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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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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唔——」洪文卿也說不出什麼,只是很感慨,覺得徐承煜身為朝廷大臣,老頭子徐桐官居極品,父子顯赫到這等程度,居然費心思跟戲子相公找麻煩,確實是無聊卑鄙之輩。但他也不願當著素芬批評徐承煜,只好言安撫,勸慰幾句。素芬沒坐很久,喝完一杯茶就告辭。他走後洪夫人道:「他哪裡像個男人,比女孩兒還嬌嫩呢!怪不得那個徐承煜要起歹心。」
在孤寂中,金花最多想起的就是國外三年的生活。與目前的日子相比較,那三年真是她生命中的精華,太光彩、太美好。而外國人是尊重她的,他們不單不像中國人這樣踩她、壓她、賤視她,還抬舉她、讚賞她,給她榮耀。每想起華爾德、蘇菲亞、瓦德西夫人,她便會陷在迷醉的回憶裡,他們對她何等的真誠,何等的友善!可嘆的是他們已在她的生活中永遠隱去了,再也見不到了,每想到這裡,她竟會傷感得落下淚來。
汪鳳藻又談了一陣子才告辭。洪文卿獨自在客廳裡悶坐了半晌,才像受過重刑似的,拖著癱軟的腳步回到後面。
近幾天正過年,洪文卿不必上班畫押,閒在家裡跟夫人和金花談談家常摸摸骨牌,日子顯得少有的寧靜和樂。有洪夫人在中間,金花不便跟洪文卿說體己話,但能看到他的面容聽到他的聲音已是不易,因此她終日笑瞇瞇的似乎很是滿足。
端午節前兩天,洪洛夫婦果然到了,帶著四個僕人和幾大箱土產禮物,連金花屋裡也分到四匹絲綢和一些采藝齋、稻香村的點心糖果。時逢佳節,一家人團圓,洪府上下一片喜氣,一進蘇園的紅漆大門,就聞到煮粽子和蒸臘肉的香味。
洪老爺越是忙碌,金花就越是閒得不知怎樣安排自己。管理家務的大權照例在洪夫人手裡,德宮的飲食起居,也由洪夫人直接關照阿祝和奶媽料理。不滿兩歲的德宮,口口聲聲叫洪夫人為「媽媽」,叫自己為「姨娘」,如果姨娘想跟孩子親近親近,洪夫人便會找個名目命人把孩子抱開。
「老爺喝碗魚翅湯吧!還是滾熱的。」金花剛要盛湯,就被洪文卿一揮手止住。「你不要盛,我什麼也不吃。」
雪花輕過羽毛,縹縹緲緲,在無風的冷空氣裡浮游,天井、屋瓦、彎彎上翹的房簷、月洞門旁邊的兩棵大棗樹,全像剛從漂白的染缸裡撈起,白得不見一絲雜色。只有廊前的大圓柱子,仍然又紅又亮,在漫天漫地的潔白之中,反而更鮮艷搶眼了。
「唉!你們別說了,越說我越心亂。想我們這種詩禮傳家的人家,從祖上就乾乾淨淨不沾一星污點的。老爺這樣的人,到這個歲數,落到這等下場,真是橫禍臨門了。唉!家門不幸啊!」洪夫人悲怨地苦著臉,越顯出老婦人的龍鍾之態。
「老爺是個老實的讀書人,一輩子正正當當處世,向來不做過分的事,跟人連臉都不紅的。如今弄得讓人左參一本右參一本,這是從何說起呢!」洪夫人傷心得直落淚。
廚房準備的菜餚色香味俱全,又是冷盤又是熱炒,一共十二道,席上沒有外人,洪文卿與陸潤庠老友閒聊,洪夫人與陸夫人交談家常,洪洛和少奶奶在老人們膝前承歡,只有金花插不上嘴,幸虧新到京的洪鑾也在座,他向來周到細心,見金花被冷落,每隔一會兒便找題目跟她說幾句。
「對,待你身體漸好些,寫個摺子辯解辯解吧!朝廷方面鳴鑾和我自會去運動,就是王文韶、盛宣懷幾個老友也極關心這件事,盛宣懷說要托李鴻章給打點呢!」
「假如他們那一幫真要藉這個題目掀我,也就掀了。事到如今,我小心也沒用。」洪文卿勉強笑笑。
