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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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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不必坐。我今天來是有事跟你說,立刻就走的。用不著張羅。」陸潤庠嚴肅地說,還是直挺挺地站著不動。
「喲!聽你這瞧不起人的勁兒!我老爺子的首飾店是天津頂大的店面,我家房地產遍地。你要擺王母娘娘的捧場是不成,過平常人家的日子夠你豐衣足食。」
金花把她的雙馬大車也裝飾了:車身上了新漆,烏黑油亮,敞篷座上鋪著血紅色的光面緞墊子,兩旁一邊一盞全新的金骨玻璃罩氣死風洋油燈。兩匹棕毛大馬也披了新裝,頭上高高翹起一綹兒大紅纓,腰上搭著黑底繡花彩披。連車伕也給從頭到腳打扮過。
「你全熟,虧得你有臉說。原來你年紀輕輕的什麼正事都不做,盡忙著逛窯子了。」
金花今天起得比往常早,正在臥房裡喝蓮子紅棗燕窩湯,老媽子阿陳神色詭秘地進來道:「夫人,前面有客。」
「認識我呀!」孫三拍拍胸脯。「我們姓孫的世世代代天津人,我老爺子是當地叫得響的人物。天津是我們的家,你回家是少奶奶。放著少奶奶你不當,到北京混哪門子呢!」
金花跪在地上,百感交集:想當年進洪家的門,是給老爺和夫人磕頭,如今竟是以兒媳婦的身份拜見公婆大人,雖說孫家不配跟洪家相提並論,好歹她的名分是大大的不同了。因此這個頭她是情願磕的。但是婆婆在哪裡呢?既是拜見公婆,為何只見公公不見婆婆?
「既是洪老爺對你這樣好,你就該感恩圖報,就算不願待在蘇州娘家,也不該再做這個行道,丟他的臉。」陸潤庠吐字硬如鋼鐵,儼然在審犯人。
「無恥之尤,簡直不知羞恥為何物。」陸潤庠被激怒得忍無可忍,聲色俱厲,鄙夷地道:「你胡鬧得也太不像話了,連洪老爺的老朋友也拉得下臉接待,真虧得你!對於寡廉鮮恥的人也許自覺蠻風光,害得那樣多無辜的人羞得抬不起頭做人……」
「快給公公婆婆磕頭吧!」二嫂的尖嗓子震醒了正在發愣的金花。「媳婦叩見公公婆婆。」金花一邊唸叨著叩了三個頭。
「哦?我出去看看。」金花到前廳,果然見陸潤庠板著臉,背著手,直挺挺地站在地中間,背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家人。「真是稀客。幾年不見了,陸老爺你好。請坐啊!」
妯娌三個說說講講的,車子已在一個破大門前停住。
「姨娘,我問你,洪老爺在世時對你如何?」陸潤庠冷冷地問。
「我跟洪老爺的帳,由我自己到陰間跟他算去,不勞陸老爺費心。洪家的那些人嗎?我跟他們沒關係,我做妓|女賣我自己,又不賣他們,丟不著他們的臉,就算真丟,也跟我不相干,誰讓……」
「也許他為別的事。他拉著長面孔,背後還跟了兩個聽差,我看那樣子不像來玩的。」
金花這才知道受了孫三的騙,想發作,又覺得丟面子,只好裝得若無其事。「什麼病故去的?他們夫妻不合嗎?」
「你不是說我回家儘管當少奶奶,不用出去混了嗎?」
「喂,三兒,過幾天我帶你痛痛快快地玩玩去。」
「快給公公婆婆磕頭吧!」大嫂說著二嫂已遞過一張跪墊。
「我爹娘看你人才太出眾,悶在家裡太可惜了。」
「這又是怎麼啦?風一陣雨一陣的。剛才還氣得跟什麼似的,這會子又笑瞇瞇的了。你帶我去哪兒?」
