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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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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一河滿滿的秋水,平靜得彷彿連波濤也不會起,長龍船穩當得如在鏡面上滑行,時間慢得凝固了,旅程像是永遠到不了頭,「哪天才能到蘇州呢?」當金花鬱悶得不能忍受時,便會自言自語地問。
「金花,金花。」金花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定定神,看到母親和弟弟憂愁的臉。「金花,你怎麼了?嚇壞了我。你看,人都走光了,我們也好回家了。」母親說。
「你也忒不懂事了,夫人和少爺決定的事,你還敢頂嘴?告訴你,你別想賴在洪家不走,洪家沒有地方放得下你。你守,守什麼?老爺活著的時候你都不老實,人不在了倒反而要守,誰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叫你回娘家你回去就是了,還有啥好囉嗦的……」
「不對。」金花上吊的鳳眼黑亮得像要滴出水來,睜得大大的,看看洪夫人又看看洪洛。「當初我歸洪家的時候,媒人說好的,老爺年紀大,要給我五萬塊錢做下半世的生活費。這話老爺親口跟我說過好幾遍……」
金花怔怔地望著對面的高牆,母親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天塌地陷,世界已經整個變了,變得寒冷、荒涼而恐怖,沒有一分一寸的空間容她立足。
「我……我辦不到……我辦不到的。」金花絕望地搖搖頭。「你們留下她吧!我不帶她了。」金花說。她不再流淚,也不再爭辯,只是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第二個生下來我誰也不給,不要想打主意。」金花不待少奶奶說完,就冷冷地笑了一聲,搶著把話接下去。
金花匍匐在洪夫人和少爺少奶奶身後,高高隆起的肚皮使她跪得艱難而吃力。在回來的這短短的時間內,她已深深感覺到洪家上下對她的冷淡:她帶著身孕扶柩回籍,是多麼不易,竟沒有一個人向她道句辛苦,甚至沒有一個人跟她交談過一句。這使她越發體悟到處境的艱難,前途的黯淡迷茫。想起洪文卿生前對她的寵愛嬌慣,寬厚大度,而自己曾經那麼對不起他,新愁舊恨一齊來到眼前,悔愧、思念、往日的恩情、未來的茫然,都化成了眼淚。她哭一陣叫一陣:「老爺啊!你狠心拋下了我,我要給你守……」
一手拿著旱煙袋,一手端著茶杯的族叔也開口了:
「吃一碗飯!」這個想頭使金花渾身血液沸騰,她想,她就算凍死餓死,或是給人當傭人老媽子,也不會讓女兒重蹈自己的命運。她要把德宮撫養成一個嬌貴的小姐,堂堂正正地嫁到高貴門第去做夫人,要給她豐富的嫁妝,免得被人看輕,洪老爺不是給她留了一些錢嗎?可是,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譬如說身份,她在洪家的身份是侍妾,離開後便是「下堂妾」,跟洪家的關係便正式斷絕,而人們永遠也忘不了她妓|女出身的老底子。誰會娶這樣一個女人的女兒來做夫人呢?不,沒有人會,她的女兒將和她一樣被人踩在腳底下,抬不起頭……
少奶奶和族叔也跟著張羅,不一會工夫屋子就空了。金花愣了半晌,連忙跑到外面,只見人聲沸騰車馬紛亂,正準備起靈,女眷們乘坐的小轎已被抬起往外走。她連思索也來不及,便鼓足全身力氣衝上去,用力攀住最後一頂轎子的轎桿,失聲叫道:「德宮,德宮,我的孩子,媽媽在這裡。」轎裡的德宮聽到金花的聲音,也尖著嗓子哭叫:
