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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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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洪文卿坐在大書桌前,根亞先生和黃翻譯分坐在左右兩邊,小聽差阿福在一旁給點煙倒茶,幾個人正忙著,見金花進來,八隻眼睛全睜得大大地盯著她。
「是啊!他們可能在院子裡,我去看看。」金花說罷便悻悻地離開書房,懶洋洋慢吞吞地踱上樓梯,回到臥室。
做了母親的金花,像顆漿汁飽滿的大葡萄,臀顯得更圓,腰顯得更細,皮膚顯得更光潤滑膩;那一對乳|房,雖用束胸緊緊捆著,也不能完全掩蓋那在夏季薄綢的衣衫下,隱隱凸起的一片高原;她的頭髮越發黑濃,眼眸子越發水汪汪。每次當她從樓上下來,經過長長的甬道出大門,那些家眷留在國內,隻身在外待了兩三年的館員們,便會賊眉賊眼地偷偷窺望。
因為愛情導致的肉體關係不知是什麼感覺?談戀愛的經驗她沒有,跟男人交合的經驗則不可謂不豐富。從十四歲那年,富媽媽以一千五百兩銀子的代價賣了她的童貞,迫她跟一個四十多歲的軍人過夜,到嫁給洪老爺為止,她沒算過跟多少男人上過床。高級妓|女賣的是風雅,輕易不陪宿,然而妓|女就是妓|女,男人花大錢來找她們,最終的目的總是那一個。她那還沒有長成的嬌嫩的女孩兒軀體,便是那麼在男人們淫暴的取樂中變成婦人之身的。
「阿祝不會抱德宮來書房的。他們可能在院子裡。」
「老爺,你睜開眼睛,你別睡啊!」金花祈求地叫。
那天她下樓去找德宮;阿祝常常把德宮抱到院子裡去看金魚,經過二樓的一間屋子,聽到幾個人在講話,「這可好,柏林也放不下她啦!居然要匹馬單槍地去慕尼黑?這位公使夫人是有心要給咱們大清朝開開新風氣吧?」「公使夫人?呸,她也配!天生窯姐兒的習性,不出去招搖招搖過不了日子的。」「不是正路出身的人,就怎麼都正不了。上年在聖彼得堡受的教訓還不夠,還不知收斂。」「輕賤的人永遠尊貴不了。你們想,她有膽子去坐咖啡館,搭訕洋畫家,那畫家送畫她也敢要!這樣的貨色什麼事做不出來?到慕尼黑去不定又出哪種花樣呢!等著瞧吧!」「就憑她長那麼個玩藝兒,把公使迷得死去活來。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小老婆,不叫她拿根繩子自己了結,也要把她送人。」……
許是與男人的交合留給她痛苦的回憶太多,也許是習慣了洪老爺文弱書生式的輕憐蜜愛,她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渴望過,甚至厭惡得到更多更強的床笫之歡。她感到身體起了變化,極需男性的慰藉,是在生了德宮之後。
金花穿了件湖青色杭綢肥腰齊膝夾衫,月白色綢子夾褲,腦後鬆鬆地挽了個圓髻,年輕的臉上薄施脂粉,兩隻水滴子珍珠耳環搖搖顫顫,整個人淡雅得若清風閒雲。
「像我這種生來就沒面子的人,哪裡懂得塌不塌面子?如果老爺實在不能原諒的話,就把我送人吧!」金花頭也不抬,賭氣地一個勁往箱子裡裝東西,洪文卿看她那光景,知道準是又聽到了什麼閒話。讓下屬們把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當成公使夫人來尊敬,使大家不服氣,閒語閒言的總不斷,這一點他明白得很,也替金花抱屈,但是舌頭長在人家的嘴裡,他如何能控制?為了一個繆征藩已弄得丟盡面子,經驗使他悟出,只有裝傻一途最聰明,雖然心裡為此終究有些不安,覺得對不住金花。
