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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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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母親在蘇州聽鄰居說起:流浪四方杳無音訊的沈磊突然回鄉,他做了軍中醫生,駐防北方邊境,曾向人打聽金花的下落。「我們悄悄地就走了,誰也說不出去了哪裡。」母親由惋惜轉為埋怨,沈磊至今沒有娶親,她認為是由於對金花的癡情。「媽媽,沈磊的娘以前不許他娶我,今天更不會許他娶我。」她比母親更能正視現實,沈磊的出現已激不起她的任何幻想。
「你太挑撿?我問你,你娶親用什麼養活?」
「看你把話說得多難聽。」母親想了想,重嘆一口氣。「唉,我們這種人家,捨了這獨木橋也沒別的路好走,你既不想再配人,不如就出去混混,賺些錢老來用。」
母親被頂得不能開口,像每次被埋怨後一樣愁著臉。
「喲,算帳我敢嗎?我只求你別再賞我巴掌……」孫三一句話沒完已把金花摟在懷裡,一面親嘴一面就解鈕扣,嘴裡嘟囔著:「真要算帳,怕你還不起哩!」
「咦,你還哭?我才真該哭呢!」孫三喘得老牛般地說,一邊把滲著鮮血的肩膀扭到金花的面前給她看。「你咬的!」
「孫三,該死的冤家啊……」金花斷斷續續衰弱地呻|吟,依稀身體正在縹縹緲緲地懸空而起。五彩的雲,紅的綠的黃的白的,翻蕩沸騰得那麼急,形成一片無垠的雲浪,她在雲浪的漩渦中身不由己地隨勢旋轉,接著另股力量把她吸進了最深的海底。是啊!她看過海,那麼廣闊無際找不著邊緣,掉下去還能掙扎得出?會溺死吧?一定會的,她想自己已掉在大海裡,快被狂浪捲去,被急湍的漩渦吞沒,她https://m.hetubook•com.com相信她必得叫,叫救命。可是她的喉嚨被水堵住了。發不出聲音,這多讓她著急,她真急,急得冒汗,渾身火一般熱。驟然又是一股猛力,把她彈得老高,一直到天上,忽地又落下來,落在地上豈不要摔得粉身碎骨?幸而接住她的是軟綿綿的雲,五色的、紅的綠的黃的白的、霧氣騰騰、千變萬化的雲,咦,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又是雲又是海又是天又是地的?她到底在何處?她到底是誰?她的身體在哪裡?不是已經被雲捲走被海吞沒了嗎?她……金花在一聲尖銳的呼叫中清醒過來,看到氣喘吁吁滿臉是汗的孫三在咧嘴,大鐵盆裡的炭火只剩下點點殘紅。「(左口右歐),孫三啊!」她緊緊抱住他的頭,淚珠漣漣。
「你別急,聽我說完。」金花朝他擺擺手。仍是微笑著。「你呢人生得魁梧,性子又溫順解事。戲也唱得不錯,生龍活虎的一個大小伙子,我還真挺疼你的。」
「待遇?你聽著:你跟我一天,吃、喝、穿、住就都是我的事,銀子少不了你花的。我買的姑娘你不許碰。我呢,你可以碰……」
「你二十五六的人了,為什麼還不娶親?」金花正對鏡梳頭,頭也不回地問。
「要,要……」金花躺在一堆紅紅綠綠之間,像個垂死的人無力地喃喃,雙手緊抱著孫三的腦袋不放。
「是我呀!狀元夫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的身體依稀起了根本的變化,像結了凍的土地在春風的吹撫中復甦,有種難以形容的柔和、調順、舒暢和溫柔的感覺https://m.hetubook.com.com。活到二十三四歲,自幼吃賣笑的飯。有過那麼多男人,竟是到今天才懂得男歡女愛的滋味,多麼可笑。她想著真就帶淚笑了。
「不要敲了,我開門。」金花抓起件外衣要穿,想想卻又擲下。她小腳邁著快步,一溜煙地下了樓。
「虧你!你這見過世面的人,哪會在乎一隻珠花?我——那一陣子我手裡緊,給當了!」
「死鬼,冤家?你還裝相啊?嘻嘻。」孫三的長胳膊一伸把金花抱在空中,三腳兩步跑上樓,把她丟在衣服堆裡,壓到她心口上問:「說,你要我嗎?」
「你不是在京裡的時候就想勾搭我嗎?那時候我不敢,今天我自由了。洪家搶去了我的女兒,我的兒子死了,給洪老爺守節也輪不到我。這些年來吃苦受罪,為的想做個正經人。現在看,正經人輪不到我頭上。所以,我想通了、看穿了,趁著青春貌美好好地過幾年。一個風塵女子除了浮在風塵裡,也無處可去。我要重新掛牌了。」
「哪兒知道啊?這是天可憐我。」聽說金花獨自在家,孫三把臉一涎,齜牙而笑:「狀元夫人揍我那一巴掌,是個好紀念,我到今天還沒忘呢!」
「沒忘,你要怎樣?算帳來啦?」金花斜睨著他,嘴角微微牽著一點笑意,藕荷色小襖底下的胸口一起一伏的。
金花愣了剎那,關上窗,兩手交叉著放在心口上。
「砰砰!」敲得更響了一些。
「逃不了的,讓它壓著吧!」她會譏諷地加上一句。
