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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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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金花到京,立山吩咐管事的派騾車到馬家堡車站迎接。依立山的意思,想安排金花住在府裡,金花卻覺得自己雖是妓|女,在這許多賀客和立山家人之前,也要保持顏面,便婉謝了。她先乘騾車到李鐵拐胡同的鴻升客店,更衣梳洗安頓妥,才珠搖翠顫地到立山府上。
金花和立山在六國飯店住了一宿,第二天睡到近午才起身,吃過西式早餐,便各自歸去,約好明天晚上在金花班擺席面,把碧柔叫來相識。
「有這個意思,可是不容易,打她主意的人太多,裡頭有載瀾之流的大腦袋。她那個管家媽也不是東西。」
「金花不必謙虛,我是爽快人,告訴你實在的:你別看我交遊廣辦法多,其實說穿了什麼也不是。一輩子沒進過考場,祖先留下的產業給散了一大半,自以為任俠行義,真格的是個浪子,登不得廟堂的。咱們一見如故,談得攏,換個帖就是好兄弟。」
「金花姐姐太過獎了。姐姐狀元夫人的大名早已使我如雷貫耳,見了面更覺得風韻不凡,果然是個經過大世面的美人。」碧柔挽著金花笑殷殷的。立山看得有趣,連連點頭讚許。「好啦!你們兩位大美人也不用再客氣,既是惺惺相惜,不如就拜個乾姊妹,以後遇事也好有個商量。」立山的話一落地,別人也跟著起哄,盧玉舫拍手笑道:「快拜快拜,二弟認了碧柔姑娘做妹妹,在下我也就成了碧柔姑娘天然的乾哥哥啦!立山老兄的這個主意好哇!」
立山說辦就辦,壽慶節目一完,就托人帶金花看房子。這人名叫盧玉舫,生得修長身材,劍眉朗目而丰神秀逸,是北京城裡有數的名公子、遊俠兒,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凡夫娼優,無人不識,又是無事辦不通的場面上的人物。他對金花的艷名早有所聞,如今見了面更覺得她談吐不俗,尤其欣賞她那副落落大方的爽朗勁兒。立山便起哄道:「你跟金花這樣子投緣,不如拜了把子吧!」
「碧柔妹妹,你瞧立山大人想得多周到,哪天得閒,咱們一塊兒去逛大柵欄,到首飾鋪瞧瞧吧!」金花湊趣地說,把場面支撐得熱熱鬧鬧。心裡卻是感觸深深,由碧柔的年輕她看清了歲月在自己身上輾過的痕跡,轉眼就是三十歲的人了,仍在風塵裡打滾,還有多少年景可混呢?年輕多麼好啊!想想在碧柔那個年紀,自己不也是嬌嫩得水做的一般?那時候華爾德把她當成玉女愛戀,今天誰會對她產生這樣的感情呢?看著碧柔那張帶點稚氣的俊臉,金花竟然有些像遺失了什麼似的悵惘。
到了內廳,金花見一個慈眉善目身穿藏青色團花緞袍的老太太,盤腿坐在暖炕上,就知是立山的母親。「給老太太賀壽啦!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金花唸叨了一長串吉祥話,雙膝往軟墊上一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立山話說到一半,便被馬車伕敲簾子的聲音打斷:「大人,回府嗎?還是先送賽二爺?」立山思索了一下道:「都不用。去六國飯店吧!」
「我知道你願意的。你願意,對不對?」立山重重地親了金花一下,把她摟在懷裡不放。
