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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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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七

「稟皇天老太后,老祖宗。」一個滿臉鴉片煙容、身體瘦得彷彿來陣風就能刮走的人,搗蒜般連叩了幾個頭。「奴才親眼看到拳民作法:那大師兄光著上身,口裡唸唸有詞,唸著唸著神就附了體,一附了體就刀槍不入啦!他狠狠地照自己光肚子上連砍幾刀,嘿,說也奇怪,竟是紋絲不傷,只砍出幾道白印。」剛毅挺著他枯瘦的胸脯子,兩隻手先做運氣狀又做刀砍狀。人群中隱隱傳出竊笑聲和讚嘆聲。剛毅抬頭看看,見慈禧太后聽得很有興趣,就接著道:「他們的法術是不容懷疑的,最難得的是忠義精神。他們人數眾多,一心一意要保護大清,殺光洋人。」
照會送到各國使館,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第一個反對,認為滿清政府的措施不合國際慣例,亦太過分,二十日這天他帶著翻譯,乘了一頂小轎逕到總理衙門交涉。經過東單牌樓時,幾個義和團員叫道:「那天就是這個洋鬼子叫洋兵開槍,殺了我們二十來個兄弟。不能讓他就這麼過去!」
「無論如何,請大家要考慮後果,現在約束也許還來得及,再晚就來不及了。」許景澄急著說。
許夫人留金花吃晚飯。許景澄從衙門回來,看到金花先愕然地愣了一下,但幾乎立刻就嚴肅地板起臉,從頭到尾也沒跟金花說上幾句話。金花一頓飯吃得食不下嚥,飯後連忙知趣地告辭。
「洋人欺我太甚,趁著有忠勇神兵在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使館炸為平地,把洋人統統殺光,就完事了嘛!」第一個開口的又是載漪。
「許大人一向崇拜洋人,愛用洋貨,據說家裡還擺了隻德國電鐘呢!呵呵,在外國住了幾年,吃的是國家俸祿,回來倒替洋人講好話嗎?」一個蒼老的聲音慢吞吞地說。許景澄掉頭一看,原來是徐桐,正想頂他兩句,徐桐又接著說:「拳民是忠於大清朝的義民,會神術,洋夷是鬼,所謂堅甲利兵也不過是鬼術,以神降鬼哪有不靈的?太后老佛爺天威,重用義民就是救了大清。」
「只逞個人私欲,不顧國家安危的才是奸臣。請太后明察,懲治奸臣。」袁昶高聲頂過去。慈禧太后想了想,把薄嘴唇抿得鐵緊,威嚴地掠了眾人一眼。「你們不必辯論了。既然已經宣戰,就沒有後退的路。義民是可信的,幸虧國家還有這些忠義之士,假如都縮頭縮腦,祖宗的江山可就真要不保了。」
夫婦二人正在聊著,門房進來通報,說太常寺卿袁大人來訪。許景澄一躍而起,披上外褂忙迎到前院。只見在朦朧的黃昏中,月洞門裡站著一個衣袂飄香的頎長身影,不必看清他的臉,便能嗅出那種屬於書生的清傲之氣。許景澄和袁昶是多年老友,見面也無需客套,急急進了書房。當兩人從書房出來時,已是更深院靜月滿中天,樹上的老鴉開始聒聒夜啼了。
「我沒說你現在的情形,只說洪老爺故去了,你的下落不清楚。」不待金花的話出口許夫人就先答。
「據我所知,殺死一個公使可不是小事。太后,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了,各國一定派大軍來討伐我們。」奕劻說。
袁昶話剛說完,許景澄便朗聲道:「臣在外任職多年,對西洋人的習性和實力有些認識,蓋西洋人見中國地大物博國勢積弱,雖然有虎視吞蝕之心,奈礙於國際視聽不便妄取,亦無藉口。如今暴民燒教堂、殺教士,藉口可就有了。要是真開大軍來攻,那樣的堅甲利兵豈是法術和什麼刀槍不入的謊話擋得了的?民教相仇的事由來已久,不過調停賠償了事。為何要把事情鬧得這樣大?臣的看法,拳匪不但不可重用,而且要立刻約束,再鬧下去將如何收拾?」