「唉!說起來是罪過,大人老爺要做什麼也輪不到我們這種人來多嘴的。」素芬說著嘆息了一聲,似有滿腹憂怨:「洪老爺,在北京城我是唱不下去了。從那次旅店的事情之後,總有人跟我過不去,不是叫倒好就是找碴兒、挑刺兒、在戲上得頂熱鬧的時候吵鬧。整整一年,總是這個樣子。」
「有這種事?你是說……」洪文卿大感驚異。
素芬給金花道個萬福,告過罪,側著身子坐在榻旁的花瓷凳上。「今兒個素芬是來跟洪老爺辭行的。」他細聲細味的。
「李鴻章是個滑頭,他說給打點怕也不過是空頭一句話。我不相信他會www.hetubook•com.com真給盡心。」汪鳴鑾緊接著陸潤庠的話說。陸潤庠知道汪鳴鑾跟他老師翁同龢站在一條線上,與李鴻章水火不相容,便微笑不作聲。
「你來得正好,我和鳴鑾也正談這件事呢!」跟著陸潤庠的話,汪、吳、陸三人又說了許多辦法,反倒當事人洪文卿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待幾個人討論告一段落,他才悻悻地感慨道:
洪文卿聽金花的話說得這麼老實本份,心裡著實很感動:「你過的不就是平平安安的家常日子嗎?難得你聰明伶俐,會做人,一家大小都喜歡你。昨天少爺的信上還說他跟少奶奶問候姨娘好呢!」
「想我固然結了幾個仇人,可也有你們這些生死之交的好朋友,活總是得活,官也是得做的。好吧!我就寫個摺子辯解,給許景澄、薛福成也寫封信吧!」
過節的當天,洪夫人請陸潤庠夫婦來吃晚飯,讓他們跟女兒團圓。
初三傍晚洪文卿正靠在軟榻上跟洪夫人聊天,金花倚在洪夫人坐的太師椅背上聆聽,忽然門上來報:說伶人素芬來給洪老爺請安。
這晚上金花伺候洪文卿吃過藥,見他躺在枕上若有所思,便挨身坐下柔聲問:「老爺好些了嗎?在想事啊?」
「別假如,你永遠不會再遇到他們,我不在這兒護著你嗎?」洪文卿終於明白,金花是觸景生情感懷身世了。他憐愛地親吻她的臉頰,卻又忍不住逗她:「你看素芬生得夠標緻吧?」
「哦?」洪文卿的話使洪夫人大為反感。心想:明明是你慣縱姨太太惹的禍,怎麼倒給我臉子看,冷言冷語的?但她到底有涵養,也不想在洪文卿生病時跟他頂撞,只嘲諷地說了句:「是呀,有金花伺候就好了,出不了錯的。」便逕自推門走了出去。
「事到如今,沒有必要再追究原因了,解決問題才最重要。文卿,你總要為自己辯解辯解,幫忙的人也好依著辯詞替你開脫。就是兼駐俄國的許景澄、駐英國的薛福成那裡,你也要寫封親筆信去,請他們跟駐在國的外交部門說說,叫不要再抓住這個題目不放了。來個釜底抽薪。要不是英國為了怕俄國人染指他們的屬地阿富汗,提出要清廷與俄國交涉,叫俄國退出尼泊爾的話;也不會被人利用機會,把事情鬧得這樣大。」汪鳴鑾說。
汪鳳藻和洪文卿隔著茶几坐下,沉吟剎那,道:「老師,繆征藩的事爆發了,他原是個不好惹的。」
洪文卿原本是朝廷高官裡學養最深的,出使了一趟歐洲,越發顯得見多識廣,學貫中西,加上有人給說話,年輕的皇帝又特別眷賞,一時之間成了官場裡的紅人,兵部侍郎之外,還兼任總理衙門行走及幾個別的頭銜,每日總有登門求見或投靠找事的,而京華重地酬酢繁多,蘇園裡經常華燈盛宴,貴客不斷,往來的不是尚書,就是大學士、侍郎、總督、巡撫、御史或欽差大臣,官銜全是響噹噹的。
洪文卿的臉色像驟然轉陰的天空般,立時黯淡得泛起烏雲,他頹喪地靠在椅子裡,怔怔地瞪著眼,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迸出一句:「這是從何說起?」
