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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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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人餓得受不了啦!這幾天總有搶米店的。我熬點粥給你們壓壓驚吧!幸虧院子裡有口井,不然不餓死也渴死。」
「打敗了嘛!自殺死的。聶士成大統帥也犧牲了。中了洋鬼子的炮彈。唉!兵敗如山倒。」那軍官仰天長嘆。
「我實在走不動了……」金花呻|吟著靠在一家店舖的牆上。
「你們都給我爬起來。」慈禧太后厭惡地一擺手。「你們用不著囉嗦。我叫誰活他就活,我叫誰死他就得死。」
光裸的肌膚被汗水洗得鋥亮的義和團員,舞動著手裡的武器,滿面殺氣地審判「二毛子」。待審的二毛子像屠宰場上的待宰的羔羊,一堆堆的被反捆著雙手跪在烈日之下,臉上的絕望顯示出自知難逃一死,已無奈地準備從容接受。
「你瞧我這灰頭土臉的德性吧!」金花苦笑著撫了撫衣服上扯破之處。「我們足足三天沒進米粒,來投奔你啦!」
「他這麼能打仗,怎麼沒守住天津?」金花問。
「你投奔立山?今天正是立山的斷頭日。」那人指著街口上經過的一隊人。「你看,那一群就是剛斬了立山回來的……」
那大師兄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捧著三張黃紙,分別唸了一番咒語,又連磕三個頭,爬起來道:「這個人是否二毛子?焚過表便知分曉,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戰爭在北方大地上進行,南方各省的封疆大吏按兵不動,忠於王室的將軍帶兵在前線廝殺,雖然捷報頻傳,天天說殺了多少夷鬼,收復多少失地,人民還是不能拋開他們的恐懼,人人知道大禍即將臨頭。
「什麼?裕祿巡撫死啦?」金花大驚,裕祿曾是她的熟客。
「船老大說得不錯。我不是說該忍氣吞聲,是說也要用武器去跟人拼。這樣白送死是很笨的。」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隻大木船。但是船主人說,沿河岸的村鎮全被義和團佔據著,他們恐怕婦女沖了法術,不許婦女露面。「你有蓆子嗎?把我們蓋在下面就得了。」金花的話提醒了船家,他找出一張又大又破的蓆子,把他們全蓋在下面。
「聖母老佛爺,她不懂事,您罰她打她都應該,可別判她死啊!」光緒伏在慈禧太后腳邊,瑾妃也哭著跪下,喃喃地道:「老佛爺,饒了我妹子年輕不懂事。」
「夠了,你們不要再吵。我是叫你們給拿退敵之計,不是叫你們來吵架的。到這個時候還你要殺我我要殺你的起內訌,這個國家能好也就怪了。你們先退下去,待我安靜地考慮一下看該怎麼辦?」慈禧太后不勝煩惱,揮手斥退眾人,把身體重重地靠在龍椅上。她嘴角旁陷下兩道大紋,腮上的肌肉米袋般鬆鬆墜下,只有眼光還沒失去平日的冷峻嚴厲。
慈禧太后朝榮祿凝視了一會,見他六十四歲高齡,仍未失去青年時代的英挺秀拔,又始終如此忠誠可信,在危難時刻也不逃避,多麼難得!她觸景傷情,一時心軟,竟至眼眶酸熱。「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多禮,快起來吧!張羅車馬出京。」她的語調使皇上和載瀾都有些奇怪,因為從來只知道威嚴的她,也能說出這麼動情的話。
「她就是黃蓮聖母?三爺真會說笑話。我認識她,她是搖船的小黑兒。」說這話的是四十多歲的劉媽。
金花一班的人馬不算少,三個姑娘,一堆男女僕傭,共二十來口。拖拖拉拉地走到河邊,只見流水不見船影,金花急得直跺腳:「天哪!太晚了,走不出去了。」直到近黃昏時刻,才遠遠見到幾隻敞篷小船,排成一條直線,順著河沿冉冉而來。金花道:「那不是有船來了,你快去問。」孫三剛邁出兩步,就縮頭縮腦地退了回來。「不行,這個船不能問,你看是什麼人在裡面?黃蓮聖母。她是到下游作法的,咱們有幾個頭啊?敢打擾?」