「自古以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我們並沒跟人家宣戰。就算真把京裡的幾百洋人殺光,洋人就真光了嗎?洋人會派軍艦運上萬的大兵來和圖書殺我們,我們能抵抗嗎?義和團是一群無知亂民,決不可再縱容,要有效鎮壓,否則亂局更無法收拾。」許景澄一臉正氣,大聲說。
炮聲整夜不斷,凌厲得賽過強烈的雷電霹靂,震得地面和屋瓦在翻騰,驚恐的人們以為世界末日已到,不知何處可以躲藏。有的縮在屋角顫慄,有的赤足披髮爬上屋頂,對著蒼天號哭。每當一星火光掠過或一陣炮響,後面總跟著悚人毛髮的呼救聲。北京城變成了地層下的煉獄,無助的蒼生哀告著問:「老天爺,我們犯了什麼罪?你要把我們怎麼樣啊?」
「她說她丈夫調到陸軍部工作,家長住柏林。她很喜歡談到你,說了很多你們在一起的有趣的事,說你還去過她的家,到慕尼黑參加她的婚禮。」
「唔,是嗎?是叫華爾德嗎?」金花感到臉上的肌肉在痙攣。
剛毅並不理會榮祿,轉對載漪說:「使館攻不下,主要是因為洋教會做了邪法,不如轉移陣地,先攻西什庫教堂。」載漪也正在為打不下使館而懊惱,聽了剛毅的話立刻下令進攻西什庫教堂,任命幾個驍勇善戰的將領為前鋒。
「他們要把西洋人消滅?為什麼呀?」
「好了。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待我想想再決定怎麼辦。現在就散朝吧!」慈禧太后嚴峻地說,站起身,寶座旁站著的李蓮英連忙彎腰攙扶。慈禧把腰桿子挺得筆直,一隻手有節奏地隨著腳步搖擺,一步一步地走進陰暗的後宮。
「看樣子她不會再來了。她今天真格是一番好意,說後天就要搬回天津,什麼時候再來北京不知道。多年沒見我們,怪想念的,總念著我們對她的好處,特別來看望看望,連帶著辭行的。」許夫人唏唏噓噓地喟嘆個不停。「我看她也不見得一定不肯走正路,沒正路給她走,叫她怎麼辦?」她本想多為金花辯解幾句,但許景澄反應冷漠而心事重重的樣子,使她看出必然另有事端,便改了口問:「老爺心裡有不痛快的事嗎?」許景澄默然了一會,感慨道:
「稟奏太后,」榮祿說著跪在地上。「奴才也拿不定主意,洋夷欺我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確實應該想個有效的辦法對付。不過拳民是烏合之眾,法術也不見得靈驗,依奴才的意思,還是不要重用他們為好。」
連續攻打了幾天,槍炮齊下,西什庫教堂的牆壁和屋頂毀壞了幾處,義和團員和兵士竟又死亡上千。「義和團怎麼這樣沒用?連個教堂都攻不進去。」載漪生氣地說。剛毅道:「不是義和團沒用,是洋教主在裡面作邪法,要是義和團的大師兄作法破了他們的邪法,教堂就一定攻進去了。」榮祿在一旁冷笑著道:「據我知道並不是什麼洋教主作邪法,是有上千的教民在裡面幫著挖戰壕,做各種防禦工程,而且也拿著槍在作戰。他們的槍好,咱們的槍破,所以打人的反被人打。」
「打仗!我們又窮又弱,用什麼跟人家打?不過是等著那些強國合起來殺我們的人,亡我們的國罷了。唉!居然有些無知的王公大臣說要重用拳匪,真也不知他們打的哪種算盤?」
「跟洪老爺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會走上這一步。人哪,都是個命,不認命也不成……」金花百感交集泫然欲泣,眉間深深鎖著愁結。
慈禧太后穿了一身黃緞繡青龍鑲金的大襖,頸上鏗鏗鏘鏘地掛滿翡翠、珍珠、瑪瑙、碧玉等一堆項鍊。白淨的臉子上找不出一條皺紋,塗了唇膏的薄嘴唇緊緊抿著,一邊聽一邊望著房梁眨巴眼睛,待幾個人把話說完,她才一下子把眼光收回來,寒星般地掃視著寶座下黑鴉鴉的一群男人。「你們的話我都聽明白了,端王爺贊成用義民打洋人,袁大人和許大人認為拳民是土匪,該剿。倒讓我信誰的呢?剛毅,你不是到外縣去視察過拳民的情況嗎?依你看他們到和_圖_書底可信不可信?有法還是無法?」
