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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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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金花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樹影,任思想浪潮般在腦子裡轉蕩起伏。忽然,她聽到大門響,有人走進來,正納悶是誰,她母親已掀開門簾,帶了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出現在眼前。金花定睛看看,想不到是桃桃大姐。
「有什麼不方便?我已經不是洪府的姨奶奶了,已經又變成原來的我了。不過多了個讓人取笑的把柄,和這個沒父親的孩子。」金花諷刺地笑笑,一手摸著隆起的肚皮。
「上海再大也得找,我的活命錢就任他吞了不成?」
「金花,你嘗嘗黃魚雪菜湯。多吃魚胎兒的骨架才長得結實。」她母親怕金花又以沒胃口拒絕吃,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巴巴結結地端到她面前。
洪文卿留給金花的五萬塊銀洋,全數被洪鑾吞沒了;從靈柩上岸那一刻起,洪鑾那張忠厚的笑臉就從人群中消逝,再也不曾出現過,她叫母親到洪府打聽,答覆是不知道洪鑾的下落。後來又差弟弟去探問,阿祥回來重複門房老孟的話道:「聽說鑾老爺在上海。這是我老孟私下告訴你的。以後別來吧!上面吩咐過,姨奶奶家的人不許上門。」
「我知道。可是我不管。我丟了女兒,非要把肚裡的孩子撫養成清白的人不可。」
回到思婆巷一個月了,日子像被浸在黃連水裡,苦得無法往前推動。算一算她手上的那幾個現錢,三兩年內的吃喝不會成問題,但是人世間的事並不僅止於吃飽穿暖,也不都是金錢可以解決的。德宮被洪家強行留下,就像她身上的一塊肉活生生地被割下,痛得她的心鮮血直滴。多少個夜晚,她終夜不能合眼,躺在床和*圖*書上望著月亮上升,直望到月亮下落,淚水流在枕頭上,濕濕涼涼的一大片。
「唉——」她母親的心病又被挑起。「家裡對不住你,拖累了你。」愁雲罩在她蒼老的面孔上。聲音是苦澀的。
「呃呃,我要我的孩子做清白人,不能讓人笑他,說他媽媽是個妓|女。」金花的態度和口氣都是堅定的。
「還想嫁人?」
無眠的夜是思想的夜,如潮的往事紛紛湧來,她憶起在柏林德宮初生時的情景:年輕的小母親抱著心愛的小女兒,她的小嘴吸吮著她嬌嫩的乳|頭,吸得那麼用力,痛得她直想笑。她想笑,因為她幸福,因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個可愛的小嬰孩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連丈夫也不屬於她,只有她的女兒真正屬於她;那小東西是從她的身體裡分出來的,不屬於她屬於誰呢?然而,她竟真的不屬於她了。如今她才真正悟出來:她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個依附在洪狀元身上存在的假人,洪狀元在,她便擁有一切,洪狀元不在,她便不復存在,曾屬於過她的也不屬於她了。因此她不僅思念德宮,也思念丈夫,洪文卿雖然年長得幾乎可以做她的祖父,與她之間毫無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但他對她的愛憐、無微不至的呵護、嬌慣與容忍,使她懂得了什麼叫幸福,洪文卿去了,她的幸福便也飛了,沒了丈夫,又沒了女兒,未來是一望無際的空茫,她覺得自己也正在死亡,只有在肚子裡的胎兒拳打腳踢的一刻,她才能確定這個軀殼仍是活的。
金花的情緒漸漸穩定,兩人開始談起別後幾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生活。
金花母親連連嘆氣,對桃桃使了個眼色道:「金花為這些煩惱事很傷心,桃桃大姐開導開導她吧!」便退了出去。
「為啥離開?」金花激動得面色泛紅。「你當真不知道為啥嗎?蘇州這些清白的人容不下我。桃桃大姐說得對,哪怕賣過一次身,妓|女的名字也要頂一輩子。住在這裡我永遠是妓|女,我的孩子永遠是妓|女的孩子,永世不能出頭。」
「看開就好。你嫁給洪狀元總還享過幾年福,又出過洋進過京,見過大世面,比好多別的姊妹已經命好多了。」
「上海那麼大,你到哪裡去找洪鑾?」
「金花,那種熱鬧是假的。唉,我丟不下這個飯碗,造孽啊!你不知道,我每次進廟都不敢抬頭,沒臉見我佛啊!」桃桃被脂粉蓋著的憔悴的臉上有愧色,煙霧從泛烏的嘴唇角上源源流出。「造孽啊!」她又說。
金花見桃桃陪著傷心,很是不忍,連忙止住眼淚:「桃桃大姐,我們姊妹也有六七年不見面,你這一向可好?」
「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還是離開吧!去上海,在那裡沒人認識我。」
「不看開成嗎?我早看開嘍!」
失去女兒的悲痛使金花不勝負荷,她幾次認真地想到死,死彷彿最能解決問題,尤其像她這一類的苦命女子,以死做為解脫的方式不算是稀奇的事,但是對她來說,死比活更難,怎麼死呢?難道讓尚未出世的孩子與自身同歸於盡嗎?不,她不能那麼做,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希望,她要為他活,做個好媽媽。她、母親、弟弟和未來的嬰兒,四和*圖*書個苦命人將牢牢地抱在一起,活在一處。鄰居們不是早已嘰嘰咕咕地在議論了嗎?不是已在譏笑她「風光了幾年,還不是給退回來了」嗎?說儘管叫他們去說,笑儘管叫他們去笑,她偏要活給他們看。當然活更不容易,最起碼的條件,譬如說錢,沒錢可怎麼活呢?
