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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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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洪文卿見妻子和兒媳都善待金花,感到異常安慰,連忙歡喜地湊趣:「夫人想得周到啊,還準備了團圓飯!金花,你就上去收拾收拾,快點下來吧!」
「金花,你要回娘家去看看是應該的,我哪裡會不准呢?還用得著請老爺來求情?你可以在娘家住兩三天。」洪夫人坐在金花讓出的軟椅上,慢條斯理而莊重地說。
阿祥被金花說得臉紅到耳根子,母親聽得呵呵直笑:「聽你姐姐,不過二十歲的人,說話老聲老氣的。阿祥啊!好好吃藥養身體吧!看你姐姐多疼你。」
「也就夠了。洪老爺待你好才是重要,別的你還求什麼?」
阿祥先怔了一怔,接著就大聲叫:「姐姐,姐姐,……媽媽,姐姐回來啦!姐姐回來啦!」他急忙衝到裡院去,金花的母親應聲而出,嘴裡叫著「金桂回來啦?金桂回來啦!」
「因為怕老爺擔心,誤了公事,所以沒敢告訴。不論怎麼說,揚州姨奶奶跟了我們家一場,不容易,我總不能虧待她。姨娘的身份是不能入祖墳的,那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我給她買了上好棺材,做了一天道場,在城邊上給買塊墳地。入土為安,她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上上下下都敬重她的為人,雖說壽字頭上短了一點,也就算不錯了。」洪夫人的儀態威嚴,說完話便拿起茶杯慢慢品味。
金花細想母親的話,確是有見識,做姨太太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不服氣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乖乖地別埋怨。
半天沒作聲的洪文卿,悶著嗓子哼了兩聲對洪夫人道:
「她娘家沒什麼人了,父母已死,只有一個癱瘓的哥哥。她嫂子來了,貪得很啊!把她屋裡值錢的細軟全搜去了,我另外還開發她三百兩銀子。」
「我祖母身體本來就弱,也說不上是什麼病,年紀大了,就故去了。」金花並無熱情。
「過得不錯。有金花侍候,總關照廚房做家鄉口味,倒也覺不出是在洋地方。」洪文卿注意到,在碼頭上,兒子洪洛只給他作揖行禮,彷彿沒有金花這個人,連句問候的話也沒說,他當然不能因此責備兒子,但心裡卻為金花抱不平,在夫人與兒媳婦的面前,便有意強調金花的功勞,以引起她們對她的重視。「在國外三年,辛苦了金花,她會德語和英語,裡裡外外的許多事就靠她。」洪文卿說著回頭掠了一眼跟在後面的金花。
「沒有。」母親憾然地搖搖頭。「你祖母病重那陣子,想你想得受不了,我特地叫阿祥到洪府去打聽你的消息,問洪老爺可有信來?他們都沒讓阿祥進去坐坐,就讓他等在門房裡,由門房去傳話,回說柏林有信,過得很好,叫我們不必擔心。另賞了阿祥十兩銀子。好像是打發小聽差,哪裡把我們當親戚待!自那以後,我們便再也不上門,他們也沒人來,連過年過節都沒一點聲息。所以你祖母去世我也沒通知洪家,你生德宮我也不知消息。」她說著解嘲似的笑笑,心平氣和的:「我也想得開,並不為這些事計較,窮人想攀闊親戚跟登天一樣難,只要他們善待你,我就心安了。」
