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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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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跟著金花的話,是一陣雷動的歡呼。立山笑道:「這可不對,太偏心了!我認識你這樣久,你都沒唱一支曲子給我聽過。李大人第一次光臨,你就要亮一手。唉唉,沒話說,還是相國大人面子大。」
儘管金花安排月娟與素娟打前陣,本人琵琶半遮面,曾為公使夫人的狀元娘子重操賣笑生涯的大新聞,還是震動了整個上海灘。上海和附近縣市的大人先生們奔走相告,情緒沸騰,想一親香澤的人不知有多少。有的舟車勞頓,大老遠趕來,卻不得一見;金花仗著自己沒掛牌,只在熟客到訪才出來聊幾句,不識者一律迴避。這自然使許多名士貴人感到失望,於是他們便托請有力的人士向金花勸說,求她體恤大家的情意,掛牌接客,給他們一睹芳顏的機會。
「說得也對,可是……」孫三也拿不定主意:金花正式報捐掛牌銀子便會滾滾而至,可是,她也就正式成了大夥兒共有的,這使他不情願,而且,如果在嫖客裡遇到個年輕頂用的小白臉,難保她不會變心。
金花聽了揚揚眉,瞇眼媚媚地一笑,道:「今天各位貴客大人聚在我這個小地方,是我求也求不來的。為了謝謝貴客的盛情,我還要孝敬一段曲子,這回我唱段《思凡》。人生如夢,對酒當歌,咱們只說樂的,不說不樂的。」
這時孫三在外面招呼調度,上菜上酒,樂師大姐們已經捧著樂器在下面伺候。席間有人迫不及待地拍手道:「各位請安靜吧!狀元夫人要唱曲子啦!」
金花聽得「哎」的一聲叫了起來。笑道:「立山大人可別在相國面前出我的醜吧!我當初在德國就是個好玩好動,哪裡談得到有什麼功?說到洪老爺我更是要羞死,他待我恩重如山,到今天我還在這兒給他丟臉。」
「這可好了,居然動手打我了。你管我,你配嗎?」金花狠狠地啐了一口。「你給我滾!」她指著大門。
「立山大人別說酸話,我曲子唱不好,是獻醜。本來還想藏藏拙的,誰叫你今天請了這許多貴客,要藏也藏不住了。立山大人,幫幫忙,請大家入席吧!」金花笑得面如芙蓉,一頭珠翠搖搖顫顫,把大人老爺們看得眼花繚亂。她一聲令下,他們就入了座。兩張鋪著雪白底子繡五彩花桌巾的大圓桌子坐得滿滿的,李鴻章坐上首,他的右手是盛宣懷,左手留了個空位給金花,立山坐在主人位子上。
「這個老蒙古像醬缸裡的大肥蛆,頂膩煩人。來了就不走,嘖!他又跟你嘀咕點子嘛事?」
租界裡便是這樣的世界,人們在追尋,在享樂,在麻痺,無知小民在為一日三餐而奔走,大人先生在為請客歡宴,擺排場換花樣而傷神。如今上海最華貴清雅的請客場所,已是非狀元夫人曹夢蘭的香閨莫屬。
「金花,說真的,你別當我說笑話:我是真捨不得你,回京我不定會怎樣想你。」立山斜靠在榻上,金花坐在身邊給他剝桔子,剝完了撕開一瓣送進他嘴裡。
「名不虛傳,是吧?相國你有所不知,當初洪狀元在德國,上至皇帝下至大臣都拉得上交情,一半要歸功金花。」
「這是哪處來的烏龜王八,擋在這裡管閒事?停不下,停不下也得停,你知道車裡坐的是誰嗎?說了怕不把你尿也嚇出來。」孫三一句話沒完,那神氣活現的車伕已經開罵。
「我說趕車的師傅,這兒實在是停不下了,勞駕停到隔壁寶豐里去吧!停到二馬路上也成,就是別停在這兒……」
「他勸我掛牌呢!說想認識我的大人物太多了,總是謝絕,早晚會得罪人。還說,我正式出來,對大家都方便,要請請客擺擺酒也名正言順。」金花的口氣猶疑。
彥豐里不寬的街道上,靠右手邊停了一排華貴的馬車,已經擠得找不出空間了,但還有馬車陸續駛來。孫三穿著新緞長袍,hetubook.com.com時興的坎肩,一條烏亮的大辮子束著指甲大小的珍珠辮梢,頭戴嶄新的青大絨小帽,正煞有介事地跟一輛剛停在門口的雙馬大車的車伕道:
