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八

十八

金花付過帳,回到蘇園,走進西廂房,迎接她的是濃郁的藥香味,她縮縮鼻子,滿腹狐疑,還來不及想是怎麼回事,已看到面色青灰的洪文卿躺在床上。洪文卿本在半睡狀態,見金花進來便張開了眼睛。
「唔,他就是孫三啊!聽說他的拿手戲是《白水灘》。」
「你說什麼?」一直在失望的震撼中的金花,被狀元夫人、公使夫人幾個字猛地喚醒。這兩個她最珍愛的稱呼,已經許久沒人叫過她了,叫孫三叫得這樣親切順口,她不由得對他產生了兩分好感。「我在外國的事你也知道?」她試著想抽回那隻被握住的手。孫三握得太緊,她抽不出。
「我可以給他個賞封兒嗎?」金花試探著問。
金花沒料到孫三有這一著,心裡直叫晦氣,垂頭斂目地快步出了雅座,正要登車,一個跑堂兒的追過來,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張帳單:「太太,還沒付錢呢!」
「謝夫人!過獎了。」孫三挺瀟灑地作個揖,才挺著胸膛去了。金花望著他高大的背影,不禁又跟自己說:「瞧,這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再回味一下他那左一句右一句的「夫人」,她覺得許久沒這麼風光,這麼快樂過。
洪文卿的病情隨著案情的發展而起落,當同僚中的有力人士,如李鴻章、盛宣懷等人為他疏解開脫時,他的病就有起色,若某御史某大臣又遞奏摺,斥他貽誤國家大事,應受嚴厲制裁,他的病便立刻轉劇。病有起色時他總掙扎著到兵部去畫押上班。一方面自覺長期臥病請假會遭人議論,久不過問公事亦有虧做大臣的職責,另方面,他的頂頭上司兵部侍郎張蔭桓,是個恃才傲物,心胸狹窄的人,由於張蔭桓沒進過考場,對他們這些科舉出身的,就有種既是羨慕又是輕視的複雜心理。洪文卿與張蔭桓雖然稱不上至友,平日的交情卻也是不錯的。特別是張蔭桓的詩文,洪文卿最是佩服,幾次酬酢,他都當著眾人說:「張蔭桓確實才高八斗,看了他的詩文,我們考場出來的真要愧死。」
「周姨奶奶的車伕成順哥指點過我。他們姨奶奶跟小百紅老闆見面也在那兒。」柱兒笑著答。
「要買衣料、首飾,叫洪升傳他們掌櫃的拿到家裡來多方便,何必你自己出去跑。」
「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孫三怕金花真走,索性坐到她這邊的絲絨長椅上,把臉偎在她的鬢邊道:「金花,你別想不開,你跟我一樣,天好地好也不過是給大人老爺們解悶取樂的。難道你還想做貞節烈婦?算啦!那輪得到咱們做嗎?呵,沒有水的魚會乾死,我是你的大海。」
「當然可以。賞封兒越多他就越有面子。」周姨奶奶解人意地笑笑。
在洪夫人說這一大串話的當兒,金花已經幾次現出不耐煩,兩隻手扭著一條淡綠色的大紗巾,臉上飄著淡笑,待洪夫人說完才慢慢吞吞地道:「原來周姨奶奶的名譽不好,要不是夫人告訴我還真不知道。可是姨太太哪有有好名聲的?正室的誥命夫人我又高攀不上,那種尊貴的人也不會理我,我不交周姨奶奶交誰呢!哪家的姨奶奶不聽戲?我也犯不上例外。老爺的身體我會注意。不管什麼人來往,夫人吩咐我做什麼事我做就是,反正家裡事都是夫人說了算。我出去走走待會兒就回來,誤不了事的。夫人不是也常到汪夫人、陸夫人家去散心嗎?」她說完轉身就走,臨出門時回過頭道:「我去去就回,耽誤和圖書不了事的。」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夫人裡頭坐吧!」孫三把腰深深地一彎,一隻大手朝裡指了指。