金花在一旁幫著斟酒佈菜,偶爾低聲說兩句俏皮話,心裡卻在想:「瞧這位端王爺吧!除了命好,真也沒別的話好說。他福晉是太后老佛爺的親侄女,還有風聲說他兒子溥俊要被立為大阿哥。誰敢不奉承他?唉!人哪,就是個命!」
「他還想干涉你?也是你不好,為什麼把他弄到北京來?你來北京就該跟他一刀兩斷。」
離開六七年了,北京一點也沒有變,天空還是那m.hetubook.com.com麼明爽剔透,藍汪汪的。城門牌樓也還是那麼多,沒添一個沒少一個,也看不出新舊。穿綢著緞的王公大人乘著華車駟馬呼嘯而過,乞丐們蜷縮在高牆下,向行人伸出他們枯瘦骯髒的手。一切沒變,只是她變了。
「你們也用不著瞎擔心,孫猴子功夫再高強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兒。太后老佛爺可是個明白人,凡事會有安排。嘿嘿!」他的長相跟他弟弟恰相反,紅通通的豬肝臉,臀大腰粗,要不是靠那身王爺穿戴,人人會以為他是個屠夫。
「她當然比我年輕標緻多了,是不是?」
金花半天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道:「你要是自己不說呢,我也不好多嘴,說了好像我吃醋似的。你跟碧柔姑娘那麼親近,犯了瀾公爺的大忌。聽說瀾公爺在碧柔姑娘的身上已經花了上萬兩的銀子,還有人說要討她回去做側福晉呢!半路殺出你這程咬金來,怎不叫他恨?」
「別去想。過去的事反正過去了。我給洪老爺披麻戴孝,扶著靈柩回籍,到頭來還不是這個下場。凡事別多想,過得痛快才算數。」金花注意地看看素芬,見他雖是三十多歲的人,仍是唇紅齒白的璧人一般,說話也還是細聲細氣的,便忍不住問:「現在,還有人找你麻煩嗎?什麼時候回京的?」
一次大宴又是吃到午夜,散席之後金花隨著立山的車一同離去。立山自我解嘲地嘆口氣道:「你聽到嗎?載瀾那個王八蛋故意找我的碴兒呢!我好不容易忍下這口氣。」
立山帶著金花去到前院,邊走邊道:「你還會畫兩筆,怎麼我不知道呢!」
「唉!去六國飯店比較妥當。孫三那傢伙不然又……」
「前頭好些客人要招呼,你去見見吧!」立山對金花說。
這時大廳裡可真熱鬧起來了,平日道貌岸然的王爺大人們樂得忘了身在何處,喝采的,怪叫的,說黃話的,猛喝酒的,腿亂顫屁股坐不穩的,醜模樣兒全現了形。
「嗐,你們這些大人老爺說話可真便當。」金花兩手勾住立山的脖頸,聲音懶洋洋的。「幹這行,能沒個撐門掌戶的人嗎?再說,我跟孫三也這麼多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還算是他們孫家的少奶奶呢!也許你會笑,可是像我們這種人,外面看著錦天繡地,其實過的還不是這見不得人的日子!」
「真也有這麼俊的人!你過來讓我看看。」老太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金花一會,點點頭,道:「瞧,生得眉眼多齊整,是個美人胎子,怪不得這些大人老爺讓你哄得團團轉。」
「我說句冒犯的話,咱們萬歲爺做的事我是越來越不懂了。怎麼把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幾個撤了職,第二天忽然把什麼譚嗣同、楊銳幾個白丁賞了四品卿的頭銜,充做軍機處章京?聽說這四個人和康有為梁啟超之流的新黨,隨便通報一聲就跟皇上關起門來商量事,軍機大臣連聽一聽的份兒都沒有。我倒想問:這是哪一朝的規矩呀?這樣下去還得了嗎?」說這話的是高齡七十九歲的理學大家、北京最出名的惡少刑部左侍郎徐承煜的父親、體仁閣大學士徐桐。
「回來兩年了。就唱戲,別的事不問。」素芬露出編貝似的小牙笑了。「我已經過了那個歲數。再說,有立山大人照顧,情況好得多。」
