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十六

二十六

慈禧太后原本寵信榮祿,經過「戊戌政變」,更認為他是第一忠臣,特命他為軍機大臣兼管北洋各軍。裕祿為直隸總督,許應騤為閩浙總督,袁世凱因為告密有功,升為山東巡撫。對忠於太后的守舊大臣來說,是雨過天晴,大獲全勝了,叛逆反賊差點一網打盡。
「二萬兩?你當家媽那老鴇子的胃口可真高!你既是跟他好,幹嘛不把私房錢拿出來,跟了他去?」
她們先到花市買了幾盆花,又抄近路到大柵欄,各選了一樣名貴首飾,剪了幾段衣料,再叫車子沿順治門大街往前走。到了菜市口附近,車子忽然被前面的人潮擋住。金花朝外面望望,只見萬頭攢動,一片低沉的嗟嘆議論聲,便不解地問車伕:「什麼事呀?這麼多人看熱鬧?」
「瀾公爺看中哪個姑娘我立刻叫她來。碧柔嘛,她下牌了,不見客。公爺也許不知道,碧柔是我妹妹。我當姐姐的願意養活她,不讓她吃這碗苦飯啦!」金花笑得甜蜜蜜的。
「難道把她讓給載瀾她一輩子就好了?」
「虧你好意思說。」金花用一個指頭在立山的臉上摸來摸去。「你想我的時候就到天津去找我。」
金花正捧了一杯茶在喝,驚得差點把杯子掉在地上。「什麼人?」她有點不信地望著碧柔。
「你當然最牢,我還不知道嗎?」立山噗哧一聲笑了。
「事情鬧得那麼大,老太后心情不好,誰敢出來尋樂。」
「碧柔,立山大人和瀾公爺為你都快動刀了。兩個都想討你,可不知道你中意哪個?」金花調侃地抿嘴笑。沒料到碧柔把雪白的脖子一揚,傲氣地道:「我誰也不中意。」
「好,我就說:立山大人,如果我是你,我就放生。」
「我……」金花茫然,半天答不出。「我也說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總之,碧柔的事我不能不管……」
「是,買過來,從我這裡把她打發走。」金花胸有成竹的。「因為她當家媽沒那膽子,也不會甘心便宜那個姓唐的年輕人。」
「行啦,行啦!別灌我米湯啦!你有什麼主意,就說吧。」
「六國飯店吧!」立山說著便吩咐套車。
「依我看也沒什麼可鬥的了,皇上妃子都進了牢,維新派的大臣殺的殺散的散,天下不又回到太后的手裡!」
「誰也不中意?你不知道立山家財有多少嗎?雖說歲數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立山吞吞吐吐的。
「我看到砍頭,哎呀,嚇死了。其實他們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必大開殺戒?過火。」
「一點不錯,就是對你的,我今天來主要就是告訴你這件事。我看你得準備準備,避一避。」
碧柔終於在金花和車伕的擺弄下甦醒了,醒了就不住地低泣:「我怕,我怕,我好怕啊……」
「目前我在北京還有些事要做。待事情了結,打算回南。我想把碧柔帶走,困難的是……」
「是啊!問題是他一心要維新,誰擋路他就趕誰,別說翁老夫子,連太后老佛爺他也敢下手呢!裡頭的人跟我描述,說是那天皇上聽到老太后往紫禁城方向來,前面有榮祿的大兵開道,立刻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派親信去通知康有為梁啟超,叫他們火速離開北京。他自己倒很鎮靜,只是口口聲聲地咒罵袁世凱,說袁壞他大事,將來非教訓他不可。待太后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進了宮,他也唯有硬著頭皮迎出來。啊,他們形容太后……」
「哦?真有這種新派人?」金花砰的一聲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既是有這樣大的決心,為什麼只說不做呢?」
「真晦氣!」金花轉著滾亮的黑眼珠想了想,輕蔑地笑笑。「他們以為這就把我難住了嗎?嘿嘿,我回天津去。在天津大不了是孫家那幾桿大煙槍跟我要錢,給不給還得看我高興。在租界裡開班子,賣的是我自己,誰也管不著。那些王公大人見了洋人就像耗子見了貓,響屁也不敢放半個,人家不買他們的帳。」