從敬王府回到蘇園,孫三的影子比原先更清晰了,金花的心像一隻飛出籠子的鳥,再也無法收住。這以後金花又跟著周姨奶奶去聽了幾次孫三的戲,《天霸拜山》,《長坂坡趙雲救阿斗》,功夫高強相貌英俊的子都,每次看完,金花的不平靜就增加一分,幻想著台上的英雄是如此可敬可愛,台下的孫三不定多麼瀟灑迷人呢!她不自覺的,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難忍的、想見到孫三的渴望。
「你在外洋那些光彩的事誰不知道啊?全北京城裡的飯莊戲院酒樓,處處聽得見你的故事。所以啊,沒見你之前,我對你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心想那可不定是個什麼樣風流的美人呢!沒想到見面嚇了我一跳,原來世上真有下凡仙子也比不了的絕色,我孫三活到二十多歲,也算長了見識了。」孫三的嘴像抹了油,說得金花滿心舒潤。
這晚上洪文卿跟夫人商談過家務,到西廂房就寢,見金花神態寂寞地坐在床沿上發愣,想起生病以來金花晝夜衣不解帶地伺候他,忍受所有人的冷眼和責怪,確實不容易,便道:「一年來你哪裡也沒去,可別悶出病來。你年輕好動喜愛熱鬧,我是知道的。出去走走玩玩吧!」
「夫人忘了嗎?老爺的病都是我在伺候,整天侍奉湯藥,連大門也少出的。就算老爺的禍是我惹的吧!好在現在已經真相大白,證明是冤枉的。我沒功勞有苦勞,吃苦受氣的,總多少能抵消一點點罪過。我不過跟朋友出去湊湊熱鬧,聽聽戲,就有風風雨雨嗎?這些人也太厲害了!」金花說罷嫣然一笑,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洪夫人被頂得半天說不出話,直直地盯了金花一會,長嘆一聲:
金花握著周姨奶奶的手,笑著低聲道:「我倒早想見姐姐談心呢!可惜這一年我們老爺總是病著,家裡不寧靜,走不出來,一年不見,姐姐倒是更年輕了。」
孫三的影子足足纏了金花好些天,正在漸漸淡忘的當兒,周姨奶奶親自來邀金花同到敬王府觀賞堂會。金花稟明了老爺和夫人,歡歡喜喜地跟著一塊兒去了。
「我等了你好久。」洪文卿注視著金花,衰弱得有氣無力。
這時,台上鑼鼓點子齊響,台旁劇目牌子上貼的三個大字是《戰馬超》。
「你瞪著兩隻媚眼在想什麼?你這個神氣兒最勾人魂了。那天我唱馬超,一出場,好傢伙,就撞上你這副模樣。我心裡立時咯噔一跳,心想,這是誰家的姨奶奶啊?瞧這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模樣!我非跟她套上交情不可。嘻嘻,從你那神氣上我就知道這事成了。人家告訴我說:這個姨奶奶可不平凡啊!是欽差大臣洪狀元夫人,公使夫人。」
洪夫人面色嚴肅,說出的話句句站在理上,而且話中有話,使得金花不免心虛,但她冷靜一想:她與孫三的關係,至今也不過到眉目傳情兩心相儀的程度,並沒有給人抓住把柄之處,就算外面有些閒言碎語,也沒有確切證據。洪文卿被參奏這一年多,她已受夠了冷嘲熱諷,嘔盡了氣,洪夫人又擺出正室夫人教訓小侍妾的架勢,她就不接受。金花想著便把下巴頦一昂,震得滿頭的珠翠亂顫。
飾馬超的孫三見這許多達官貴婦捧他的場,笑得露出兩顆俏皮的大虎牙,走下台來一一和_圖_書道謝,到金花面前,兩隻大眼深深地望著她道:「謝謝夫人的賞賜。」
果然,一齣《戰馬超》唱完,聽差的遞了一堆紅紙封套給馬超——其中最厚的一份是金花的。