「奴才不敢。」載漪趕快跪下,胖臉笑得像三歲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太抬愛了,不好意思,謝謝啦!」軍官把煙壺收進衣袋裡。
「老佛爺的話不實在,老佛爺想叫洋人死光,結果他們都活著。老佛爺,皇上不該走,國無君就不成其為國。」
「真有這麼靈?」慈禧太后半信半疑的,有了些笑容。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哪還有什麼熟人?就算有,誰又肯接納我這個在外洋待過幾年的二毛子!」
「你別老是瞧不起人,我這回做的可不是小事。我問你,你聽過義和拳這個名字嗎?」
「二妞,你別出聲!」光緒皇帝急忙攔住珍妃,責怪地用眼光向她示意。由於他跟珍妃太親近,對隆裕皇后太冷淡,太后總替自己的親侄女拈酸吃醋,對珍妃視為仇敵,百般刁難,偏那珍妃又是小火炮一般的性子,不懂逢迎,說話直來直往,若在平時也罷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怎麼可以插嘴呢?他正想再暗示她兩句,只聽得慈禧太后狠狠地喝了一聲:「我以為是誰呢?原來又是你這個狐狸精。別人都換上民裝了,為什麼你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不想走嗎?」她陰森森地朝珍妃打量。珍妃並不畏縮,清晰地道:
「義和團是愛國的義民,攻擊義和團的就是奸臣。」
「你想,朝廷都在傷腦m.hetubook.com.com筋了,足見是大事,是不是?」孫三得意地挺挺脊梁骨,把插在腰上的大刀拔|出|來晃幾下又插回去。「洋人太混帳!支使那些二毛子教民來欺侮鄉下的種田人,嘿嘿,現在種田的也不好惹了,練拳作法要跟他們拚命。我這身打扮就是為了練拳。」孫三比比劃劃地說了一大串義和團的法術,什麼刀槍不入、金鐘罩、鐵布衫、紅燈會之類的,金花卻一句也沒認真聽。在她的思想裡,凡是孫三能參與的便決不會是「大事」。但是這次她卻小看了孫三,實際上義和團的勢力已像氾濫的河水,漫延得無處不在,遍街是香煙繚繞的壇場,和頭纏紅布手提大刀的義和團員。一天金花外出,轎子被人潮擠得進退不得,她伸頭看看,見壇場上正有一堆義和團在審問二毛子,一個大師兄模樣的人,一手拄著長柄三爪大叉,另隻手指指點點的對著一個跪在地上的二毛子問話:「你說你不是二毛子?不是二毛子怎麼穿洋襪子?」
幾個人刀矛齊下,那個青年人立刻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群眾中的義和團歡呼拍手,其他人連大氣也不敢出,只是一臉死灰色的驚恐。金花嚇得雙手蒙著面孔,低聲喃喃:「天哪!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世界?……」
洋兵的炮火足足轟了兩天一夜,這天晚上竟靜悄悄的沒了聲息,當慈禧太后召集王公及六部大臣開御前會議時,剛毅握著一把鐵釘諂媚地說著:「承太后聖母的宏福,昨晚大師兄的法術忒靈驗,把洋兵的炮給封上了,炮上的釘子也拆下來了。」
「啊……」一聲尖叫打斷了那人的話。金花已經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般,軟綿綿地沿著牆根昏倒在地上。
金花不敢稍停,跟在孫三身旁急急地往前走,而旌旗圍繞的壇場和頭包紅布腰纏紅帶、赤|裸著上身的義和團員已漸形稠密,到了東黃城根、地安門和鼓樓一帶,竟是三步一個壇場,五步一個團部,密密麻麻,擠擠攘攘,接天蓋地無邊無垠的一片刺眼的紅。樹梢、牆垣、房簷,全掛著兩三丈長的大塊紅布,壇場上插著「扶清滅洋」的大紅旗,多得像大雨前搬家的螞蟻般的義和團員手中亮晃晃的大刀、長矛,也繫著火紅色的穗子。黃色的土地,綠色的草木,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朵,全被凜厲得逼人眼目的紅色遮住,在紅艷艷的大太陽下如汪洋血海,閃閃動動急急緩緩地鼓蕩著萬頃紅色波濤。