「談什麼報答!好好地做人家過日子吧!人都是個命,你命好……」金花摟緊碧柔,也淚眼模糊。
碧柔是她鴇母的搖錢樹,哪裡捨得讓給金花?但經不住金花一番遊說,尤其那句「你搪得過瀾公爺嗎?搪不過,是吧?可碧柔跟我說過,要是你硬把她賣給瀾公爺,她就自盡。那時候你可就人財兩空。」說得恰在刀刃上。碧柔的當家媽終於鬆了手,價錢殺殺講講,一萬二千兩銀子成交,金花本人負擔六千兩,立山幫助另一半,從此碧柔就住到金花班來了。載瀾聽說碧柔轉到金花名下,便轉移陣地到金花班來尋芳擺酒,指明要碧柔陪伴。
一隊七零八落無精打采的兵士m•hetubook.com•com,押著六輛囚車走近了。為首的一輛裡坐個三十來歲的白面書生,他一路上高聲談論,面含微笑,似乎一點也不懼怕。群眾中有人說:「他就是譚嗣同,別吵啊!聽他說些什麼?」大家果然漸漸安靜下來。囚車正從金花的面前經過,只聽那譚嗣同道:「翻遍中國外國歷史,黑暗的時代裡沒有不發生政變的,政變沒有不流血的,我很驕傲這次流血由我開始,朋友們,不要難過……」車子過去了,譚嗣同還在慷慨激昂地說著。金花心中熱血沸騰地嘶喊:「天哪!這幾個鐵錚錚的漢子真要被砍頭嗎?老天,你好不慈悲!」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難得的是做正,不是做小。」
「是的,別說二萬兩,就是二百兩我拿出來也難。」唐光賢說著不在乎地笑笑。「買賣人口根本就是封建行為,依我說管他什麼贖身銀的,跟我走就得了,碧柔不肯,她怕。」
「哈哈,『聽說有朝廷大臣』?他瀾公爺和徐三大人是不是朝廷大臣?我還想問問:當朝大臣有幾個沒來過我這兒的?王爺貝勒們把我召到府裡算不算?虧他有臉講,呸!」金花鄙夷地啐了一聲,又激動得兩頰紅撲撲的,像抹了胭脂。
「姐姐說笑話了。我哪有什麼私房錢呢?我的私房錢全叫我舅舅拿去做了賭本。自從我十五歲那年舅舅把我賣到窯子裡,就沒有一個月不來要錢。幾樣值錢的首飾全在我當家媽手裡。」碧柔說著眼圈又紅了。「想我爹是個教書先生,我娘把我當命|根|子,他們在地下要知道我這樣,眼睛也要哭瞎。」
「瀾公爺和徐大人別見怪,空了來坐坐。」金花又裝得沒事人兒似的。送走二人。金花立刻到後院碧柔的房裡。碧柔斜倚在枕頭上,捏了塊大絲巾在抹眼淚。「瀾公爺和徐三大人的話我都聽到了。怎麼辦啊!我給姐姐找了這麼大麻煩,我對不起姐姐。」
「沒道理的事多著呢!你是出過洋交過洋朋友的,不過說老實話,洋鬼子也不好。那些洋教會嘴上說的是大慈大悲憐貧扶弱,實際上擺出洋大人的架勢欺壓咱們中國人,山東一帶的農民被整得受不了,先是練拳自衛,後來變成殺人放火,朝廷天天收到奏摺,大臣們吵吵叫叫,我看事情要鬧大。金花,咱們的好日子八成已經過去了吧?」
直到斬刑完畢,六個人頭一溜排開掛在大街盡頭,立在煤灰堆上的一個丈許寬、三尺多高、荊條編成的矮籬上,群眾才在靜默中漸漸散去。
「也不全是為碧柔,大丈夫不可受人欺。」
「我知道,可是我真害怕……」碧柔仍含淚喃喃。
「不是送到立山大人的府上去了吧?」徐承煜仍在冷笑。
「聽說了。載瀾不照照鏡子,碧柔哪隻眼看得上他?哼,他也別得意,我饒不了他。」立山見金花抿嘴含笑不語,只直眼看著他,便問:「咦,你這樣相我做什麼?」
婚禮後新婚夫婦來不及進洞房就匆匆上路。借了立山的騾車,盧玉舫安排了兩個會武功的朋友,騎馬跟隨保護,把兩個人送到天津,看他們上了去上海的英國輪船才算任務完畢。
「皇上跟他老師那麼親,怎麼會狠心趕掉他呢?我聽洪老爺說,皇上小時候愛坐在翁老夫子的腿上唸書,常常唸睏了就睡在老師懷裡,老師還得抱他上床。」
「紫禁城被包圍!」金花吃驚地輕呼一聲。這些日子,立山、端方幾個朝廷高官不斷議論有關皇上改新政,太后反對,守舊大臣和王族親屬趁機挑撥,造成母子失和等等情形,她聽得不少,能夠想像得出發生了什麼事。這使她不免義憤難平,而且為皇上擔了份心思。
