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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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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我們抓義和團去砍頭,義和團殺我們的人,我們也照樣對付他們。」德國小軍官理直氣壯地望著金花。
「哎!你別罵人啊!你沒聞著味兒嗎?瞧火上煮得咕嘟咕嘟的。」
胡同裡的住戶人家門框上懸著臨時做成的白布旗子,無風的季節裡全沉重地垂著頭,白花花一片像喪事中的招魂幡,在酷熱的烈日下凝聚著冷冷的陰氣。餓瘦了的狗在路旁掏著死人的內臟貪婪地啃嚼,純肉的美食把肚皮吃得圓溜溜地鼓起,泛紅的眼珠子閃著野狼般的凶光。北京已像一座千年荒城,被死亡和毀滅的氣氛牢牢罩住,偶爾一陣洋兵的大皮靴走過,震動得天地都顫慄了。
「嘖!這又不氣了。我跟前院的老大娘討了半碗小米。」
「唔,你連我們的大皇帝也見過?」不很信任的口氣。
「唉!有些事,是做夢也料不到的。剛才我看到聯軍的大元帥騎馬經過……」金花把那支隊伍詳細地描繪了一番,最後道:「那個人我認識呢!在柏林時去過他家!」
火在燃燒,八月盛暑的燠悶中益增灼人的焦熱,人臉上被汗水與淚水浸得泛出膩亮的油光,像一隻隻在爐灶上烘著的掛爐烤鴨,被摧毀生命後等待刀叉宰割。
「當然見過。你不信回到柏林去打聽打聽,那時候的高級社交圈裡,誰不知道中國洪公使的夫人!就連這位新上任的瓦德西大元帥也曾經是我的朋友哩!」
金花回到家,孫三見她兩手空空心事重重,便問:「沒敲開糧店的門?」
「我不是指衣服,是指身份。」金花又有些不耐。
「洋兵進城啦!洋兵進城啦……」人們駭極地叫喊。聲音淒厲悲慘直入雲霄。老人、孩子、連婦女也顧不得體面了,散亂著頭髮,披著衣服,鞋襪不整,在街上四下狂奔。他們不知要奔向何方,也不知是否能找到地方躲藏。只是直覺地感到洋兵是比野獸還殘暴的魔鬼,會吃他們的肉,吸他們的血,取他們的性命。
在前引導的是美國騎兵隊和穿著英軍制服的印度騎兵隊,接著是一堆穿戴考究,帽沿和袖口上鑲著金線,胸脯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勳章,表情肅穆莊嚴,背脊挺得筆直的各佔領國主將。在他們的後面,是一個面孔紅撲撲,眉毛和鬍鬚淺黃中泛白,頭戴草編的遮陽軍帽,身穿硬挺的軍服,跨著一匹棕紅色毛皮油亮的駿馬,驕氣十足的大將軍。他的前後擁著幾個騎馬的衛士,其和*圖*書中一個舉顏色鮮艷的帥旗,再往後又是大隊的日本騎兵,浩浩蕩蕩,看著好不威風!那麼,這個老頭兒一定是八國聯軍的大元帥嘍!他是誰呢?為什麼看來這樣眼熟?他穿的是德國軍服,一定在柏林見過的吧?她想起來了,是瓦德西伯爵。近十年不見,他老了不少。但那張紅撲撲的臉和騎馬的姿態沒變,他使她憶起威廉第一出殯時他擔任總指揮的情景。
「瞧你,跑一趟,又不敲門……」
金花的語氣和表情都是自嘲的。往事如煙,遠得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美麗的非今館,庭院後面的小河,忠誠的朋友蘇菲亞,英俊癡情的華爾德,唉!可惜時光如流水,過去的便永不回頭……她陷在深深的回憶裡。
「你想撒野?」金花閃開那軍官,傲然地挺挺脊背。「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以前駐德公使的夫人,你們的皇帝皇后我都見過,跟俾斯麥首相也認識。」