金花一樣樣摘下身上頭上的首飾,大聲吆喝下人給打洗臉水,睏倦得連連打了兩個哈欠,對孫三的話彷彿沒聽到。孫三見她不理睬,便繼續道:「聽那李鴻章的名字挺嚇人,見著人才知道不過是個填棺材的材料,就是那個什麼盛大人……」
金花穿了一件杏黃底子、黑絲絨摻銀線大花的法國亮緞大襖,下面是同樣質料黑底黃花繡褲,黑絲絨鑲銀邊的小快靴,一雙尖尖的小金蓮站的姿態可夠俏皮——一會略略交叉,再會輕移慢轉,斜斜的削肩膀,不盈一握的水蛇腰,手裡鬆鬆地捏著一方天藍色的輕紗,越顯得那纖纖十指雪一般白,水蔥兒一般嫩。她妙音天成,並不需十分用力,一個個的字便如翠鶯吐珠般,清清脆脆圓圓潤潤地從紅唇裡滑流出。那方天藍色的紗巾在她手裡也變得活靈活現,她忽而掩腮莞爾,忽而掩目傷悲,忽而花蝴蝶般舞動幾下,輕顰淺笑,萬種風流,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出聲不得。
立山每帶一次東西,孫三就借題跟金花吵鬧一次,有次居然動武,甩了金花一巴掌,金花把一隻茶杯擲在他腦門上,鼓起饅頭大的一個大青包。
「其實是犯不上的。可是你看我腦門上的大包。」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
「那我就獻醜啦!但願別委屈了大人老爺們的耳朵。」金花又微微請安,然後回頭朝樂師們比了個手勢,一剎時立刻樂聲齊鳴,胡琴咿呀咿呀地拉著,板鼓兒嗒嗒地敲到節骨眼上,一個半瞎的老樂師吹起洞蕭,尖尖的調子像女人的尖嗓子在哭,兩個眉目清秀的姑娘,穿著一式的杭緞褲襖,一個粉紅一個黛綠,懷裡抱著琵琶和月琴,熟練地撥弄著弦子。一段過門奏完,金花微微清了一下喉嚨,便綻開塗得鮮紅的、肉嘟嘟的小嘴唇,唱了起來:
金花站定了,半瞇著鳳眼朝上瞟瞟,見那群半老或全老的大人老爺們那副色迷迷的模樣,心裡又好笑又痛快,心想:你們這群現世報既然要給老娘當孝子,要拿銀子孝敬老娘,我就成全了你們吧!
「公平?嘻嘻,」金花輕蔑地笑了。「我陪人睡覺是為了賺錢,我這行道賣的就是這個。你跟人睡覺也能賺錢嗎?」她摸摸孫三的下巴,又拍拍他的臉頰,哄著他道:「別找氣生吧!讓我好好休息,你放心,我不會冷落你的。那些老傢伙就是個官大錢多,全是沒用的,哪能跟你比?我是真心真意疼你呢?只有你能逗我開心。別吵了,也去睡吧!」她說著踮起腳,在孫三的嘴唇上響響地親了一下。孫三被金花又辣又甜地擺弄了一陣,終於滿臉不情願地走了。
「你還說什麼?還不快給狀元夫人引見引見李大人……」盛宣懷話沒說完,金花早邁著蓮步挺身上前,深深請安,乖巧地道:「李伯爺大人光臨,真是使我這小地方蓬蓽增輝了。小門小戶的,請大人多包涵。」
「夫人和盛大人、立山大人他們在廳裡說話呢!我去叫吧!」阿陳說罷匆匆去了。一眨眼的工夫,金花、立山,盛宣懷和一堆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一擁而出。而面孔和身量都瘦瘦長長、望之年近七十、穿著便服的李鴻章,只背後跟了個小廝,也閒雲野鶴般輕輕飄進了門。
李鴻章從進門還沒言笑過,只嗯嗯唔唔地哼了幾聲,兩隻下塌的老眼皮也還沒真正抬起來過。他的道貌岸然,使本來歡喜言笑的大人老爺們不免有些敗興,連金花也擔了一份心思,想:要是這位相國和-圖-書大人始終就是這副嘴臉,豈不掃興,也顯得我太沒本事了吧!她想著便道:「各位大人老爺請入席。承立山大人抬舉,在我這小地方招待貴客,實在太給我面子,使我惶愧難當。無以為報,待會兒我唱段曲子給老爺們聽吧!」