「有什麼不容易?這事包在我身上,我找人替你辦。反正不管怎麼說,你這次可是不許回天津了。」立山拍拍胸脯。
「想討她?」
「原來你知道得這麼詳細?呵呵!」
立山被金花說www•hetubook.com•com得有些難為情,乾笑了兩聲。
「原來如此!如果你早跟我說,我早就想法子玉成了。」金花頓了頓,輕輕拍兩下立山的手。「你應該知道咱們的交情,早就不是客人跟姑娘的關係了。我不知道立山大人對我怎麼想?我可是把立山大人當成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大恩人的。你這樣疼碧柔姑娘,我高興還來不及,巴不得成全你們,哪會拈酸呢?再說,幹我們這行的,輪得到吃醋嗎?那是夫人奶奶們的事。」
金花見幾位王爺貝勒對她如此迷戀,再想想孫家一大家人吃她喝她,把她當成搖錢樹,便淺笑道:「其實我倒願意來北京。不過搬個家也不容易……」
「太后老佛爺還會畫畫呀?在哪兒?我能看看嗎?」
大夥兒先還沒回味過來這句話,待回味過來便笑成一團,德曉峰道:「碧柔姑娘想認金花做乾姐姐,可沒想認盧老大做乾哥哥。盧老大白撿了這門乾親戚,非乾了他乾妹妹敬的三杯酒不可。」金花立刻笑得花搖柳顫的:「三杯太多了,一杯吧!」有人又道:「瞧瞧,多體貼!當乾哥哥的滋味多好!」
賽二爺一面找房子買傢俱準備掛牌,另一面便差人到蘇州去迎接老母親奉養,決心在京華重地試試她的魅力。
老太太的話把一旁陪著的立山夫人,和兩個姨奶奶都逗笑了。金花和她們一一見過禮,才拿出一個小小的畫軸,交到老太太手上。「老祖宗的大日子,我簡直想不出該孝敬點什麼。府上金山銀山,樣樣好東西都有,送什麼也不稀罕,所以我就就厚著臉皮獻醜啦!」
「你也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就去六國飯店?」金花撒嬌地往立山身上靠。
「你知道,我就不瞞你,我看你也不是拈酸吃醋的小心眼兒。金花,說了你也許不信,我對碧柔就是放不下……」
車道直得像天梯,長長遠遠地伸到無盡遠方。道旁的大槐樹已生出嫩綠色的新葉,隨風噴出陣陣初春的幽香。
「原來你還沒見過她?真想不到。怎麼形容呢?她跟你不一樣……」
「王爺的話有道理,老佛爺心裡有面明鏡,凡事不會沒安排。」幾個滿漢大臣笑嘻嘻地奉承。
「咦,你今天是怎麼啦?」立山一隻手蒙住金花的嘴。「居然議論起朝廷大事?」金花拂掉立山的手,噗哧一聲笑了。「我有什麼資格議論朝廷大事?我在想,皇上有心變新政,不過就是想學西洋朝廷那樣子,對咱們大清朝是有好沒壞的,大夥兒該給他幫忙,怎麼倒扯腿呢?那時候洪老爺叩見過幾次皇上,回來說皇上英明著呢!我想他要做的事總不會錯吧?」
金花在北京西城口袋底的班子仍叫金花班。金花班從開業那天起,王公大人們就在家裡坐不安穩,火燒屁股般成群結隊往這兒跑,打茶圍、擺花酒、結識新交、交涉事情、商談時政大計,彷彿不到金花班就辦不了,或就算辦得了也辦得不夠好似的。因此有人說笑話:「朝裡商討大事的地方是軍機處,朝外商量大事的地方是賽二爺的金花班。」
金花確是第一次見到碧柔,心想,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就有這樣大的名氣,迷得大人老爺們明爭暗鬥窩裡反,能耐真也算不小了,必有過人之處吧!她想著便把碧柔仔細地看了個夠。
「不是,比你年輕有之,她才十八歲。標緻嗎?她比不了。你像一朵玉堂富貴的大牡丹,她呀,就像一枝不沾煙火的白玉蘭。哎,這樣吧,明兒個我介紹她跟你認識。」