「當然給的。我們這種人家向來不虧待人。你母親已經把銀子收下了嘛!」洪洛正著顏色說。站在屋角的金花母親,怯怯地道:「三千兩銀子我是收下了,不錯。」
洪文卿終於走了。
深秋,是漲水的季節,原本平靜無波細窄平直的運河,因水勢洶湧而顯得壯闊了。金花抑鬱難忍,又嫌艙裡燠悶,便常常坐在船頭的木凳上,看水,看天,看兩岸的蕭瑟凋零。她已在運河上往返過幾次,回想第一次隨同洪老爺進京,是多麼興奮、快樂,不知憂愁!那時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風塵生活並沒有磨蝕盡她的天真,對未來,對人世,她滿懷著好奇和熱望。洪老爺給她的比她想像的更多,在外洋那三年,使她懂得了什麼叫尊貴,什麼叫美好的人生。她的生命是依附在洪老爺身上的,他在,她便有保護、有依靠,如今他不在了,她不知將要來的是什麼日子。在懸橋巷狀元府的繡樓上,在眾人冷諷熱嘲的白眼中度過寂寞的一生嗎?她今年才二十二歲,守節不是容易的事,也許有兩個孩子伴著會好過一和-圖-書些吧?洪夫人雖然不許德宮叫她為媽媽,然而母女連心,德宮還是跟她親近,明年第二個孩子出生,情形也會如此,何況洪夫人已近六十歲的年紀,無論如何活不過她,那麼,她的後半生應該是過得去的。糟的是還有個少奶奶,那樣冷漠驕傲的人,如何能朝夕相處呢?……
「小太師母的皮膚太好啦!白|嫩得像小豆腐。」有次旁邊無人時,方淨紅著臉說。
「我們——夫人、少爺、叔爺,我們幾個商量過,姨娘的孩子生下來,可以跟著姨娘姓,不必姓洪。」
「姨娘放心,我們不會虧待德宮的,你放心吧!」洪洛說著對轎夫一擺手,他們就飛一般地把轎子抬走了。
「小太師母也講品德?」方淨不相信地笑笑。「做不做文豪倒跟有沒有品德沒關係的。文人無行自古而然啊!」
「夫人——」金花想辯解,洪夫人厲聲喝住:「你不用強嘴,難道我還不認識你嗎?我現在正式告訴你,要本份一點,我們丟不起臉。我說完了,你走吧!」她說罷到裡間床上歪著去了。金花嚥不下這口氣,但也只好退出來。
這時金花便會想,對呀!俗語說:錢是人的膽。有大把銀子在手裡,還怕什麼?她說:「將來的事我的確不必擔心。不過我真想念你文卿哥,他對我太好了。他這一去,丟得我好慘啊!」說著她便淚眼模糊。
「我也怕,可是大限已至,沒辦法啊!唉!我多不放心你啊!」洪文卿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流到枕頭上,金花抽出腋下的紗巾輕輕替他拭抹。「你去把鑾弟叫來。」他忽然說。
「這年頭怪事真多,連青樓出身的女人也要守節呢!」
「夫人,求你開開恩,我雖然是德宮的姨娘,她總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呀!夫人,哪個親娘能離得開自己的孩子?」金花從腋下抽出大手帕,不住地抹眼淚。在一邊旁觀,半天未出一言的少奶奶,這時哼了一聲,清晰地道:
「新嫂子,你不要太難過。你年輕,文卿哥對你有安排,手裡有五萬塊大銀洋,又有孩子,下半輩子會過得滿好。」洪鑾不只一次這樣勸說金花,極誠懇的。
廟宇因太大而顯得空曠,慘灰色的高牆,朱紅色的廟堂,飛燕式高高翹起的琉璃瓦屋脊,陰風森森的空氣。不調和得讓人感到壓迫,在原有的悲哀裡更添了幾分悲哀。
兵部左侍郎是當朝高官,欽命大臣,喪禮自應隆重。洪洛夫婦事前已趕採籌備,加上陸潤庠,汪鳴鑾、孫家鼐,吳大澄幾個老朋友出主意托人情,洪府的喪事辦得非常風光,只一具上過七十二道漆的楠木棺材,就耗去二千兩銀子。陪葬物有二十五串上好的翠玉朝珠、四個名貴鼻煙壺、翡翠、瑪瑙、白玉和金銀製成的小擺飾與文房四寶。朝廷念洪文卿一介書生忠貞為國,因地圖事件又受了委屈,格外給予優渥禮遇,賞賜恤金,派大臣李鴻藻相國致祭,可謂哀榮備加。一應儀式完結,家屬伴靈回籍。經聖上特別恩賜,洪文卿的靈柩得以在城裡神燈彩馬地繞上一圈,才出朝陽門到通州上船,順運河南下。