金花回到家,孫三也正匆匆從外面進來,金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我告訴你,假如你還想跟我過的話,就立刻停止練什麼義和拳,把這身打扮也趕快卸下來,我怕看。你們的口號喊得好聽,其實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鬼,好狠的心……」
「紙灰不往上升是因為沒起風,並不能證明我是二毛子。」那青年人面色青白,聲音有點顫抖。
「哎哎,罵夠了沒有?別那麼大的火氣,更厲害的在後頭哪!你聽了可別嚇著。」孫三把大刀往桌上一丟,解下紅布頭巾和紅腰帶。「聽說洋人的大炮都瞄準了,就要朝租界裡轟。說是要把租界裡的義和團掃光,你說咱們怎麼辦?」
結果孫三還是隨同金花一起前往。金花把所有的細軟,包括洪文卿在歐洲給她買的鑽石寶石,和立山送的珍珠翠玉,全部裝在一個空的茶葉筒裡。她像逃難的普通婦女一樣,肩上背著一隻舊花布包袱,茶葉筒藏在包袱裡。
「請殺掉奕劻,他身為懿親王爺,不向著自己人,專替洋鬼說話,居心何在?」載漪雄赳赳地怒聲說。
「洋人要攻租界?」金花真的吃驚了。
金花知趣的不再作聲,靜聽著那軍官和孫三稱讚李秉衡的英勇和功勞——如何支持廣西關外軍務幫辦馮子材,在與法國軍隊打鎮南關之戰時取得勝利;三年前德國軍隊藉口山東巨野教案,強行在膠州灣登陸,他如何主張抗擊。「李大將軍今年整六十,倒有三十年在戰場上,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了多少。有經驗,有膽子,又不要錢,說句實話,他的兵吃穿都比我們強,他不搾油嘛!部下替他拚命也是情願的。」那年輕軍官口若懸河,所知忒多,滔滔不絕地說了又說。直到孫三把鼻煙壺掏出,他才改了口氣,笑瞇瞇地伸出手:「老鄉,給我點鼻煙試試,哈,你這煙壺可講究,雪白雪白的,什麼料子?」
慈禧太后並沒得到她所預期的安靜,攻城的炮聲足足響了一夜,黎明之前炮聲停了,有燃燒物的焦糊氣味流進深宮裡。慈禧太后心神不寧,披起衣服到寢宮外的走廊上探看,只見半邊天被火燒得通紅,黑色的濃煙像暴風雨前的烏雲在空中擴散。「你快到前面去問問,外頭的情形怎樣了?」她對李蓮英說。李蓮英匆匆去了,不一刻工夫連滾帶跌地跑進來:「老……老佛爺,可……可了不得啦!洋兵要進城啦!廣渠門、朝陽門、東便門快給攻破了,咱們怎麼辦啊!」他急得東張張西望望地滿地打轉轉,好像要找個安全的洞穴鑽進去。
金花和孫三出了通州南門,一口氣步https://m.hetubook.com.com行七八里,金花的兩隻小腳痛得鑽心,實在寸步難行,便坐在道旁歇息。路上滿是推車挑擔的難民,擠得像集日的市場,每當一夥散兵經過,難民便受一次騷擾,他們搜查行李,拿走值錢的東西,有時還要調戲婦女。金花冷眼旁觀,心裡忐忐忑忑,很為她那茶葉筒擔心。
「您別當他說著玩,這個人的死活可就看焚表的結果了。」旁邊另個轎夫很緊張地說。金花還沒回味過這句話來,就聽那師兄道:「各位兄弟姐妹,你們看到的,燒了三道表,沒一道升起來,都是沉在下面的。這不明擺著他是二毛子嗎?」他又朝那個青年人指指點點,「我說二毛子,你還有啥可賴的?你死到臨頭還不認錯嗎?」
「極晶的漢白玉,長官,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就留著玩吧!」孫三把心一橫,話說得大方。
載漪被沒頭沒臉地奚落了一頓,卻不敢不陪笑臉,義和團的勢力如洪水怒潮一般,已席捲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任何人,包括太后在內,也控制不了他們的行動,好幾個王公大臣的家人都逃不了被殺的命運,榮祿的好友、剛毅的親戚、自己的心腹愛將慶恆,一家十三口統統死在義和團的刀下,可是誰又敢有一句怨言,他們還想要「一龍二虎頭」呢!別人又算得了什麼?利用義和團打洋人,原以為把洋人趕盡殺絕就沒人替皇上撐腰,便可慫恿太后下詔廢立,兒子溥俊一登基,自己就是掌握實權的太上皇,那時候誰敢不聽他的?就連太后也得讓他三分吧!不料義和團這樣沒用。洋人沒傷幾個,反而把自己人亂殺亂砍。現在事情鬧得如野火燎原,如何收場呢?