不久,立山新發表為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刻要束裝回京上任,江蘇一住十幾年,結識許多朋友,碰巧這幾天李鴻章、盛宣懷等幾位當權人物都在上海,他念及做上京官,將來與他們往還必多,此時正是籠絡的好機會,所以這天便在曹夢蘭的香閨中大宴賓客。
金花說罷又嬌啼婉轉地唱了一段。眾人酒醉飯飽,又聽了好幾支曲子,各個滿意,鬧到午夜才盡歡而散。立山興頭兒還沒完,把客人全打發了,便到金花房裡跟她說體己話:「金花,你今天可給我幫了大忙,瞧他們那樣子,都是領情的。你是真能幹,今天席辦得夠講究不說,狀元夫人還親自露了一手,可不平凡。明天我叫人送三千兩銀子過來。」
「你這丫頭嘴是真不饒人。」立山把金花的柳腰朝近摟了摟,道:「金花啊!我老話重提,你就跟了我吧!我給你的金銀珠寶,外加我這個大壯漢,只會比洪文卿多,不會比洪文卿少。你打發班子裡的人,我拿錢不就得了。」
「瞧你這神氣,我不過閒話一句,你就把我挖苦成這個德性。我問你,要不是我的一片心在你身上,我會吃醋拈酸嗎?我還問你,要是沒有我撐門當家,你這個買賣做得成嗎?人別沒良心,想過河拆橋可不行。」孫三板著大臉站起。
李鴻章坐定,抬起眼皮靜靜地朝四周打量,看看牆上糊的豆沙色凸花絲絨壁紙,再看看玻璃大櫃和上面的金殼自鳴鐘,天花板上的五彩保險洋燈,和腳下踩著的又厚又軟的天津剪花地毯,心裡不由得暗自喟嘆:「瞧這個紅妓|女的派頭多大,她用的一些洋玩藝兒也許太后老佛爺還沒見過!」誰都知道他夫人監督有方,活到這個年紀,進妓院的記錄不過五六次,每次都像做賊般的心虛,施展不開。看到立山、盛宣懷他們那樣會調情湊趣風流自賞,他確實心裡羨慕。今天到號稱狀元夫人、上海第一名妓的家裡吃花酒,算是開了眼,世上真有這樣美麗靈巧的女人,如果跟她……他想著不自覺笑了。
「說起洪文卿,我跟他有些交情的。」李鴻章淺淺地酌了一口酒,老眼盯在金花花一般鮮艷的面孔上。
「我拿不定主意。狠不下心丟洪老爺的死面子。再說,還有德宮呢!她慢慢懂事了,要是知道她母親……」金花不忍說下去,想起德宮她便心如刀割,一切興致盡消。孫三跟她恰恰相反,聽她的顧慮原來是在洪家,便冷笑著道:「假如你不肯掛牌是為了洪家,我勸你大可不必,想想看,如果洪老頭子真為你打算,會空口無憑地把五萬大銀元交給洪鑾了事?他自己兄弟是哪路貨他該知道,說不定他們兩個演雙簧哄你的……」
中國的屬地朝鮮對清廷日漸離心,明顯地倒向強鄰日本,李鴻章雖然委曲求全,命令駐朝鮮的袁世凱小心處理,清日戰爭還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戰爭前夕袁世凱逃回天津,其商務專員之職由唐紹儀繼任。結果是海陸軍全部戰敗:海軍在劉公島全軍覆沒,山海關外若干個大城縣失陷。李鴻章因此遭到褫奪三眼花翎黃馬褂的處分。但最後投降求和,還是由李鴻章出面,簽定了《馬關條約》,條約的內容是:承認朝鮮獨立,割台灣和澎湖列島給日本,賠軍費二萬萬兩白銀,開重慶、沙市、杭州、蘇州為商埠。
「滾?哼哼!」孫三摸著腦門上的包,齜牙咧嘴。「迎鬼容易送鬼難。叫我進這個門就別想把我請出去!不信你試試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情願賠上一條命,認了。和_圖_書」他說著摸摸靴子統裡的小尖刀,不懷好意地瞟瞟金花。
「這算什麼?你要跟誰就跟誰,我要碰碰家裡現成的都不成,太不公平了吧?」孫三避過金花的眼光,嘟囔著。
乞丐當然也在增加,年老半癱瘓的,年幼剛會跑的,斷腿的,瞎眼的,瑟縮在街角上,向過路者伸出他們骯髒的手,用最卑微的態度、最奉承的語言求取施捨。
「快閉住你的嘴。」金花霍地轉過身,沒好氣的。「我告訴過你好幾次了,不許批評我的客人。你看他們不好,你給人家提鞋也不夠料。立山大人你尤其不許批評,我在上海的局面一半是靠他給捧場。你瞧瞧,手筆多大,明兒就要送來白銀三千大兩,衣食父母呢!吃醋拈酸也得先照鏡子,照照自己配不配?難道我沒有客人你才高興嗎?沒有送錢的你能打扮得這麼珠光寶氣的嗎?能坐著雙馬大車到馬路上兜風嗎?我只守著你你能養活我不成?」