為了照顧方便,洪文卿已移居到金花房裡。金花侍奉湯藥,伺候便溺,餵漿水飲食,自是異常辛苦。但她做得細心又盡心,沒有絲毫不耐,很期望能以這份誠懇與辛勞,博取家人與親戚的諒解。然而情勢是如此的困難,從各人的言語表情上,她看出每個人都在怨她怪她。洪夫人曾經正面問過金花:
洪文卿體力不濟,寫寫停停,金花在一旁侍奉茶水湯藥,直到深宵還未把草稿擬定,其中寫道:「……大理寺少卿延茂謂文卿所譯地圖,畫蘇滿諸卡置界外,致邊事日棘,乃痛劾其貽誤狀,事下總署察覆,總署同列諸君以文卿所譯圖本,以備考核,非以為左,且非專為中俄交涉而設,安得歸咎於此,事白而言者未息……」
洪夫人和陸潤庠夫人不但是兒女親家,也是知己,兩人從青年時代就和汪鳴鑾、吳大澄、孫家鼐幾位通家之好的夫人,是閨中密友,結拜姊妹。這些年來,每家的男人都顯赫了。做官的人,難免遷徙動盪,影響得太太們也各自東西,長久不得見面。現在大家都住京城,正可一償姊妹們想聚聚聊聊的夙願。洪夫人常到那幾家去走動,那和圖書幾家的夫人也來蘇園做客。她們來的時候,金花每次都按規矩去請安見禮,但見過禮就退出來,坐在一處吃喝談家常是輪不到她的。她在京中沒有朋友,又不甘心參加姨太太們的小圈子,每次出去之前要先稟明夫人,更是她最不情願做的。她的活動範圍就在這個院子裡,抬頭看天,彷彿也就只能看到天井上面那小小的一塊。畫蘭、繡花,偶爾為之還算有趣,當回事來做,她卻不是那種人。因此她煩悶、抑鬱,常常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對著寂寂長日。
洪夫人輕蔑中帶著嘲笑的語調,羞得金花連頸子都泛紅,她也不是怕事受氣的人,便正著顏色頂過去:「夫人不必損我,我雖是個姨太太,也還知道進退。當初去外洋,是因為夫人不肯去,我才跟去的。我自問公使……」她警覺地把「夫人」兩個字嚥住了,繼續道:「做得不錯,並沒有丟大清朝的臉……」
「我做了半輩子官,到今天真是心灰意冷,從心裡感到慚愧,研究這麼多年史學,會弄出這種錯誤,有何面目見人!乾脆回老家韜光養晦吧!呵呵!」洪文卿自嘲地笑笑。
「不然。老師千萬不能放棄,官場裡凡事都靠人情。老師交遊廣闊,朝廷裡不會沒人肯給講話的。學生趕在這個時辰稟報,就是請老師早早想辦法。」
第二天早晨金花見到洪夫人、陸夫人和少奶奶,向她們道安時,果然三張臉都像結了寒霜一般,冷淡中有覺察得出來的不屑。
「老師,他找到了把柄呢!我急忙趕來,就是來告訴老師這個不好的消息。聽說大理寺少卿延茂已經向上面參了一本,說老師向俄國人貝也可夫買的地圖是錯的,老師畫的邊界線也不對,使國家吃了大虧,還說可能是俄國人給了老師好處,雙方串通了呢!」
「搭老王家的班子到外地去唱兩年。北京城我待不下去了。」素芬憂戚地低下頭,兩手輕輕地互搓著。
洪文卿不言語,把筆丟在桌上,跌跌倒倒地到床上躺下。金花替他脫去皮袍,蓋好絲棉被,摸摸他的額頭,竟熱得燙手。「天哪!病越發重了。」她自言自語,心中一急,就顧不得已是更深夜靜,一鼓氣跑到正房去敲門。敲了半天,洪夫人的大丫頭翠環才探出腦袋,睡眼惺忪地問什麼事?「告訴夫人,老爺病得厲害,發高熱,恐怕要立刻請大夫。」
「嗯。他說要跟少奶奶到北京來探親,早的話,端午節以前到。」
金花聽得出,家裡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在怨她,認為她是禍根。
時節已進入臘月,北京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金花立刻到抽屜裡取個紅封套交給洪文卿,忙又倚在椅背上等著觀望。她雖是妓|女出身,因為當時年紀太小,又早早地從良了,很多賣笑姑娘們見過的世面她還沒見。她看過幾次戲,卻沒看過戲子下台後的面目,也知道有相公;明明是男人倒跟青樓女人做一樣的營生,但從沒見過相公是個什麼長相。素芬是戲子又是相公,金花心想,非把他仔細瞧瞧,看跟常人有多少分別不可。
