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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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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金花,你像突然變了個人。」蘇菲亞銳利地注視著她。
「放開我。」金花像一隻靈活的小兔子,霍的一下子掙脫了。「聰明的狀元大老爺,你以為男人跟女人最近的關係就是上床睡覺嗎?你真的就那麼在乎我跟別的男人有什麼關係嗎?你知道我的出身,在進你洪家大門之前我也不是黃花閨女……」
「我也正想問問你們這些大老爺,為什麼要做這個孽?」
「小寶貝,給我看看。」洪文卿輕輕地托起金花的下巴。
「當然,老爺有錢又尊貴,可以花大把銀子買一堆小老婆叫她們去裝正經人。其實我已經很賣力地在裝,如果老爺還不滿意可也想不出更妥的辦法,好在姨太太不是人,是個小玩藝兒,不滿意不如賣掉或當禮物送掉,哪值得生那麼大的氣。」金花的舌頭像片銳利的小刀子,巴啦巴啦地說得淋漓痛快,洪文卿已經氣得搖搖欲倒連連悲嘆:「好了,你也不必再說了,我總算認識你了。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問問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孽呢?」
館員們已在打理公私行李,洪文卿最關心的是他的書籍和文稿,親自指揮傭人裝箱,非今館裡的人個個興奮,唯有金花提不起勁頭,她心裡的秘密在蠢動,華爾德的影子像縈迴不去的雲,把她牢牢纏住。她想念他,不能遏止地想看到他,又知道不能,也不該。回國將是這段奇異的感情真正的終結,每念及此,她便陷在絕望的沉思裡。
「哦?你真的跟他沒有……」
她確實相信未來即是終點,就像這串奔跑的列車一樣。
「他沒有輕視你,他只是纏著我叫我告訴他你的底細。」
三年的海外生活開了她的視野,給了她新的經驗,她體悟到尊貴、光耀與屈辱的距離是何等遙遠。離開柏林的另一個現實是,她的日子由燦爛陷入晦暗,由名滿德京的公使夫人變回無足輕重的小侍妾,一生榮華尊貴的極致將整個過去,這使她惋惜、不甘,何況她在心靈深處有更多更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回國,她真不情願。「太快了。」她又重複一句。
「別哭,小寶貝,回國就好了,讓我們完全忘記,再也不提這件事。明天許景澄就到,下個星期咱們就動身。」洪文卿把金花摟在懷裡,像往常那樣深情地安慰她。和圖書
「我信。你的樣子已經在告訴我。」
「真的,分毫不假。」
臨行的當天蘇菲亞從慕尼黑趕來相送,旁邊無人時金花悄悄問:「見過華爾德嗎?他到底知道我是誰了吧?」
金花一路上思緒如濤,幽靈般靜悄悄的回到非今館。
「給你看眼睛?」金花的表情柔和了,洪文卿的寬容令她慚愧,覺得該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正當她想說什麼,忽聽洪文卿又道:「眼睛是最傳神的,一個人說謊與否可以從眼神裡看出來。」
洪文卿關緊門,怒極地指著金花道:「你也是個人,難道沒長人心嗎?我是怎樣對待你的?大事小事任著你的性子鬧。你說要去慕尼黑,我忍著讓大家背後議論也讓你去,沒想到你真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賤人,不過出去三五天,就做出這種醜事,姦夫居然找上門……」
動身的日期更近了,金花在三樓的臥房裡收拾衣物,一種難以忍耐的鬱悶、煩躁,她也覺得非得到陽台上透透氣,深深地呼吸一下不可。於是,她去了,倚欄而立,看到的是漫漫秋色,枯葉在秋風中飄零,小河裡的水寂寂流過,滿心的離情別緒,正不知該怎樣安排自己,一抬頭,一個景象嚇住了她:她看到一個年輕的軍官徘徊在使館門前。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表情猶疑而凝重,似乎為該不該進來而拿不定主意,而他正是華爾德,是她不會看錯,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華爾德。
「你居然有臉狡辯?你敢說不認識他?」洪文卿氣得愣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話。
「他是一個年輕的軍官。洋人的婚禮都舉行舞會,我就跟他跳跳,後來坐在樹林邊上談了天。如此而已。」