「太多了,三百兩也用不完。立山大人可大方!」金花睨著立山吃吃地笑,把個立山笑得又心思活動了。
緊接著一堆大人老爺都上前奉承問候,頓時前廳裡擁擠嘈雜得像城隍廟一般。金花提高嗓子道:「各位大人老爺,這兒不舒服,後面坐吧!」她說罷在前引路,一群人全湧到後面的大客廳。
「那敢情好,你就快唱吧!我們等得都坐不住了,再不唱要造反啦!」立山說。跟著他的話是一陣哄堂大笑。
立山回京了,他貴為內務府大臣,可一點也不忘記在上海的金花,逢便人到上海,不是托帶些北方的風味食物,便是帶些綢緞首飾,有次帶來一對質地精純、綠得透水的翡翠花瓶,金花愛不釋手,睹物思人,倒真懷念起立山來。
「你敢!」金花兩隻鳳眼睜得好大,直盯著孫三半天不動。
一曲終了,樂聲悠然而止,老爺們仍那麼呆愣愣地坐著。直到金花請過安告過罪,才如夢初醒,呼出一口重氣,把裝著大把銀子的賞封兒,交給伺候局面的老媽子。
「好,好。果然名不虛傳。」李鴻章輕咳一聲,正了正顏色,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裡都透著喜氣。立山道:
「我知道:那年洪老爺從歐洲回國,由天津進京不是李大人借的車子嗎?後來洪老爺被參,李大人和盛大人都幫忙給開脫的,我全知道。洪老爺大小事都不瞞我的。」金花淡淡地說。提起洪文卿,她不由得不感慨:那些事,那些人,過去得太久太遠了,久遠得彷彿從來沒有屬於她過!洪老爺——那真正疼愛過她的人,如今在哪裡?屍骨已腐爛得不成形了吧?如果他知道她正在陪著他的朋友玩樂,賣笑,會怎麼想?他……
孫三見眾人散去,獨那立山在金花房裡卿卿我我,早是一肚子醋火上升,在門外探頭探腦鬼鬼祟祟踅來踅去地好一陣子,待立山一離去,便一屁股坐進金花屋裡。
「歡迎李大人!能請到大駕光臨,真是榮幸。不過還是要謝謝金花,若不是狀元夫人的名頭響亮,請不到大駕也說不定——」立山朝李鴻章深深一揖,滿臉是笑,一句話沒完,盛宣懷已笑瞇瞇地道: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你放屁!洪老爺不是那種人,也輪不到你多嘴。」金花臉色一變,喝斷了孫三。孫三撇撇嘴,繼續道:「你別光跟我厲害呀!有辦法跟洪家厲害去。跟你說真話,你不愛聽,這叫忠言逆耳,你怕丟你女兒的臉,可是你的女兒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娘,阿陳學給我聽:人家問德宮你姨娘呢?德宮說我姨娘死了。人家再問你想你姨娘嗎?德宮答得更好了:『不想。我跟我媽媽、嫂嫂在一起,不m.hetubook.com.com想姨娘……』」
曹夢蘭是金花為掛牌新取的花名。她說做便做,一打定主意重入風塵,便湊了些錢在二馬路的彥豐里,租了間五樓五底的房子,裡裡外外扎扎實實地佈置一番,邀了兩個同輩姊妹,月娟和素娟,自己躲身在幕後,便明明暗暗地操起舊業來。
戰費和賠款的負擔,沉重地壓在本已貧窮的中國人民身上,江南的物價劇烈波動飛漲。小民們叫苦連天,上海的外國租界卻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景象:新的鴉片煙館、妓院、雜耍場、洋行、戲院,時時在增加。大興里一帶的低級妓|女也在增加,花花綠綠的緞襖裹著她們枯瘦的、被病毒浸蝕著的身體,昏暗的屋簷下,一張張淫笑著的臉上,抹得厚厚的胭粉遮不住可怕的死亡色,「來白相白相吧!老相好。」她們彷彿很快樂地叫喚。