「有啊!呵呵,我被人參了。」洪文卿聊以解嘲地笑笑。
金花的話使洪文卿感動得肝腸寸斷,不覺也流下淚來,把金花摟在懷裡,輕聲道:「是啊!就是為了你,我也得好起來。問題是,我現在已是身不由己的人,如果罪名成立,上面要懲辦……」
大夥兒吃喝得興致正濃,阿福進來,說汪鳳藻等在前廳,有重要事情跟老爺面談。洪文卿放下筷子道:「從柏林回來後,大家都忙,很少見到鳳藻。他在這個時候來訪,必是有重要事情。」說罷匆匆去了。
「繆征藩?」洪文卿差不多已經把這個人完全忘記,聽汪鳳藻提起,才又想起在聖彼得堡繆征藩跟他做對的情形。「爆發什麼?無非是因為我革了他的職,惹他怨恨罷了。可是我清清正正地做朝廷的官,盡忠守職,並沒可挑的,他怨恨又能怎樣?諒他也找不著把柄報復。」他說著忿忿地冷笑。
金花在一旁做壁上觀,抿嘴含笑不出聲,等到晚上替洪文卿寬衣就寢時才冷笑著道:「你們這些大人老爺們也忒貪了些,女也要,男也要,什麼都要。」
「有人參你,怎麼回事?」陸潤庠吃驚地問。別的人也都把眼光集中在洪文卿臉上,流露著困惑與關懷,hetubook.com.com尤其是金花,兩隻水靈靈的眼珠子亮得像蒙了一層水幕。
洪文卿半天不答話,只定定地注視著金花,過了好一會才長長嘆息一聲:「我在想,這個世界好像容不下我啦!我這病還能好嗎?」
「噢!求菩薩保佑我們老爺度過難關,求菩薩讓陸老爺汪老爺帶來好消息吧!」金花不哭了,雙手合十朝天上拜了兩拜,逗得洪文卿差點笑出聲。
洪夫人披著衣服走出來,陰沉著臉,也不看金花一眼,只是連連嘆氣:「唉!家運太壞,真是從何說起呢?」她說著由翠環扶到西廂房,見洪文卿躺在被子裡發抖,臉色熱得泛紅,也是急得心裡一跳,連忙叫人把洪升和阿福叫醒,快到前門外去請常來的御醫陳大夫。跟著洪洛和少奶奶也起來了,上下急成一團,直到陳大夫給診了脈,開了藥,扎了金針,慢條斯理道:「洪大人的體質原本就弱,這次的病全因為憂慮過甚所致。帶病熬夜寫奏摺,又著了涼,可不就病上加病,更大發了。這病急不得,要靜心休養,按時候吃藥,心裡舒坦,病自然就好了。」
坐在一旁的少奶奶聽了金花的話莞爾含笑不語。洪夫人冷笑了兩聲道:「你說你不敢過問老爺的公事,我相信嗎?聽你一口一個公使夫人,倒像真把自己當成夫人了。聽說你在外國連上下樓都要四個丫頭在前面打燈籠。譜兒也擺得太大了,我這正室夫人還從來沒有那麼大的氣派呢!」
「依我看是天下本無事,完全是你得罪繆征藩、徐承煜這班人惹出來的。」陸潤庠說。
「汪鳳藻說些什麼?有重要事情?」陸潤庠試探著問。
「誰都知道是徐三大人支使人幹的。真叫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戲院的營生也大不如前了。戲院掌櫃的跟我師父都叫我出去避一避,正好王鶴青老闆組班子跑碼頭,青衣的人選總談不妥,我師父就替我一口答應。我想出去避兩年再回北京,說不定徐三大人的氣兒就消了。」素芬無可奈何地笑笑,腮邊的酒渦若隱若現。
陸潤庠、汪鳴鑾和孫家鼐來了,直到病榻前。汪鳴鑾道:
「你不要太憂心,事情可以轉圜的。我去拜託了翁老夫子,請他在皇上面前給開脫幾句。老夫子一口應承了,他說,這不過是書生無心之過,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說穿了無非是私仇公報,有心人故意要把事情鬧大罷了。」