兩萬之眾的步兵緊跟在騎兵之後,整齊的服裝劃一的步伐,結實的大皮靴重重地踏出噔噔的聲音,像用一柄巨斧,硬把一枚鈍拙的大鐵釘鑿進人的腦子裡那麼可怖。接著是新式的戰車,堅固得彷彿足以擊碎整個世界的大炮,大車輪揚著塵土轟隆轟隆地前進,把沙土地壓出深深的溝痕。軍官們制帽上的金徽和兵士們扛在肩上擦得鋥亮的長槍,在陽光下交互輝映出霜雪般寒冷的幽光,征服者勝利的笑容似水面的漣漪,在他們像剛從漂白粉裡撈起那麼白的面孔上蕩漾。
十月十七日這天正午,金花溜到大街上,想敲開一家糧店的門,買一點米麵下鍋。她和孫三已經整整兩天沒有食物下肚了。剛走出胡同,就看到遠遠的街口有大隊人馬經過,雄壯的西方軍樂聲悠悠傳來,城牆上的洋炮每隔上一會便砰的響上一下,懶洋洋的,不像在打仗,倒像在跟誰開玩笑。怎麼回事呢?金花心裡好納悶,忍不住快步跑了一段路,想走近些看個究竟。
「不是——」小軍官朝捆人的士兵揮揮手。「放掉他們。」
「身份?我們這種人講嘛身份?你本來也是幹這一行的嘛!」
「你認識聯軍大元帥?那還有嘛說的?去找他幫忙。他拔根汗毛比咱們的腰還粗,他一句話咱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老大娘心腸真好,這時候還肯給人米。等我弄到吃的一定也要給她。」
「你說得好簡單!在柏林的時候我是和圖書大清朝欽命全權代表洪公使的夫人,榮華尊貴樣樣有,跟他平起平坐,今天我淪落到這步田地,又是打敗仗的,去涎著臉求他,不。」金花用力甩了一下頭。
槍聲像貓叫,喵喵地一陣陣劃過半空。絕望的人民有全家服毒尋求解脫的,有放火焚屋自甘結束生命,免受洋兵凌|辱的。但更多的是要繼續活,要找個安全的角落躲進去。
中國人口中的「洋兵」,是由德、奧、英、法、美、俄、義大利及日本聯合組成的。京城既已佔領,各國司令官開始會商,其中以英國的蓋斯里將軍、美國的沙飛將軍、法國的福里將軍和日本的山口素臣將軍,聲望最高,尤其是蓋斯里和沙飛,一個是征服印度有功,一個是平定菲律賓得名,都是有經驗的亞洲通。會商的結果,將軍們認為兵士不遠萬里,飄洋過海到中國來執行神聖任務,攻城奪地辛苦作戰,又趕上夏季炎熱,飲食不合,如果不讓他們放鬆一下,調節調節身心的話,恐怕會有怨言,產生厭戰之念,何況中國人實在可恨,居然殺害傳教士,攻打使館,非嚴加懲罰不可。於是一致通過,兵士們可以公開搶劫三天,這三天是他們的假期,任何行動不受約束,做為他們萬里長征的犒勞。
「他們不是義和團?你敢保證?」
「你到哪兒弄吃的去?就是太后在,怕也要挨餓了……」孫三見金花又直著眼睛像在思索,便改了口氣:「你是怎麼啦?上了一趟街,回來就直眉愣眼的犯呆?」
「閉嘴!」金花極不耐煩地止住孫三。「盛碗粥給我。」
「絕對不是義和團。我敢保證。」金花拍拍胸脯。
「少煩我。我就是沒敲。你為什麼不去糧店?你為什麼等現成的?膽小鬼!」
中國的老百姓被這從來不曾見過的景象嚇壞了。洋兵要把整個北京城的人殺得一個不留的傳言,在絕望的人群中高聲擴散。
「我沒敲。」金花重重地靠在炕上,兩眼直直地在想事。
征服者的大目標是要瓜分中國,小目標是把北京劃界自守,免得利益被別的同伴侵佔。佔領區便是口袋中的捕獲物,可以隨著性子處理,各區有不同的告示貼出來,有的說要搜捕義和團,有的命令各家負責門前清潔,瓦礫死屍垃圾糞便限期打掃乾淨,違者重罰。而幾乎所有的告示都叫人們要安心生活,因為他們遠來中國的目的,就是鎮亂平反,解救中國人民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水深火熱,中國人怎麼可以不放心過日子?