金花斟酒的當兒,十多對色迷迷的眼睛就像蒼蠅黏在血上死死地盯著她。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蛋溜到緞襖下微微隆起的胸,再溜到捧著酒壺的雪白的纖手上,立山為人最是圓滑知趣,對金花道:「我叫添張椅子,你就這兒坐了吧!」
「使勁?幫忙?說得容易。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碧柔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哪!」金花故意拿喬,提高聲音。
「看,你們這些官場的大老爺呀!」金花瞟了眼立山,振了振精神,跟他走進前面的大廳。
「喲!你還會畫畫兒哪!」老太太打開畫軸,跟立山夫人兩個姨奶奶一同欣賞那幅水墨蘭草。
台上正唱戲,是金秀山的《草橋關》。台前的幾十張八仙桌坐著滿滿的人,身穿同一式壽緞褲襖的僕傭們穿梭其間,忙著上酒席。金花一進門便引起了全廳的注意,正在聽戲的也不聽了,喝酒的也不喝了。都把眼光凝聚在她身上,「這不是狀元夫人賽金花嗎?」有人在嘁嘁喳喳。立山把金花帶到正面的一張桌子前,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看我把什麼人給找來啦!金花,來認識認識。這是莊親王,這是慶親王,這位是瑞王爺,這位是瀾公爺。你給敬杯酒吧!」
「擺出來?」立山笑著搖搖頭。「擺不過來呀!你到前頭看看就知道,沒地方擺啦!」立山再笑笑,放低了聲音。「王爺貝勒軍機大臣送的,沒地方擺也得擺。這裡堆著的,大半是各省督撫之流的外官送的。反正他們人不來,擺不擺他們也不知道。」
金花和立山一路說著講著,就談到了剛才徐桐和端王載漪批評皇上的話,金花道:「依我看,皇上有決心維新是好事情。我在外國那幾年,譬如說在德國,多少也見識到一點他們宮裡的情況。人家可跟咱們不一樣,像德國皇帝威廉第二多神氣呀!可是他也得凡事先替德國著想,後替他自己著想。而且他也得聽信大臣拿主意,並不因為他是皇帝就天生萬事通,要幹嘛就幹嘛。威廉第二倒也有個母后,她可是什麼也不管……」
徐桐蒼老的聲音,彷彿暮鼓晨鐘般驚醒了在座的王公大臣,有的搖頭有的嗟嘆,也有人面色凝重地沉思。立山聳聳肩膀道:「皇上這樣做必是有太后老佛爺的支持。這是他們母子間的事情,咱們做大臣的不必多管。」
金花聽盧玉舫說得誠懇,便不再推辭。立山吩咐下面擺上香案,金花和盧玉舫換過盟單,對著關帝像叩了三個頭。盧玉舫長幾歲算是大哥,金花是二弟,立山做東擺了兩桌席,從此金花多變的名字又加了個新的:賽二爺。
「不然,內情複雜得很,不是你能瞭解的。我也不能跟你多說。不過,我看不久就會有大麻煩出來……」
碧柔高挑身材,皮膚潔白淨亮,右邊唇角上一顆黃豆粒大的黑痣。她最傳神的地方是眼睛,黑眼珠漆黑,白眼珠泛藍,清得像深潭裡的水,泛著溫柔的光輝。她淡妝素抹,上身一件月白色鑲繡花邊的短襖,下面是同色質的長裙,一個圓圓的小抓髻梳在腦後,真是個冰雪為膚玉為骨的人。金花笑著讚嘆道:「怪不得大人老爺們迷成這個樣子,連我看了也要動心!要不是親眼看到,誰能相信風塵裡會有這樣的人才?憑著碧柔妹妹這副神采,怕李香君、董小宛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立山大人對我們梨園行,只要是個角兒,全照顧,出手又慷慨大方,真了不起。」金花聽素芬極口讚美立山,不由得想起洪文卿跟她說的,素芬念念不忘他的老相好方仁啟的事:「你還記得方老爺嗎?」「哪會不記得,我在南方的時候,還去常熟拜望過他呢!」「哦?」金花越發感到有趣,素芬卻告過罪匆匆走了。和_圖_書譚叫天的《打魚殺家》已經下場,最後一齣是《賈志誠》。所謂的《賈志誠》其實就是《大嫖院》,內容無非是妓院裡的打情罵俏調侃逗笑,不需真正功夫,跟前面幾齣戲大不相同。立山別出心裁,把北京城裡的紅相公一網召來,要他們扮演窯姐兒。那些相公個個生得婀娜多姿,抹上胭脂花粉穿上女人衣裝,簡直艷麗得使人喘不過氣,比女人還像女人,做著讓男人想入非非的媚態。