「薩克森號」在上海停泊,歸國欽差照例到行館天后宮休息。由於洪文卿是新發表的兵部左侍郎,來聯絡示好探望的各方官員終日不絕,在上海足足忙了三四天,才帶著金花和隨從僕人們,坐上官派的專船回蘇州。蘇州的大小官員,洪府的親戚朋友,早得了消息,碼頭上黑壓壓的,站滿了歡迎的人群,船尚未靠岸就響起噼噼啪啪的爆竹聲。
金花很盼望與洪文卿同行,無奈說不和_圖_書出口,便索性做個順水人情,隨聲附和:「夫人說得對,坐海輪無非是受苦,走運河多舒服。我是情願跟著夫人一塊兒走的。」
「三百兩太少了,應該給二千兩,最後一次了嘛!」洪文卿苦著面孔,彷彿有些悲戚。
「媽媽,快看看我給你帶回了什麼?」金花從阿祝手上接過德宮,抱到母親面前。「叫婆婆,叫婆婆啊!」
金花回到懸橋巷,按規矩先到洪夫人房裡稟明。正巧洪文卿在跟夫人談家常,見金花回來,他心裡自是歡喜,但當著夫人的面,不得不裝出幾分冷漠。反是洪夫人先開口:「你母親和你弟弟都好吧?聽阿祝說,你祖母過世了。唉!這幾年你娘家人沒上門,也沒人來告訴,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你祖母是什麼病去世的呢?」很關切的口吻。
金花回到了空了三年的繡樓,推開雕花木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六角亭前那兩棵盛開的桂花樹。三年的時光,小樹已長成了大樹,深黃色的桂花,像金色的雲霞,成片地飄在綠葉間,濃郁的香味隨風四散,一陣陣撲面吹來,她縮縮鼻子,貪婪地吸了幾下,不禁有些慚愧地想:「我怎麼會那樣留戀外國呢?最好的地方還是自己的家啊!」
「洪老爺待我是沒話好講,不過有洪夫人在旁邊就不同了。家事全由洪夫人作主,連老爺也不能不聽她幾分。」
「我才不去呢!在姚家那兩年,天天受氣,他們都瞧不起我,笑我罵我,說啥我也不去了。」阿祥伸長了細脖頸,氣呼呼的。
「不,我要住。雖然我家窮得把我賣了,可到底是我娘家,他們三年沒見我,不定怎麼想念呢!說不定我祖母已經哭瞎了眼睛。就求老爺給說說情,成全我吧!」
以前金花每聽到母親用教訓的口吻說話,多半要趁機報復,怨諷幾句。自從生了德宮,她對母親的怪罪之心才漸漸消失。到今天,她不單不再埋怨母親,甚至竟覺得母親心上所受的創傷,比自己身體上所受的還要重,還要痛。
金花站在門口呆望了好一陣,才無精打采地晃回房去,洪文卿進來,見她哭得淚痕斑斑,沉默了片刻道:「別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唉!想不到她就死了。」
「媽媽,別為我費神,」金花笑笑,彷彿很輕鬆的。「洪夫人不過是要擺足正室夫人的身份,要我聽她的。我聽她就是了。她並不難處。難處的是少奶奶,啊呀!她那張狀元家千金小姐瞧不起人的冷臉,白眼、尖嘴,才真叫人受不了。她的尊駕不進京,我的日子就很不錯啦!呵呵!」
不必細問,金花便能猜出弟弟受了什麼樣的羞辱,曾被多麼不堪入耳的話刺痛。她只好故做不在意:「實在不肯唸書就不唸,可也不能小小年紀就在家賦閒,去學個手藝吧!」
「孩子,你的一顆心總在家裡這幾口人身上,這些年我們太拖累了你,如今你祖母已不在,我和阿祥生活簡單,沒什麼好擔心的。倒是你那傲氣的性格讓我不放心。你記住,對洪夫人哪怕心裡不服,面上也要守禮,和氣相處,凡事謹言慎行。你的身份做人最難,稍有差錯就會招來一堆嘲笑,所以要格外小心,總不要忘了一個禮字,凡事守禮,人家便沒的可說。」