「聖母,使館打不得的,事情鬧大沒法子收拾。」光緒皇帝突然從寶座上下來,撲通一聲跪在慈禧太后面前。慈禧太后先愣了一下,接著就生氣地道:「快起來,你這個當皇上的怎麼一點樣子也沒有?我決定的事誰也別想改。」她說完袖子一拂,由李蓮英扶了進去。
「姐姐說得對,不過……」想到未來,金花越發|情緒頹喪,她情願去回想那些美的好的,永遠不願忘的:「非今館的庭院還是那麼好看嗎?我親手種的幾棵竹子不知死了沒有?」
「榮祿身為軍機大臣,卻拿不出一點辦法去對付洋夷,有義民供他使用,他又怕事。這樣的人能當什麼大任,奴才建議太后老佛爺革他的職。」剛毅一向忌妒榮祿深得慈禧太后寵信,趕緊趁機打擊。一直沒開口的載瀾這時道:「請聖母皇太后別忘了洋夷全站在皇上一邊,專門跟聖母皇太后作對,不給他們點厲害看看怕他們還不罷休呢!」
「過去的事別去想了,倒是該為下半生留意,你總不能就這樣子下去。」
跟著這句話,載漪手下的神虎營士兵一擁而上,那幾個義和團員也往前擠。克林德公使見勢不好,掏出手槍便朝人堆裡射擊,而對面來的子彈已射進了他的身體。克林德公使當場死亡,翻譯帶著傷倉皇而逃。
「我不認識她,有天我正要出去,在大門口遇到一個很文雅的太太,她推個娃娃車,旁邊還牽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對我們的院子看得很出神,半天沒動地方。見我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笑著打招呼,跟我說她曾在非今館住過三年。」
「義和團的法力無邊,又有董福祥的大兵助陣,洋人用兵艦運洋兵來又怎樣?唸個咒他就有來無回,連兵艦都沉在大海裡。」剛毅很有把握地昂著下巴。袁昶喝了他一聲,氣極地道:「身為國家大臣,說話要負責任,亂民已經把京城蹂躪到什麼程度,你們沒看到嗎?再不鎮壓,惹得西洋人進兵,內訌外患齊來,這個國家還能存在嗎?」他說得激動,竟有些泣不成聲。慈禧太后默然無語,似乎無動於衷。這時載勳道:「袁大人和許大人也忒膽小了,有什麼可擔心的?董福祥的大兵就在京城,他能討平回軍,難道不能抵抗洋夷……」
「不能。」坐在慈禧太后旁邊的光緒皇帝,忽然打斷載勳的話:「回軍是烏合之眾,洋兵有精良武器,訓練嚴格,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甲午之戰的教訓還不夠嗎?連日本一國都抵抗不了,英、法、德、俄這些國家比日本強十倍不止,合起來攻打我們,董福祥就能抵抗?」
載漪和兄弟載瀾商量,不把洋人趕盡殺絕,便永遠不能廢掉光緒皇帝,那麼大阿哥溥俊便永遠登不了皇位,而只憑義和團的力量是不夠的,必得有軍隊相助。於是,載漪又連夜把他的好友、武衛後軍統領董福祥召進京來。董福祥是土匪出身,因討平回教軍立功升到高位。得令後便率領上萬甘肅兵士,浩浩蕩蕩進了北京城。
「金花——」
「臣以為拳匪不能重用,而且互相仇殺並不能解決問題。」說這話的正是袁昶,他面色恭誠目光炯炯,聲音寬宏清越,引得滿朝文武連慈禧太后在內,都全神貫注傾聽。「中國自鴉片戰爭以後,國勢積弱。內有貪官污吏,外有列強欺辱,而民智不開,百姓生活困苦,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國家貧弱到這個程度,是難免被人欺凌的,西方教會支持教民橫行霸道,不外也是這個原因。但是臣以為國有國法,國與國之間也有不成文的規律,凡遇困難問題,應盡量通過談判交涉的方式來解決。施諸暴力,不過逞一時之快,非但於事無補,反會擴大事態,在內引起動亂百姓遭殃,在外則激起公憤,列強群起而攻之。目前情況已非常嚴重,任由發展下www.hetubook•com.com去,後果不堪設想,若是誤信拳匪通法術而加以網羅,則無異鼓勵暴虐。因此,臣冒死恭請皇太后降懿旨,限期剿平鬧事的匪幫。」