「那幾個人不知死活,還去看砍頭呢!說是幾個大臣都是穿著官服受刑的,許景澄說:『只說處死沒說撤職,誰也不可以脫我衣冠。』那袁昶更不害怕,還笑呢!跟徐承煜開玩笑說:『喂!賢弟,我看你的氣數也快盡了,我在地下等你嘍!』你瞧,他們真不在乎。」孫三嘖嘖兩聲,覷了金花一會,道:「那時候我勸你你不聽。現在人人知道,瀾公爺千方百計要殺立山,就是為了報碧柔那一箭之仇……」
金花拄著一根大樹枝,拐著兩隻小腳,餐風宿露走走停停,終於到了安定門的城牆根下。兩晝夜滴水未進,她已飢渴得頭暈目眩,「我不能走了,讓我歇歇。」她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孫三一把拉起她急切地道:「哪有你歇的?你聽聽!」金花翹起耳朵一聽,旁邊的高粱田裡陣陣傳出女人的哭喊聲,呼救聲,便再不敢逗留,急急地攀在孫三的膀子上進了城門。
「嘖!」慈禧太后愁眉深鎖卻不敢再說不去。如今義和團在宮裡擺了壇場,每天練刀作法,幾扇大宮門隨意進出,走路時嘴裡唸唸有詞,說著順口溜,其中一句是:「當滅盡諸夷,不受賜,願得一龍二虎頭。」有天載漪問領頭的大師兄:「你們所說的一龍二虎,指是的什麼人?」大師兄把腰一叉,嘿嘿地冷笑幾聲:「我說王爺,你那腦子真就笨得母豬一樣?一龍指的當然是那個沒用的瘟皇上——二毛子教主,他不是頂反對我們義和團嗎?二虎嗎?一個是專拍洋人馬屁的慶親王奕劻,另一個就是洋人走狗李鴻章。這太后也不懂事,八成是老糊塗了,居然又任命這兩個老二毛子做全權大臣,使館也不許攻了,不是要跟洋人講和吧?看吧!要是他們講和,我就先取頭。」他下巴頦朝天,連正眼也不看載漪,說完大搖大擺地進了太和殿。
「照會送去了嗎?」慈禧太后顯然不那麼生氣了。
「怎麼不認識!我幾次回家都坐她的船。她船搖得挺快,可沒聽說她會什麼法術。」孫三道:「劉媽,假如你不想腦袋搬家,最好機靈一點,別說這種蠢話。」
老杜家住西城,由安定門去要穿過半個北京城,金花和孫三沿著安定門內大街往裡走,一路上儘是稀稀拉拉的壇場和散兵游勇狀的義和團。住家的緊關著門戶,也有的大敞著街門,被殺戮的屍體橫陳在街巷,蛇行四散的血流深深地浸入泥土裡,變成了晦暗的焦褐色,屍體堆裡有男人,有被剝得赤身露體的女人,也有孩子。
「二妞,閉住你的嘴!」光緒皇帝急得額頭上冒出汗珠。
「奸臣要殺我,求聖母救命!」
「你別嘮叨了,我又煩又餓,大概氣數也快盡了。你說,咱們怎麼辦呢?總不能就在這破房子裡等死吧?」
那一溜船順著水流輕快地滑過,每一條船上坐著十來個身著紅衫紅褲,頭梳丫頭雙髻,頭頂戴一紅色小帽,一手提著紅燈籠,另手拿著一把紅摺扇,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頭條船上有個年紀較大的,紅衣紅褲之外還披了件紅斗篷,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船中間,兩眼直直瞪著前方,半天不眨一下。待他們去遠了,孫三才喘口氣:「看到嗎?站著的那個就是黃蓮聖母,法力無邊啊!說是巡撫大人裕祿想用黃轎子接她進京呢!」
「得啦!你也不用硬咬著牙不認帳!你們這些二毛子,仗著你們洋爺爺,專門欺侮小和*圖*書百姓,兩隻眼專朝著外洋瞟,哪把自己人放在眼裡?好在冤有頭債有主,洪鈞老祖自有定奪。我們也不冤枉好人,你到底是不是二毛子,我焚三道表一問就明白啦!」
北京城變了樣,處處是斷牆頹壁和火燒過的殘跡。道旁丟著腐爛的死屍,街上行人稀少,住戶把門關緊,彷彿連一滴水也休想流進去。七月的盛暑天,太陽暴烈地凌虐著大地,空氣裡飄浮著衝鼻子的惡臭,偶爾一聲炮響掠過空中,震得人心和屋瓦同時顫慄。天子腳下的京華重地,呈現出猙獰醜惡的面貌。
「老佛爺,」珍妃恭敬地請了個安。「皇上說得對,他應該留下,家有家長,國有國主,就算收拾殘局吧,也得有個做主的人……」
金花震駭得渾身顫慄,為自己憂,也為北京的百姓悲,她想問天,無辜的人們到底做了什麼惡事,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用這樣殘酷的手段懲罰他們?!