「跟你不相干。官場的恩怨你哪裡懂呢?」洪文卿平靜地淡笑著,把金花的一隻手握在掌心裡,鬆一下緊一下地捏著。「金花,要是我不在了,你可怎麼辦呢?」語氣也是淡淡的。
「哦?」洪文卿大惑不解。「辭行?你要去什麼地方?」
金花仰面躺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洪文卿之所以得罪繆征藩,主要是因為她的關係,這使她內疚,也使她多了一份憂慮:怕洪家的人怪罪她。心情不寧,一夜未得安睡,幾次起身掀開窗簾朝正房望望,見一排七間房的窗子,倒有一大半是亮著的。這就更增加了金花的不安,怔怔忡忡地幾乎一夜沒合眼。
「老爺可別多心,我說的大人老爺可不包括你洪老爺啊!老爺的心思性情我最知道,最是憐香惜玉的。我聽了素芬的話,有些不平,覺得像我們這種人的命太苦,一輩子都受人擺佈,擺佈不了就欺侮,連個喊冤訴苦之處都沒有。」金花一邊替洪文卿換內衣一邊感嘆。
金花聽說有第二個人參洪文卿,真的震動了,覺得自己確是罪孽深重,又擔心洪文卿會受朝廷處分,一時又悔又恨,也不再為自身辯解了。
「你別難過,也許不至於那麼糟的。」洪文卿扳起金花的臉,從她衣襟下抽出紗巾,小心地替她拭乾眼淚。「皇上對我還看重,在朝廷裡我也有些朋友,想來他們不會不為我說話,不過……呵呵,不過丟臉就是了。」
「老爺,他們會嗎?陸老爺和汪老爺不是在托人求情嗎?唔……老爺……」金花伏在洪文卿身上,哭得抬不起頭。
「醜夫人,俊奴人。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其實無論男人、女人都不需要那麼標緻,太標緻了就會惹人眼紅。唉!還是平平安安地過家常日子好。你瞧,這麼大個北京城,就容不得一個素芬。這命你怎麼說?」
「還不是因為得罪了小人,人家藉題來報復。」洪文卿不想www.hetubook•com.com多說,只輕描淡寫地把汪鳳藻的話略略重複了一遍,最後道:「被參也罷了,大不了拋下這個紅頂子,回到蘇州當個老百姓。叫我受不了的是,研究了半生歷史地理,到頭來犯了這種錯誤,豈不是予人笑柄。好像空佔大位,有名無實,沒給國家做事,盡給朝廷惹禍了!唉,想到這裡,我真是無地自容啊!」他神色落寞,聲音裡充滿了深重的自責、悔愧,與汪鳳藻來訪之前,像是變了個人。
金花隔窗外望,思緒黯淡得如正在下著的白雪;綿綿不絕,無條理又無色調。
素芬跟著阿福走進來,他身上一襲寶藍色緞面羊皮長袍,足踏黑天絨高統粉靴,雪白的面孔,鮮紅的櫻唇,兩隻大眼睛波光流盼,走路時縮著肩膀邁著碎步,果然比真正的女兒身還要標緻鮮艷。金花看得暗中嘖嘖稱奇。
「問題並不全在你這方面。俄國人向來鬼道多,大清朝駐外國的官員也未見得都本份。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做了圈套來引你上當呢!」孫家鼐有意安慰洪文卿。洪文卿想了想,道:「那當然也是可能的,不過主要責任還在我,如果根本就沒買那張圖,哪會有這些事呢。」
汪鳴鑾、陸潤庠、孫家鼐和吳大澄離去後,洪文卿吩咐阿福備紙研墨,叫金花幫助穿上鞋襪,狐皮袍子往身上一披,就坐在書桌前寫上了。自從洪文卿病倒,洪夫人每天都到西廂房來探望兩次,見洪文卿一臉病容卻伏在案上振筆疾書,不禁搖頭嘆息,用帶點責備的口氣道:
「是有事呢!而且是與老師密切相關的。」汪鳳藻的口氣沉重,臉上毫無笑容,一反他平日的輕鬆圓滑,洪文卿一聽就知道事情必定不簡單:「你坐下來慢慢談。」