七月盛夏的柏林,太陽兒仍保持著他的博大穩重,炎熱卻不肆虐,暖烘烘的空氣中有覺察得出的溫柔。正是盪舟的好季節,小河上的歡笑聲在花陽傘下隨著水波陣陣傳來,有男有女。望著那些玩船的年輕情侶,金花想起蘇菲亞所說的「愛情」。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看樣子那些人便是在談愛情吧?看他們那種彷彿浸在春風裡沉沉欲醉的神情,彼此間互信互慕的眼光,便能想像到,愛情的滋味一定很甜美,很迷人!蘇菲亞曾說:「愛情的結果是結婚。兩個人真心相愛,才能幸福地一生一世守在一起。」
「我一定來。」金花肯定地點點頭。
日子像病馬拖著的破車,緩慢而少節奏地向前踱著。蘇菲亞不在,金花就失去了逛街和到動物公園散步的伴,她如今最大的樂趣乃是逗女兒。每當抱著德宮軟綿綿的小身體,看她張著小嘴咿呀咿呀地叫,寂寞與孤單的感覺便漸漸離她遠去。懶洋洋的夏日午後和燠悶的黃昏前,最是難過的時光,有時竟會無聊賴得不知該把自己寄放在何處。動物公園那片濃綠色的樹林,和小河上盪舟歡笑的男女是她看厭了的。但為了要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要看看海洋般蔚藍的遠天,她總是倚在陽台的躺椅上消磨整個下午,直到那隻大火球似的太陽落到半山腰,熱烘烘的暖風吹透她單薄的綢衫,撫弄著她的身m.hetubook.com.com體,她才懷著還清了債似的心情離去,暗叫著:「多好!一天又過去了!」
夜已深,靜悄悄的了無聲息,月亮像面剛拭抹過的明鏡,潔淨清亮地懸在中天,如洗的光輝安詳地灑在水面,河上已無人跡,只有空蕩蕩的緩緩長流,在月色下閃爍著深邃詭秘的幽光。
「你怎麼變得這樣悲觀呢?你想得太多了。笑一笑!笑一笑!」蘇菲亞輕撫著金花的臉蛋,直到金花真笑了,才接著道:「世界太大,我們離得太遠,很可能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了。所以,你一定要來。」
「當然,我是應該去的,可是天知道,慕尼黑那麼遠,叫我怎麼去呢?」金花確實很猶疑。她估計洪文卿會反對,使館裡的人又會嘁嘁喳喳。
蘇菲亞並沒辭職,但自從訂了婚就很少來館裡。金花沒有蘇菲亞,像缺了一隻手,又像丟了自己的影子,不便、孤單、寂寞,而最令她本身驚異的是:她確確實實地感覺到,她渴望慰藉、渴望情愛,她的身體像包著一團火那麼灼熱,好像只消輕輕一觸碰,就會砰的一聲爆開。可是,天知道,她此刻是多麼需要那一下子強有力的觸碰,多麼需要來一次徹底的大爆破!
金花前腳踏進門,後腳洪文卿就跟了來。他陰沉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在人前這樣塌我的面子?太過分了。」
「……」洪文卿已經睡熟了,鼻息均勻,神態安適。
金花把隻繡枕抱在懷裡,牙齒咬著枕角,抱得緊緊的,咬得緊緊的,就像那是她心愛的男人的軀體。她渾身顫抖,不停地在床上輾轉滾動,隱隱地呻|吟著。突然,她摸起床頭几上的金簪子,朝著自己的大腿猛力刺去。她終於在疼痛中冷靜了,血從傷口涔涔地流出來,像是懺悔者羞愧的眼淚。她抱著那條痛腿蹣跚地走到陽台上面,倚欄而立。
洪文卿和根亞先生靜悄悄地坐在書桌前,金花的突然出現,驚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頭凝目,愕然地望著她。