金花打扮得華貴素淨,輕車簡從,去登門拜訪幾位大人。出乎意外,沒有一處肯見她,不是回說大人不在府內,就是直說大人不欲見客。金花失望而歸,檄文一篇連著一篇地出來,他們指她為妖孽,罵她下流|淫|盪,帶壞了社會風氣,以至她走在街上背後就有人指點謾罵,稱她和-圖-書是髒水、賤貨、千人壓萬人騎的爛婊子。金花看出事態嚴重,知道上海灘已無立足之地,便考慮換碼頭。幾個月之前立山還托人帶話來,要她到北京去開班子,說是新班開張的一應開支由他想辦法,並且要給她介紹朋友,「北京的老爺們久聞你的大名,望眼欲穿,你來到京都重地,局面一定比上海強。」立山這兩句話此刻很打動她的心。前一陣子,因為業務興旺,她的艷名震動整個上海灘,大人老爺全溫順得像跟在她金蓮後面的哈叭狗,所以她沒認真考慮立山的建議。現在眼看上海沒法住下去,北京自然就是最理想的新碼頭,有立山那樣有財勢的人撐腰,還有什麼可猶疑的?於是她決定去北方。但是孫三這時也表示意見了:「上海這地方我住不慣,早就想回北方的。可是我不贊成去北京,要去天津。」他口氣堅決。
「弟妹,你不知道公公婆婆多疼你,老盼著你回家。」「弟妹呀!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瞧三弟多疼你呀!那副捧著護著的勁兒。」「可不是,我就不知道三弟是這麼有情有義的人,他對前頭那個弟妹……」
「你不是喜歡新奇嗎?這回叫你新個夠。也連帶著給洪家和陸潤庠那群有面子的人,再多爭點面子。」金花瞅著穿衣鏡裡的洋裝美人,一臉促狹的笑容。
「喲!說了半天原來是為狀元這個嚇壞人的好名兒啊!陸老爺,我怎麼沒天沒地也不至於自稱狀元夫人。這件事你得去問你們那些大人老爺。這個好名兒是他們叫起來的。依我看,要不是怕犯衝撞,他們叫我聲娘娘也說不定。叫得越高越響,才越抬舉他們自己。」
「咿噢……嗨……」金花正在狐疑,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從炕的另一端發出來。這時她注意到,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棉被中,探出一張枯瘦蒼灰的老女人臉,她的兩個眼眶凹成了兩個黑鬱鬱的洞,嘴巴癟得像下陷的坑。她的兩隻爪子般又細又硬的手,正顫顫巍巍地從被裡伸出,要去拿起面前的鴉片煙槍。「咿噢……嗨……這個不錯……那個死癆病鬼……嗨……不好。總偷我煙抽……咿噢……」她哼哼嘰嘰的,終於拿到了煙槍,對著煙槍笑得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黃牙,像一具死去多時的乾屍。
「陸老爺怎麼到今天還問我這句話呢?洪老爺待我恩重如山,寵得我像公主娘娘,只差沒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我,這是親戚朋友都知道,都服不下氣的。難道陸老爺不知道?大清早就來問我這件事?」金花的表情也不熱絡。
「你不要告訴我。你要嫖我就拿銀子來,不然就請走……」
金花和兩個嫂子坐一輛騾車。
馬蹄鐵踏出悅耳的節奏,車子亮堂華貴得像宮廷的鑾輿,車上的兩個年輕男女奇裝異服,男的高大魁梧,女的艷光四射,逼得人不敢正視。路人驚奇得停住腳步,路旁商店裡的顧客夥計奔出來觀望,眾人交頭接耳嘁嘁喳喳,都在研究車上的人是誰?這時有那見過金花的就說了:「是花國魁首——狀元夫人曹夢蘭啊!」「原來是狀元夫人啊!果然名不虛傳。她旁邊那個洋鬼子似的男人是誰呢!」「還用問嗎?一定是她養的小白臉啊!嘻嘻,據說狀元夫人洋水兒喝多了,作風大膽,要學武則天呢!」「不錯,那個男的是她養的面首,唱戲的。」一個生得眉目清秀的店夥計說。他的話引起人們大大的注意。