紛亂的思想像被抽亂了的繡花線,找不出個頭緒來,而灰沉沉的前途使她不安,要來的究竟是什麼?她到底該屬於何處?疑慮,茫然,憂傷。金花常常怔怔地坐在船頭上,看天,看水,或什麼也不看。
「哦?」金花大出意外,半天接不下話去,一腔哀痛也給驚走了,代之的是悲憤、怨恨、不平。「好啊!老爺屍骨未寒,他們就這樣對付我!我要跟他們論理。」過了好一刻,金花才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
沉靜了多時的蘇園裡的空氣,因方淨和徽州原籍幾個族人的到來而熱鬧了一陣,但很快又轉趨於冷寂。主要是主人洪文卿提不起精神,金花因懷孕身體不適,洪夫人想強掙著也改變不了氣氛,何況她也是終年不離藥罐子的人。
「少爺,你說給我三千兩銀子?」金花直了直背脊,高聲打斷洪洛的話。
「我不會的,你放心吧!不過你要好好做人,不要學得油腔滑調。你不是想做大文豪嗎?沒品德怎麼做。」
「不要再提非分的要求,我早已經命阿祝帶著德宮先上轎了。」洪夫人冷硬的聲音像冰,悚得金花打寒戰。她朝四周看看,可不是德宮跟阿祝都不在了。
「不行,」洪夫人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容商量。「我是德宮的嫡母,你不過是她姨娘。我歲數大了,又沒和_圖_書了老爺,有個孩子在跟前日子好過得多。你不能帶她走,我留下了。」
穿著重孝的金花,跟在棺材後面,彎腰縮背半跪半爬地下了船。她偷眼看看,見分離幾年、又蒼老了許多的母親和長高得像個成人、瘦成一條的弟弟,也夾在人群裡。和洪夫人一道乘輪船先回來的德宮,小腦袋上罩著麻布帽子,端端正正地跪在少奶奶身邊。當她們的眼光相遇時,她清楚地感覺到德宮對她的思念和重逢的欣喜。「我的孩子是愛我的,有她,有肚子裡的這塊肉,我的日子能過。我必得打起精神來過。」她對自己說。
「我不跟你說話了。你已經學壞了。」金花說這話的當兒就在想,假如孫三有方淨這份談吐才情多好呢!方淨有孫三那種偉男子的體格又多好呢!她感到世事實在太難十全了。孫三不值得她愛,方淨也不值得她愛。
金花為孫三強拿去那隻珍珠花而惴惴不安,唯恐他有把柄在手來敲詐威脅,曾叫阿陳帶了二百兩銀子去換珠花,阿陳回來道:「孫三爺把銀子拿去了,珠花並不還,他要姨奶奶放心,說是不會來找麻煩的。只要姨奶奶別忘了他就成了。」金花聽罷無言,只望著自己隆起的肚子發呆。
「陸老爺和汪老爺管得了我的家嗎?」金花又搶話說。
「哦?」金花不解地望著少奶奶那張精明的臉。
「你不要說,等我說完。」洪洛擺擺手,道:「老爺一過去,夫人就跟陸老爺、汪老爺商量好了,決定把你送回娘家……」
「等第二個孩子生下來……」
「你會告訴太老師嗎?小太師母,你不會的。」
「也配!她心裡另有算盤,我們千萬不能上當……」
「人死不能復生。新嫂子,你要往開了想。」洪鑾總這麼勸她。「這些年,你存的名貴首飾也夠活半輩子了。」有次他說。
「為什麼你心裡明白。」橫眉怒目地抽著旱煙的族叔,突然噗的一聲把煙桿從嘴裡拔出,輕蔑地說:「我告訴你,那孩子不許姓洪。洪家絕不承認。也不要妄想藉孩子的名義分一星半點的家產……」
洪文卿說了一長段話,已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言語不得,金花早已哭成了淚人兒,雙手抱住洪文卿叫道:「老爺,求你,別走,別走!你走了誰管我和德宮?還有肚子裡的這塊肉?老爺……」