「你可別把這些秀才看得太簡單。就說那個叫譚嗣同的湖南人,他家鄉很有一些死黨,最積極的一個叫唐才常一個叫沈藎,姓唐的抓住殺了,姓沈的逃亡到日本。唉!也確是過火,也沒審,太后御筆一批六個人的腦袋就掉地。說起來這金鑾殿上的母子兩個也確實都夠硬。」
「瞧立山大人說得多傷心,這可真不像你。」金花想逗他笑。
行刑開始了,第一個就是譚嗣同。他體格頎長,穿了一襲玄青色的外褂,頭戴烏絨暖帽,兩手被反捆在背後。幾個兵勇在前後左右擁著,彷彿怕他拔腳逃跑。譚嗣同毫無惶恐之色,昂首闊步面含笑容地走到刑台上。執刑的官員驗明正身,命兵士摘去他的帽子,等在一旁的一臉殺氣的劊子手,已經舉起了亮晃晃的大刀,準備動手了。
金花毫不理會,只吩咐套車,要帶碧柔出去。碧柔也被金花一連串的措施弄呆了,怯怯地問:「我們去哪裡呀!」金花並和_圖_書不答話,直到在車上坐定,才悠悠地道:「傻姑娘,你就要做新娘子了,新郎還不知道呢!總得找你那唐相公把事情說清楚啊!」
「維新派?是譚嗣同、劉光第他們嗎?」金花吃驚地問。
「你是說,你們已經不見面了嗎?」
「面是見的。很少。總在外面。」
「半年前,他跟一群朋友來打茶圍,我……我們一見就好了。趁著我當家媽沒發現,我就叫他少來。他現在已經很少來了。」碧柔娓娓地說,臉蛋紅得像塗了胭脂一般。
徐承煜一向是載瀾尋花問柳的總參謀,這次又自告奮勇去做調查,查得的結果是:金花和立山聯起手來開載瀾的玩笑,出他的醜。碧柔出嫁是假,出了北京城是真,而且是立山派車把碧柔送走藏匿起來,目的是不讓載瀾「吃天鵝肉」。載瀾聽了氣得吹鬍子瞪眼,惡狠狠地道:
送走碧柔,卻引來了更大的煩惱。載瀾和徐承煜又來糾纏了兩次,還是聲言不見碧柔決不甘休。金花覺得碧柔已經離開了他們的掌心,索性明人不說暗話,告訴他們:「碧柔正式地出嫁做人家去了。請兩位大人別再提她的名字吧!」
碧柔走後,金花連著幾天若有所失,有時覺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有時又有點像似羨慕又像似忌妒的矛盾。孫三幾次埋怨:「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吧?別是真有癲病吧!」立山和盧玉舫也說過:「你真是個奇女子,讓人猜不透你心裡想些什麼。」有時她自己也會迷惘地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為什麼?……」
「你也犯不上生氣。這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要攻擊一個人總得找個題目,我不理他就是了,也許這陣雷過去天又晴了。金花,但願我們後會有期。」
「是嘍!你是真愛碧柔的,是吧?」
「我在想:當朝一品的立山大人是真的還是假的?為一個青樓姑娘真要跟步兵統領瀾公爺翻臉嗎?」
「碧柔是你妹妹?下牌啦?」載瀾將信將疑,拉長臉像一匹要發怒的馬。陪他來的徐承煜冷笑著說,「狀元夫人的花樣最多,我們倒真不知道碧柔是你妹妹。我看並不是碧柔下了牌,恐怕是你賽二爺給立山大人拉縴,故意佈的疑陣吧?」跟著徐承煜的話,載瀾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牙道:「碧柔她下了牌也好,沒下牌也好,我叫她她就得乖乖地伺候,大不了是個窯姐兒,裝什麼蒜?叫她出來。」
「哎喲!不來了,立山大人好壞。」金花說著就去推立山,立山把她摟在懷裡連連親吻:「乖迷人精,說真格的,你離開了我怕要害相思病。」
「正是他們……」那人一句話沒完,只聽碧柔叫道:「哎喲!快回去吧!我不敢看!」金花倒還鎮靜,卻也說不想看這種熱鬧。車伕折騰了好一會,那匹大青騾子竟一步也動彈不得,前後左右擠的全是人。金花苦笑著道:「你別再費勁,反正誰也動不得,這熱鬧不看也不成了。」
