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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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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哦!金花,你真是一個可愛的小仙女,你的話太叫我感動了。你知道我想做什麼?我想吻你。可是我不敢,你是一個貞節的中國女孩,你太乾淨了,乾淨得叫人覺得自己髒,我真怕我玷污了你。」華爾德說著,雙手捧起金花的臉,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你?」華爾德急了。握緊金花的手。「金花,你聽著,我是一個德國農夫的兒子,你是中國公使的小姐。我知道我們離得像月亮與太陽那麼遠,但是,愛情可以把人拉近。我愛你,我必得跟你交往,我要到柏林中國使館去找……」
「睡得真香,你沒見過這樣懶的客人吧?對不起,讓各位久等了。」金花有點不好意思,對眾人抱歉地笑笑。蘇菲亞道:「你睡得長一點是對的,我也剛起來不久。今天的節目要鬧到通宵達旦,不養足精神怎能支持?讓我給你介紹吧?」
「蘇菲亞,你真懂得我的心。一路上我就在想:也許我這一輩子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說不定跟那個中國姑娘去中國了吧!」
蘇菲亞說著興沖沖地去了。金花戴上絲絨小帽,拿著荷包和小花傘,一個人輕輕鬆鬆地走出大白房子。
大白馬在金花面前停住了,馬上的人像研究一件稀世珍寶般的仔細研究著她。「迷路了嗎?高貴的小姐。」年輕軍官開口了,鄭重而禮貌的。
金花沉到地底的心又復上升,像找回一件遺失的珍寶那麼驚喜和感動。「是……是的。她是我的母親,她因為身體不舒服,先回柏林去了。」吞吞吐吐的。她並不想欺騙他,但是不能讓他知道真正的身世,如果他知道,她這一生僅有的一點點驕傲、純潔、幸福的感覺,就會消逝在一瞬間。她珍惜這可憐的一點點,便不能不說謊。
「請你相信我是完完全全快樂的,你想,我就要跟我愛的人開始新的人生了,我怎麼會不快樂呢!」蘇菲亞笑著指指她的哥哥姐姐們,「他們也替我高興,特別回來祝賀我,參加我的婚禮。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呀!」
「我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秀氣,我看過很多東西,譬如說大運河,我故鄉蘇州是個水城,像義大利的威尼斯,最大的河道是大運河,河上有畫舫,美麗極了。」
幾個人脫下軍帽對金花施禮,其中一個道:
「當然,這種故事對你是粗野而可怕的。我知道中國的秀氣女孩子整天待在繡樓上,是不知道這些事的。」
「我是的,我還要飛回天外的。」
「可是我們不能再等,否則回營太遲了。」
「你會的,巴伐利亞是最美的地方,說不定你住過幾天就永遠不想離開了。」彼得湊趣地說。幾個人已上了三匹馬拉著的敞篷大馬車。他們三個坐前一輛,英格和約瑟夫同來迎接的兩個僕人坐後一輛。
長條木桌木凳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凹形,空著的一邊像似舞台,火光熊熊,燃著的樹枝偶爾發出噼啪的爆裂聲。賓客們愛湊趣的就站在那兒說幾句祝詞,也有講笑話、朗頌詩和彈著吉他唱歌的。大家吃著、說著,飲著大杯裡的啤酒,嘩笑聲一陣陣地響起。
草坪上已無人跡,歪歪倒倒的桌椅在迷濛的光線中,像一堆堆重疊的岩石,野火只剩下了灰燼,只有當一陣風襲來時,才會吹起幾點鬼火般的火星。
五匹大馬呱嗒呱嗒地慢慢往前踱著,華爾德頻頻回首,金花挺直了疲倦的背脊https://m.hetubook.com.com,一瞬也不放過地注視著他們,她忽然聽到華爾德「嗐」的一喝,馬鞭一揚,大白馬便衝出老遠,接著另四匹馬也跟了上去。五匹馬立刻在晨曦中躍下了山岡,留下的是一片揚起的塵土,和一個死寂的空蕩蕩的曠野。