飯桌上的人正在說笑,看到洪文卿的神色,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洪文卿坐回位子上,一語不發,只是嘆氣。
「唔!」對金花來說,這差不多要算壞消息,她向來怕看少奶奶那張冷冰冰的臉。
「聽說老爺跟人結仇是因為你。說是你讓老爺強迫使署的官員給你排隊站班,姓繆的不肯站,你就鼓動老爺把他撤職?」洪夫人的口氣冷得讓金花心都在打寒戰,她連忙辯解道:
陸夫人住了兩天才離去,少奶奶本擬跟著去娘家小住,因洪文卿自那天獨自睡在暖閣之後就病倒了,一陣發冷一陣叫熱,脾氣比平時暴躁了許多,家裡瀰漫著不安的氣氛,她便知趣地不提回娘家的事。
「我沒比現在,是比以前,富媽媽,吳三老爺,假如……」
金花每天清早伺候了洪文卿上朝,跟著是一天長長的等待,千盼萬盼地把他盼到自己身邊,看到的卻是一個疲憊的老人,於是她的渴望立刻變成失望,天井上的那一小塊天,剎那間變得越發狹小灰暗。
「我們?你把你跟素芬比在一起?」
「老爺怎麼起來了?寫什麼這麼要緊,非要趕在這個當口兒上?金花,你怎麼不看好了老爺呢?」
「姨娘也忒不懂事了,怎麼跟夫人頂嘴呢!」少奶奶開口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慢吞吞。「姨娘要是不自吹自擂呢,我就什麼也不說。姨娘說到這兒,我可就忍不住了。怪不得給老爺惹了這麼大的禍呢!姨娘招搖得實在太過分了。聽聽看:『並沒有丟大清朝的臉』。姨娘總也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吧?不管姨娘做了多露臉的事,跟大清朝扯得上關係嗎?」少奶奶說著掠了金花一眼,見她還是一副不馴的樣子,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姨娘知道點好歹吧!我父親說的,第二個參老爺的奏摺又上來了。姨娘把老爺害到這種程度,還要嘴硬不認錯嗎?」
「好了,你們不要吵我。我被人連著幾參,輕則受申斥、丟面子,重則丟官服刑。我現在正起草辯解的奏摺。這個當口兒上還顧得了病不病?夫人體貼我,最好就叫我安安靜靜地寫。有金花伺候,出不了錯的。」洪文卿神衰聲弱,有些沒好氣的。
「少爺來信了?」
「我勸老爺別起來,身體要緊,老爺不信嘛!」
洪文卿腿上蓋著絲棉被,暖和舒適得不想移動,「奇怪,素芬怎麼挑這個時辰來拜年呢?」他說著正了正容,坐直了些。「叫他到這裡來好了。你們也不必迴避,他磕個頭也就走了。把賞錢拿出一份。」
「老爺……」金花已是滿面淚痕,抽抽搐搐地說不出話,心裡的惶恐與m.hetubook•com.com慚愧達至頂點。想:事情明明是由我而起,每個人都在怪我,只有他這個受害人不單一句怨言沒有,反倒還替我著想,他是多麼情深義重,我是多麼對不起他呀!金花越想越難過,哭著道:「老爺……別嚇唬我……要是沒有老爺護著,我……我怎麼活呢!老爺,你一定要好起來啊!」
「其實那條線是原有的,我不過重新勾畫了一遍,難道就要承當出賣國家領土的罪名嗎?」洪文卿悲憤地提高聲音。
「給姨奶奶拜年。」素芬說著又要往下跪,洪文卿道:「不要磕頭,請個安就成了。你也別太多禮,坐下談話吧!」
「素芬給老爺和夫人拜年,願兩位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來年好運氣,家和人興。」素芬跪在地上先給洪文卿叩了三個頭,又給洪夫人磕。洪文卿忙叫阿福扶他起來,遞過紅包,用目光指著金花道:「那是我們姨奶奶。」
阿福給推開前廳的門,洪文卿見汪鳳藻背著雙手在徘徊,神色很焦慮,便也顧不得客套,道:「看你的光景,好像很煩惱,是有什麼事嗎?」