「不是只說不做,是做不了。一是他行蹤不定,還沒法子安置我,二是我的贖身銀子要二萬兩,他也拿不出。」
「到鄉下?不可能!我不信。」載瀾橫眉怒目的。
金花和碧柔原約好在九月二十一日那天,一同去挑首飾,想不到人還沒出大門就給擋了駕。
過不幾天,口袋底一帶的樂戶曲班妓館就傳開了,說是衙門就要有正式禁令下來,城裡不准有操賤業的,違者一律問罪監禁。金花一聽就明白是事情發作了。碰巧那天立山來閒坐,她不屑地道:「大清帝國的王公大臣也怪,放著那麼多的國家大事他們不管,可大動干戈地專跟我們這種賤民過不去。我看提督衙門的這陣大雷就是對我轟的。」
「你只看看我這例子吧。當初洪老爺也是這麼疼我的。可惜人敵不了歲月,兩人差了三十多歲,他不能護我那天,我就掉進了火坑,一輩子翻不得身。」
「你說,我不會生氣。」
「一般的大人老爺就曉得玩姑娘,哪會把姑娘當人看待!只有你立山大人是菩薩一般的心,有情有義……」
「我不是那個意思。瀾公爺是見一個愛一個,碧柔又特別討厭他。我是說……」金花猶疑地打住。
「原來你對碧柔並沒什麼?那又何苦跟瀾公爺鬧成這個樣子?把碧柔讓給他算了。」
「立山大人,你真愛一個人,你是希望她好呢,還是壞?你當然希望她好,是不是?我告訴你,假如你真把碧柔討回去做五姨奶奶,可就害了她。」
「啊——」半天沒出大氣的碧柔,木樁般倒在金花懷裡。
「唉——」金花煩惱地沉吟片刻,把一塊酥糖餵到立山嘴裡。「你知道嗎?瀾公爺纏碧柔纏得更緊了,碧柔和她當家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撐不住啦!」
「真的?」金花失望已極。她想起那時候洪老爺上朝歸來總對她說皇上是個愛國愛民的好皇上。用新人行新政有什麼罪過呢?為什麼連他的母后也容不得?這樣的國家還有希望嗎?怪不得洋人都瞧不起,都來欺侮呢!「唉!但願老天保佑!」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盡然。有的事他聽,有的事就說什麼也不聽。要是他能順著太后,跟皇后處好關係,母子倆也不至像現在這樣勢同水火,就算有什麼齟齬,皇后仗著一邊是親姑姑,一邊是丈夫,在中間也好給轉圜調和。他可好,心裡眼裡就一個珍主兒,對皇后冷若冰霜,激得姑侄兩個聯成一氣吃酸醋,關係越變越糟。就拿這次維新變法的事來說,皇上硬得賽過石頭,誰說什麼也不成,一個勁地往前衝著要維新,他老師翁同龢勸他放慢腳步,沒想到學生一變臉把老師趕了,叫他告老還鄉。其實他真欠考慮,要是翁老夫子一直在他身邊,也許不會走到這步田地。」
「哦?」立山彷彿淋了一頭冷水,笑容頓失。
「是啊!眼前就是這個局面,太后旁邊那群守舊大臣最可惡,總在煽風點火,現在正吵著要廢立呢!叫得頂響的就是載漪載瀾兄弟。」
「你這主意可真怪,要算今古奇觀了,呵呵——」
「你不怕他難道我怕他?不過——」
「你就算有那膽子,你就甘心?你究竟為什麼?」
說話之間,嘈雜的人聲驟然靜謐下來,轟隆隆的車輪聲由遠而近,像天上掉下的悶雷似的重濁地敲著人們的心扉和耳鼓,聽著那麼悲傷淒慘。
金花跟立山商量定:先由她去跟碧柔的當家媽商量,講價錢,立山在一邊施壓力,非成交不可。賣身銀子不管多少,由金花和立山各出一半。「碧柔到了我的門裡,瀾公爺就別想霸佔了。我不怕他。」
「廢立?堂堂的皇上怎麼可以廢立?莫不是端王爺和瀾公爺有私心?」金花白|嫩的臉上泛起一層激動的紅暈,兩條眉毛高高挑起,正在給立山剝蘇州酥糖的手也停了。
「雷霆自然是發了,不然會人頭落地?他們說從來沒見過太后這副神氣,說她怒沖沖地進了門,太陽穴上的青筋亂蹦,兩隻眼睛像兩道霹靂光,又威又亮又冷,直凜凜地盯著皇上不說話。皇上見太后不開口,只好明知故問:『皇爸爸怎麼不在園子裡享清靜,突然進宮啦?』那老太后聽了,差點直啐到他臉上,咬牙切齒地罵:『我應該在園子裡等你派大兵來殺才對,是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瞎了眼才會挑上你!』她把皇上罵了個狗血淋頭,旁邊的人都嚇壞了,有個小太監嚇出了驚風症。不過也有那大膽的,譬如說珍主兒。」立山說得口渴,金花連忙倒了一杯新沏的雨前龍井茶遞到他手上,一邊道:「聽說珍主兒知書識字,人也生得齊全,嘴又會說。」