「我病早好了,我要親近你。」洪文卿摟住金花不放。
金花怔怔地望著孫三,久久無語,心中自言自語道:是啊,我知道是來做什麼的,不是來會一個威武英俊,超凡不群,像馬超、黃天霸、華爾德那樣的英雄嗎?怎麼坐在我跟前的是這樣一個油頭粉面、粗鄙猥瑣的傢伙?台上的他和台下的他怎麼差得這樣多?為了這樣一個人,我冒著不守婦道的罪名,值得嗎?要是老爺知道,他不傷透了心?老爺雖說年老體衰越來越沒趣味,但是跟這個孫三相比,幾乎是鑽石比石頭了……金花想得出神,冷不防的,放在桌上的手被孫三滾熱的大手握住了。
「悶死了?」洪夫人的唇邊掛著冷笑。「金花,你也不是笨人,總該知道,這個家再也經不起風浪啦!因為在外洋那三年你太招搖,給老爺惹上一身禍,雖然案子算是了結了,老爺的一世清名總是沾了污點,身體也垮掉一半,從那以後,一直病病歪歪,心裡不暢快。現在大家求的就是個平安日子,什麼風風雨雨的都受不住了。」
「那敢情好。」金花心不在焉地說。兩隻眼睛盯住在台上勇猛廝殺的英雄,一刻也離不開。而台上的馬超,也注意到金花,眼角眉梢一陣陣地送過情意。金花感到乾枯的心田正在春風的拂弄中復甦,僵硬了的身體正在溫泉的浸潤中化軟。此刻的她,忘了蘇園,忘了洪老爺、洪夫人,也忘了自己。她整個的人,就跟定了台上的英雄。他使她憶起了遙遠的德國,風光旖旎的慕尼黑鄉下,和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華爾德,「他倆是多麼像啊!都是那麼年輕英俊,勇猛強壯,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她想。
金花先到綢緞莊買了衣料,才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去東交民巷的玫瑰番菜館,命阿陳等在車裡,自己匆匆下去,偷眼朝四周掃掃,見無相識的人,便一閃身進了門。她走得太急,幾乎撞在一個男人身上,「喲!」她窘得輕呼一聲,羞紅了臉。那男人倒開口了:
「我在這兒等了夫人大半天,總不見大駕,以為不來了。夫人肯來會我,真是天神下凡一樣難得。剛才怪我魯莽,沒碰著夫人吧!」孫三口齒伶俐,態度謙恭,彷彿自慚形穢似的,倒把金花的不安和羞赧驅走了。她挺挺脊背,仰起頭,仔細打量著這個人高馬大、下了台的台上英雄。
但是這一年裡,洪文卿畫錯交界線的大新聞,一直是大小官員們茶餘酒後的談資,有的同情,有的譏誚挖苦,有那見他官運亨通家有美妾,平時已是忌妒得心裡發癢的,就恨不得置他於死地。加上洪文卿受不住這場風浪的衝擊憂鬱成疾,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一家人也在驚恐擔憂中,一年多沒得平靜日子過。如今案子了結,災難已去,大家自是歡喜,洪夫人久不露笑容的臉上也現出了笑容。
「讓我走!」金花一句話沒完,一聲清脆的巴掌已打在孫三臉上。孫三愣了一剎那,冷笑著道:「喲!這是怎麼回事呀?打是親罵是愛嗎?姨奶奶要是不疼我,幹嘛到這兒來跟我見面呢?姨奶奶要走我也不敢強留,不過我這一巴掌也不能白挨,總得討個賞做紀念。」孫三說著便從金花頭上取下一枝珠www•hetubook.com•com花。「我倒不是貪財,是提防你變心不跟我好。」他把珠花在手上掂了掂,袍角子一撩,一推門倒先走了。
「哦,怪不得!」柱兒一句話說得金花心裡彆扭,想,原來周阿姐姘唱小生的小百紅是真的。一般人總說姨太太姘戲子是賤味相投,我這不也上了這條船,應了這句話?