立山見到金花,笑得眉飛色舞,直說不敢當。金花道:「立山大人不敢當誰敢當呢?別說客氣話啦!帶我去見見老祖宗和夫人吧!」
金花進京,是為了給立山的母親拜壽,同時為立山陞官道賀。立山新近升任戶部尚書,又逢老太太七十整壽,有意大肆慶祝,前後數座大廳,全部描金油漆粉刷過,除了府裡的廚師外,東來順、全聚德、沙鍋居幾個老字號的名廚也都給找來了。從正日的前六七天就開始唱堂會、擺壽席,王爺貝子、各門各部的滿漢大臣、尚書、侍郎、堂官、新舊屬員,每日輪流宴請,吃喝聽戲,天天鬧到午夜。
「這麼看,倒是我這個大男子漢小心眼了。金花,你就真給使使勁幫幫忙吧!」
最近談得最多的話題是,皇上在六月十一日下「明定國是」詔,宣佈維新變法後的一些情況。這天莊親王載勛在府裡大宴賓客,由立山叫條子把金花召了去。酒過三巡,王公大人們不禁飄飄然有了些醉意,嘴管不了舌頭,議論起朝政來。
金花本心性靈敏,見過世面,連像俾斯麥那樣頂尖兒的政治人物也交談過,現在常聽這些貴客們談古論今,不知不覺中又增加了見聞和知識,某人正派某人卑劣她能看得清楚,吃這行飯多年,她雖生來心直口快,卻也練得世故圓熟,當大人老爺談論事情的時候,該開口該沉默總做得恰到好處。
「立山大人專挑笑話說,我哪兒配跟盧大爺拜把子,別折損我吧!」金花欲笑還休,腮上圓圓的小酒窩蕩蕩漾漾。
「別說了。獻醜!」
亮晃晃的大騾車,爺兒們騎的大駿馬,堵得胡同是一片亂糟糟,成了堆貨棧。有的王爺不願去跟著擠,便召金花到王府裡應酬陪客。賽金花的赫赫艷名像正午的大太陽,照得北京城熱烘烘的。
凹凸不平的路面顛簸得車身搖籃般動盪,繡錦車簾是掀開著的。金花盤腿坐在厚實的棉褥子上,穩固得比得一尊泥人,只那兩隻眼睛東觀觀西望望地烏溜溜轉。
「掛在前頭壽堂裡,你一會就能看到。」他們正走過一排房子,立山打開一扇門,向金花招招手:「來,我讓你看點東西。」金花依在門口探探頭,只見偌大的一間屋子,堆滿了壽屏、壽軸、壽幛、壽對、金玉和珊瑚瑪瑙的擺飾,看得她眼花繚亂,連連讚嘆。「這不都是賀禮嗎?怎麼不擺出來?」
「立山大人是公認的風流教主,終日流連在花叢間還怕時間不夠,哪有閒心管朝廷裡的事。依我說,皇上受奸人的包圍,眼看大清江山就要不保。身為皇族親王的不單不能不說話,吃俸祿的朝廷大臣也不能不管。」說話的人聲音高亢,擺出一臉凜然的正氣,是端王載漪的親弟弟載瀾。他瘦小個兒,光光的一張酷似太監的面孔上,浮著不懷好意的嘲弄的笑容。立山知道載瀾故意找他麻煩,出他的醜,但礙於他是王爺親弟,封號輔國公,勢大力強,犯不上得罪,便不再開口。這時端王載漪冷笑了兩聲道:
「你的班子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你來京?」莊親王問。金花把原委說了一些,莊親王道:「你這樣的名望、人才,怎麼躲在天津hetubook.com.com呢?你要是在北京,我們也多個去處。」正好這時立山到別桌招呼回來,端王爺一個指頭指著他道:「立山大人,這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不把狀元夫人接到北京來,把她藏在天津呢?」立山笑道:「這可賴不著我,我早就叫她來京的,她偏撇不開天津那碼頭。金花,聽到沒有?王爺都開金口了,說不許你回天津,我看你就留在這兒吧!」