金花強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叫。她震駭極了,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奇:像孫三父母這樣奇怪的老人,像這樣奇怪的家庭,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之外。只進門這一刻工夫,她m.hetubook.com.com便看得清清楚楚,幾桿煙槍抽垮了這個家,看樣子從老到少個個都是鴉片鬼,怪不得連空氣裡都飄著濃香濃香的鴉片氣味……
金花命孫三到上海去接月娟、素娟和老僕人阿陳。孫三喜沖沖地去了,用金花的銀子在上海天高皇帝遠地狠狠玩了一個月,才帶著月娟、素娟回天津。阿陳不願再回到妓院為傭,推說年老不便遠行,藉題回絕了。
「你有大半櫃子衣服都還沒上過身呢!又要新的?好啦,別急別急,這次我準給你做新的,不單新,還要別緻、漂亮、洋氣。哈哈!叫上海佬開開眼。」金花笑得花枝亂抖,像個頑童。孫三從沒見過她這樣子,都看傻了。
「真有早起的鳥。是什麼時辰啊,就來找熱鬧?」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是在往低處流呢!一個養面首的賤女人,哪個有身份的老爺還會睬她?」一個生了一對色眼的中年人,嗤之以鼻地說。
「前頭有個弟妹?」金花吃驚地打斷了兩個嫂子的談話。
「我又沒惹你,幹嘛拿我出氣……」孫三仍在嘰嘰咕咕。金花既不聽孫三的話也不看他,只一味地直著眼光思索。「好極了,看到底誰厲害!」她忽然拍了下桌子,大聲說。把正在嘟囔的孫三嚇了一跳,「你抽冷子來這麼一下子算哪門子?瞧把我嚇的!」
新班子叫金花班,坐落在江岔胡同。賽金花的艷幟像渤海的怒潮,席捲了整個北地風流,內務府大臣立山,巡撫大人德曉峰,朝廷重臣,富商巨賈,像鬧春的貓兒一般,往返於京津道上。金花甜如蜜糖的笑容後面藏著嘲弄的冷眼,靜靜地遠觀這群愚蠢的男人煞有介事地打轉轉,爭著把金銀珠寶古玩名畫獻到自己手裡。孫三一家人樂開了,金花是他們的活金庫,吃飯穿衣買煙土全有了著落。孫三果然繼承了他老頭子的衣缽,成了天津的大混混。他每日打扮得齊頭淨臉,穿綢披緞,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撩著袍角,煙館酒樓妓院,忙忙活活地到處串,手下的一群小混混,尊稱他一聲「三爺」。三爺的威名在天津是無人不知的。孫三很是為此洋洋自得,常常文不對題地叨咕著兩句劉邦的詩:「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照他的解釋是:人要威風就得歸故鄉。他覺得歸故鄉這一著真是做對了。
「喲!別提了,三弟對他媳婦可厲害,性子上來舉起唱戲的馬鞭子就往身上抽,打得三弟妹癱在屋裡不敢出來,有次她要吞金……」
「這叫什麼話?姨娘,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在洪家。你做事要有點分寸。」陸潤庠怒聲打斷金花的話。
「誰是那無辜的人?洪家的夫人、少奶奶嗎?還是你陸大人?假如你們因為我而羞得抬不起頭,我也幫不上忙。陸大老爺是狀元才子,怎麼一下子糊塗了?跟青樓裡的女人還談廉恥呀?你應該跟那些大人老爺們談去,叫他們都別來搭理我曹夢蘭就得了嘛!」金花說著刷地一聲抽出腋下的紗巾抹抹嘴,白眼向上瞟著陸潤庠,氣得陸潤庠指著她道:「我告訴你,你這樣不知好歹……」
於是,金花又捧起了她的老飯碗,先搭高小妹的班子,做一名普通的姑娘,花名賽金花,當津京一帶的花|花|公|子、高官巨賈,知道賽金花就是滬上名妓、別號狀元夫人的曹夢蘭時,高小妹的班子便每日人潮洶湧。金花見自己的號召力在北方也這樣大,賺錢這樣容易,加上孫三一家人在旁不停地慫恿,乃決定自挑門戶。