「好哇!你不認罪不算,還敢頂撞洪鈞老祖?你好大的膽。」大師兄朝壇場上幾個頭纏紅布手持刀矛的人,猛力一招手,「不能便宜這個二毛子,給我殺。」
「知恩是一回事,是不是有那膽子又是一回事。眼前也沒別的辦法,就去試試吧!」
「你們到哪兒去?北京嗎?」可巧一隊兵就來了,帶隊的年輕小軍官問。金花打量了他們一會,見個個穿著整齊,不像是敗兵,便道:「是啊!我們是去北京,你們呢?」
每個壇場都香燭高燒,也都在焚符表,香煙繚繞中大師兄頗有耐心地對著一張張的黃紙唸咒,照例是紙灰上升的得救,下沉的證明是罪大惡極的二毛子將被當場處死。炎夏的無風天,符表燃燒的灰末正如同沉悶的人心一樣不得昂揚,於是,刀矛齊下後的屍體開膛破肚,五臟血淋淋地滑流在地上。世界已經整個浸在血海之底,被殺死的二毛子的血已顯不出顏色,只能嗅出溫熱的鮮血與腥酸和陳血混合成的一股濃烈刺鼻的惡臭。
「崔玉貴,你也不想活了嗎?還等什麼?把她給我推下去。」慈禧太后氣得膚色泛青,一臉殺氣。崔玉貴不敢怠慢,拖了珍妃就往外走,珍妃一甩頭掙脫開,仰面鄙夷地道:「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到達通州,金花在長發客棧租了個跨院,暫時安頓等候消息。然而消息一天壞似一天,先聽說洋兵已經佔領天津,水師營被打得落花流水,後又傳說北京正在殺人放火,半個城已被燒光。接著滿街是成群成伙的敗兵,通州的富貴人家堆著成車的行李開始逃難。金花看這情形,決定離開通州,到北京去。
兩個義和團員把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終於放行。半路上經過幾次盤問,金花又驚又怕,到老杜家的胡同口已近黃昏,正要敲門卻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背了個口袋蹣跚而來,「老杜。」她像見到救星一樣召喚。
孫三從一開始就反對離開天津,因金花聽了立山一幫人的慫恿,堅決要去北京,他也擋不了,只好跟著遷移。後來為時勢所迫,不回天津不行,這正中了他的意。
「當然過不來,李將軍率兵三十年,大小戰役不知經過多少,他的兵是最能打仗的。」軍官很是篤定的口吻。
載漪越想越怕,連忙找榮祿、剛毅、載勛、載瀾和董福祥會同義和團的幾個大師兄,商談退敵之計。榮祿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剛毅一群人說事已至此,只有信賴義和團到底,義和團的大頭目拍著胸脯道:「你們急什麼嗎?我們既然承擔扶清滅洋的重任,便自有我們的辦法。要破洋鬼的槍炮邪術,一定要用女人的穢物。大提督你快下命令,叫全城婦女的穢物都不可丟掉,一概收為官用,直接運到城下。」
「你不隨行?誰准許你的?」慈禧太后不悅地拉下臉。
「請聖母殺奸臣奕劻和榮祿,他們全是洋人的奸細。」
「我們保衛大清,忠心耿耿,受奸臣的忌妒。」
慈禧太后板著臉無動於衷,有條理地分配出京的人馬。光緒皇帝倒不叫不吵也不掙扎了,像個沒知覺的行屍般任人擺佈。慈禧太后說:「我坐載瀾的車,大阿哥載俊跨沿。皇上跟溥倫貝子坐一輛車。倫貝子,我可把皇上交給你啦!你要負責照顧好。」光緒皇帝聽著一點表情也沒有,順從地跟溥倫上了騾車。慈禧太后又道:「沒有大兵跟著保護怎麼成?董福祥的兵呢?」「董福祥連招呼都沒打,昨天帶著部隊往西去了。」答話的是載勛。「唉!這個土匪坯子,終是靠不住的。顧不得了,快走吧!」慈禧太后穿著粗布褲襖,頭上包條大汗巾子,唉聲嘆氣地坐上騾車。載漪、載勛、剛毅、奕劻、載瀾跟隨在後,李蓮英隨侍在慈禧車內,護送的兵勇不過兩百人,一行倉倉皇皇地出了紫禁城。