於是金花和碧柔就在眾人的起哄中結了金蘭。金花送碧柔一枚鑲紅寶石戒指,碧柔解下頸上的翡翠墜金鍊子贈給乾姐。這場戲演得有聲有色,在場的老爺們個個心滿意足,尤其是立山,他是信得過金花的,她做了碧柔的乾姐姐,那碧柔還有不向著自己的嗎?載瀾是王族又怎樣?徐承煜給巴結拉皮條又怎樣?不過白費力罷了。立山心裡得意,朝金花和碧柔道:「你們結乾姐妹是我拉攏的,我總得表示點什麼!哪天去挑樣好首飾,叫帳單送到我府裡來。」
如今可不同了,老爺死了,女兒被搶走了,自己重落風塵,燈紅酒綠生張熟魏送往迎來,過的就是這種日子,用不著裝賢德貞烈,坐車也用不著放簾子,賣笑的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睜著眼睛看她想看的,大宅院裡的夫人奶奶偏就不能,她們只能躲在後院的天井裡看天看地,跟妯娌鬥小心眼,跟姨太太爭寵,受男人的冷落和閒氣。而她,賽金花,今天是不必受這些的,她受男人玩弄,她也玩弄男人,用身體和甜言蜜語去騙取他們的財勢,哄得他們像一群入了迷魂陣的呆子,爭著孝敬她取悅她。今天的金花可不是靠人吃飯,逆來順受的小可憐兒了,她養了一群人,這些人要看她的臉色吃飯,要聽她的支使,她叫他們往東他們便不敢往西……想到這兒金花傲然地牽牽嘴角笑了,感到一種說不明的解恨似的快意。
「獻什麼醜?連太后老佛爺也親筆畫了幅畫送我們老太太呢!畫了三隻大壽桃!」
「行,我看畫得挺好。」老太太笑瞇瞇的,彷彿很欣賞。
「我倒不知道你跟立山大人這麼近。」
「老太太可別見笑啊!我本來畫得也不好,幾年荒廢下來更不成樣子。一番孝心罷了。」
《草橋關》唱完,鑼鼓點子急風密雨之中,楊小樓的《長坂坡》上場,接著是《能仁寺》。金花覺得那個唱旦角的很眼熟,看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素芬。那年素芬被徐承煜一幫人逼得在京裡待不下去,到外埠去跑碼頭,為他的事把洪老爺也牽連在內,遭到小人報復。事隔七八年,他又明目張膽地在北京唱戲了,想必是一切難題都解開了吧?金花想著不免感慨,而素芬也認出了她,用眼神跟她打個招呼,下了場子不一會,就過來了。素芬先給王爺大人一一請安,謝過他們的賞封兒,再告過罪討了張凳子在金花旁邊坐下。「洪老爺過世的時候我正在南方,也沒能祭奠他老人家。這事我想起來心裡就彆扭。」素芬說。
金花含笑著向幾個男人一一請安,拿起酒壺道:「不敢打擾王爺們聽戲,先給敬杯酒,待會再陪您說話兒。」
「比這還詳細呢!你跟碧柔姑娘到六國飯店過夜,出來跟瀾公爺碰個正著。我也知道。」金花說著嘻嘻地笑。
在洪府做姨奶奶的日子不好過,但好歹算是有個自己的窩。洪老爺疼她愛她護著她,女兒德宮是她的心上肉、命|根|子,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合乎官家內眷的身份,坐車簾子要放下來,看街看人看景只能從縫隙朝外望。
金花關照廚房做了一桌精緻的蘇州菜,立山請了幾個老朋友,德曉峰、盧玉舫、端方、江標、聯元等六七個人,加上碧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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