「你何必跟他們論理呢?人家是哪等人?咱們是哪等人?論到頭來也是你沒理。我看這樣也好。你年紀輕輕,守什麼?跟他們在一起會有痛快日子過?回家跟媽媽弟弟不是滿好的,等孩子生下,找個合適人家,求個下半生平安……」
「德小姐,你別跳啊,我都要抱不住你啦!」阿祝在轎裡哭著說。
「珠寶首飾是有一些,可怎麼也不夠過半輩子。」金花據實說。對像洪鑾這樣忠厚誠實的人,當然該說真話。
「你要給老爺守節的心我們感激,實際上不必。你年紀太輕,沒了老爺,家裡的生活你不會習慣。所以,你還是回娘家最為妥善。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洪洛說。佛事做完,發行之前的一段時間,眾人在後廳用茶休息,洪夫人、洪洛,少奶奶和洪文卿的族叔、族兄弟夫婦,聚在側面的一間小廳裡,跟金花正式談判。洪文卿已死,兒子洪洛就成了一家之主,因此由他先開口。
「陸老爺和汪老爺是我們的至親好友,別說管你這點子事,就是更大的事也管得的。」洪夫人冷冷地插嘴。
「你叫鑾弟?」金花不懂洪文卿為什麼叫洪鑾,狐疑地去了,不一會兒工夫洪鑾便跟了來。「文卿哥的病可好些了?要少說話,多休養。」他的聲調和面部表情都流露出關切。
金花無言了,眼睛瞪得直直的,把少奶奶的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跟著你能得到這些嗎?」答案是一連串的「不能」。不用少奶奶點明她也想像得出,德宮跟著她,日子是十分卑微的。回到思婆巷,左鄰右舍不外是以看戲的心情來看熱鬧,嘴巴刻薄的會說:「那個小婊子嫁了個老頭兒,好像轟轟烈烈地熱鬧一陣,現在還不是又回來了。她的女兒德宮那小丫頭,長大了準定跟她娘吃一碗飯。」
「德宮我要帶走。我的女兒總是我生的。」金花堅定地說。
「鑾弟,我叫你來,是有事情交待。」洪文卿把眼光停在金花的身上許久,又道:「我是來日不多了。金花跟我一場,很不容易。她又懷孕在身,未來的處境會很難的。我是不能再www.hetubook.com.com照護她了,只能給她足夠的生活費,讓她衣食不愁。這樣吧,我一過去,你就在帳上支五萬塊錢給她。不管她守不守,這筆錢我都是要給的。這事你也不要跟你嫂子和洪洛說,免得人多嘴雜出變故。金花一向相信你,你又給我管帳多年,就拜託你啦!」
船到蘇州了。迎靈的儀仗,雪白的紗燈,藍緞子繡金繡銀的旌旗,紙車紙馬紙糊的華屋和百寶箱,一堆紙糊的僕人——包括八個栩栩如生的美貌丫環。穿著素色衣服、臂上戴著黑紗的親友,在寒風瑟瑟的碼頭上圍成了一串大屏風。家屬們披麻戴孝,匍匐在地,抑揚的嗚咽聲像地獄裡的冤鬼在訴苦,聽得人毛骨悚然,心為之摧。
蘇州官方的接靈儀式完成,整個迎靈大隊便浩浩蕩蕩地到一座大廟裡做佛事——佛事做過才到墓地安葬。
金花朝空地上望望,可不是,兩個拉車的漢子正把丟在空地上的一堆箱籠行李往車上裝,兩頂孤零零的小轎子等在灰色的高牆下。
「姨娘不必爭,也不必傷心了。姨娘跟老爺到過外洋,見過不少世面,當然知道一國有一國的規矩,一家有一家的規矩。我還沒聽說過哪家的姨娘出去,連孩子也帶走的。我說句話姨娘可別多心:姨娘的出身,我們總不放心的。德宮是個姑娘,要是將來……」少奶奶頓了頓,彷彿是安慰金花,繼續道:「把德宮留下,不單可以給夫人解悶做伴,她又有身份,說起來是狀元家的小姐,將來出嫁也是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跟著你能得到這些嗎?」
金花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驚愕得嘴都合不上,廳裡先是靜得連喘氣也聽得見,接著哄鬧之聲四起,咒罵的,喊打的,嚷粗話的,吵成一團。金花母親嚇得哭了,洪洛啞著嗓子叫了半天,才又安靜下來。「姨娘,事情就這麼定了。你走吧!墓地你不必去了。」他說。