「這個時候你要去北京?你不知道那裡正在打仗嗎?路上兵荒馬亂,連車都找不到,你怎麼去?」孫三大不以為然。從天津到通州這一段他吃了苦,已是怨聲不絕。
「武器?呵呵,老百姓哪懂什麼叫武器?前幾年說是要給水師營買洋人造的大兵船,我們也跟著傻樂了一陣。後來又說不買了。呵呵,老百姓和_圖_書沒別的,就一條命,不拿命去拼拿什麼?」老船夫說罷哼哼嘰嘰地吟唱起一支曲子,槳聲快速而重濁,彷彿有多少憤怒從那聲音裡蕩漾而出。
「天哪!許景澄也被殺了!」金花驚得霍地一下坐起。
「喲!三爺怎麼啦?要上台唱《三岔口》嗎?」金花斜眼瞧著。
「義和團真有那麼大的法力,怎麼使館到現在攻不下呢?」慈禧太后重重地啐了載漪一口。「你這個東西,一顆貪心,滿嘴謊話,禍都是你惹出來的。」
「我是打算一個人去的。你害怕可以留在通州。」
洋兵已經在進攻天津,炮聲隆隆不斷,船經過一座橋下時,上面正在廝殺,槍聲、吼聲、喊殺聲,聽得金花心膽俱裂,「天知道,義和團就光著兩隻手去跟洋兵打嗎?那不明擺著去送死。洋人的武器凶得很,城牆房子都打得穿,哪會打不入他們的身體?」金花在蓆子底下小聲跟孫三說,不料搖船的老頭兒接嘴道:「肉身哪有刀槍不入的。可那也得跟洋人去拼,不拼就只好過豬狗一樣的窩囊日子。」
載漪思前想後,頗是憂慮。雖然騙太后說洋兵沒有攻城,事實上他本人和全北京的人都知道,洋兵正集中炮火全力進攻,誓要拿下北京城。
慈禧太后木樁般直挺挺呆住,高挑的身材彷彿在一瞬間矮了一半,肩膀縮瑟著向下傾斜,以至那肥大的龍袍像隨時會滑落在地。過了好一會,她才發出微弱的聲音:「趕快召集六部大臣和大學士,把皇上也叫來。」李蓮英傳話出去,慈禧太后在儀鸞殿枯等了半日,只有皇上一人慌慌張張趕來,六部大臣竟沒有一個到的,慈禧太后傷心道:「這些王公大臣,朝廷對他們不薄,到這個時候居然丟下我們母子!」
槍炮聲仍在不斷地響,而且更加劇烈,一陣連珠密雨的轟轟隆隆之後,常會爆出一響高亢巨大的霹靂聲,震得窗搖戶動桌椅翻騰,讓人以為天將塌,地已陷,世界即將化為灰燼。絕望的人們驚恐地問:「別是洋兵攻城來了吧?」連居深宮裡的皇太后慈禧也沉不住氣了,直問:「這炮聲跟以前的不一樣,是不是洋兵攻京城?」
「這個娘們兒,看著妖妖嬈嬈的,準是個二毛子。」忽然兩個義和團員擋住金花,其中一個伸手就往她身上摸索。
「沒人敢去。再說洋兵已經進城,送去也未見有效。」
「聖母,接受慶王爺的建議吧!要是洋兵進城,北京百姓可就太苦了……」光緒皇帝的話被亂哄哄地打斷:
「說是許景澄和袁昶連著上奏摺,不贊成攻使館,還指責端王載漪和剛毅是禍首,建議殺他們。他們這個帳是算錯了,太后對載漪一班人的話是信的,對這些書獃子大臣的話哪裡會信?結果人沒殺成,反被人殺。唉唉!說是人都嚇壞了,不出半個月連殺五個重臣,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跟立山一起被砍頭的,還有兵部尚書徐用儀和禮部侍郎聯元。說是榮祿跪在太后面前求情,被太后罵了一頓。我告訴你,你也得小心點,據說殺立山是瀾公爺慫恿他哥哥載漪幹的。你想這是為什麼?五個人砍頭監斬的都是徐承煜……」
「找個熟人家暫時安身吧!」