光緒皇帝撲個空,絕望中急步走下座台,拉著許景澄的雙手,熱淚直流語不成聲道:「我並不怕死,可是老百姓怎麼辦啊?」許景澄低頭垂淚,大受感動,這時袁昶也奔了過來,扯著皇上的袖子痛哭。而載瀾已溜到後宮告狀去了。
「代剿?那不要打仗?」
拳民得到鼓勵,越發沒了顧忌,破壞鐵路,拆毀電線,焚燒民居,任意殺人,如洪水猛獸般流竄進鄉村城市,不上半個月,北京城裡湧進了幾萬頭纏紅布,腰繫紅帶,手持大刀的拳民。大街上遍是作法的壇場——是個用木板搭起來的檯子,上面擺著供桌,桌上「洪鈞老祖之位」的牌位前供著香燭,台邊插滿「扶清滅洋」的彩色旗幟,並貼著抬頭為「告白」的告示,下款自稱為義和團。義和團要殺盡仗著洋人勢力欺人的教民——二毛子。一時之間,北京城裡一片血腥,全家被殺的二毛子處處可見。
「唔,柏林……」談起柏林,金花便陷入無限的遐思,回憶道:「那真是個好地方,繁華,風景又美,柏林高級社交圈子的太太們花樣最多,隔些天總要熱鬧熱鬧。哎!姐姐一定認識瓦德西夫人嘍!她是頂活躍的。」
「出身不正的女人走的總是歪路。以後她來就叫門房說你不在。」金花走後許景澄用命令的口吻對他妻子說。
慶親王奕劻和袁昶、許景澄等人聽說克林德被殺,知道事情已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幾個人連忙進宮稟奏太后和皇上,商量善後問題。慈禧太后愁眉苦臉地在儀鸞殿接見,載漪一幫人也早聞風而至。「聖母皇太后不用發愁,殺一兩個洋鬼子有什麼關係?我還想把他們殺光呢!」載漪仍像每次一樣,大話炎炎。
載漪和載瀾的話特別提醒了慈禧太后:洋夷是痛恨她,瞧不起她,總想轟她下台的。如果不是因為洋人給皇上撐腰,她早就把他廢了。事情很清楚,洋人在一天,皇上就有一天仗恃,她就動不了他,而自己的權位總受到威脅,與其如此,何不利用拳民把洋人全趕走呢?她問李蓮英:「我想拳民還是可用的,你說呢?」
第二天早朝,端郡王載漪率先啟奏,說山東河北一帶的拳民全是技藝高強的忠義之士,信奉洪鈞老祖和驪山老母,能使神明附體,唸咒做法令敵人槍炮不燃,而房舍自行燃燒。「洋人無視老佛爺的聖威,常常擾亂我國內政,包庇亂黨康有為、梁啟超之流不算,還干涉宮廷裡的事,膽敢冒犯太后老佛爺。現在就更不把咱們大清朝放在眼裡,指使傳教士欺壓咱們的良民。幸喜在這個節骨眼上上天派來了這些通神術的義民。奴才請皇太后下懿旨,把義民編整成團,叫他們把洋人一口氣殺光,咱們大清朝就從此清靜了。」載漪抖動著圓乎乎的胖腮幫子,說罷洋洋自得地環視四周。
「老佛爺是天威聖母,想的說的沒一樣不對。我站在一邊聽著,早就覺得義民可用。洋人不趕走,那一位,」李蓮英一手朝西邊指了指,嘴角牽著詭笑。「是隨時可以再來的喲!」
門房通報,說是許夫人有請。金花先正了正顏色,忐忑不安地進了內院。許夫人笑面相迎,金花叫了一聲「姐姐」,便理虧似的垂下眼瞼。
「噢!」金花的臉上浮現一種悲喜交集的複雜表情,黑眼珠深幽幽的。「居然還有人記得我!姐姐……姐姐說了我的……」
「嘿嘿,依皇上的聖意,咱們大清朝的官民,就朝著洋大人的牌位叩頭作揖得啦!」載漪輕蔑地冷笑了兩聲。光緒皇帝臉色一沉,想發作,但看慈禧太后面帶微笑,含著幾分嘉許地望著載漪,只得忍住。
第二天早朝時候,慈禧太后不待大臣開口,就https://m•hetubook•com•com鄭重宣佈:拳民是義民,法力可信,剿除義民會失掉民心,利用他們保衛國家才是上策。載漪、載瀾、剛毅聽了喜色洋溢,連忙派人去通知拳民首領,叫他們火速進京會師,大舉扶清滅洋。