譚嗣同等六人死後,慈禧太后又把給皇上謀策獻略的張蔭桓發配新疆,原已告老還鄉的翁同龢老夫子革去原銜,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另外徐致靖、陳寶箴、李端棻等監禁的監禁、充軍的充軍。在野方面則大肆搜捕革命黨,風聲鶴戾草木皆兵,喧騰了好一陣子,鬧得驚天動地的「戊戌變法」終算平息。
「他父親早故,母親前兩年也故去了,只還有幾房叔叔。他們對他母子一向很欺侮,所以他的事也不必他們同意。」
經過幾天的商量籌備,碧柔居然穿上了紅裙紅襖,坐上八抬大轎正式出閣,禮堂設在城外立山家的一幢空房裡,證婚人是立山和盧玉舫,男方家長是唐光賢的表兄——一個日本留學生,女方家長便是金花。
「他娶過親,太太過門一年就死了。他是反對納妾的。他說要正式娶我。」碧柔的語氣是堅信不移的。
「誰不怕呢?你當別人把砍頭殺人就不當回事嗎?碧柔,我告訴你,吃咱們這行飯的,不能這麼弱不禁風。」
「牆倒眾人推,明擺著是欺侮人。好沒道理!」
「湊不出那筆贖身銀子?對吧?」金花接上話。
「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金花拍拍碧柔的頭,思索了一會子。「這裡你不能長住了。這樣吧!我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成全你們到底,盡早嫁了你。」她說著就派人去請立山和盧玉舫明天來商量事。孫三在一旁冷眼相看,氣得直跺腳。「你別是瘋了吧?你在做什麼呀?像碧柔這樣的姑娘到哪兒去找?你居然要放她走?」
說話間酒菜已端上,炸豬排、烤洋山芋、羅宋湯和拌生菜。碧柔和唐光賢都是第一次吃西餐,兩人皆不會用刀叉,切得豬排在盤子裡打滑,更增加了他們的新奇感,和-圖-書嘻嘻地直笑。看他們那種純情的樣子,金花不禁憶起華爾德和她共處的時光,雖是那麼短促,卻足以令她懷念一輩子,她明白得很,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人那麼愛她了。對碧柔和唐光賢她從心底羨慕。她決心幫助他們。
金花先把碧柔送回,分手時碧柔道:「金花姐姐,找個時候咱們聊聊,我有話要跟你說。」金花道:「真巧,我也有話要跟你說呢?」過了幾天,碧柔來找金花,見面就道:「姐姐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你先說了我再說。」
「瞧你把這些王公大人糟蹋的?」金花佯怒地搖搖頭。
叛逆既平,北京官場裡的王公大人,恢復了他們多彩多姿的享樂生活,口袋底一帶的妓院生意興隆,金花班的門口和以前一樣車水馬龍,堵得連過路也難。立山和盧玉舫是第一批光臨的,金花見了立山就打趣:「立山大人把我們忘了,兩三個月都不照面。」
「碧柔,你醒醒……」金花原已一腔難忍的悲憤,見碧柔頹然暈倒,愈發激起滿心翻江倒海的亂潮。「碧柔,你醒醒啊!」她用力搖晃著碧柔,輕輕拍她的臉頰。
「我就承認了吧!怎麼樣?你能幫助成全?」
「他媽的,不過是個賤婊子,什麼天鵝肉!立山這個東西別以為他官大位尊,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總有方法對付他。賽金花不過是個窯姐兒,仗著她認識的貴人多,居然敢跟我做對,好吧!她等著瞧吧!」
「別『不過』了,立山大人,好心有好報,你會生生世世大富大貴,老有美人愛你……」金花伏在立山肩上,柔白纖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的小鬍子,弄得立山癢癢的忍不住笑。「你這張小油嘴真能說,我的美人叫你給弄走了,你這個美人又不肯進我的門,哪還有美人愛我?」