「連殺了幾個忠臣,已經沒有人敢再進言,他們已經絕望了。載漪之流不過是利慾熏心的奸臣,見大勢已去,早忙著逃命去了,哪還顧我們。」光緒皇帝的口氣中有埋怨。慈禧太后聽了又橫眉立目道:「怎麼?你想派我的不是嗎?」「孩兒不敢。孩兒把事情已看明白,到必要時只有一死以謝祖宗和百姓。」光緒皇帝鎮靜地說。
金花喝了兩碗香噴噴的白米粥,擦了個熱水澡,身體彷彿從一隻堅硬牢固的罈子裡掙脫出來那麼舒服。
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在宮中過了最孤單、最驚恐、最難耐和最漫長的一夜。天剛冒白,榮祿和載瀾忽然氣急敗壞地來到宮裡。「洋兵已經在攻紫禁城,東華門就要破了。老佛爺快避一避吧!」載瀾說。慈禧太后冷笑道:「洋人已經逼宮了,到哪兒避去?你們這會才來,昨天叫人怎麼沒一個到呢?」榮祿連忙下跪:「昨天已有洋兵入城,奴才身為軍機大臣,不能坐視,一方面叫載漪準備白旗表示休戰求和,另方面想找人送照會到洋使館,求他們退兵。這只是權宜之計,暫且應付。」
大提督載勛不敢輕慢,下令緊急執行,不出半日,便拉了幾十車的裹腳布、月經帶、便桶和洗腳盆到各城門。義和團的大師兄對著一車車的穢物唸過咒,立即指揮佈置,一日之間,幾十車的垃圾便飄飄搖搖地全吊在城牆之上。
「瞧這位大師兄,油嘴滑舌,像個說書的。」金花忍不住笑著對轎夫說。
「我看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雇條船先去通州,說走就走,晚了怕走不出去。」
回到天津,孫三彷彿猛虎歸山,一掃在北京時那種滿肚子牢騷的受氣相。他先是每天提著鳥籠酒樓煙館四處亂竄,後來忽然改變了作派,一身短打,腰纏紅巾子,頭包紅布,進進出出手裡總提著一把刀柄上紮了紅條子的大刀,一臉慷慨激昂的神情。
義和團仍在攻打西方使館和西什庫教堂,莊親王載勛以步兵和圖書統領之尊下令:「能捕斬一番鬼者賞五十金,生致者倍之。得女鬼及小鬼者以差次受賞。」告示貼了滿街,卻一個「番鬼」、「女鬼」和「小鬼」也沒捉到。
「義和拳,好像從立山大人那兒聽過嘛!怎麼?你去練義和拳啦?我勸你不如少惹事。聽說這些練拳的殺人放火什麼都幹,朝廷正在傷腦筋。你吃喝玩樂也就罷了,這種麻煩可別去沾。」口氣一點也不認真。
「慶王爺、端王爺和董福祥還在攻洋使館,攻了四十多天,紋絲不動,京裡人心惶惶哦!說是連太后老佛爺都沒主意了,幸虧長江巡閱水師大臣李秉衡大將軍,率領大兵北上勤王,奉太后的命令去擋住洋兵,天津雖然丟了,北京是一定保得住的。」
金花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只剩半邊房頂的破屋裡。「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進來的?」她問守在身邊的孫三。孫三拍拍胸口道:「哎呀!你可算醒過來了!你昏過去好久,幸虧那幾個人告訴我有這間破空房,幫我把你抬了進來……」他思索了片刻,顯得很惋惜:「剛才那幾個人說,朝廷大開殺戒,初三那天殺了袁昶和許景澄……」
「洋兵過不來,有李秉衡的大兵和義和團擋著,就算洋兵來也攻不進,義和團法力無邊,準治服他們。」載漪說。
「成,有我老杜吃的就有你吃的。」老杜領著金花和孫三走進小四合院,小心翼翼地打開口袋。金花伸頸看看,原來是上好的白米,高興得長長吁了一口氣。
「我想起來:以前管門的老杜,自從你花錢葬了他的老娘,他倒一直是很知恩的。說不定他肯收留我們。」