「要去也該等孩子生下地。你的身子太大了,經不起車船顛簸的。」她母親總覺得離開蘇州便失去依據,很是躊躇。
金花斜靠在一張舊得褪了顏色的楊妃榻上,脂粉不施,容顏黯淡,深思的眼神裡有深不見底的落寞。
冬來了,院裡幾棵桑樹鬼打架似的爭著落葉子,枯葉遍地。風把木質窗櫺吹得發出輕微的隆隆聲,幾十年的老屋了,直讓人擔心會經不住風的凌虐,破散開去。
「呃呃。」金花的頭搖得更凶,「嫁人?別費事了,這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金花,洪家欺侮你,你當然傷心。可是比起別的姊妹你的命確是好的。你還有家,有親娘,別人呢?像我,要是有個家能容我,倒真不想吃這口造孽飯了。沒地方能容身啊!苦海無邊,爬不上岸的。」桃桃說著眼圈也紅了。
「大世面?出洋進京?現在還不是一場空,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保不住——桃桃大姐,他們搶去了我的德宮。」金花說完直著眼睛愣了一會,便淚如雨下地哭泣起來。
「我——」金花想了想,也搖搖頭:「不知道啊!」
「妹妹,聽說你回家,我早就想來看看你,又怕不方便,拖到今天才來。這是上好的藕粉,這是幾種酥糖,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桃桃把紅紙包著的禮品盒https://www•hetubook•com.com放在桌上。
沒有錢,日子怎麼過呢?她不是只活三年兩年,是要活長長的一輩子。長長的一輩子!這幾個最平常的字對她來說是奢侈而充滿諷意的,像她這樣的一個人也能計劃一輩子的事嗎?嫁給洪狀元的時候她以為是一輩子,生德宮的時候也以為是一輩子,然而他們都像幻影一樣的在她生命裡隱遁了,她是沒有資格談「一輩子」的人……
「離開,為啥離開?離開了到哪裡去?」她母親懷疑地問。
「妹妹,咱們這種人的命就是這個樣子,你要看開。」桃桃把身上的緞子大襖理了理,坐在金花對面的紅木椅上。
金花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才進院,她母親剛把晚飯燒好,阿祥在擺碗筷。燉魚的味道香得直衝鼻子。
「唉!好什麼?吃的還不是那口飯。」桃桃把手上的大綢巾抖一抖,搖搖頭。「像我,就要上四十的人了,想賣也沒人願買。我把存的一點錢買了兩個姑娘,立了個門戶,生意還過得去。不過……不過這口飯吃著罪過啊!我這幾年信佛信得誠,信佛的人……唉,沒辦法,等著入地獄下油鍋吧!金花,你今後是什麼打算呢?」
「難道你還打算下海?」桃桃抹了厚粉的臉現出困惑。
「上海是大城,聽說東西貴哪!你那幾個錢,能夠支持多久呢?在蘇州有自己的房子……」
「金花,沒有用的,哪怕只賣一夜身,也是一生一世的污點。這個頭銜我們是摘不掉了。」桃桃點上水煙袋,呼嚕呼嚕地吸。
「不,媽媽,你別說了。我決心去上海,船到橋頭自然直,像我這種人還會餓死嗎?」金花不耐煩地打斷母親的和-圖-書話,牽著嘴角冷笑兩聲又道:「我要找洪鑾討銀子。他別想賴,他跑不了。」
這些想頭令金花憤怒。她非但不立刻躲進門,還故意誇張地挺起襯絨綢褂下面的肚皮,裝出不在意的,諷刺的笑容,心想:「你們想我觸霉運,我偏要穩穩當當地活給你們看。」
「想想過去,好像是一場夢,離得太遠了。你們的日子還過得去?有天晚上我特別坐轎子到河邊上看看,看到幾艘亮晶晶的花船,好熱鬧的樣子。」金花的神色是飄忽的,回憶的,彷彿往事真的離她很遠了。
「唔,金花……」桃桃呼嚕呼嚕地抽煙,噴出一縷縷的雲霧。「苦海無邊,上不了岸的。」她又重複這句話。
「對胎兒的骨架好嗎?那我就多喝兩碗吧!」金花說著已坐在八仙桌前,一匙一匙地慢慢喝起來,喝了一會道:「媽媽,我們要離開蘇州,離開思婆巷。」
桃桃坐到太陽落山才告辭,金花送到大門外,看她上轎,直到那頂綠呢小轎出了巷子,仍依依地望著,而對面和斜對面鄰居家大門縫裡偷窺的眼光,嘁嘁喳喳的議論,她已覺察到了。不需去問,她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無非又是:「一個懷了身子的下堂妾,還好意思到外面來招搖呢!」「洪家根本不承認她肚子裡的野種,可見她偷過多少人!」「婊子生女是婊子,生男是王八、戲子!」「這種賤貨住在我們巷子裡,丟盡了我們的臉面。」……那眼光當然是輕蔑的、仇恨的。
「車船顛簸不要緊,了不起生在路上。有你和阿祥跟著,還擔心嗎?別三心二意了,快收拾東西吧!」金花不容商量地說。一碗魚湯喝完又叫阿祥給盛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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