「算我錯,我給你賠罪。」孫三已把金花按在床上,剝她的衣服。金花吃吃地笑,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感到孫三的可愛。「你放心,立山對我怎麼好我也不會跟他的。我哪會那麼笨,去自投羅網?我就要過現在這樣的日子,有你,有孝子賢孫送錢,要玩要吃要穿隨我自己的意,多自在!請我做娘娘我還不情願呢!」她摟著孫三的脖子,緊緊地,像一隻貪婪的吸血蟲。
勸說最切的人是掌管江蘇織造業的第一號頭目,有名的大富翁立山。立山對洪文卿佔有金花這樣的美妾,早就垂涎多時了,金花重入花花世界,他是第一個登堂入室的。豪富的人出手自是不凡,頭一次見面不過喝了一杯茶,嗑了七八粒瓜子,就給一千兩銀子。這等手筆連見過大世面的金花都吃了一驚,孫三吐吐舌頭道:「這老蒙古的造孽錢多得沒處放了,瞧他多大方。」
孫三這麼一想,已是汗流浹背,連忙三腳併做兩步跑了進去,氣急敗壞地道:「夫人呢?快去報告,相國大人到了。」
「相國大人,你看怎麼樣?」盛宣懷笑著問李鴻章。
「新總管內務府大臣可不定有多少人要爭著巴結呢!還會想起我們嗎?」金花刁鑽地撇撇嘴,嬌嗔無比。立山道:
「立山大人,」金花握著立山的手,目光水汪汪地凝在他臉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對我的一片情我知道,就像當初洪老爺對我情深意重我知道一樣。照說,吃我們這口可憐飯的,誰不盼望找個多情多義的好主兒,好歸宿!你立山大人看上我是我的造化,本來是連考慮也不必的。可是——」她頓了頓,隱隱嘆口氣:「可是,糟就糟在我把事情看穿了。我們這行,到哪個正經人家去都被人看不起。老爺在,過得好像是高枝上的鳳凰;老爺不在了,就像沒家的野狗,讓人亂棍子打出來。出身不行,怎麼好強也是白費力。所以,我早想開了,反正這碗飯已經吃了,何妨索性吃到底?尊貴榮華跟我無緣,遊戲享樂我盡可隨心所欲。我為什麼再把自己捆住呢?我為什麼再自找煩惱呢?立山大人,你總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我不想做人家啦!」
「不要不要。」金花不耐煩地推開孫三。「你沒看到嗎?我又說又唱又張羅地忙了一整天,累得筋骨都快散了,現在就想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不要陪,你就別妄想了。」
立山被金花的一席話說得半晌無語,沉默了一會道:「對,你說得也有道理,我不勉強你。金花,我就愛你這個豪爽的性子。行,你不跟我就不跟吧!咱們就交個真心朋友。金花,雖然我在北京,有事要找我的話你就找,不必客氣。我這就走了,明天一早上船呢!」
「是你先動手的,不然我不會用茶杯砸你。」
金花低垂著頸子一味沉思,半天不言語,立山道:「你考慮什麼?不信嗎?還是又想起了洪狀元?剛才大夥兒提起他,我看你臉色都不對了。老洪在你心裡這樣重要?」
金花知道www•hetubook.com•com孫三結識幾個黑道上的朋友,都是開賭場開煙館販賣人口的。自己雖是紅得發紫的妓|女,認識的多半是文弱書生闊家公子,如果有流氓癟三來搗亂,還真非仰仗孫三不可。要是跟他鬧翻,別說他那柄刀子,就算他不殺她,唆使幾個流氓來同她找麻煩也承受不住,何況他不見得不會殺她,同居幾年,她早摸透了他的性格,瞭解他是說得出做得出的。她想著便放軟了口氣:「冤家,我是哪世欠了你的?明明讓你氣得心窩子疼可還捨不下你。你想我會真叫你走嗎?你走了我到哪兒找這麼知心的人去?咱們老夫老妻的,要過一輩子呢!別人全是送錢的瘟生,你犯得上吃那個洋醋嗎?」
孫三被罵得一臉是屁,依著性子本要頂他幾句,但轉念一想,金花總在囑咐:客人的另外的一個稱呼就叫「對」,對也是對,不對也是對,沒有論理頂撞的份,吃這行飯,頂重要的是個人緣。何況,聽那車伕的口氣,裡面坐的必是十分顯赫的人物,會是誰呢?立山大人已到,盛宣懷大人也到了,鼎鼎大名的李鴻章大人還沒到呢!哎,可不會是相國大人到了吧?