「可是,少爺……」金花挺著肚子站在地中間,像在受審。
「為什麼,洪老爺的孩子不姓洪姓什麼?」金花憋著氣,忿忿地問。
宇宙天地變成了沒有人煙草木的洪荒。
「我要我的孩子,還給我我的孩子。」金花緊緊地攀住轎桿,像一個溺水的人攀住一根浮木不肯放鬆。她的髮髻鬆了,鬢角亂了,衣衫皺了,瘋了似的胡亂喊著,兩個轎夫也怔怔地呆住,不知如何是好。迎靈的親族朋友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金花,私下裡切切嘈嘈地議論。
族叔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金花一句也沒聽清楚,不過孩子生下來不可以姓洪這一點總算弄明白了。她感到天地在旋轉,自己化成了一片浮萍,不知被轉到什麼地方去了。
洪洛終年咳嗽,辦過喪事症候越發加劇。洪夫人因悲傷勞累過度而病倒,都受不了運河漫長旅途的顛簸,搭乘招商局的大火輪先走了。真正伴靈的,只有金花和洪鑾等幾個族人。
有關小太師母跟方淨之間有私情的故事,已在幾個族人的嘁嘁喳喳捕風捉影中成了鐵案。閒話傳到洪夫人耳中,她越發懊惱,想趕方淨離開,又怕得罪方仁啟,對不起朋友。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天洪文卿在工地暈倒,被硬生生地抬回來,上下都慌了手腳,洪夫人也就趁機把方淨打發出了蘇園。他一離開,洪夫人便把金花喚到房裡,氣悶地道:「你問問良心,到洪家這幾年上上下下都對你不錯吧?可是你報答了我們什麼?老爺的一世清名完了,現在眼看命也要賠上,你當瞞得過我嗎?搭戲子還不夠,連世交晚輩也不放過……」
「姨娘,姨娘……」她拳打腳踢,把轎子弄得直搖晃。
「大家靜一靜,聽我把話說完。這是家事,當然是全家人都可以說話的,可是說話也要和和氣氣,不要弄得不愉快,洪家一向詩禮傳家,對人對事講寬厚的。姨奶奶離開,我們也不會虧待她,三千兩銀子已經給了她母親,老爺這些年在國內國外,給買的名貴首飾也由她帶走……」
「好,好,叫她帶走。不過是個丫頭。」洪文卿的族叔深深地抽了兩口旱煙,吐出一堆濃霧,兩眼不屑地望著房簷。
目前唯一讓洪文卿感到安慰的,是金花又有了身孕。「這次給我生個兒子。我這支的人丁不旺。少爺到今天還無後,身子又多病!你給我生個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我把這倒霉官就索性丟下,回家教兒子去。」他說。
金花正在悲號,忽然覺得有誰在後面觸www.hetubook.com.com碰她。她回過頭,見母親隱隱使眼色。「你別哭了,跟我出來。」母親說。金花抽搐好一會,終於止住哭,悄悄隨著母親和弟弟到一個冷清的廊簷下,「金花,我和你弟弟是來接你回家的。洪夫人派人叫我到過懸橋巷,談你的事。他們人多,也不容我說什麼,給了三千兩銀子,叫我接你回家,說是從今以後你跟洪家斷絕一切關係。」母親委委屈屈地說。
「看你老老實實的,原來也會調皮啊!小心我告訴你太老師,怕他不一個耳光把你扇出去。」金花笑著掠他一眼。
金花與孫三在玫瑰番菜館私會過後,便陷入一種奇異的矛盾裡。她輕視孫三,覺得他根本不是馬超或黃天霸那樣的英雄,而是一個靠勾引女人過活的流氓,鄙俗、粗野,從哪方面講都趕不上洪文卿,她是絕對值不得為這樣一個人冒險的。但是,每當看到洪文卿那副病弱的樣子,特別是她渴望撫慰、盡歡,而他一點也無能為力的一刻,她便會強烈地懷念起孫三來,她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小動作,幻想著,如果把洪文卿換了他,可不知是何等驚心動魄的情景!