「姚老師說過幾次,洋人看中國地方大,就眼紅,用各種方法來欺負中國,搶中國的地方,說是上海還有什麼租界呢!姚老師說洋人是鬼子。」
「侄媳婦的賢德是出了名的,單說揚州姨娘的那口棺材,一般人家的正太太還怕輪不到呢!」一https://m•hetubook•com.com直在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的族叔,這時慢條斯理地說。「哪有姨娘死了還打發娘家人錢財的?只有我們洪家才這麼大方。其實用不著的,有那多餘的銀子不如便宜自己人……」
「她好可憐啊……」金花抽抽搭搭的,哭得更厲害了。「都是爹娘生養的人,有的人命就那麼不值錢。這就是做小老婆的下場……」她斷斷續續,有些憤慨地說。
「奶奶死都不告訴我,我一點消息都聽不到。」金花黯然而泣,進門時的歡樂頓時化為烏有。
「好吧!吃過午飯就叫阿祝回來,我住一晚。」金花不勝失望,又不便露出不悅之色,很勉強地笑著。
「這些首飾嗎?」金花抬起兩隻手來細細欣賞,臉色漸漸柔和了。「很多是在外國買的。媽媽,你想不到我在外國那三年多神氣,洋人把我捧得好高,老爺任著我的性子,我說什麼是什麼,用多少錢他也不心疼。」
金花木頭人一般僵坐在椅子裡,眼皮重重地垂著,揚州姨奶奶那張清秀而愁苦的臉,在腦子裡飄飄忽忽地晃動。她想哭,自知不是時宜也不是地方,強忍住了,任上湧的眼水沖得眼眶子一陣陣泛著酸熱。
金花把阿祝提進來的幾個包裹打開,取出送家人的外國稀奇玩藝兒。「媽,你摸摸這羊毛毯子多柔軟,蓋在身上又輕又暖,我買了給奶奶的,想不到——唉!」她深深感慨,到外洋三年,好像已經轉世成了另一個人,眼前的這個世界已變化得讓她不認識了。
洪文卿在蘇州不到半個月,京裡的電報來了兩次,催新侍郎速去兵部上任,洪文卿不敢拖延,一方面囑咐相關衙門給安排舟車,另方面命家人加緊收拾行李,即日進京。洪夫人道:「老爺的公事重要,儘管坐海輪去。我受不了海浪顛簸,情願走運河,一路上不用換船,又不吃暈船的苦,多好呢!金花和德宮我帶著,你就放心先走吧!」
「你奶奶在你走後第二年就去世了。」
洪夫人聽了洪文卿的話,先吸了兩口水煙,然後笑道:
團圓飯終於吃完了,金花向各人告過罪才退出。她悄悄溜到後進院子,登上揚州姨奶奶的小樓,推開房門,裡面空蕩得悚人,大木床上的緞子錦被仍然光鮮耀眼,牆壁卻已經因潮濕現出腐痕了。
「金花,你看事要看透。為這種事生氣不是傻嗎?洪家又不是獨一份,哪家偏房生的孩子能叫親娘一聲媽呢?依我看洪夫人算是厚道的,除了要佔足威風,擺擺官家奶奶的架子,對你並不算虧待。你就別把這些小事放在心裡吧!」
「早去晚歸好了,何必住。」洪文卿從沒去過金花的家,但能想像得出其貧窮簡陋的程度,很怕德宮受不了。
「我看他們對你還不錯。只看你這套裝扮,」母親的目光掠過金花手指上綠得透水的翡翠戒指和藍寶石戒指,及腕上頸上的黃金鑲鑽的手鐲、項鍊,髮髻上插的兩排珍珠花。「你的這些首飾,件件值錢,多少大戶人家的正太太怕也戴不起。」
「難為你了。快回房換換衣服洗洗臉,下來吃團圓飯吧!我叫廚房準備了好酒好菜。」洪夫人一臉是笑。少奶奶也客氣道:「姨娘路上辛苦了!」
「咦!你這又是怎麼了?是誰虧待了你嗎?還是為揚州姨奶奶不平?其實——唔,也沒有誰薄待她,緣分的事是強求不了的。」洪文卿有點沒好氣,頗為感慨的。
金花是何等機靈的人,趕忙笑盈盈地上前去給洪夫人和少奶奶請安施禮。「夫人好,少奶奶好。夫人的氣色比三年前豐和*圖*書潤,想來必是身體比以前硬朗了。人參和燕窩還每天吃嗎?我還給夫人和少爺少奶奶帶回了一些洋補藥呢!」
