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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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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把德宮給我抱來。」金花忽然大聲命令。
「德宮?金花,你在說夢話,你醒醒——」
金花時而連說幾個小時不喘一口氣,時而幾個小時不出一絲聲息,但無論說話還是沉默,兩隻眼睛都瞪得大大直直的,一副戒備的神情。
「他沒有死,他睡著了。你們不要吵。」金花固執地搖搖頭,一手輕拍著屍體,悠悠地唱起曲子來。
「你這孩子,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孩子生下來底子弱一點,照樣可以養得好,阿祥生下來還沒有承元硬朗呢!」
「假如他體質像阿祥那麼弱的話,是不適合像他老子那麼苦讀的。其實不點狀元也不要緊,平平安安就是福氣。將來做什麼營生呢?做生意吧!開水果行?你看十六鋪那邊有多少新開的水果行,生意蠻興旺嘛!」多慮的母親為兒子計劃著未來。「也許開當鋪要好些,你外祖父就是開當鋪的嘛!水果行多辛苦啊!承元哪吃得消!」外祖母陪著一起做夢。「不管做什麼,一定要把承元養大,洪老爺也算留下點骨血。」金花說。「唉!說起來洪家也太過火了,連承元也不肯承認。要是他們肯認承元,洪家也就不至絕後了。」母親照例嘆氣。母女二人便常常這樣以承元為題目談個不完。有時金花會突如其來地道:「不行,小赤佬,你還是要多多地吃!多多地睡,長得壯壯的,好好唸書點狀元吧!」她把奶頭塞進承元的小嘴裡,他用力吮著,吮得金花格格地笑。「對呀!這樣才會長大,才能點狀元。乖寶寶,你點了狀元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洪家討你姐姐。你坐著八抬大轎,打著狀元紗燈,鳴鑼開道,浩浩蕩蕩,一口氣跑到懸橋巷,指著他們的鼻子說:把我姐姐德宮立刻交出來,不然哪,嘿嘿,看我不把你們交到衙門裡去查辦!」金花說這話的當兒,眼角眉梢浮動著傲氣,儼然她的狀元兒子真替她報仇雪恥了。
「她昏過去了,不妨事的,你用力掐她的人中,對,用力,女人嘛!生和_圖_書孩子哪有不吃苦的,看,小娃娃不是出來了,是個男的呢!」接生婆一邊從金花赤|裸的下體間拉出那個紅通通的小東西,一邊愉快地說。
「不,床上冷,我的懷裡暖。你們不要吵醒他。」金花身體一晃一晃地輕搖著懷裡的承元,繼續哼著曲子……
「我沒力氣了,我的力氣用完了……」金花的氣息微弱得若一線游絲,額頭上的汗珠一片片滲出來。「何媽媽,你修修好,可要保住我的孩子。我的德宮讓人搶走了,這個不能再丟掉。何媽媽,你修修好……喔,天哪,疼死我啦!喔喔……」她渾身痙攣著,一陣悲號。
「喔喔,哎喲……疼死我了……哎——喲——」金花狼嗥般地尖叫一聲,便不動彈也不再出聲了。
火盆裡的炭燒得正旺,紅紅的火苗顫動著往上躥,偶爾會發出剝剝的木炭爆裂聲。
母親把薑湯一匙匙地灌進金花微張的嘴裡,甜熱的液體緩緩流進金花虛弱的身體,終於產生了一些功效。首先映入她視線的是火。艷紅,灼熱,給人無窮希望的閃閃耀耀的火。她半張著眼睛,呆呆地凝視著那盆火,試著追想這是什麼地方?