「外面謠言多得是,說太后要把皇上下監。」孫三又說。
「把碧柔買過來。」
「別瞎吹了,點菜吧!」金花大模大樣地坐定,點過菜,才仔細打量唐光賢。他確屬文弱書生一型,個頭不大,面孔白皙,令人不得不另眼看待的是那一臉神采。金花開門見山道:「我這種人,本來是沒資格跟唐先生攀交情的,不過碧柔是我的小妹妹,她要寄託終身的人我總得見見,給拿拿主意。唐先生,你是怎麼個計劃?」
「怎麼又不說了?怕我走漏嗎?你放心,我的嘴最牢,消息到我這兒準不會出去。」
「哦?有這種事?」載瀾感到受了愚弄和欺騙,氣呼呼的。
看熱鬧的人屏住呼吸,擁擠的廣場上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午前的太陽柔和地照著大地,劊子手握著的大刀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寒光。這時金花聽到譚嗣同大聲叫道:「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他接著面向群眾微微一彎腰,笑道:「朋友們,再見了!國事也要靠你們。」說完跪下身去,把頭伏在斬台上。監刑的官員又叨咕了幾句話,劊子手便高高地舉起大刀,一聲鼓響,大刀霍地剁了下去。眾人尖銳地驚呼了一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已經落地。
「出嫁了?嫁給誰?」載瀾和徐承煜異口同聲,滿面狐疑。
「一個年輕的唸書人,也是很新派的。我總擔心他,所以見那六個維新派被處死,我真嚇死了。」
「都夠硬?不是說皇上凡事都得聽太后的嗎?」
「你是拿我開心嗎?你明明知道……」立山帶笑地不說下去。
「你把她買過來?」
金花和碧柔到玫瑰番菜館的時候,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已經等在雅座裡。碧柔紅著臉向他會心地一笑。「這是唐光賢,這就是我姐姐,大名鼎鼎的狀元夫人賽二爺。」
「你們還想出去?免了吧!一街都是兵。聽說紫禁城都被包圍了。」孫三一手提著鳥籠,一手撩著袍角,氣急敗壞地從外面進來,黑裡透紅的大臉上現出慌張。
「姐姐肯給拿拿主意敢情好。」碧柔又有了笑意。
「碧柔是對的。那樣子走掉,她當家媽哪會罷休,告到公堂事情就鬧大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忍,別急,讓我來想想可有什麼辦法?困難的可不光是她當家媽那一關呢!」
「姐姐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立山大人不夠闊。全北京的人誰不知道立山家裡金山銀山?也不是挑他歲數大。瀾公爺更不要提,雖然歲數不大,人是真討厭。」
「姐姐可別以為我不知進退。生我的氣。」碧柔垂著頭思索了一會,紅著臉道:「老實說吧,我心裡有人。」
「太后大發雷霆。」金花聽得緊張,忍不住插嘴。
「瀾公爺手裡有的是兵,不妨派一隊來搜查搜查。不過徐大人是管刑部的,當然知道,班子裡的姑娘下了牌就算是良家婦女,不再陪客https://m.hetubook.com.com的……」金花費了好一番口舌才把載瀾和徐承煜打發走,載瀾臨出門時不懷好意地道:「爺們兒也不是白受氣的,等著瞧吧!」
事情終於明朗了。原來皇上因為太后阻撓施行新政,聽信康有為的建議,要藉重袁世凱的兵力包圍頤和園,迫使太后退位。誰知袁世凱竟到太后的第一親信、直隸總督榮祿跟前告密,出賣了皇上。如今皇上被囚禁於四面環水的瀛台,他所寵愛的珍妃被打入冷宮三所。康有為、梁啟超逃走了,譚嗣同、劉光第、林旭、楊銳、楊深秀和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被逮捕在監。一切維新的法令全部廢止。整個北京城處處在搜捕維新黨,連金花的班子也來人搜查過,弄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彷彿隨時會有大禍臨頭,平日常到班子裡尋歡作樂吃花酒的大人老爺,突然一下子全沒了影兒。姑娘們閒來無事,聚在一處繡鞋面,打骨牌,早起早睡,悶得好生無聊。這天金花一早起來就約了碧柔一同去逛街散心。