「對是對的。」金花抹乾眼淚,眉宇間的悲愁並沒稍減。「阿祝,我說過幾次了,公使夫人這個名號是決不能再提的,會惹亂子的。你要記住。」
「喲!這個娃娃生得好俊俏,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叫什麼名字啊!有一歲了嗎?」金花母親笑嘻嘻地抱過德宮。母女兩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小天井。「不知道你回來,沒有準備,亂是亂了一些,你將就著住幾天吧!」母親抱歉的口氣。
阿祝道過謝,對金花道:「公使夫人,我把轎子打發回去了。叫午飯過後來接德小姐,明天晚上來接你,對吧?」
「我這人沒記性,總忘。這回一定記住。」阿祝紅著臉說。
「我怎麼告訴你呢?離得這樣遠,讓你知道有啥好處?你愁壞身子我更不放心,洪府這門親戚門第太高,平常沒有走動,為你奶奶的事也不便去報信,就算去報,人家……」金花母親見阿祝提著大包小包進來,便改了口道:「祝家嫂子你坐。我們這地方小,不要見外。」
「他們的日子還過得去。承夫人關心,要是缺什麼少什麼,我會稟告夫人。」金花的態度恭謹,卻仍是淡淡的,心想:我在國外三年,你對我娘家一點都不照顧,我弟弟來打聽消息也不肯讓進來坐坐,未免忒看不起人了。現在當著老爺的面,就說蜜糖一般的甜話,我會領情嗎?她又道:「我三年不在,他們也不來給夫人請安,也太不知禮了,我已經說了他們。」
行程便這麼決定了,洪文卿與金花和洪夫人同乘官船到上海,然後換乘海輪,包的長龍船則順著運河直駛北方。
「唉!咱們家是怎麼說也沒法子請先生來家的。其實姚老先生在家開館,學費不貴,地方又近,阿祥每天早去晚歸滿好。他不肯去,我也沒辦法。」母親現出愁容。
「她——不在了?」洪文卿怔住了。
洪文卿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後面跟著洪夫人。
「唉!金花,你這孩子!怎麼去了趟外國就拿自己的弟弟跟洋人比呢?」母親不以為然,阿祥也嘟起嘴,面露不悅。
「你今天是怎麼了?一進家門就怨氣沖天,說話全是有刺的,嗯?」洪文卿淡然笑笑,一手托起金花的下巴,端詳了一會她那帶雨梨花似的剛哭過的嫩臉,長嘆口氣:「好吧,小冤家,我就給你去當當說客吧!」
「媽媽!」金花一步上前抱住母親,仔細地打量著:母親的頭髮已白了一半,額頭上添了幾道皺紋,嬌小的身體摟在懷裡像摟了一堆骨頭。但她的笑容像三月的春風,暖透了金花身上的每一條血脈。
第二天早飯一過,金花就攜同德宮與阿祝,分乘兩頂軟轎回到思婆巷。窄窄長長的巷道,遙遙相望的雙塔高聳的灰色尖頂,人們帶著嘲弄的看熱鬧的眼光。思婆巷的景物人物全依舊,看不出絲毫改變。
「金花啊!你早先處世圓到得多,去了趟外洋,大概就是跟那些洋毛子學的,說話變得不管不顧。你在家裡說的這些話,可不能跟別人說啊!」母親又是很憂心的。
「回去也對的,我們家小門小戶,狀元家的小姐住著也不相宜,要是涼著熱著生了病,你也要受埋怨的。」
「她啊?」洪夫人收斂笑容,長長地嘆氣。「唉!老爺剛進門,難得一家人團聚,圖個吉利,本來不想現在告訴老爺,惹老爺傷心的。揚州姨奶奶得了癆症,病了一年多,今年春天故去的……」
「我離開這兒三年,和_圖_書你們跟洪家一點來往也沒有嗎?」
「真巧,我要說的話,老爺倒先說了。」
「謝謝夫人!我打算帶著阿祝,德宮總膩著她……」