金花敲開糧店門,買了一升玉米、一斤白麵,又到油鹽店弄到一小瓶麻油和一包醬菜。還沒到家,就聽到德語的怒罵聲,和孫三驚恐的掙扎聲。她快步進去一看,果然是兩個德國年青軍官帶了兩個兵,正拿著繩子要捆孫三。「你們又要抓義和團啦?可惜這裡沒有義和團。」金花正言厲色。
「這下子可好了,認識聯軍大元帥,不就等於遇到了活神仙!」孫三眉飛色舞的,一反先前的窩囊相。
謠言在慌亂的人群間傳播:「太后和皇上已經逃走,我們沒人管啦!」「洋人要做皇上啦!已經在打掃三殿,就要登基啦!」「洋人最喜歡李鴻章大人,想是要扶保他做皇帝啦!」也有人說:「皇上已經自縊殉國,太后躲到五台山的廟裡去啦!」有的人家已悄悄供上了光緒皇帝的牌位,早晚對著叩頭祈禱,請求保佑。
「你到哪兒弄來的小米?」她打開鍋用力吸了兩下鼻子。
「你別樂得太早,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人家還認不認識我可不敢說。」
「打仗期間,誰也沒有好衣服,怎麼叫淪落?」
告示歸告示,事實歸事實,領略了洋兵凶殘的北京人已經嚇破膽,不出一絲聲息,悄悄地清掃過自家門前,又趕快把修復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昔日繁華的京師重地,已成為一個沒有市集、沒有貨攤、沒有沿街叫賣的小販、沒有店舖商號飯莊的破碎城市。入夜以後,黑漆漆的大街小巷渺無人跡,偶然有點風吹草動的聲息,人們便說是鬼魂的腳步。相傳有成隊的無頭魔鬼,一身是血的在各處遊蕩。話傳得真切,連洋兵也不肯夜間上街行走。
金花把告示讀了兩遍,信賴的程度卻是一分也沒有增加。和議哪天開始似乎遙遙無期,聯軍方面安民的告示也出過幾次了,但他們仍然以戰勝的大老爺自居,隨意騷擾民宅,從早到晚的抓義和團,抓到可疑份子不問究竟推到廣場上就殺。自從聯軍進城,不知多少老百姓做了刀下鬼。聽說日本和英、美幾國的佔領區已漸漸在恢復,有些商店已開市。但是在這德軍區域內,要人民不害怕可不容易,只抓義和團一樁事就足以讓人嚇破膽,這些天她故意去大街小巷轉,靠著能說德語,救了不止上萬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市面怎能恢復正常,百姓怎能安心生活呢?她不覺憂慮重重m.hetubook.com.com
金花這才嗅出小米粥的香味,精神不覺一振。
金花在老杜家住了些時候,見他一家大小幾口已經缺米少麵,長期打擾於心不安。既是局勢慢慢趨於平靜,就壯著膽子帶了孫三離開杜家,往南疾走,街上每個轉角處都有洋兵佈哨。金花打著藍粗布包頭,抹了一臉灶灰,再憑著能說德語英語,竟通行無阻地到了南城——德軍佔領區。到一家熟識的客棧去租房,店主人逃難遠行,門房空著,他們就自做主張,住進安身。
道旁的屍體在潰爛,腐肉滲出淡紅色的血水,白花花米粒般的蛆蟲興奮而忙碌地鑽爬,死人敞開的肚膛或半張的眼眶是它們的遊戲場。
原來在街上盲目奔跑的人群驟然消失,哭喊聲、呼救聲、槍炮聲也歸於沉寂,只有樹上的鳴蟬仍在不知愁地哇啦哇啦嘯唱。骯髒、零亂、遍地瓦礫和腐屍的大街上,店舖把門窗上的木板關得連一滴水也休想進入。義和團的紅布標誌,已從汪洋血海衰落成退潮後的岸灘,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暴雨打過的殘花,不帶一絲生氣的被踐踏在腳下,空蕩蕩的壇場上剩下些歪歪倒倒的桌椅,洪鈞老祖和驪山老母以及所有神仙的牌位都成了可笑的垃圾。