「哦?是陸潤庠?」金花放下湯匙,想了想,輕蔑地笑了。「陸潤庠天天講禮義廉恥,難道也想嫖嫖老把兄的下堂妾?這麼和*圖*書早來,許是怕遇到熟人吧?」
金花摘了「曹夢蘭」的牌子,給阿祥在蘇州開了間窗格店,娶了個憨厚的鄉下姑娘為妻,把母親交給他們奉養。一切安頓妥,就同孫三乘輪北上。
「北京我有熟人,天津我認識誰呢?」
「哦?唱戲的?妓|女姘戲子是天下最齷齪的事,我以為狀元夫人是見過世面的聰明人呢。想不到她如此不檢點。她混到今天這個局面也不容易,應該知道愛惜才對,怎麼這樣胡鬧呢!」說這話的人看上去頗有幾分文墨,像是大商號的帳房先生。
金花感到陸潤庠的敵意和冷漠,便知他此行定有緣故。「陸大人有什麼事只管說。」她不在乎地笑笑,心裡已在戒備。
金花和孫三並肩坐在敞篷車上,旁若無人,顧盼神飛,只管蕩馬路,路人的竊竊議論雖聽不見卻也猜出了幾分。但她滿不在乎,陸潤庠代表洪家的人來干涉她的生活,不僅激起她憤恨,也再一次提醒她,她永遠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的行動永遠要受人管束,她永遠要在別人的賤視和踐踏下討生活。這使她不由得想起了蘇菲亞說過的話:「你的生命屬於你自己。」她終於悟出這句話的含義了。
「那好辦,全天津的樂戶班子我全熟,憑我一句話,你要搭誰的班子都成。」
從她到的那天,一家人便討論著她掛牌營業的事,有的說應該先搭別人的班子,看看情形再做道理,有的說不如就直接掛牌,吃自己的飯比吃別人的飯更實惠。熱心的程度超過金花本人。金花心裡有數,故意問孫三:
「夫人,不是平常客人,是陸老爺。」
「大嫂的嘴像輛破車,該不該的都要叨叨。弟妹,一句話,你命好,三弟對你有情有義。以前那個殘病坯子……」
「我的女兒以為我死了,根本不知道她有個娘在世上。你們這種名門大戶,就這樣昧著良心欺侮人,吞了老爺給我的生活費,搶去我親生的孩子,現在倒反過來叫我給你們留面子,瞧瞧,道理全在你們手裡了。我告訴你陸老爺,我的身體是我的,我願意怎麼賣就怎麼賣,愛賣給誰就賣給誰,別說洪家的人和你陸老爺,就是玉皇大帝也管不了我。」金花挺了挺脊背,像隻發威的小母獅子。
「話也不是那麼說。」孫三曖昧地笑笑。「你本來是幹這行的嘛!再說你過得了我們家的日子嗎?」
「聽聽,說不上三句話又挖苦我。」孫三擺了個戲台上的姿勢,得意地挑起眉毛。「你是新來乍到,什麼事還不知道呢!你出去多走幾趟就會明白,整個天津衛,凡是吃這行飯的,不把咱們老爺子孝順好,他想做買賣成嗎?現在老爺子是老了,我兩個哥哥又沒出息,什麼也不做,就抽大煙。你當我回來幹嘛來啦?我是重振孫家的聲威,接老爺子的衣缽來啦!」他把「衣缽」兩個字說得清晰又高昂。
兩個嫂子擁著金花下了車。金花朝四周掃掃:庭院房子舊了些,可還算寬敞,看樣子孫家確曾有過興旺的日子。但這時她最想做的事是揪住孫三的辮子,問他為什麼要欺騙她說不曾娶過親?正在金花用目光搜索孫三時,一抬頭,看到正房的大炕上坐著一個面貌奇特的老人。那老人鬚髮皆白,一隻眼睛上蒙著黑眼罩,另隻眼睛大若銅鈴,睜得圓溜溜的半天不眨一下。他面頰下凹,右邊臉上三寸長的一條刀疤。身上穿著蘿蔔絲老羊皮袍,翻出的皮毛已經髒舊得變成黃褐色。他腿上蓋了一床大棉被,見金花進來,便用那隻圓溜溜的獨眼盯著她。
「哼!少奶奶?」金花重複著這三個字。覺得做一個首飾店的少奶奶,對她並不是很大的榮耀,不過,少奶奶這個頭銜對和圖書她仍是具有吸引力的:少奶奶的意思就是少爺的正妻,對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正妻的地位是燒香拜佛,把頭磕出血來也求不到的。瞧洪家那少奶奶多神氣,老是挺著腰桿子繃著面孔,擺足主人的架子。她的心思被孫三說得活動了:「你們家能養活我?不用我掛牌賺錢了?」