金花看出洪文卿又清瘦了些,臉色是蒼白中透著黯淡的青灰色,身架子單薄得彷彿只有骨骼沒有皮肉,一襲寶藍色的絲袍寬蕩得好像四處冒風,襯得他越發顯得羸弱而衰疲無力。雖然那雙清秀的眼眸仍含蘊著與他年齡、身份不相稱的熱情的光芒,卻也遮不住隱隱的老態了。
「我們公使的小姐?她剛剛一歲。」黃翻譯的聲音。
「住口,住口!」洪文卿厲聲喝住金花。他額頭上冒著豆粒大的汗珠,氣喘吁吁的,半天才說:「這就是你的話嗎?你真就這麼不講情義良心?你以前我不管和_圖_書,既然跟了我就該規規矩矩地做人家,顧及我的面子,哪怕裝吧,也要裝個正經人的樣子。」
這句話真的把金花激怒了,如果從別人的嘴裡說出,她不會如此介意,從洪文卿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她就不得不感到極度的失望和受辱,甚至認為洪文卿平時對她的關懷體貼是虛情假意。「你不相信我?指我在說謊?」她瞅著他齜牙微笑,帶有調侃的神氣。
「我瞭解,我不會說。不過我要問一句:金花,你們未來怎麼辦?」
從慕尼黑到柏林的特快車。金花獨自坐在頭等車的小包廂裡。發出巨響的鐵輪不捨晝夜地奔馳,早已離開了巴伐利亞省。那兒的美麗的田園景色,特別是可愛的人,仍分明得若一張張沖洗很好的像片,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心版上。
「結果他說什麼?」她定定地望著蘇菲亞,緊張得彷彿在等待宣判死刑。
金花通宵未眠卻了無倦意,兩眼凝視窗外,思想追著車輪的速度急轉,腦子裡儘是華爾德的影子:他的言語、他的微笑、他的誠實的目光和強勁有力的臂膀,像溫泉的暖流,熱活活地流過她渾身的每一條血脈、她差不多以為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受過的侮辱欺凌,一夜之間全被洗淨了。
洪文卿不再跟金花理論,一甩袖子逕自下樓鑽到書房裡,連著幾晚在書房的榻上過夜,白天也不搭理金花。金花淒惶不安,偏硬著頭皮不肯示弱,同樣擺出一張冷臉,終日躲在臥室裡不露面。
「我說了。你知道,他那樣子使我不能不說。結果……」
「有趣。洋人的婚禮跟咱們中國人可不一樣……」金花把婚禮的過程和蘇菲亞的一家人描繪了一番,有關舞會和華爾德其人的則隻字不提。洪文卿很感興趣地聽著,待金花敘述完才道:「很好,你總算沒白來歐洲一趟,什麼新鮮事都見識了。你現在應該收拾行李,準備回國嘍!昨天接到總理衙門的電報,接任的還是許景澄,他一到,辦完移交咱們就動身。」
「沒有奸|情。沒上過床,也沒野合。」還是冷冷的。
洪文卿人沒回國新職就已派定:兵部左侍郎。出使歐洲三年,西方式的社交生活他始終不能適應,又缺老朋友談心飲酒吟詩下棋,他一直是個懷鄉者,回國是他盼望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久的,何況還有朝廷高官的名位在等待。另方面,金花的活躍,沾染的一身歐洲習氣,從蘇菲亞那兒汲取的一些離奇古怪,不合中國婦德的觀念,令他日甚一日的難以忍受,繼續擴展下去,沒人知道她又會有什麼新的舉動,下屬們看他的眼光會更充滿了憐恤,只有離開歐洲才能徹底結束這種彆扭的局面。因此,他和金花正相反,自從回國有了定日,顯得格外精神煥發心情愉悅。
「他什麼也沒說,難過得眼圈泛紅,過了半天才大叫一聲,說:『這是殘忍的,不應該的。』」蘇菲亞打量著金花,又道:「他叫我告訴你,你在他的心裡永遠是潔淨的。他愛你,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的親愛的蘇菲亞,別再說了,我的心要碎了。華爾德,我謝謝你,今生今世也不忘你。」金花把緊握的雙手舉在胸前,仰面對天像祈禱般虔誠地說。
「快什麼?這三年待得我好氣悶,早離開早好。」
「沒有睡過覺。」
金花依稀聽到有人上樓,一抬頭,洪文卿鐵青著臉站在跟前,他喘氣急促,太陽穴薄薄的皮膚下微藍色的筋脈在膨脹,眼光是陰陰狠狠的,像面對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金花驚得砰然一震,呆呆地瞅著這個陌生人,他是誰呢?自然不是她的洪老爺,洪老爺何等的溫柔多情,哪會變成這副兇惡的嘴臉?……
「你是說你跟他沒有——唔,沒有……」
「不,我是說金花小姐。我們在慕尼黑勞爾家的婚禮上認識的。」華爾德十分有禮貌卻不無懷疑的口氣。
「真……真的?」洪文卿的表情已漸漸緩和,口氣也不那麼嚴酷了,雖然還是鐵青著臉。
「未來?」她嘿嘿地傻笑了幾聲。「親愛的蘇菲亞,聰明如你的人居然問未來?我認為未來即是終點。」
「我沒有狡辯,我認識他,不過他不是姦夫。」
「是的,他已經知道了。」
華爾德走了。金花以為自己死了——她是多麼希望從此人間不再有她,多麼希望真正死去,她的姨太太偷人——而且偷洋男人的可恥下賤的罪名已人證物證俱全地成立,當然,她的災難也就跟著來了。