「好極了,你們這種詩禮傳家的名門大戶,的確太寬厚、太慈心了。你們這樣欺侮我,用這樣陰狠的手段趕我出門,你們不慚愧嗎?我出身下賤,你們看不起,哼!其實你們也不像你們自以為的那麼高貴。告訴你們,我非拿到那五萬塊錢不可,相信洪鑾不會賴,除非他也喪了良心。」
方淨的名字跟他的外型很切合,乾乾淨淨的一張長臉子,身量不高,神氣上總帶有幾分羞赧,一開口先紅臉。金花早聽洪文卿說過,他父親方仁啟對男色有偏愛,和素芬有過一段纏綿的感情,心中頗是好奇。又聽說方淨是個才子,中過舉人,出過幾卷詩集,據說還立志要寫小說,做曹雪芹第二,而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顯然是個不凡人物,所以對他很有幾分好奇,常跟他問問話、談談天。
「不,德宮我留下了。」洪夫人口氣嚴峻,面容沉著。「無論怎麼說,孩子總是老爺的骨血,洪家的人。你這一出去,將來是怎麼個打算我們也不知道,弄不好壞了老爺的名聲可不行。」
「少爺,我……」金花放開轎桿,羞愧地低下了頭。
徽州來的幾個族人,全是不懂察言觀色的鄉巴佬,蘇園裡的低氣壓絲毫不能影響他們的豪興,每天派人派車陪著去逛城聽戲,吃北京風味名菜,回來還要埋怨,不是嫌天氣不夠溫暖,風沙太大,就是嫌菜不可口,不如南方做得精細。一會吵著要喝蓮子羹潤喉,一會又要吃紅棗桂元湯補氣,伸手要東西要錢也不紅臉,洪夫人應付了幾天,精疲力盡地道:「客人比主人還厲害!老爺當年用了他們五百兩銀子進京趕考,這些年來還了不止百倍,他們還是不知足,看樣子這個債是永遠還不清了。」她說著竟託病丟開手,招待客人的任務便落在金花的肩上。
送靈的大隊隨著樂隊出了院子,叮叮咚咚的鑼鼓喇叭聲漸行漸遠,聽著朦朦朧朧。恍惚間金花的身子從地面騰空升起,依稀坐在一頂綠呢大轎裡,樂隊在前面吹打,艷紅色的狀元紗燈好搶眼啊!一街人又羨又妒又輕蔑的眼光,一個賣笑的小女孩對新生活的憧憬,陰沉沉的正月天,風在吹,光禿禿的樹影兒從牆後探出頭來,太陽始終不肯露出笑臉……轎子好顛簸,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金花被搖蕩得要昏迷了,眼前的景物一陣清晰一陣模糊,終至潰散成一朵朵飄浮在半空中的飛絮,飄得那麼高,那麼遠,一朵也抓不住……
從遭參奏那天起,洪文卿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達官顯貴們慣有的春風得意,在他的表情上再也難以找到。他身上獨具的倜儻飄灑,似乎已徹底消失,他慣有的雋永睿智的談吐彷彿也已凝固在他的嘴裡,出不來了。他背脊日漸佝僂,鬚髮斑白,面孔上蒙著重重的憂鬱。當別人說笑他不得不插一兩句嘴,或湊趣笑一兩聲的時候,竟顯得那麼勉強和愁苦。他變得多疑而神經質,同僚間偶爾一句玩笑話,他總以為是蓄意的譏諷,會連續幾天悶悶不樂。奮鬥半生,讀萬卷書,名重四海的清譽毀於一旦,雖說在表面上事情已成過去,但失去的名聲和面子是再也挽不回了。這使他耿耿於懷。原本就不壯實的身子,越發虛弱,他已經成了一個頹喪的老病之人。
方淨的父親雖是洪文卿的把弟,他對洪文卿的稱呼卻是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師——他的啟蒙師傅是洪文卿的學生。稱洪夫人為太師母,金花則是小太師母。方淨近視眼鏡後面的眼珠,好幾次半天不眨一下地盯在小太師母身上。
「你們好狠的心,老爺屍骨未寒,就趕我,搶我的孩子……」金花哭著數叨,眼淚像大運河的水,源源不絕地淌在她憔悴的臉上,像是永遠不會流完。
「文卿哥放心,交待我的事一定辦妥。不過文卿哥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想到哪兒去啦?」洪鑾忠厚的臉上掩不住悲傷。