「金花,把承元交給我,我把他放到床上去睡。」母親強笑著張開雙臂。
「金花,你在想什麼?」有時母親會問。
母親和阿陳趕快安葬了承元。醫生給金花開了安眠的藥方子。金花安靜了,如果不在沉睡,便準是定定地怔坐著,眼光是癡迷、空茫、懷疑的。
壁爐裡的火燒得旺,四個助產士忙得團團轉,阿祝、阿陳忙進忙出,洪文卿坐在外面的起坐間裡等消息,急得在地上邁著方步兜圈子。她痛苦得以為自己要死去了,但她沒有死,而且得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兒,長圓圓的小臉,亮晶晶的眼睛,柔軟白淨得小粉團似的。她是多麼愛她呀!孩子的爸爸也說:「金花,難為你,給我生了這樣好的小女兒,我們給她取個什麼名字呢?叫德宮吧!」……平日跟和_圖_書她交往的那些高官的太太,和各國使節夫人都差人來送花、玫瑰、鬱金香、康乃馨、瑪格麗特,插了滿滿一屋子,粉白黛綠幽黃淡紫,多悅目啊!然而任何一種美麗的花都不會比她的小女兒更可愛,她是怎樣用整個的生命在愛著她,護著她……
「洪少爺這一死,洪家要是知道你生了個男孩,改了主意也說不定。」洪洛不久前因病死去,金花母女因此又產生了些新幻想。聽母親如此說,金花怔怔地想了一會道:「其實少爺還算是個厚道人,唉!你們出去,叫我睡一會吧!」
「唔……」金花美麗的嘴唇嚅動幾下,卻發不出聲音,只把眼光冷冷地掠著,還是那副癡迷、空茫、懷疑、傻愣愣的神情。
「老太太,你別急,我就去端薑湯。」阿陳說著就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糖薑湯進來。「一匙一匙地慢慢餵,立刻就會清醒。太太在德國生德小姐的時候也是我伺候。那時太太年輕,又是生頭胎,比今天吃的苦還多得多呢!」
思絮似衝不破的雲層,金花在其中飄飄浮浮、迷迷濛濛。小腹的部位仍在作疼,過度的疲乏支解了她的身體;她被人撫摸、玩弄,洩欲、從來不曾真正屬於過她的身體,也散成一片片,東一隻腳西一隻手,零零散散地飄浮在晦暗的雲層裡了。盆裡的炭火鬼眼似的閃著幽光,清晰的事物漸漸模糊,柏林、懸橋巷的洪狀元府、洪鑾、大運河、妓|女富彩雲,全讓濃霧般的雲吞沒了,她只清楚地知道,她的孩子,她的乾乾瘦瘦的小小的兒子,平安地睡在她的身邊,於是她便沉沉地睡熟了。
足足鬧了三天兩夜,金花終於體力不支昏迷過去。她像一棵被利斧砍斷的樹那樣,頹然倒下,兩手一鬆,承元小小的屍體便掉落在地上。
金花猛地驚醒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她看到母親矮小的身子站在床前,蒼老的臉上每條皺紋裡都盛著憐惜。她真的清醒了。這裡是上海灘上的一幢小民房,她正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接受上天給女人的折磨,尖銳的疼痛凌虐了她整整一夜,耗去了她最後的一分精力。她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看到母親,才知道還在活著。身子像被掏空了肚腸那樣空虛,痛楚卻在減退,屋子裡有嬰兒在啼哭,那是她的孩子嗎?
但是承元並沒有像金花期望的那樣,相反,他一天比一天更弱,終於在滿十一個月的後幾天,因出麻疹而結束了他的小生命。
初臨人間的訪客哇哇地啼叫著,屋子裡立刻有了生氣。阿陳端進熱水盆,接生婆嘩啦嘩啦地給他洗濯,一面道:「這個小人不很壯,瘦得皮包骨,像不足月的。」
「一切能做的。」這句話引她感嘆。以她這樣的一個人,身如浮萍,如任人踐踏的賤草,連一己的去留榮辱都做不了主,又能為自身以外的人做什麼?別的不提,只如何撫養承元一項便使她憂心忡忡,她不能給他榮譽,為了有她這樣一個母親,他必定會終生受人嘲笑,抬不起頭。她不能給他一個父親,拖油瓶的命運都是悲慘的,再嫁人從良的下場到頭來不過如此,她不想再去嘗試。她沒有錢,洪鑾帶著她的五萬塊錢逃遁了,她給承元吃什麼?喝什麼?用什麼來給他請老師,教他讀書,上考場,像他父親一樣點狀元呢?她能給他的,只有她的愛,和她的乳|頭,她要把乳|頭塞在他的小嘴裡,任他吸吮,讓她的愛隨同乳汁一同流進他小小的身體。她又想起了柏林,那令人懷念的人和事、可愛的生活、從蘇菲亞那兒她聽到愛情這個字,從華爾德那兒她經驗了愛情的神奇,美麗的回憶使她堅信人間有愛情,她也相信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創痕斑斑的心仍能去愛,像她此刻愛承元。儘管她的力量有限得可憐,儘管她命苦,她也不會退縮或畏懼,她要像一隻老母雞保護小雞那樣保護承元,誰要搶她的孩子她便跟誰拚命,失去女兒已是奪了她半條命,剩下的半條她至死不會放鬆。