「誰是姦夫?」金花微微揚起下巴頦,冷冷地打斷洪文卿。
幾天了,兩人的冷戰仍未結束,這日傍晚金花和*圖*書坐在妝台前拿著一把大梳,懶洋洋地攏著黑緞子般的齊腰長髮,在鏡子裡看到洪文卿推門而入。洪文卿沒往近走,她也沒回過頭,氣氛很僵。洪文卿悶著嗓子叫了一聲「金花」,金花沉吟了剎那,便丟下梳子一扭身撲在洪文卿腳下,「老爺,我錯了,原諒我年輕不定性,我答應老爺,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這種事。我會安安份份的……」她抱住洪文卿的腿哭得肝腸欲斷。
金花真的驚慌了,如果他闖進來——哦,不,他決不能進來,只要他邁進使館的大門,她的真實身份就立刻被揭穿,她在他心中的聖女地位便將變成可笑的謊言,她視為生命中奇異至寶的一點真情與驕傲會立即化為烏有,她的這點可憐的幸福是建立在虛幻上,經不起觸碰的。天真傻氣的華爾德,你為什麼要闖來?她現在必得設法制止,命英格去擋住他。她倉惶地跑下樓,在樓梯間聽到華爾德的聲音:「我請求覲見公使的小姐。」
「這麼快?」金花本能地一愣。雖說回國是早經決定的,乍聽到還是有突如其來的感覺。
「你全說了?」她悲哀得想哭。
「唔,天哪!」她的心冷得凍結了,面孔卻羞恥得發熱。「他會怎樣輕視我呢?上天為什麼對我這樣苛,連這麼一點點虛偽的尊貴都不肯施捨給我?」
對於非今館裡的人來說,天下沒有比這更熱鬧的新聞了:花船上妓|女出身的小老婆冒充公使千金,明目張膽地姘洋人,那傻裡傻氣的洋鬼子居然尋姦上門,若換個別人怕羞也羞死,說不定一頭撞了牆投了水,偏這位姨奶奶不同凡響,不但不知罪反倒浪聲浪氣地跟公使頂撞,好像她淫|盪成性是應該的,洪公使已經被氣病了,以後不定還有多少好戲等著瞧呢!「唉唉,公使倒了幾世的霉,遇到這個妖孽!鬧得太不像話。」人人都在搖頭嘆息。
金花外表剛強內裡矛盾,十分為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而困惑。經過如許的難堪和困窘,她想的念的全身的血肉所感覺的仍舊是那個人——華爾德。她自知有罪,不貞,放蕩,離好品德差得太遠,可用盡力氣也無法從那泥沼裡掙扎出來。她恨自己,就像她有時會驚奇於自己的聰慧美麗而愛自己一樣。
「那你跟他做了些什麼?他……他是誰?」
「金花,你抬起眼和-圖-書睛給我看看。」洪文卿走近金花,雙手輕扶著金花的肩膀,一如他平時的溫柔。
「羞不羞?堂堂的欽差大老爺說出這樣沒氣性的話。」金花心中慚愧,有意要表示親熱,用一個手指在洪文卿的臉上輕輕刮了兩下。洪文卿受了鼓勵,越發地膩著金花不放:「別人面前我是欽差老爺,在你面前我是一隻等著疼愛的小哈叭狗。」金花被洪文卿的話逗得嘻嘻直笑,笑夠了把洪文卿推開些距離,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蘇菲亞,千萬不要讓華爾德知道我的底細。你不會瞭解,他對我的看法對我是多麼重要,多麼珍貴。」
「咦!出去幾天你怎麼變得更好看了?」洪文卿也在注視金花。她臉上浮動著一種奇異的光彩,眼神是深邃莫測的,說是喜悅又像背後藏著憂傷,說是憂傷又像有壓抑不住的歡愉要奔放而出。水靈靈潤亮的黑眼珠鑲在白玉般光潔的瓜子臉上,清純嫻秀得倒像深閨裡不沾人間煙火的處女。「說說看,蘇菲亞的婚禮有趣嗎?」他仍在盯著她。
「你跟我到房裡去說話。」一個嚴峻的聲音打破金花迷迷糊糊的夢境。她跟著回到臥房。
「你弄錯了。我們這裡沒有叫金花的小姐,請你走吧!」
洪文卿正心不在焉地跟根亞先生查資料,小聽差阿福來報說夫人回來了。洪文卿頓時喜上眉梢,丟下筆直奔三樓。金花剛脫去大襖,把一件綢面裌襖朝身上套。洪文卿連忙抱住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蠻腰,笑瞇瞇地緊膩著她。「你不在,我書看不下去,文章也寫不出,心像沒了底似的不舒服。小寶貝,再也別離開我,我一刻也不能缺你。」
金花幾乎從樓梯上一撒手栽了下去,她的世界已碎成片片,宇宙天地化為沒有人煙草木的洪荒,眼前是望不著邊際的空茫陰霾,「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喃喃著神智中僅存的幾個字,像一個盲人般摸索著坐在樓梯上。
蘇菲亞和彼得曾從他們的新家趕到車站送行。
「蘇菲亞,你信不信?我懂得什麼叫愛情了。」她認真得近乎嚴肅地說。
金花無意把洪文卿與華爾德相比,但已很自然地把他們比在一起,她想:如果說華爾德是一棵漿汁飽滿風華茂盛、昂然挺立的茁壯的大樹的話,洪文卿縱不能說是槁木,頂多也只能算棵枝葉凋零、接近枯萎的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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