「當然是啊!親愛的。」蘇菲亞握住彼得摟在肩膀上的手。
「我……」金花依稀自夢中醒來,笨拙地連連搖頭:「我沒有迷路,我在散步,這兒的風景好美。」
「後來再沒見到他的影子,不知他躲到何處?」
勞爾太太氣足聲宏,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金花幾乎連答應一聲「是」或「不是」的空當都找不到。但她的心已被愉快的情緒填得滿滿的,勞爾一家人的熱情,對她的真摯和看重,深深地感動著她,「謝謝啊!我也同樣愛你們。」她從心底說出這句話。
整個晚上,華爾德只圍繞著金花,沒有跟任何別的女客跳舞。他和金花也不是真的在跳,只是隨著節奏蕩漾,低聲說著並無多大意義的帶些孩子氣的閒話,直到手風琴隊奏起約翰.施特勞斯的華爾滋舞曲《維也納森林》,他們才身不由己地快速轉動。
突然,華爾德停了舞步,他鼻息中的熱氣散在她的臉上,暖暖的、柔柔的,惹得她差不多想笑。她睜開眼睛,發現他們離開歡聚的人群已有很遠的距離,野火在幽暗的原野間閃爍,跳舞的人影影綽綽地蠕動,清揚的樂聲在靜夜中悠悠傳來,樹林鬱森森的深不見底,梢頭懸著一彎透明的上弦月,月光下的華爾德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幾個軍官全上了馬,最後華爾德也騎了上去。「我不相信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他又重複這句話。
「你儘管去看看逛逛,丟不了,這片草地就夠你走的。去吧!去教堂之前可要趕回來。」
「她怎麼會做老姑娘,她在等我啊!是不是?親愛的蘇菲亞。」坐在蘇菲亞旁邊的彼得摟著蘇菲亞的肩膀。
金花的眼睛濕潤了。在他的心裡,她竟是這麼乾淨嗎?居然會有一個人把她看得這麼尊貴崇高!這是什麼樣的殊榮啊!「華爾德,我謝謝你,我今生今世忘不了你。」她心裡大聲呼叫,淚花模糊了眼睛。
幾個人大聲大氣的談話聲,劃破山坡上安靜的空氣,清晰地傳過來。
勞爾家門前的大草坪生起了野火,松枝清馨的植物味伴著烤豬肉和煮酸菜的香味,散佈到整個山頭。一個矮胖的紅臉漢子,站在一隻比他凸起的肚皮還要肥圓笨重的啤酒桶旁,專為客人添酒,間或響響地打上一聲酒嗝,滑稽地高叫兩聲,故意引人發笑。
「對不起啊!打擾你們了。主要是到了回營的時間,我們要騎馬走三四個小時。」
「是,我該走了。」華爾德自言自語的。
天已亮了,太陽在出山,東邊天上浮起一脈鮮艷的紅霞。
幾個軍官已等在路口。華爾德遲疑片刻,便調轉馬頭,朝他的同伴走去。
「我曾經讀過一本書,那上面說:中國女人是決不接觸男性的,如果她把她的手給你,就表示她已經把她的整個人交給你了。所以我猶疑了許久,直到確定我能不顧一切困難,為爭取與你在一起和周圍去抗爭,才敢把手伸給你。我以為你也是這樣的。」華爾德失望了,悻悻地說。
「我看他一直跟那個中國小姑娘在跳舞,後來就不見了!」
https://m.hetubook.com.com「你走吧!」金花擺脫了華爾德的手。
「我想那一定是很美麗的,希望有一天我會去蘇州,坐著畫舫遊大運河。」
金花和華爾德不倦地說著,說的全是沒有特殊意義,平凡而帶稚氣的話。但金花是快樂的,彷彿真的忘了以往和未來,擺脫了一切的牽掛和煩惱,「我願意跟你這樣坐到地老天荒,我願意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她內心裡又在叫。但這一刻終於過去了。野火的光芒在暗淡,歡聚的人在散去,手風琴聲停止了,月亮變成透明的奶白色,正在隱入雲層裡。
早餐吃完已近正午,蘇菲亞道:「金花,我現在得去梳妝打扮準備做新娘,不能陪你了。你帶來的英格和約瑟夫說,來次巴伐利亞不容易,兩個人剛才跟著便車進城去了。你一個人怎麼辦?叫我嫂嫂陪陪你吧!」
「也許在樹林裡。」
「聽說中國公使的夫人來參加婚禮,她當然是你親愛的媽媽嘍!怎麼沒見她呢?」
「高貴的小姐,我可以請你跳舞嗎?」金花忽然聽到有人說。她緩緩轉過臉,果然是他。她知道應該說「不」,但已遞過她的手,讓他擁著擠進人堆。