金花要到慕尼黑參加蘇菲亞的婚禮,在非今館裡惹起了不小的風波。首先是洪文卿反對,「蘇菲亞跟你的交情深,照說你是應當去吃她的喜酒的。不過我們是中國人,婦女不作興在大庭廣眾中拋頭露面,何況慕尼黑離得那麼遠,要在火車上過一夜,對你一個年輕的婦道人家太危險了。我看你不要去。我們加倍送禮,表示對她的看重就是了。」他https://m.hetubook.com.com連續幾次這麼說,說得金花幾乎要打消去的念頭,直到她發覺使館裡的那些人已經把她要去慕尼黑的意願,當成笑話與醜事在傳播議論,茶餘酒後說個沒完時,她才真正打定了主意:誓必要去,決不罷休。
非今館受到的震撼,並沒因金花的離去而稍減。洪公使居然真放年輕的姨太太單身去慕尼黑參加洋人的婚禮,多麼令人難以置信!而這位潑辣的姨太太居然想燒房子,婦人女子哪有這般放肆的?果然是娼妓的賤根根深蒂固,不僅是個盪|婦也是個悍婦,想想真替公使不平,要是換了我,哼!……之類的議論像水波驅著漣漪般不斷擴散。洪文卿從早到晚就在書房裡寫他的元史,連午晚兩頓飯也叫阿福端到書桌上吃,他不想看到下屬們憐憫的眼光。
相愛,結婚,一生一世守在一起?金花實在想不出那是什麼情形。對她來說:正經人家的女兒,憑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男家做兒媳婦、正太太;像她這種風塵女子,就由有錢的老爺買了去侍奉枕席,伺候日常起居,做一名侍妾。這彷彿是順理成章的事,誰會懂得什麼叫「愛情」?愛情的結局既然是結婚,那不也是要同床共枕嗎?
蘇菲亞終於又回到了非今館,是來取她的行李衣物的,並帶來了結婚喜帖,重複說過幾次的話:
「唔……」洪文卿閉著眼睛,嘴角上飄著滿足的笑意。
「老爺,」金花滿面寒霜,也不理會幾個人的驚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慕尼黑我是去定了。誰要擋嗎?我會放把火,燒掉這個非今館。不信就試試看。」她說完就走,立刻回到臥房整理旅行的衣物。
夕陽把屋子照得通明透亮,梳妝台前的大鏡子反射出刺眼的銳光,金花坐在鏡子前,看了鏡中人美麗的臉蛋,又挽起袖子看那兩隻白得玉藕般的手臂,撫摸了又撫摸,終至流出眼淚來。大粒的淚珠像珍珠,一滴一粒地落在她的月白色薄綢褲子上,濕熱熱的直透肌膚。
從聲音金花就分辨得出來是哪幾個人。他們越說越有興味,這個題目對他們顯然是太有趣了。那些侮辱的、輕賤的、骯髒的字眼,聽得金花血液上湧,憤怒得要發狂。她想衝進去跟他們理論一番,可又覺得不能真那麼做,繆征藩給她的教訓還不夠嗎?如果他們當面侮辱她,她將怎樣下台?洪老爺也給她做不了主,難道他能把他們全體撤職?卑微和_圖_書的出身是她深入骨髓的病,如果論理她永遠是理虧者,反而自我羞辱並給人增加笑料。她悄悄地走開了。她沒上樓也沒下樓,卻輕輕地推開了洪文卿書房的門。
金花帶著一個叫英格的德國女侍和一個叫約瑟夫的德國聽差,踏上了去慕尼黑的頭等快車。臨行時對阿祝和阿陳叮囑了又叮囑,叫她們要仔細地守護德宮。對德宮她萬分的不放心,若不是為了賭一口氣,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會真的去慕尼黑,離開女兒三四天之久。
她剛午睡起身,無限慵懶,倚在三樓半圓形的陽台欄杆上無目的地望著,滿院秀色帶給她的竟是悵悵的輕愁,無聊賴得升起一種彷彿不知該怎樣打發時光的懊惱。
「好吧!我盡量想法子去。蘇菲亞,你這一結婚,我秋天一回國,咱們的這段緣份也就算盡了。」金花悵悵的。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你怎麼慌慌張張的?」洪文卿問。他戴了副德國製的金絲框子老花眼鏡,手握毛筆,正在寫書稿。長期缺少陽光,他的臉色蒼白得近於病色,裹在長袍裡的身體也愈加單薄清瘦。
「一定去,不去就放火燒房子。」金花仍然不抬頭。