「姨娘,這算什麼?凡事要顧及大家的體面。」說這話的是洪洛。他的面色青裡透灰,身子單薄得好像一陣風來就能吹走,說話時夾著輕咳。
剎那間,鼓樂齊鳴,笙管悲切,百十來個和尚繞著棺木唸誦梵經,香燭紙錢的燃燒味飄浮在空氣裡,家屬們號哭著,來弔孝的親戚朋友上香的上香,磕頭的磕頭,廟門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原來冷清空寂的大廟,突然之間喧嘩得像在唱堂會。
「對,我們好回家了。」她說罷,露出雪白的牙齒慘淡一笑。
「姐姐,雇的車和轎子都來了,回家吧!」弟弟阿祥也說。
洪文卿自從被參,心中抑鬱,原來體質就虛,做下的病便時時重犯。而上面派給他的任務,是督修東西陵和天壇的工程,他求好心切,每日親到工地上視察,受不住辛苦顛簸和北地風沙,竟至當場暈倒。這一倒下,病情竟如洪水決堤,迅速惡化,一日重似一日,蘇園裡的人個個愁眉深鎖。金花除愁苦外,更多的是彷徨、不安和恐懼。這天她輕手輕腳地走進西廂,不料洪文卿正醒著,枯瘦的面孔像塗了畫畫用的雄黃,泛著可怖的青黃色。看到金花,他泛黃的眼珠上飄起一抹笑意。「我在等你。」他說,聲音微弱得像垂死的小蟲兒在嗡嗡。「我就要離開你了。金花,你以後怎麼辦啊?」淚水沾在他的睫毛上,亮晶晶的。金花膽怯地顫聲道:「老爺,你別嚇唬我,我怕聽這樣的話。」她頓時驚慌得像一隻被追逐的小兔子,不知該把自己藏在哪兒。
「好吧!都依你們。可是讓我跟德宮再聚一天,我要把我的小女兒緊緊抱在懷裡,跟她說話,看她笑。往後,等我老了,見不著她,想想也是好的。」金花直著眼光,輕聲地,緩慢地,彷彿夢囈般的。
金花挺著圓圓的肚皮,要照顧老爺和夫人的病,要招呼客人,儼然一家主婦的風儀。因為客人中有方淨——洪文卿把弟方仁啟的兒子,交情不比尋常,所以金花很盡心,每頓飯都關照廚房準備豐盛的菜餚,並親自陪著用餐,談笑風生,應付得面面俱到。
「走吧走吧!吩咐下去,可以動身了。」洪夫人說。
知道洪家要留下德宮,金花的銳氣盡消,溫言好語地道:「夫人,我保證不會壞老爺的名聲。我回娘家,有德宮,明年小的也生了,就老老實實地守著兩個孩子過下半輩子。哪怕怎樣苦,我也不會再出去拋頭露面。求夫人讓我把德宮帶走吧!」她已經是一個就要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一臉惶恐。
人多嘴雜,冷諷熱嘲誣蔑責難的話像一塊塊堅硬的石頭,重重地打在金花身上,擊得她心疼,悲憤得恨不得仰天大哭,或是上去撕扯著跟他們拚命。但她並沒有那麼做,她已把事情看透:洪府上下看不起她的出身,不服氣洪老爺對她的愛寵。在他們的眼睛裡,她無異於一隻取樂的小動物,一隻金絲雀或是一隻哈叭狗。主人在,又餵食又取樂,主人不在,便一丟了之。這種情形下,還有什麼理可論?想到這兒金花冷笑一聲,正要開口,只聽得洪洛拍拍手,嗆咳了一陣道:
「老爺從來沒跟我提過,我一點也不知道。」洪夫人冷冷地說。洪洛也說不知情。少奶奶詫異地道:「姨娘弄清楚了五萬塊錢是多大的數目嗎?老爺怎麼會隨便許你呢!我不……」
「姨娘錯會了我的意思,沒有人想要姨娘的第二個孩子。」少奶奶一點也不動氣,斯文地微笑著,一派大家閨秀風範。
「你不信也得信。」金花憤怒地打斷了少奶奶的話。「老爺臨危的時候交待過洪鑾,叫他在帳上支給我五萬塊銀洋,不信你們問洪鑾。」她說著便朝四周尋視,期望洪鑾出面主持公道,為她做證。但哪裡有洪鑾的蹤影!那些等著看好戲的族人已經在出聲地冷笑。族叔道:「你別往臉上貼金了,誰不知道你從小就賣賤!想用騙嫖客的花頭來騙我們姓洪的,辦不到啊!」他說罷就猛力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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