「中國真是一個神秘的國家,要不是遇到你,我永遠想像不出中國人是什麼樣子。看到你,才知道中國人是這樣可愛可親。金花,你知道你有多美嗎?美得不像在這個地球上生存的人,我第一眼見你,真以為你是天外飛來的神仙。」
他們立刻不再陌生,像兩個不懂世事的嬰孩膩著母親胸懷那樣貪婪地、彼此信賴地互望著。他開始說話了,低柔的聲音,羞赧而故做成熟氣概地微笑。他說他是彼得的部下,剛從軍校畢業不久,為了參加彼得的婚禮,特別請假出來的:「明天絕早我得和那幾個傢伙一同回營,」他指指人群中的幾個軍官。「我是個少尉,叫華爾德,慕尼黑的土貨,嘻嘻!」他背誦了自身的歷史又說些軍營裡的趣事,顯得很是胸無城府。
「華爾德,我已經是你的了。以後嘛——我們不要去想它。」
「唔,回營,他們在等我。」華爾德也站起身。
「我叫金花——你知道我是誰,從哪裡來的嗎?」她有意試探。
「對,不要用公使夫人的名銜把她捆住。金花太不容易出來一次,叫她痛痛快快的,自由幾天。」蘇菲亞說。
「華爾德,我們該走了。」一個軍官說。
「華爾德,我謝謝你,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
「華爾德,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姓什麼?多少歲了?」金花柔聲問。
「華爾德,我會永遠記得你。」金花也重複她說過的。
金花從車窗裡便看到,蘇菲亞和一個年輕軍官依偎著等在站台上,她知道那個軍官就是蘇菲亞口口聲聲說著的彼得。見到金花,蘇菲亞滿臉是笑。
「快走吧!他們在等你回營呢!」金花先站起身。
金花順著坡上唯一的道路往前走,秋天的陽光照在她少見天日的皮膚上,舒服得竟有些癢絲絲的。山坡的左手是深得望不著底的森林,右手是村莊全貌,前面是平直的灰色馬車道和無邊無垠,一尺來高的深草。蒲公英黃色的花朵由綠色的海洋中探出頭來,在陽光的輝映下晃眼得像點點燦爛的黃金,幾隻小蝴蝶在花間飛繞,野兔子從樹林裡躥出來,在草叢裡騷動一陣,又箭一般躥回樹林去。天空藍藍的,靜靜的,顯得那麼開闊、寬容https://m•hetubook.com.com,彷彿能容納得下任何一個微小的生命去放肆。
「你真來了!我高興得差不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菲亞快樂地親吻著金花的臉頰,彼得則輕輕吻了一下金花伸過來的手,「歡迎公使夫人。」他說。態度和善而多禮,兩撇小鬍子笑得微微朝上翹著。
「唔?」金花敗興地哼了一聲,悲哀地想:「糟了,他知道我的底細,並不是愛我,和別的男人一樣,他認為佔佔我的便宜我不會在乎,因為我下賤……」
「我姓瓦諾,二十三歲,從沒真正戀愛過,除了你……」
「宴會已經散了。」金花顯得很懼怕,怯生生地說。
金花漫步踱著,走走停停,朝四周望望,覺得自己已變成了高天上飄浮的幾朵白雲中的一朵,逍遙自在得想飛。
「宴會已經散了。」華爾德也說,聲音裡有覺察得出的無奈與悲哀。
「別客氣,叫我名字吧!彼得。」
「她總不戀愛,我們真以為她要做老姑娘呢!」蘇菲亞的一個姐姐說。
先是一張年輕的臉出現在坡上,接著是他穿著戎裝的英挺身材,和他騎著的大白馬。金花連忙讓開路,站在草叢裡。陽光從側面射來,映得他制服上的金鈕扣和帽子上的金徽閃閃爍亮。他來得更近了,兩隻比海洋還深還藍的眼珠含笑地盯著她。那眼光使她直覺地憶起童年玩伴沈磊,但沈磊是怯生生的、畏縮的,這個人卻是熱切前進而含有探索意味的,他使她初次在男性的注視中感到羞澀驚慌。
他們並坐在一根折倒在地的枯樹幹上,遠遠地觀望著跳舞的人群。野火仍燒得熾旺,光艷耀目的火苗一陣陣地往上躥,寧靜的夜空裡傳來輕曼的樂聲。他們說著。華爾德回憶童年和少年時在巴伐利亞農村中的生活,如何跟隨同伴們在池塘中捉魚,如何爬到櫻桃樹上吃櫻桃吃到肚子痛,如何幫助父親在田間工作,「田裡的工作是很累人的,譬如拿著大鐵鏟翻土,呵呵,真會翻得你滿身大汗。」他說著出聲地笑了,露出那口雪白的牙齒,金花也跟著笑,覺得從來沒聽過這樣有趣的談話。