金花蒼白的臉上立和圖書刻浮現出奇異的光彩,她半側著頭對嬰兒的小臉凝視了好一會,嘴角浮上一抹幸福的笑意,眼光裡全是慈愛的柔情。「小東西,你怎麼這樣瘦,這樣小?像個剛從蛋殼裡爬出來的小雞。像個小老頭。你多像你老子啊!長大了也是個唸書的?要是你點了狀元,你娘也就知足了,吃多少苦也值得了。」金花對著嬰兒細聲細氣地說了一陣,又對她母親道:「媽,洪家不許我的孩子姓洪,我偏要他姓洪,他是洪老爺的兒子,不姓洪姓什麼呢?他姓洪,叫承元,繼承他父親點狀元,呵呵。」她得意地笑了。
「太太,你要用力呀!再不下地胎兒就要悶壞了。」接生婆連續用手在金花隆起的肚皮上推按。她約摸四十多歲的年紀,矮胖的身材,紅潤的臉上透著精明,顯然是有經驗的。「奇怪,怎麼生第二胎還這樣難?」
「她怎麼還不醒呢?別是真死了吧?」做母親的真慌張了。
炭火和洋油燈的光影在黑暗的屋子裡映出幽淡的光影,襯托出感人的靜謐。金花在那片靜謐中冷靜了,倦意慢慢地上升,一些現實,惱人的問題也慢慢地纏上來……
「金花,你聽我說,承元已經死了。」母親淒苦地試探說。
「天哪!她昏過去了。怎麼辦?她昏過去了!」母親驚慌得哭了。「她死了嗎?她……」
產婦在床上呻|吟,一陣陣的,像隻被獵人射中的動物垂死前的哀鳴。
「金花,你再用用力,再用用力。」母親坐在金花背後,雙手抱著她的肩膀,焦慮掛在她清瘦的臉上。
「你別叫啊!越叫越費力。」母親越發焦慮地說。用一方白布大手帕替金花抹去額上和臉上的汗水。
金花瘋狂了。她不進食,不洗臉,夜履不整,披著齊腰的濃髮,緊緊抱住承元僵硬了的小小的屍體。「他沒有死!承元沒有死!我的孩子沒有死!」她破開嗓子大叫,兩眼直直地冒出凶光。母親、弟弟、阿陳站得遠遠地望著她,誰也不敢走近。
「乖寶寶,你沒有死,你是睡熟了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不是?寶寶啊!這就好了!你多吃多睡就壯啦!生得壯長大了才能讀書,進考場,點狀元,嘻嘻……」金花對著懷裡的屍體說一陣笑一陣,忽然又面孔一板嚴肅起來:「你可是答應媽媽的,點了狀元第一件事就是到洪家去搶回你姐姐。你不要怕他們,理直氣壯地跟他們論理:我姐姐是我娘生的,你們憑什麼留住她?想拿勢力壓人嗎?嘿嘿!碰巧我洪承元是個狀元郎……」
「太太,看,一個小少爺。」接生婆把包在小棉被裡的嬰兒放在金花身邊。
「金花,你醒了,嚇壞了我。是個男孩呢!你生了個男孩。」母親強笑著,餘悸猶存的。
「太太,你用力,我推,你就咬緊牙,用力,用……力。」接生婆不理會金花的話,只一個勁地在她肚子上用功夫。
一到上海,就租下了垃圾橋保康里的這幢民房,大大小小六間,倒也夠住了。她拖著笨重的身子,母親出門找不著東南西北,一個人不敢上街,弟弟阿祥生性靦腆,身體又多病,也不能跑街辦事。幸虧離蘇州前她福至心靈,想起了阿陳,而阿陳不忘舊恩,願意追隨,跟著來到上海,探事購物找產婆,都一把抓了。雖辦得不是樁樁讓她滿意,日子倒還能勉強維持著,如今有了承元,她像在黑暗的夜裡看到一線星光,心裡敞亮得透明。儘管未來仍是一片茫然,無依無靠無金錢來源,她也要咬著牙關活下去,為了她的兒子,她願做一切能做的。
洪家始終沒有承認承元的意思。承元三天兩頭的咳嗽發燒,大病小病不斷,但是他在長大。金花整個的心寄放在承元身上,一切的喜怒哀樂全與承元有關。他生病,她便愁得茶飯不思,夜不能眠;他病轉癒,她便像獲了財寶,喜形於色。「這孩子,真是他老子的兒子!體質也是這樣弱。」金花常常端詳著承元拳頭大的小臉自言自語。「媽媽,這孩子太單薄了,不會養不大吧?洪家的男人好像都短命,你看洪少爺不也年紀輕輕的就死了。」有次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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