洪洛探親假期已滿,少奶奶有意避開蘇園裡不安的氣氛,中秋一過,夫婦倆就動身回蘇州了。
「你別急,看看就知道。」周姨奶奶故做神秘地說。
「不,我要出去走走,老待在這園子裡快悶死了。」
從這天起,金花的心裡有了孫三這個人;或者說有了戲台上的英雄「錦馬超」。她想著他的雄偉英姿,想著他的唇紅齒白,想著他的彬彬有禮和裝滿了崇拜孺慕的大眼睛,「他下了戲裝不知是什麼樣子呢!」她有時會不自覺地想。當洪文卿瘦弱的身體,鼓足了力量在她身上老牛破車般的氣喘吁吁,想表現一番男子漢的威力時,她也會情不自禁地想:「多沒用,多可憐啊!要是換了孫三……」
「你看怎麼樣?不錯吧?演馬超的是個票友,叫孫少棠,因為他行三,大夥兒都叫他孫三。」
「孫三爺不單戲唱得好,話也說得動聽。不過——我想咱們今天是個誤會,我……我不應該來的,要是我們老爺知道……我該回去了。」金花垂下頭,說走可又不動。
「不要謝。」金花從容大方地說。見孫三還站在那兒,便又加了一句:「孫三爺的功夫不凡,把馬超演活了。」
孫三濃眉大眼,寬鼻梁,黑黑的一張長圓臉,頰上浮著幾顆淺麻子,就像雨點打過的灰沙地,看著不乾不淨。他五官中生得最好的是嘴:不薄不厚,不大不小,油潤光澤,輪廓如一隻飽滿的菱角,一看就知能言善道。他穿了件海藍色綢夾袍,上罩雪青色巴圖魯坎肩。雖比金花想像的唇紅齒白,英武飄逸的丰姿差得太遠,卻也算得有些男子氣概,別的不提,只那肩寬腰細的體格,就是千裡挑一的。
「我一生病就累你受苦。」洪文卿苦笑著輕聲說。
「哦?」孫三被她問得愣住了,兩隻牛眼般的大眼盯了她半晌,笑道:「你不知道到這裡做什麼,嘻嘻!」
「那還用說,他的十一郎扮相是沒人能比的,真俊啊!聽說他過幾天要到敬王府去唱《白水灘》。我跟敬王的六福晉有交情,到時候帶你一起去。」
「你叫我到這裡來做什麼?」金花的臉上平靜而莊重。
「我去剪衣料,多跑了兩家。老爺又不舒服了?」金花挨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洪文卿的額頭,竟是冷得冰手。「唉!可不是又病了。」她愁得蹙起眉頭。
金花久未出外應酬,這次到周府拜壽聽戲就成了大事,她坐上青花大騾子駕轅的華麗大車,興沖沖地盛裝而去,堂會已開始多時,戲唱得正熱鬧。周侍郎的三姨太見金花到來,連忙起身迎接,笑著道:「哎唷!可真是稀客。長久沒見到妹妹了,想不到今天居然光臨。」
金花坐上車,問柱兒道:「你知道玫瑰番菜館在哪裡嗎?」
徐承煜、繆征藩一夥,鼓動了那麼多人彈劾、參奏、圍剿洪文卿而未得逞,主要歸功於許景澄和薛福成在海外的奔走。薛福成說服了英國外交大臣,不再要求清廷為帕米爾與俄國交涉。許景澄從俄國方面得到證明:在俄國政府的庫存檔案中,帕米爾早已畫在俄國境內,而且早已駐兵多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失地、外國駐兵的事實並非起因於洪文卿畫的交界線,自然亦不該由他負這責任。釜底之薪既已抽出,光緒皇帝平日對洪文卿的印象本不壞,旁邊又有翁同龢為之美言,慈禧太后每日在頤和園裡,由妃嬪宮女太監陪著遊玩做樂,每見到在昆明湖裡跑著的小火輪,就會想到奉獻者洪文卿,有次還跟李蓮英說:「多虧他的孝心。」聽說洪文卿被彈劾,她說過一句:「倒是有沒有事?沒事不要為難他。」因此洪文卿的案子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算是虛驚一場。