兩個女人隔著一隻小茶几交談,許夫人並不探問金花現在的情形,只描述她在柏林的生活:「從你開始,使節的家眷也不像以前那麼避諱了,有男人在的場合自然是絕對不露面,跟太太們卻偶爾去交際交際,我還參加過兩次茶會一次慈善義賣呢!可惜我不會洋文,跟她們沒法子直接交談,要是像你一樣能說洋話可就方便多了。」
「洋人欺侮中國是事實,這幾年外縣不斷發生教民橫行霸道的事,不是搶人的牛就是佔人的地。有教會給教民撐腰,地方官也不敢管。這些鄉下人有怨沒處訴,就集在一起練拳作法,抵抗教民,雙方已經衝突多次。最近這些練拳的變本加厲,仗著人多勢眾,殺人放火打家劫舍,擾得百姓不能生活。朝廷再不想法子約束,任著他們胡鬧下去,會是什麼結局呢?英、美、德、法四國已經照會總理衙門,說假如兩個月內匪患不平,他們就要出兵代剿。」
榮祿領旨不敢輕慢,命董福祥部隊、武衛中軍和義和團兵分三路輪番上陣,本身手持洋槍親自督戰。義和團聲言教民和二毛子也得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提著大刀闖進民宅,手起刀落,殺人變成了最有趣的遊戲。
「不錯。她現在怎麼樣?住柏林?」
「今天這樣的局面下,哪個有良心的大臣會痛快?早朝上,載漪、剛毅、徐桐幾個人無知透頂,連三歲小兒都不如,居然建議朝廷重用拳匪,說他們練得一身神技,刀槍不入,用他們來打西洋人就會把西洋人完全消滅。你看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剛毅曾對慈禧太后誇下海口,說五天之內一定攻下使館,然而五天、十天過去了,守使館的洋兵和中國教民不過傷亡幾個人,反是大清朝的神虎部隊和義和團,被洋槍射死了七八千。榮祿見這情形,對他的勁敵剛毅自然不會放過:「你不是說五天就把使館攻下來嗎?哼!我們的性命都要送在你的手上了。」
「洋夷不足畏。從天津來打北京的兩千洋兵,不是在廊房給打退了嗎?北京各使館的洋兵加起來不過四百,一口氣就消滅乾淨。姑息洋夷的人就是奸臣,請太后降旨斬他的頭。」載漪狠狠地叫。載勳、載瀾、剛毅、徐桐跟著呼應。
「你幫敵人說話,你是賣國賊嗎?」載漪不悅地板下肥臉,剛毅默然莞爾而笑。
陽曆六月十一日這天,日本使館的書記杉山彬步行出永定門,董福祥的部下不由分說上前舉刀就砍,杉山彬立刻死在血泊之中;十三日義和團放火燒燬右安門內的教民住宅,那一區的教民,無論男女老幼沒有留下一條性命。十八日從宣武門內起,連燒幾間教堂。十六日正陽門外北京幾百年來的富商集中地,四千多家殷實店舖,全部熔於火海之中,大火連燒三天三夜,漫天通紅,全城的人戰慄哭泣。慈禧太后看出事態已經鬧大,頓時心慌意亂,連夜召集大學士和六部大臣,進宮商量對策。因為不願單獨承擔後果,特命人把光緒皇帝也喚了來。
使館和西什庫教堂攻打不下,義和團和兵士每天都有死亡,載漪卻向慈禧太后報捷,並且為部下論功行賞,封爵位的義和團首領三十多人。他本身則自稱九千歲,昂首闊步進出大清門,隨意斥罵王公大臣,誰若敢反抗論理,他就指誰是奸臣,說應「殺奸臣」,以至沒有人不怕他。
「拳匪打家劫舍,殘殺無辜百姓,重用他們才會失去人心。端王爺為什麼要重用拳匪?不是有私心吧?」立山突然高聲說。載漪聞言愣了一下。載瀾狠盯著立山久久不移開眼光。
慈禧太后的話說得尖銳鋒利,不單漢人大臣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作聲的,連滿洲的親王大臣也不敢開口。慈禧太后又尋思了一會,命令道:「莊親王載勳,大學士剛毅,我不是任命你們兩個擔任總提督嗎,就由你們負責攻打洋人的使館。載瀾和戶部侍郎英年兩個左提督,協助作戰。另外還有董福祥的兵呢!怕什麼?東交民巷才多大,怎麼會打不下來?榮祿,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要親自督戰。」榮祿聽了伏在地上惶恐地道:「聖母的懿旨,奴才萬死不辭。」