「老爺——」金花愣坐了片刻,關掉電燈,失望地躺回到枕頭上。她覺得身體裡有一股力量在蠢動,有如爆發前的火山,高熱的岩漿在澎湃沸騰,即將決口而出,這股力量太猛烈,衝擊得她青春飽滿的身體要崩潰,要融化,要碎成片片。她不由地懼怕起來,好像自己真的就要在這場燃燒中化為灰燼,但又彷彿在秘密地渴望,寧願在強有力的男性的蹂躪凌虐中死去。
「我……」金花也不禁愕然,連自己也弄不清是做什麼來了!「我來看看,阿祝是不是把德宮抱到這裡了?」她吞吞吐吐,有如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那麼羞恥。
「好吧!你一定要去就去吧!」洪文卿無可奈何地隱隱嘆了一口氣。心想:送佛送到西天,把蘇菲亞這個煽動挑撥的洋婆娘送上花轎,金花也就會老實,從此天下太平,豈不是好!「我叫黃翻譯往慕尼黑打電報,讓他們去接。」他想著又說。
好長的天,好不容易盼到入夜。夏夜晴空,幽朗的月色像白燦燦的碎銀子,從薄如蟬翼的透明窗紗上映進,灑在金花的皇后式雙人軟床上。附近教堂的鐘聲剛敲過十點,苦寫了一整天的洪文卿進來了。一進來就被屋子裡的情景弄傻了。在淡淡的光線裡,他清晰地看到床上躺和*圖*書著一個人,這個人似乎沒有穿衣服,月影掩映中顯得肌膚雪一般白。不用問,這個人當然是金花,但是——「你……怎麼不開電燈?」他走到床前,囁嚅著問。
「你真的要去慕尼黑?」洪文卿氣消了,照例讓步。
「金花,你來散散心吧!瞧你,一個多月不見,變得這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慕尼黑遠是遠一些,好在有火車直達。住處嘛,我已經給你安排了。我們鄉下的房子自然不能跟非今館的大樓比,不過住幾天還是滿舒服的。」蘇菲亞故做調侃的口氣,她是越顯得年輕活潑了。
「啊!你——」洪文卿感到身體內外都在起變化,有一股火正在燃燒,熱得無法抵禦。雖然只是一眨眼工夫的照耀,他已把金花看得纖絲不漏:她上身無衣,胸上繫了一條水粉色的繡花紗料兜肚,裡面凸起的部分隱隱若現,腰部以下,圍了一塊繡著五彩小蝴蝶的白色杭綢。她淺笑盈盈,眸子像浸在水裡的墨晶石,又黑又亮,散下來的濃髮像烏雲般鋪開在繡緞鴛鴦枕上。好一幅美人思春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誘人的胴體。「迷死人的小妖精,你……」他連忙上床將金花擁在懷裡,氣蓋青春地狂猛使力,嘴上叨咕著英雄式的囈語:「我要把你揉爛,我要……」但他仍是很快就頹倒下來,像一隻垂死的老山羊,軟沓沓地癱在金花身上,大汗淋漓,彷彿剛洗過澡,渾身濕漉漉的。「金花,乖乖,你……」洪文卿夢囈般地喃喃著。
「老爺,你看看我,看看我。」金花見洪文卿真要入睡,急得坐直了身子,啪的一聲打開電燈。
腿上的血仍在流,傷口仍在痛,金花也不去理睬。她凜厲地板著面孔,目光炯炯,彷彿面對一個可惡的罪犯。「你果然是娼婦的根,多麼淫|盪啊!哪一個高貴的太太奶奶會這個樣子呢?你不羞嗎?你能怪人家瞧不起你嗎?」她絕望地對自己說。
金花交叉著兩隻手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肩膀,她的飽滿的身體依稀的正在被掏空,在萎縮,在慢慢消失。她把自己抱得更緊,彷彿怕真的消失在這醉沉沉的斜陽裡。河上的笑聲吵得她的心無端慌亂,紅紅綠綠的人影看得她頭暈目眩,她怔了怔,霍地扭轉身,風一般跑下樓,衝進洪文卿的書房。
金花啪的一聲打開了床頭上的玻璃穗子電燈,雙人床立刻變得戲台一樣的明亮。她又啪的一聲關上了電燈。
「你一定要去參加我的婚禮。不然我會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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