你都不準離開籃球社!』」說完,神戶雙手扶額,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黯然神傷當中。我在這個動作中,試圖從他的手部捕捉一些信息。我發現的情報是:神戶扶額的動作很奇特:手指齊平綳直,但手掌卻刻意地收攏。由於他的扶額,我看不到他的手心狀況。但從手背上看,神戶的手掌狀況倒是算得挺健康,沒有什麼過多的運動傷痕。
「誰叫這些人只能沉浸在那種題材的東西里找尋成就感呢?畢竟是人生中的敗犬啊。」在這一點上,奈惠與我的取向意外的合拍。不過,顯然她更感興趣的不是這些我們既有的共識,而是我如何判斷出他真實意圖的過程。於是,我開始了本就打算做的進一步說明。
「妹妹為什麼不希望退社呢?」
「籃球社終歸是一個社團,不可能單純地排斥新入者。如果是真正熱愛籃球,並且有一定實力的人加入進來,自然是受歡迎的。神戶之所以受到排斥,他自稱是技術不夠標準,然後只能被分派去撿球等等。然而,籃球社也有文書一類的職務,他如果真的不擅運動,也可以在那裡求得一定的工作,雖然地位不高,但也絕不至於會被鄙視吧。但神戶這個人,在交談時,絕口不提這個方面,所以我懷疑,他要麼是還沒有真正了解籃球社的全貌,要麼便是文書正好是他的忌諱,他有意避而不談。
「我覺得已經很夠了……」奈惠道。「說不定就是打算按照妄想的情節去進行某種二次元才會發生的展開,然後闖下了什麼禍吧。」
顯然,眼前的這種人便是所謂的「一無是處溫柔男」。這種人不知為何,竟在現今的價值觀中頗為受歡迎,不少小說、動漫都以此作為男主角的設定。現下,眼前的神戶顯然就是這樣一無是處的典範:既沒有任何本事,又和*圖*書不想得罪任何一個人。他的妹妹或許只是一個託詞,這樣胡攪蠻纏的理由顯然不能令我信服。從心裏講,我的「真性情」對這種人頗為厭惡,但凡是這種題材的小說、漫畫,統統被我棄若敝屣。我在心中不禁為這種人齒冷:小說里為這種廢柴安排的美好結局,恐怕就是因為作者廢柴如斯,才在小說里宣洩自己在現實里妄想的大團圓結局吧。眼前這位神戶,我已經為他的將來而可悲了。
「這樣的話,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選擇退社更好。留在籃球社裡,神戶前輩必須繼續忍受長期的冷眼對待,並且這種劍拔弩張的人際關係很可能從社團感染到學校生活的方方面面,對於學習和班級間的人際也很可能造成影響。如果選擇退社,身為令妹情報源的霞高同學們並不會因此產生對前輩的好惡變化,變化的只是令妹的態度而已。神戶前輩和令妹畢竟是一家人,我認為,並不會存在揭不開的人際。就算可能會造成一時的僵持,但我認為,家人的矛盾終究更有契機化解,比長期在籃球社的境遇,改善的可能性更大。」
「那麼,他的問題是猶豫到底是否退出籃球社。退社的動機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將不能退社的理由推脫為自家妹妹胡攪蠻纏的命令,這並不能令人信服。如果他的妹妹真有他所說的那種情報網,那麼,他從事文書工作,並且在社內地位不高這件事,他的妹妹必然清楚。那麼,他的妹妹出於何種動機,會強迫自己不成器的哥哥繼續留在這個社團的底層呢?如果是某些不為人知的隱情,他的妹妹要通過間接的情報網才能知曉,那麼籃球社的社員顯然更應該清楚。而他卻並未透露這一點,說明就算隱情真的存在,他也是在自欺欺人。換言之,他就算有那樣一個妹妹,他的妹妹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強迫他留在那個社團里。
「那麼,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對退社又懷有遲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