「我本來還拿不定主意讓不讓你走。你既然要做個貞烈的大清王妃,我不如就成全了你吧!」慈禧太后指著站在一邊的總管太監崔玉貴,「你來做這件差事,把這狐狸精推到後院的井裡。」
「婢子沒有逃走的打算。身為大清王妃也沒有改穿民裝的道理。再次跟老佛爺請求,讓皇上留在京裡……」
光緒皇帝急得連連喚著珍妃的小名,掙扎著要奔過去,李蓮英和幾個太監七手八腳拉著他,使他動彈不得。珍妃出門時對他回眸深情一瞥:「請皇上保重,來生再見了!」過一會,崔玉貴進來回道:「稟告老佛爺,珍主兒已經殉節。」
談得如此客氣,金花以為她的細軟是保住了,沒想到他們還是拿去了她的茶葉筒。
慈禧太后認為逃亡不能讓人識出真面目,決定改裝,也不乘宮中車輛。命幾個太監到大馬路上去攔騾車,好不容易找到幾輛。這時載漪剛毅之流和早在暗中準備逃走的王公大臣,聽說太后也要離京,一個個急忙趕車到皇宮會合。隆裕皇后、瑾妃、珍妃也被喚而至,光緒皇帝道:「國事弄到這個地步,身為一國之主,我要留在京裡。幸好有這麼多王公大臣保護聖母出京,我就不隨行了。」
「兄弟,她是我家裡的,不是二毛子。」孫三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他練義和拳時大師兄賞的符表。「你請過目。說起來咱們是一家人。」他陪笑著巴結,腰彎得像個駝背。
「那是因為他的兵由南方來,人困馬乏,洋人以逸待勞,又有大兵船和洋炮,還有不佔便宜的。」那軍官說著對金花怪罪似的看看,彷彿她不該問這樣愚蠢的話。
「我們剛送了巡撫大人的靈柩回來。」
「你有北京的消息嗎?」
「這不是夫人和孫三爺嗎?」老杜愕然,半張著嘴。
「你認識她?」金花好奇地問。
「這種襪子哪個百貨店裡都賣,穿的人多的是。我穿它是因為它比布襪子舒服,並不知道是哪裡的貨。」跪在地上的二毛子是個眉清目秀、書生模樣的年輕人。
經孫三這一說,一夥人誰也不敢出聲,都屏住呼吸,鐵釘一般筆直的佇立觀望。
「不轟則已,要轟咱們是第一家。」孫三垂頭喪氣的。
「你們從哪裡來?路上怎樣?」幾個人過來打聽消息。孫三一一回答了,其中一個道:「你們不往西逃,還到京裡來?京裡的人還不知該往哪兒逃呢!」金花接口道:「我們到京裡投奔立山大人的……」
「奴才稟奏聖母:洋兵停止炮轟,是稍做休息養精蓄銳,準備大舉進犯。八國列強的聯合部隊兩萬大軍已經兵臨城下,通州兩天前失守,李秉衡兵敗自殺身亡。」榮祿伏在地上悲聲說。
「對,通州號稱太平洲,銅牆鐵壁,洋人的炮打不進去,先到那兒避避也是辦法。」
「徐承煜?哼!又是他!」金花輕蔑而憤恨的。「這個壞坯子,我才不怕他,說穿了我不過是個妓|女,難道他會動刀殺我?他別得意,有機會我非替這幾個好朋友報仇不可。」
「啊!李秉衡也沒擋住洋兵,那我們靠誰呢?」慈禧太后驚呼一聲,絕望得流下眼淚。慶親王奕劻叩頭道:「現在敵人隨時可以破城,唯一的退兵之計是殺死剛毅、載漪一般誤國奸臣,顯示我們的誠意,洋人才會退兵。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洋兵一進城,老佛爺和皇上的安全會怎樣呢?請老佛爺採納奴才的意見。」
「有李大將軍在前線,洋兵一定過不來。」孫三順著他說。
「二妞,你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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