金花聽了母親這一大段話,也不說什麼,只把一張粉臉繃得緊緊的,越發悶悶不樂。
臨行前金花把弟弟送進做窗格子的木匠鋪學手藝,給母親留下一筆安家銀子,頻頻叮囑:「我短期內不會回蘇州,你們格外小心身體,有病痛立刻去看醫生,銀錢方面不要擔憂,我跟洪老爺開口,他總給的。老爺本來答應我,接媽媽到京去享幾年福。現在夫人在旁邊,一時辦不到,他有這份心就成,將來再說吧!」她母親聽了越發辛酸:
「好沒道理!德宮明明是我生的,回到蘇州就變成洪夫人的孩子。她說德宮應叫她媽媽,叫我姨娘。少奶奶在一邊幫腔,老爺也說這是規矩。我好不服氣,可也不便說什麼。媽媽,你說說看,這是哪門子的鬼道理?」
「他娘家有人來嗎?怎麼說?」洪文卿悶著嗓子問。
唯一有改變的,是自己娘家的大門。石庫門兩旁的灰色門框刷過了,六扇門板也都新換了,看著好搶眼,似乎有些許興旺的氣象。金花看得滿心歡喜,又急著想見到祖母、母親和弟弟,下轎就興沖沖地叫門,把門上的鐵環子拍得鏗啷鏘啷的響。
「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難過,唉!你祖母那個老太太真是個和善的人。」洪夫人一手拿著水煙袋,直直地坐在鋪著大紅緞墊的太師椅上,無限的端莊威嚴。她吸了兩口水煙,又道:「現在你娘家人口更單了,你要常回去看看你母親和弟弟,需要什麼東西跟我說。」
團圓飯在樓下的花廳裡吃。金花到的時候,洪文卿、洪夫人、洪洛和少奶奶、族叔洪老太爺、族弟洪鑾和另外幾個親戚,已經圍著一張大圓桌面坐定,正在聊天談笑。
「那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待在這個大門裡,外國的少年人個個生龍活虎,身架子挺得筆直,愛運動,有氣力。我們中國人可奇怪,年紀輕輕就一身是病,像個小老頭兒。」
「太少了?」洪夫人見洪文卿不單不謝謝她,反而為了一個死去的姨太太當眾派她不是,心中不大受用,臉上也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金花母親聽得津津有味,阿祥不時地發出笑聲,幾個人又逗逗德宮,好不容易捱到晌午,吃過中飯,轎子來接,阿祝帶著德宮離開,母女倆才得以說說體己話。
出國三年,這個大門裡的人,金花唯一懷念的是揚州姨奶奶,還特別帶了兩樣好玩的小擺飾預備送給她。但是進門這許久,還沒見她出現,吃團圓飯她應該上桌的,為何不見人呢?瞧洪老爺那副談笑風生的得意神態,怎麼也沒打聽一句?他雖不中意揚州姨奶奶,總不能否認是他的枕邊人嗎?難道她病了嗎?金花的心裡充滿狐疑,又不便探問,以至對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食欲不振。直到撤去碗筷,丫頭們奉茶上點心的時候,金花才聽洪文卿並不很在意地問:「唔——揚州那個呢?為什麼不來吃飯?」
「我看最好吩咐帳房叫個人送點錢過去,金花的弟弟長年咳嗽,應該徹底診治、休養。要用很多銀子的。」
「洋人欺侮中國是不錯。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中國人個個壯得像洋人一樣,做事也像人家那樣一是一、二是二,他們敢欺侮嗎?說穿了還是自己不爭氣。」金花把阿祥細瘦的手掌握在手裡,搖了兩下。「你呀!快把身子養好,我帶回的那些外國補藥要按時吃。身子壯了才能做事。姐姐找地方讓你學手藝,你學成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姐姐想辦法籌本錢給你開店,再給你娶房媳婦,你這一生也就很過得去了。」