蘇菲亞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除了做神父在中國傳教的一個,全已結婚住在外面,大白房子裡只住著蘇菲亞和她的父母及幾個男女工人。蘇菲亞的父親勞爾先生挺著啤酒桶般的大肚皮,面色紅潤,見了金花拉著兩隻手道:「美麗的小姑娘,叫我怎麼稱呼你呢?小美人嗎?」「叫我金花。」蘇菲亞也道:「爸爸媽媽,把她當成你們的么女,叫她名字。讓傭人稱金花小姐,夫人這個字眼我們要暫時忘記。」蘇菲亞的母親正在廚房指揮傭人工作,聽到客人已到,連忙出來。她穿了一身深色的衣裙,體格碩健,面貌和藹。抱住金花親了左臉又親右臉,「我親愛的孩子,你是多麼嬌嫩可愛啊!多麼美啊!怪不得我的女兒那麼喜歡你,我比她更喜歡你呢!你可不能客氣,就把我的家當你的家。我們這個農舍四周大得很,有牛有馬,有山羊和小野鹿,當然還有貓和狗,牠們都喜歡客人,你不會寂寞。要看什麼你儘管看。後面是樹林,散步夠你足足走一天。」
「你的意思,我們以後不見面了?」華爾德頹喪地問。
婚禮在村中的教堂裡舉行,金花與蘇菲亞的兄姐們坐一處,當唱詩班的歌聲隨著管風琴響起時,她會忍不住偶爾回頭望望,總望到那雙深如海洋的眼光注www.hetubook.com.com視著她。「他要做什麼呢?」她一再納悶地想。他使她不安,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似乎全起了變化,變得她不認識自己了。
「華爾德——」金花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端詳著華爾德,從他的額頭看到鼻子,再看到下巴,不放過任何一點,心中反覆道:「我要看清他,做我這一生永不忘懷的紀念。我要永遠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有過一個純良俊秀的年輕人,像愛貞淑的處女那樣愛過我。」
「我知道的,你從中國來,聽說……」
「確實沒見過呢!」女人們異口同聲地說。男人們全微微站起身和金花握手。金花窺探他們的表情,是友善而熱情的,並沒有絲毫歧視的跡象,便放心和大家一同吃喝說笑。蘇菲亞今天就要做新娘子,可一點也沒有中國新娘那種又羞又怯又傷心、哭哭啼啼彷彿就要赴鬼門關似的樣子,她顯得特別興奮,話比平常多了許多。
「奇怪,華爾德哪裡去了嗎?土遁了不成?」
蘇菲亞.勞爾的家在慕尼黑郊外的鄉間,路途不近,車子出城後走上鄉間的馬車道,兩旁是綠汪汪的大草原,成群的牛在安適地吃草,牛鈴聲響陣陣傳來,噹噹地震動著曠野。農家屋頂上的炊煙在隨風擴散,淡霧閒雲般盤桓在空中,久久不去,遠處的樹林像一道翡翠築成的城牆,幽深綿長得看不到盡頭。泥土和植物的香味飄浮在空氣裡,金花隔上一會就翹起小鼻子深深地呼吸一下。
蘇菲亞把她的臥室讓給金花住。這是個佈置得非常樸素,看起來非常可愛的房間。金花躺在軟而厚的床墊上,扎扎實實睡了一個通宵。推開百葉窗,一片青山無盡伸延,好唱的鳥兒在樹梢吱吱嘰嘰,她貪婪地深深呼吸了一陣,才梳洗打扮了去樓下餐廳。長木桌上鋪著雪白的檯布,上面擺些冷肉、乳酪、小腸子、奶油、果醬、黑白麵包和鮮紅肥大的蘋果。桌子四周已坐滿了人,一臉喜氣的蘇菲亞在跟大家說笑話,她用目光迎著金花進來:「睡得香吧?鄉下安靜,最適合睡覺。」
「你們沒有打擾。鬧了一夜,也該散了。華爾德應該準時回營。」金花從容地說。眼光不時掃著華爾德。華爾德顯得疲倦而頹喪,他已戴上同伴遞過來的軍帽,牽住了那匹大白馬。「是的,我想我該回營去了。金花——」他把她的小手緊緊握在自己的大手裡。「我不相信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我不放棄的,你懂嗎?我不放棄的。」他深深地望著她,語氣堅定。
「不能,你不能去找我。」金花慌亂而急切地道:「我們中國女孩子不可以講愛情,那絕對不可以,是會被人嘲笑,認為沒有道德的。那會給我帶來大麻煩,請你千萬不要去找我。」
這時有幾個軍人牽著馬匹,從勞爾家的莊園裡走出,停在通大路的空地上。
「你去專心準備做新娘,不要管我。我正想一個人到外面去看看。你們這兒附近的風景好美!」