「不錯,我是去過的,慕尼黑,唔,也是好地方。」提起慕尼黑和蘇菲亞的婚禮,華爾德的音容便閃電般來到金花眼前,她又見到那個在她心裡永遠年輕純情的人。但許夫人又說:「勞爾太太說:她新近回過慕尼黑,為了參加一個朋友孩子的洗禮,說她那朋友也認識你,好像叫華爾德。」
「太后老佛爺明察,剛大人是親眼見到的,絕對假不了。假如朝廷不重用義民,準定會失去人心。」載漪搶著說。
「娘家姓勞爾?是蘇菲亞。你認識她?」金花掩不住驚喜。
「說了你會笑,我去了幾次,也沒弄清誰是誰。言語不通嘛!不過有幾位太太打聽你,她們都記得你年輕漂亮,又活潑口才好。」
「重用拳匪就是毀了大清……」袁昶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段。載漪、載瀾、剛毅、徐桐等一群支持拳民的異口同聲道:「我們這裡是不是有奸臣啊?」立山、袁昶、許景澄、聯元和鬚髮全白的徐用儀,反唇相譏道:「這裡的確有奸臣,為了私利而斷送國家前途。」慈禧太后怒喝一聲,道:「你們不要意氣用事,待我問問榮祿的意思。榮祿,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呢?」她注視著衣冠華麗身材魁梧的榮祿。
連連召集了幾天御前會議,主戰、主和的兩派爭論不已。袁昶聯合許景澄連上了兩道奏摺而無回音,正在這時,天津方面有急電到京,說英法德各國聯軍攻陷了大沽口,載漪、載勳、載瀾和剛毅、徐桐一幫人興高采烈:「這下可好,洋鬼自投羅網來了。立即跟他們宣戰,殺他個片甲不留。」慈禧太后在這群人的包圍和李蓮英的慫恿下,終於決定宣戰,而且就要攻擊使館。經慶親王奕劻、許景澄、袁昶一般人申述利害,光緒皇帝和榮祿的力爭,總算同意了不斬來使,但各國使節必得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北京,否則不保障安全。
金花聽說許景澄從歐洲回來了,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兼工部左侍郎。每憶起他和他夫人對她的親切友善,從不曾因為她出身低微而有絲毫輕視,便心裡溢滿感激與想念之情,很想到許府去拜望一次。但是否該去,以自己今天的身份是否適合?頗令她費躊躇。她想了又想,終於淡妝素抹,乘了一頂小轎到許府。
「那幾棵竹子長得蠻好,已經高過牆頭了,就是太纖細,加肥料也長不粗。唔,」許夫人忽然想起什麼:「你認識一位太太?她娘家好像姓勞爾。」
許景澄和袁昶見慈禧太后已明顯地站在載漪、剛毅一邊,而且話中有話,諷刺他們怕事怕死,難過得肝膽俱裂,心彷彿掉在冰窖裡,想再稟奏,慈禧太后已厭惡地把眉頭一皺,手一揮,冷冷地道:
「唔,謝謝姐姐呀!」金花注視了許夫人一會,看出那張圓圓胖胖面孔上的笑容是誠懇友善的,與十多年前第一次在柏林相見,要認她做乾妹妹時沒有分別,便放了心。而一種因羞愧、感觸、委屈交織成的悲傷情緒,鬱雲般密密地包圍了她。「姐姐不會看不起我吧?」她訥訥地問。
「你們不用再說了,說來說去不過是那幾句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這些漢人大臣,自稱讀聖賢書,連這點忠心都沒有。仗還沒打呢,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這群書獃子倒精明起來了,一個個自掃門前雪,跟洋人通上線,弄什麼東南自保,連朝廷的話也不聽了。這種大臣值得我信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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