「嗨……行。這個媳婦不錯……長得眉是眉眼是眼……」伏在棉被底下的乾屍拔出嘴裡的煙槍,哼嘰著說。
「我不做這個行道做什麼?我十二歲入班子,當年到船上吃花酒的客人裡也有陸老爺哪!貴人可真容易忘事,難道陸老爺忘了嗎?」金花冷冷地沉著粉臉,譏諷地挑著眉梢兒,字字說到節骨眼上。「我掛牌報捐,大人老爺們多個玩玩鬧鬧的去處,大夥兒高興著呢!要是沒人捧場我就回蘇州娘家老鼠似的躲著去了,可是捧場人太多,欲罷不能啊!」
陸潤庠被金花的話氣得直皺眉。看她軟硬不吃,也懶得再敷衍,咳嗽了一聲道:「姨娘,我不是來跟你說閒話的,是來談事情的。洪家的人托我來跟你辦交涉,叫你偃旗息鼓,別再吃這碗飯了。說是好歹大家在一起處過幾年,做事總要為大家想想。否則也對不起洪老爺在天之靈。姨娘,我看你好好跟個人,安安靜靜地過下半生是正經。」
「我就是要惹眼,就是要招搖。你怕什麼,看你白長半截塔似的大個子,其實是個膽小鬼。我叫你幹嘛你就幹嘛,最好少囉嗦。」金花沉著臉說。孫三只好坐上馬車。
「這麼招搖好嗎?太惹眼了吧!」孫三猶疑地問。
金花便在孫家住了下來。
金花到大馬路的洋行裡買了幾匹外國緞料,從箱底翻出在歐洲置辦的白貂皮帽子和披風,找了兩個手藝精湛的裁縫,命他們按照她設計的式樣,給她和孫三各做幾套歐洲風格的中式衣服。半個月不到新裝完工,金花和孫三便對鏡穿著打扮。
金花冷眼瞟著孫三,心裡在想:跟這些人怎麼能住在一個屋簷下呢!從早到晚被鴉片鬼圍著,讓鴉片煙熏著,來了不到十天已經給偷掉兩樣首飾,繼續住下去還得了嗎?何況孫三說的也對,本來是幹這一行的嘛!「我倒也想出去,不過預備先搭別人的班子,看看情形再做道理。」她的打算是騎馬找馬,混不好的話便到北京找立山。
金花上身是窄腰高領小緞襖,下面一條蓬蓬鬆鬆的大裙,肩上一襲短及臀部的白貂披風,頭上一頂西伯利亞式的白貂小帽,帽統上別著一朵鮮紅的絲絨芍葯花。孫三是高加索式的半截大襖,緞面鑲狐皮寬邊,腰上一條寬皮帶,腳上是嶄亮的尖頭洋式皮靴,腦袋上一頂狐皮大帽子。
「依你說,誰家娶了標緻的兒媳婦,都該叫她賣去?」
「姨娘……」
金花沒料到洪家和陸潤庠會以這種手段對付她,感到丟盡面子名聲掃地,而營業更受到不利的影響,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全躲得沒了蹤影。「陸潤庠這幫大人老爺忒奇怪,放著那麼多國家大事他們不管,倒山搖地動地來對付我,把我當成死敵。」金花氣悶地說,一邊思索著對策。她決定親自去找上海道、總督和江蘇的巡撫趙舒翹,他們都是她的熟客人,在她身上花過大錢,對她的姿容儀態表示過激賞,口口聲聲地稱她為狀元夫人,讚她是女中英傑、風塵中的奇花異卉,並曾叫她有任何困難都要不見外地去找他們,「能給狀元夫人辦事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個說過這句話。另一個動過心思,想討她做妾。有過這樣的交情,她估計是可以去求他們幫忙,制止那些跟她做對的人繼續發檄文的。