金花看出洪文卿多少有些悔愧,便不再同他爭辯,她尋思了一會,祈求道:「老爺在夫人面前代我求求情吧!整整三年沒有我娘家的消息,今天接船的人那麼多獨不見他們,也不知他們三個人過得怎麼樣?我好擔心的。想明天帶德宮回去住兩天……」
「這是小事嗎?我生德宮差點死過去,到頭來孩子叫我一聲姨娘,這還不算,現在我簡直不能管德宮了,要她說了算。我想叫德宮住下,她一定叫她回去。」
「中國人是人,洋人也是人。我在外國交了不少洋朋友,覺得他們很易相處,也很講禮貌。中國人總把洋人看成野蠻人或是妖怪,是不對的。」
「德宮啊!她是不能住下的。依我說她小孩子家身體弱,最好不去。如果你一定要帶她給娘家人看看呢,就叫阿祝中午帶她回來,我叫下面派轎子去接。」洪夫人面含微笑,語氣和善,但有不容商量的堅定。
金花思索著,感到母親倒是一把年紀的人,看事看得深。真的,洪夫人大了她三十七八歲,爭得過她嗎?她總有一天會出頭的,暫時的委屈就忍忍何妨?這麼一想,金花的不愉快就雲消霧散。她和母親、弟弟親熱地說著、笑著、為未來計劃著。「阿祥應該繼續唸書。」金花笑眼盯著阿祥。
「學什麼手藝呢?他身底子虧,成年咳嗽,重事也做不了。」母親對金花的提議並不熱心。
「這你就不要計較了。想想看,洪夫人什麼年紀?她活得過你嗎?老爺待你好,如今你又生了德宮,肚子再爭爭氣,生個男孩,你的位子就會同石頭一樣穩固。要是洪夫人——唔,我看洪老爺一定把你扶正。你就安心地熬吧!」
「金花,你這話只能在這個大門裡說。讓別人聽到可不好。誰不知道洋人野蠻,這些年盡在欺侮中國。」母親冷笑著說。阿祥也忿忿地道:
礙著有阿祝在旁邊,金花和母親不便深談,多半說些在國外的見聞:柏林、倫敦、聖彼得堡、維也納等大城建築是如何的雄偉,街道如何的寬闊清潔,西方男女的裝束打扮,西方人吃飯只用刀叉不用筷子,「外國人吃飯是先喝湯,然後就是一大塊肉,嘿嘿,還帶血色呢!你就切吧!」金花繪聲繪影地描述,阿祝偶爾也添枝添葉地插兩句嘴。
「嘻嘻,媽媽倒跟我客氣起來了。」回到娘家,金花整個人感到自由自在,舉動言笑都不必像在洪府那麼拘束。她走進堂屋,不見祖母,便到兩旁和裡面的暗間裡去找。幾間屋全是空的,金花不由得呆住了。「奶奶呢?」她驚懼地望著母親。
「我不去。你當那些閒言閒語好聽啊?我不要去受人尋開心,讓人用話來刺。」阿祥激動得臉通紅,語氣堅決。
門開了,弟弟阿祥站在陰暗的門洞裡。他長高了許多,足可跟金花齊頭,只是身架子更顯單薄,瘦得尖尖長長的臉上,只顯出兩隻大眼睛,像條金魚。
「哦?」金花驚得叫了一聲,幾乎把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
金花告過罪,在下首坐了,默默地聽著大家說話,雖然有些話,譬如議論到外國的,說得是那麼可笑、愚蠢、缺少見識,她也能忍住笑,不出聲。
「我叫他繼續唸,他不肯嘛!」母親悻悻的口氣。
洪文卿與眾人寒暄過,便乘上官轎,一長串隊伍浩浩蕩蕩地回到懸橋巷的狀元府,洪夫人和少奶奶都身著貴婦盛裝,等在二門裡。見到洪文卿,洪夫人道:「老爺辛苦了,在那洋地方一住三年,不知過得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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