「我沒想過河拆橋啊!我知道你的心啊!好三爺,另找麻煩了,我累了。」金花不想跟孫三爭吵,語調轉為和平。孫三見金花氣已消,便上前膩著她道:「今兒晚上我陪陪你吧!」
古老的中國,像一具腐朽的龐大屍體,蛆蟲在孳生,覓食的蒼鷹正圍繞著旋轉,尖銳的眸子一刻也不放鬆地在巡視,想撕下一塊最肥美的肉享用。
「文卿被參的事,李大人和我都曾設法開脫。說起來其實是冤枉的,所以事情不算很難辦。否則,呵呵!可就不見得能辦得成。」盛宣懷說。
眾人果然立刻停止談笑,都把目光集中在金花身上,各個聚精會神,鼓溜溜的眼珠兒半天不眨一下,專注得彷彿在研究國家大事。
頸間結黑領花、頭戴高帽的西方人在馬路旁邊走過,金絲眼鏡夾在高鼻梁上,罩著氈蓋的尖頭皮鞋呱嗒呱嗒地踏著石塊地,每走幾步把手杖揚一揚,那架勢好威風。土頭土腦的中國人嚇壞了,瞟起又長又細的眼睛掠了掠,忙把肩膀一縮,脖子一低,倉倉皇皇地溜得不見蹤影,也有那膽子大的,不但不躲,還要笑嘻嘻地跟那洋人打個照面。於是洋人樂了,覺得中國人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不可親近,「哈囉!」他也笑嘻嘻的。然而他身後跟著的那個中國人卻動怒了,「走開!」他仰著黃黃的臉皮,像對待一條狗般喝退那跟他長著同樣外表的人。
「好,不嚼就不嚼。這叫忠言逆耳。」孫三帶笑地說。
「你們看到沒有?李大人笑啦!呵呵,這可不容易啊!還是狀元夫人有辦法。」立山打著哈哈。
金花連忙反鎖上門。但她並沒上床,卻意興闌珊地歪在楊妃榻上發呆。她有些怪罪那些人,不該提起洪文卿,冠她一個「狀元夫人」的綽號已是很過分了,為什麼還要在這種場合提他的名字?她覺得大人老爺們的心好狠。
「夠了夠了!」金花雙手堵住耳朵,瘋狂地大叫。「你敢再嚼舌,我就趕走你。」
寫著「曹夢蘭」三個大黑字的紅燈籠終於掛起來了。從此上海灘的花國裡多了一朵奇葩,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來投刺求見一睹芳顏的,日以繼夜綿綿不絕,連亭子間和過道上都擠滿了等著求見的人,上海名妓四大金剛,林黛玉,金小寶,陸蘭春等的客人紛紛轉移目標。於是四大金剛連忙合計,決定以拉攏之計來改善局面。她們與金花拜了乾姊妹,金花顧念姊妹間的義氣,凡有四大金剛的客人到來,她便道:「你是我阿姐的客人,還是到那邊去吧!」
「妄想?哼,你不要我我就去找月娟。」孫三威脅地挺起腰。
「唱什麼呢?我就唱段崑腔《驚夢》那一折吧!」金花淺笑盈盈無限嬌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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