「既然他跟你這樣知心,必是要討你嘍!」
「哦?有這種事?」金花仍是半信半疑。「他家裡同意嗎?」
碧柔和唐光賢對立山和盧玉舫謝了又謝,對金花更是感激涕零,她攀伏在金花肩上哭得語不成聲:「我父母死得太早,撇得我好苦。姐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我是一生一世也報不完的。」
立山沉吟半晌不說話,金花以為是不贊成她回天津,沒想到立山道:「也好,你離開北京一段吧!最近朝廷內外的頭痛事太多,載漪的兒子已經正式立為大阿哥,廢立的事正在部署,一些沒良心的大臣正在對皇上落井投石,要廢他不算,還要侮辱他,有人提議說廢立之後給他個『昏德公』的封號。」
「殺維新派。六個維新派要砍頭。」一個站在車旁邊的路人,不待車伕開口便氣沖沖地搶著回答。
「糟就糟在她太會說,膽又大,跟太后也敢你來我往地頂撞。這次她又說話了,說皇上施新政是為了救大清江山,結果話沒說完就挨太后兩個耳光子,說皇上是被她這個狐狸精給勾引壞的,跟著就把她打進三所。她這叫禍從口出,要是收斂一點,也許還不至於下冷宮。總之,這母、子、媳三個人是碰到一塊兒啦!誰也不服誰。據說太后說過這麼一句話:『誰要是讓我不痛快,我就叫他一輩子也痛快不了。』依我看,這法還要鬥下去的。」立山連喝了幾口茶,長嘆一口氣。金花幽幽地冷笑道:
「當然有期,立山大人,你幹嗎老說喪氣話?」金花嗔怪著說,心裡真覺得疙疙瘩瘩的。
「哦?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金花真的不安了。
「我愛你呀!想不想留在這裡?還是去六國飯店?」
「我想你,可暫時也不會去找你。你知道,載瀾那小子仗著侄子立了大阿哥,更張牙舞爪了,而且手段卑鄙厲害,你當他只對付你嗎?他也對付我,擺出正經人的面孔說:『聽說有朝廷大臣到口袋底去遊逛玩樂吃花酒,太不像話啦!一定要嚴加禁止。』你聽聽,這不是對我是對誰呢!」
「他們沒有私心誰有私心?載漪早把他老婆和兒子送到宮裡侍奉太后了。要是他兒子坐上大龍椅他不就是皇爸爸,載瀾不就是大清皇叔了嗎?據說載漪那寶貝兒子頑劣成性,唸書之類的正經事怎麼也學不會,壞事不學就會。」立山沉著臉頓了片刻,狠狠地加上一句:「這兩兄弟豬狗一般。」
金花向來看不起載瀾,對徐承煜則是恨,認為當初要不是他跟著繆征藩一幫人與洪文卿為敵,也許洪文卿至今還不會死。金花見載瀾和徐承煜說話這樣不顧面子,越發厭惡,仗著自己交遊廣,認識的王公大人多,便也不再敷衍:「碧柔不在這裡,我叫她到鄉下去了。」
「這話怎麼講?」立山困惑地扭著眉毛。金花躊躇了半晌,便把碧柔和唐光賢的事淡淡地描述了一遍。「立山大人,你想,一個班子裡的姑娘,能遇到個知心人願意跟她一夫一妻地過日子,不是幾世也修不來的嗎?碧柔有這樣的機會,你立山大人又是慈善心腸的大好人,又疼她,依我說,你善心就善到底,成全他們算了。」
「唉!聽聽,這就是北京城裡數一數二的紅姑娘的身世!」金花氣得幾乎想罵碧柔幾句,轉念一想,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能有多少辦法,自己這個歲數時不也正在洪家受氣嗎?「好吧!下禮拜我在玫瑰番菜館請你們兩個吃飯,把你的心上人帶給我看看。」金花沉重地長長地嘆息一聲。
「公爺,為個窯姐兒氣壞了身子不上算。我想辦法給您治她。」徐承煜說話的同時,已在陰沉沉地動起腦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