金花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談起柏林三年的生活,跟阿祝、阿陳談,跟老家人洪升和小聽差阿福談。非今館的白樓,綠草如茵的大花園,院牆外的小河,都是她愛談起的。但她懂得該適可而止,傭人們也各有分寸;金花在海外「婢子充夫人」的一段,是除了洪文卿之外,任何一個洪家的人都不願提起,而且是引以為恥的。
陳大夫說罷飄飄然地走了,留給洪府一家人的仍是沉重與惆悵。洪洛說:「這位太醫說話等於沒說,誰不知道老爺的病是憂慮過度做成的?心裡舒坦!哼!要怎麼樣才能舒坦?」口氣是焦灼也是怨懣的。少奶奶道:「看樣子老爺的災難一時還完不了。我父親說,有個姓楊的御史還要正式提出彈劾。」
「地理,學生不懂。只是聽說老師畫的那條線,把帕米爾歸到俄國去了。本來朝廷正派人跟俄國交涉疆界問題,叫他們不要染指帕米爾。可是因為有老師畫的交界線為證,帕米爾既在俄國境內,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佔領。現在這個責任就全推在老師身上了。」
「老爺……」金花熱淚上湧,一陣陣地在眼眶裡轉。「老爺,我對不住你,都是因為我,害得你……」
「你不必難過,事情一定可以轉圜的。我現在立刻去找汪鳴鑾和孫家鼐,讓他們明天進宮去探探底,問問翁老夫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唉!所謂宦海沉浮,誰起誰落全說不定的,真是不能隨便得罪人。」陸潤庠說罷就叫套車,帶著幾個跟班小子直奔汪鳴鑾家去了。陸夫人本來就打算住下,跟女兒聚兩天的,這時便和洪夫人、少奶奶,一同到洪夫人房裡談天。洪文卿情緒惡劣,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說是要睡在書齋外的暖閣裡。金花不敢作聲,默默服侍洪文卿睡下,便回到自己的西廂房。
四個人正談著,阿福來報告:「吳老爺來了。」洪文卿聽了詫異道:「大澄不是在外地監督改河道嗎?怎麼這時候來了?快請進!」他一句話沒完,官服考究滿面紅光的吳大澄已經進來了。一進屋就道:「文卿,我在外地聽說你有大麻煩,而且聽說還要有奏摺從外省來。這可不是容易應付的,特別趕回京跟你商量辦法,預備托托有力的人。」
洪文卿有點不悅地望著金花:「聽你這話,好像大人老爺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北京待不下去了?為什麼?」洪文卿更不懂了。
「我想他們不至於用那麼大的帽子。不過老師還是要小心。如果只是繆征藩一個人找題目報復倒罷了,據說是一堆人,譬如徐承煜就是個手段最毒的,他仗著他老子徐桐的勢力,在官場拉幫結伙,要掀誰都掀得倒。據說還有要參的,京裡、外省,都會有參摺。看樣子他們是有計劃、有佈置的。老師要小心。」汪鳳藻顯得憂心慼慼。
「夫人,我並沒有讓誰給我排隊站班。這是規矩,哪國的公使和公使夫人來來去去,下屬們都排成隊在站台上接送的。那位繆大人不肯排也就罷了,他口出惡言,弄得老爺面子上下不去。老爺撤他的職也不是我的主意,憑我,是什麼身份?敢過問老爺的公事嗎?」
金花見洪文卿氣喘吁吁地歪在椅子裡,恐他病情轉重:「老爺上床休息吧!明天再寫。病人不好熬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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