第二天金花梳妝了正要出去,洪夫人的貼身丫頭翠環忽然來叫,說是夫人有話要吩咐。金花滿心狐疑,忖度著洪夫人有什麼話要趕在這個時辰說,莫非孫三約她相會的事已被知道了?如果真是如此,她的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那就真應了那句:「魚兒沒吃著,倒惹了一身腥」的粗話。她想著,便惴惴不安地去到正房。洪夫人坐在太師椅裡,捧著一杯熱茶慢慢喝著,面色顯得很沉重。她朝金花開門見山地道:「又要出去?你這些日子出去得可真不少。戲就那麼好看嗎?今天什麼地方有戲?周姨奶奶約你的嗎?」
敬王府裡的豪華奢糜,使見過大世面的金花也增了新見識。但她並不在意,她的興趣全在等著看孫少棠的《白水灘》。
「我想去剪幾段衣料,挑挑首飾。有阿陳跟著,出不了錯。」
「什麼好戲,比見老太太還重要?」金花笑得花眉花眼的。重新置身於繁華世界,她鬱悶已久的心,像打開了一個大通口,舒暢無比。
但是,錯買地圖的事件爆發後,居然有傳言說張蔭桓公開嘲笑他:「原來狀元出身的史學家也不過如此!」這對洪文卿不但是個刺|激,也使他提高警惕,看出四面八方都有等著落井下石的。經過這次事件,他變得格外小心、謹慎,不敢再開罪任何一個人,也不給人抓住任何把柄的機會,他托著病弱的身體上班,隱約覺得每一對眼光裡都含著譏諷。在外面忍氣吞聲,回到家脾氣便暴躁如雷,罵丫頭打聽差,從小養大的阿福也被他扇了耳光,攆了出去。洪夫人不敢再多話,只是暗自嘆氣,背著洪文卿卻仍忘不了埋怨金花:「好好的家變成這個樣子,招搖的好結果。」
衣櫥門上的穿衣鏡裡出現兩個半裸的身體,女的肌膚白膩如雪光潤如緞,胸前圍著水蓮色的繡花兜肚。男的骨瘦若柴,肌肉鬆弛得像要跟骨頭分家,重重地下墜著。金花朝鏡裡睨視了一會,急切地低聲叫道:「老爺,吹了燈,吹了燈。」
「哦!」金花心裡咯噔一響,上湧的血液沖得她頭昏眼花。「倒看不出,你有膽子給人通風報信,我要告訴老爺和夫人,怕不剝了你的皮。」她冷著面孔卻並不認真地說,想了想,又接著悠悠地道:「明天下午我要去剪幾段衣料,你備車吧!別走漏風聲,我自然有賞。」
洪文卿錯畫中俄交界線的案子,足足鬧騰了一年方告平息。
「年輕什麼?我要回到你那歲數可就好啦!」周姨奶奶一邊說著一邊把金花讓到座位上。「你先看兩齣好戲,待會兒再帶你去見老太太。」其實她雖已靠近三十,看上去也還是個美人兒。
「老爺說到哪兒去啦。我伺候老爺是天經地義的事。」金花說著便發起呆來,回想過去一年中伺候病人的日子,她便不寒而慄。那種生活太可怕了,她希望永遠不要再來。
「老爺病https://www.hetubook.com.com剛好,保重身子要緊,別胡鬧吧!」金花有意遮掩她的淡漠。這一年的經驗是可怕的。病中的洪文卿情欲特別高漲,只要稍有起色就向她糾纏,然而他是那麼衰弱無能老態畢露,她感到痛苦、無奈,甚至含有厭惡意味的不耐煩。