金花笑不出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些什麼。盤子裡的烤肉、酸菜和煮洋芋,她只吃了幾口,心不在焉地慢慢嚼著。她感到身體裡有股力量在騷動、在翻蕩,這是以前從沒有過也不知道的,她幾乎為這奇特的現象害怕起來,不安與緊張使她變成了一隻受驚的小兔子,默默地躲在人堆裡。她的眼光始終沒放棄搜索。看到他在很遠的斜對面,仍與那幾位軍官在一處,他們都脫了帽子,他的淡黃色的鬈髮在夕輝中金和圖書燦燦的,多麼美啊!他的眼光總在跟著她,當他們的目光相觸時,她會像受到雷擊一般,耳鳴心跳。
「我猜你在女子學校唸書,對吧?」
「你的年紀。你還是個小女孩,只有十六七歲吧?」
「哦,這裡的風景是美。對不起,打擾你了。」軍官舉手行個軍禮,騎著大白馬踢踏踢踏地走了,留給金花的是無盡的迷惘,「唔,這個人,不會是廟裡的金童騎著馬跑出來了吧!」她怔怔地想。望著馬上那挺直的背影在陽光中漸行漸遠,迎接他回過頭來的粲然一笑。
「你還沒告我你的名字。」
「我在這裡。」華爾德忽然大聲說。牽著金花走近他的同伴們:「這位女士是中國公使的小姐金花。」
跳舞對金花是新經驗,纏過的纖足和心中深重的罪惡感,也使她以為自己不能輕鬆地展開舞步,但此刻她像被一陣旋風吹著,腳尖不著地地轉了一圈又一圈,那隻擁著她的臂膀像鋼鐵,堅實有力得讓她足以放心地倚在上面。手風琴的拍子正合腳步,夜風撩動著她肥大的裙角,野火染得半壁雲天泛紅。他們旋轉著,旋轉著,金花逍遙得閉上了眼。樂聲、人聲、嘻笑聲,漸漸遠了,非今館、洪老爺,蘇州的大運河,河上的畫舫,甚至德宮,也遠遠地離開了她的意念。
「奇怪,華爾德哪裡去了呢?我們得上路了。」
太陽落盡了,西邊天涯塗上透明的紅色,黃昏漫漫而至,手風琴奏起巴伐利亞的舞曲,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穿著白紗禮服的蘇菲亞挽著新郎彼得在草坪上婆娑起舞,跟著他們,一對,兩對……草坪上已擠滿了跳舞的人。
從教堂出來金花與蘇菲亞的父母同乘一輛馬車,她注意到他和幾個軍官走在一起,別人大聲大氣地談笑,他卻一語不發,兩隻長腿邁著大步往前走,而他眉宇間流露出的情意,已像洪水般淹沒了她,她感到他們的心已靈犀相通了。
那邊幾個人仍在談論:
「十九歲。並不在女校唸書。我們中國女孩子不作興進學校的。」
「蘇菲亞,你看來多麼快樂!」金花忍不住說。
金花聽到有聲音遠遠傳來,那是馬蹄鐵踏著沙石路面的迴響,越來越清晰地震動著寧靜的原野。
車子進村莊時,人家的玻璃窗上已經燈影閃爍,在月亮還沒出山的黯淡光線裡,金花看到前面半山坡的大草坡上,立了幢巨大的白色農舍,蘇菲亞指著:「那就是我的家,我就是在那片大草坡上跑著長大的。」
蘇菲亞一一介紹了,原來都是她的哥哥姐姐和他們的配偶,「這是我的好朋友金花小姐,你們見過這樣美的人嗎?」
「華爾德,我們中國有句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讓我們好好地享受這一刻,不要想以後。」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你已經是我的了?」華爾德重複這句話,聲音微顫,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金花注視著華爾德,等他可能提出的要求:既是整個人已屬於他,他不會不想真正得到她的身體。男人對女人的最終目的不總是這個嗎?如果他要求,她便不拒絕,她曾經與那麼多男人交合,都是為了換取金錢供人享樂。洪老爺對她雖然寵愛嬌慣,也是大老爺對小侍妾的恩典,與華爾德對她的一片真情完全不同。她不能想像為了愛情把身體獻給一個男人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但她知道她甘願那麼做。她靜靜地望著華爾德,等他說下去。
金花在一旁冷眼旁觀,心裡一陣陣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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