「別出聲,別動。」金花仔細看著孫三的傷口,用嘴輕輕舔去淌出的血,接著和*圖*書就把那張又黑又大的臉,摟在她柔白的胸脯上。
孫三的話驚醒了金花。她像打量一個陌生人那樣注視著他:「洪老爺在柏林花四千馬克給我買的。你不問我倒差點忘了,你拿去的珍珠花呢?還我。」
「我是孫少棠,狀元夫人。」孫三帶笑地說。
「我——還不是好玩嗎!添個老婆添累贅……」孫三說了一半便改換口氣道:「也是我太挑挑撿撿,高不成低不就。」
母親、阿陳、弟弟,到承元的墳上去了,他們不讓她去,她也不敢去,一個人留在這荒塚一般空曠的家裡也夠可怕的,處處都是承元的影子,他的小臉緊繞著她的腦子轉,她簡直不敢靜下來,只好不停地找些事情做。自從承元死去,她便常常這樣,有天母親忍不住問:「金花,你這樣不停地換衣服做什麼?」她說:「我試試哪件穿了最稱身,配哪副首飾最好看。好,上天不許我做正經人,我看我也別裝相了,還是賣我的老本吧。」她說著吃吃地笑,一笑就笑好久。
「你要真掛牌的話,別人還有煙兒抽?什麼四大金剛也要給比下去了。可是我……」
金花脫掉水綠色鑲銀邊的襖子,又穿上桃紅色滾三道黑邊的寬下襬長袍,摘去髻上的翡翠頭飾,又戴上雪白的珍珠簪子。箱子櫃子是敞開的,花花色|色的衣服首飾絲巾丟了滿滿一床。夕陽方殘輝落盡,冬季晝短,天色幽暗了,火盆已經疲弱得接近熄滅,屋裡的暖意在減退。金花對這一切都不理會,只是一件件地換衣服,換首飾,對著鏡子照前照後,照完了再脫再換,已經折騰了半個下午。
「你是誰https://m•hetubook•com.com?」
「當了?」金花一把拿過鑽石花,推開孫三,一骨碌爬起身,匆匆穿上衣服:「你快穿戴好,他們快回來了。」她眼皮也不抬地說。孫三扣著鈕子道:「金花,我看咱們結婚得啦!我沒娶過親,你嫁給我可是正宮娘娘啊!」他自覺十分幽默,嘻嘻地笑。
「哦?」孫三被金花弄糊塗了,眼珠子瞪得愣沖沖的像兩個大棗子。
「我?」孫三終於明白了金花的意思,眨眨眼道:「做這個好差事倒也不算頂有面子,不過,誰叫我們兩個有交情呢?行,我就做這個撐門當家的人。你給我什麼待遇呢?」
孫三掙扎著站起,先脫|光自己再剝光金花。「你還打我嗎?還裝正經嗎?」他詭笑著氣喘喘地進攻,忽深忽淺忽左忽右,把金花那比他窄了一半的小身體像揉麵團一樣揉搓著,大粒的汗珠在他黝黑的額頭上閃動。
「狀元夫人這一向好?兩年不見,風韻越發華貴了。」孫三恭恭敬敬朝金花作了個大揖。
「命比山重,真壓下來誰也逃不了。」母親上月回了一趟蘇州,回來便總重複這句話。
「敢情你……」孫三以為金花在拒絕他,急著要辯解。
「是啊!賺些錢老來用。我老了可沒有女兒養活,是應該賺些錢老來用。」
「死鬼,冤家……」金花用拳頭捶打孫三。
「好了,別囉嗦了,我曉得你要說什——麼!」金花砰的丟下梳子,回過身來微笑著望著孫三。「結婚?我看最好別費事。更何況,我嫁過洪老爺那樣的人,現在又跟你結婚,總不像回事吧?是不是?」
「媽,其實我早就想出去了,我愛熱鬧,這種悶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的正經人日子真過不了。」她安慰母親,說的也是真心話,幾年正經人的生活不過是噩夢一場,反不如賣笑來得痛快。
孫三穿著絳紫色大團花緞袍,不知噴了多少花露水,一進門帶進一陣香風。金花的裝束使他本能地愣了一愣,但他是見過世面的風月場中老手,腦子很快便轉了過來。
「哦?原來你怕我養不起你呀?」孫三撓撓後腦勺,一個大步衝到金花身旁。「你別看不起人,我在江湖上還有幾個朋友,保保賭台,護護戲園子,總能混口飯吃。至不濟大不了下海唱戲,我孫少棠大小還算個名票吧!再不濟,我們老爺子在天津還有個首飾金寶店呢!」見金花一個勁對著鏡子梳頭,連眼皮也不眨,彷彿沒聽到他說話似的,他便又陪笑討好道:「我不是恭維你,像你這樣要什麼有什麼的女人,也不稀罕要男人養活,你……」
「看你瘋得起勁不?把簪子都晃掉了。」孫三把他的大腦袋從金花懷裡抬起,舉起那隻光芒四射的頭飾。「這值不少錢吧?是真鑽石的呢!我爹開首飾店出身,我也挺識貨。」
「你別急呀!我沒忘記你。」金花慢條斯理,好耐性的。「立個門戶,哪能沒個當家撐門的人?這個人我就找定了你。」
金花正脫掉桃紅色的長袍,忽然聽得樓下有人敲門。「會是誰呢?去墳地的人這麼快就回家了?」她納悶地把雕花木窗掀了個小縫,對著下面問:「是媽媽吧?」
「華貴?」金花看看自己身上的小襖,調侃地笑了。「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
「那時候我說不要來上海,你不聽,不然不遇上沈磊了……」母親照例惋惜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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