「金花,我說你是為你好,你不要不知好歹,跟我擺出這種嘴臉。老實講,周侍郎的三姨太名譽不好,成年忙著聽戲捧戲子,京裡人都當笑話講。周侍郎年老糊塗,什麼都看不見,要是換個人早把她打發了。」洪夫人停了停,轉為異常和善的臉色道:「別人家的事我們不必管,我只說我們家。你跟周姨奶奶這種人在一起,不是自貶身價嗎?再說家裡近來事情特別多,你看到的,族裡親眷五六個住著,方仁啟老爺的公子到京裡來趕考謀差,一直住在汪老爺家,方老爺跟老爺是把兄弟,我們能不接方淨來住住嗎?我精神不夠,這些事你得幫忙張羅啊!而且老爺的身體一直沒有完全復原,要人照顧,你沒事少出去亂跑吧!」
「走走玩玩?」這幾個字令金花振奮。在家整整伺候了一年病人,她感到精疲力盡,與世界整個隔絕,無聊得已經難以忍受。「前天周侍郎的三姨奶奶有帖子來,說她們老太太過八十整壽,家裡有堂會。我去好嗎?」
這天,金花牽著德宮到前院水池旁看金魚,她的車伕柱兒鬼鬼祟祟地溜到身旁,神秘地壓著嗓子道:「姨奶奶,孫三爺叫我來傳話,說明天下午在東交民巷的玫瑰番菜館等您。」
金花和周姨奶奶坐在前排的斜座上,面對著上場門。王府唱戲比大臣家熱鬧,這天京城名角全部到齊,好戲連台,幾齣戲過去,金花等得望穿了眼,《白水灘》才開場。門簾子一掀,頭戴雪白捲緣氈笠,身穿銀光四射鑲滿水鑽戰袍的十一郎,神威凜凜地邁著闊步出現了。他那兩隻大而靈活的吊梢眼,一出場就跟金花的目光鏗鏘相碰,電光石火般,擊得金花神智惶惶沒處藏躲。
「《戰馬超》不是武生戲嗎?……」金花一句話沒說完,只見一個身著銀甲白袍、頭戴銀盔白纓、個頭魁梧的少年英雄,隨著急風驟雨的鼓點子,從上場門出來了。他臉形長圓,高鼻大眼,滿面英氣,威風凜凜,一舉手,一踢足,一撩袍子,都是那麼美妙。金花不由得呆住了,心裡叫道:「天啊!好個錦馬超。這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呢!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正在想著,只聽周姨奶奶低聲道:
「我要回家了。」金花的口氣堅決,卻還是坐著沒動。
十一郎顯然比馬超解人意得多,在台上頻頻眉目傳情,似在明白地告訴金花:「我愛你,咱們找個地方會面吧!」
「去玩玩吧!周侍郎的三姨奶奶不是你的乾姐姐嗎?總拒絕就會連朋友的交情也淡了。何況你又愛聽皮黃。」洪文卿說話間已把金花的衣鈕解開好幾個,並拉過金花的雙手,暗示她替他脫掉衣服。
金花在前,孫三在後,進了最裡面的雅座,雅座大得像個小單間,兩扇對開的彈簧門,與外面隔成了兩個世界。金花在德國的時候,曾跟蘇菲亞進過幾次餐館,但還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桌上粉紅罩子的小洋燈,泛出柔和的粉紅色光芒,輝映得孫三的大臉黑裡透紅,金花的嫩臉越發嬌艷如醉。
「哎喲!別裝蒜啦!你回家幹嘛?啃你那個老狀元啊?你要是錯過今天準會後悔一輩子。」孫三說著猛一下把金花抱在懷裡,連連親她面孔。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