「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我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的面子跟我何干?」金花對孫三說。孫三不懂何謂「生命屬於自己」,只知道玩得痛快。上海的每個熱鬧場合都有他們的足跡,戲院、賭場、雜耍場、番菜館,處處看得見這一男一女兩個金碧輝煌的人。金花本來的目的是要報復,不料這麼撒開來一玩,竟發現上海的娛樂場所是這等的新奇有趣,她和孫三常常是看了髦兒戲又去看鬥蟋蟀,再去番菜館吃消夜,盡興地尋歡作樂。幾年來的積蓄半年內揮霍掉一半。孫三對錢財的事從不放在心上,金花卻為此大起恐慌。「再玩下去可不得了,還是賺錢要緊。」她說。可是當她摩拳擦掌,預備拿出渾身解數振門戶賺大錢時,發現昔日的老客人上門的減少了。這還不算,由陸潤庠鼓動的江蘇士紳,居然聯名發佈檄文,指名道姓地說她傷風敗俗寡廉鮮恥,淫|賤污穢,有損世道人心,非得迫她停止賤業,離開上海灘不可。
陸潤庠前腳跨出門,孫三就一撩袍角,從楠木鑲翡翠的屏風後面半截黑塔似的閃出來。「什麼玩藝兒?狀元,呸!我他媽的才瞧不起。嘿嘿,他倒管起我們來了,依著我的性子,嘖,跟他拼了……」
「我的老天,打扮成這副德性,恐怕狗都要追著咬啦!」孫三對著鏡子欣賞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得意。
「哪兒都去,要玩遍上海灘。你看著吧!準有意思。」金花成竹在心,又是意氣飛揚春風滿面的。孫三不懂金花心裡的計劃,不過聽說要去痛快地玩,便知又可藉機會提出些要求。「要是到講排場的地方,我就得添幾件穿戴,舊的穿出去丟你的臉面。」
金花噗哧一笑。「跟誰呀?陸老爺不是給我做媒來了吧?」陸潤庠說起洪家,正觸到她的恨處和痛處。
「爹,娘,對這三媳婦中意吧?」孫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一臉得意中有撒嬌邀功的味道。
「請你別叫我姨娘,我早不是洪家的姨娘了。陸老爺沒看到燈籠上的大字嗎?現在我的花名叫曹夢蘭。」
「你別囉嗦好不好?吵得我心煩。」金花懊惱地打斷孫三的話,一手撐腮靠在太師椅裡,抹得紅紅白白的俊臉,繃得像一個灌滿怨氣,隨時會爆炸的氣球。
到達天津,等在碼頭上的幾個男女,笑嘻嘻地趕上來叫孫三和金花「三弟」,「弟妹」。金花見他們穿著不稱身的過時綢緞袍襖,形銷骨瘦一臉煙容,便有三分瞧不起,但他們的口氣和態度是那麼親切和善,一口一聲「弟妹」,叫得她彷彿立時脫胎換骨變成了正經人家出身的少奶奶。因而她能忍耐他們的庸俗猥瑣,也親親熱熱地叫哥哥嫂嫂。
「你起來吧!」公公的獨眼仍在盯著金花。「要混事業也應該在自己家門口,有照應。在天津,你要做什麼只管去做,是咱們的天下,凡事有我呢!」他人雖瘦,說話卻聲若洪鐘。
「你……」陸潤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怒視了金花半晌道:「好吧!給你敬酒你不吃,你可不要後悔。」他朝兩個聽差一揮手,便氣呼呼地邁著方步往外走。
「你先聽我說。姨娘,你是出過洋見過世面的人,總也懂得些道理的,你在上海沒天沒地地招搖也罷了,居然號稱狀元夫人,這算什麼呢?是故意開死人的玩笑?還是開我們這些考場出身的人的玩笑?狀元是皇上欽賜的科名,也好亂用的嗎?太過分了吧!」陸潤庠見金花對他的威嚴毫不理睬,舌劍唇槍地頂撞,知道動硬的未必有效果,便放軟了態度,對她以理相勸。
「瞧瞧,大嫂你說話好不清楚。弟妹,你別擔心,以前那個去年頭上故去了。你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三少奶奶。」二嫂瞪了大嫂一眼,討好地對金花擠著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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