「唔,好厲害!我們也喜歡漂亮姑娘,連你也抓走。」一個小軍官嬉皮笑臉地湊近金花,要拉她的手。
洋兵真的進城了,廣渠、朝陽、東便,三個城門被攻破,馳著駿馬的騎兵隊像白天而降的狂流,滔滔不絕震耳欲聾的鐵蹄聲驅著滾滾煙塵,由東到西浪潮般急急瀉開。騎兵們各個年富力強、體魄健碩,寬寬的肩膀挺直的背脊,手上揮舞的長劍閃閃生光。
「唔,你認識我們元帥?」兩個軍官漸漸莊重了,和金花談了些德國的近況,並說要去稟報瓦德西元帥,在融洽的氣氛中告辭。
金花沒敲糧店的門,無精打采地往回去的方向走。路上經過幾戶人家,都聽到裡面女人哭喊孩子驚叫,洋兵捆著成串的男人在街上吆喝,用皮鞭抽打他們的身體,她看得眼睛裡直冒火星,不考慮後果就衝了上去。「你們這是幹什麼?」她用德語說。「哦?你會說德國話?」領頭的小軍官驚異地眨巴著藍眼珠。「是的,我會。我還去過德國呢!我記得,德國人有禮貌有教養,很愛朋友,對人和和氣氣的,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中國的老百姓?」
「這個時候到哪裡去抓義和團,他們在城破和*圖*書之前早逃光了。這些都是善良的老百姓,你們不該冤枉好人。」
孫三因參加過義和團,很是心虛,謹慎得不敢外出,張羅柴米油鹽仍是金花一個人的事。這天金花上街,連看到兩張一式的告示,具名者是和議大臣慶親王奕劻和李鴻章中堂。告示的內容是諭令商民各安生業,勿須懼怕。至於各國撤兵,則要等達成和議方可定局等等。
「哦?」金花沒料到事情這麼順利,那幾個人更沒想到能夠死裡逃生,跪在地上就要給金花行大禮,稱她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金花道:「別說謝,這是我的本份。快快回去吧!別在街上晃蕩了,說不定又遇到別的兵。」那幾個人聽罷連忙一溜煙地跑得沒影了。
已經被義和團和自己軍隊蹂躪過的北京人,又面臨了新的災難。洋兵用槍托和大皮靴砸開了大門,闖進民宅,搶去值錢的古玩字畫和金玉首飾,強|奸婦女,搗毀房屋,整整三天,北京城沉在地底的煉獄裡,黑暗遮住了日月的光輝,罪惡成了自由翱翔的和平鴿。
槍炮聲不響了,表面上戰爭似乎已結束,實際上北京以外的城鎮仍在廝殺,俄國人不聲不響地進兵東北邊境的吉林省,八國聯軍搜遍了北京的每寸空間,要找出慈禧太后和載漪、載勳、剛毅等戰爭禍首,也要找出義和團來報仇,當他們知道慈禧太后已經西逃,自然是失望而惱恨的,便尋了王室的親族洩憤。得寵的王族全隨著太后西逃,留下來的儘是太后不屑於理睬的,怡親王溥靜,因為同情皇上而遭太后厭惡,平日既不蒙召見,逃命也沒他的份兒,洋兵竟不問原因,聽說抓到個親王,連稱是又一次勝利,命溥靜搬石頭運死屍,用皮鞭打得他皮開肉綻,嚥下最後一口氣。
空氣的惡濁腥臭逼得人窒息,但受了大驚恐的北京市民已冥然不覺,他們唯一存活著的一線知覺,告訴他們要逃命、要生、不要死。
朝廷裡的王公大臣、守城的官兵、立志要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逃的逃躲的躲,彷彿在一瞬間全部土遁,一個也不見蹤跡。宣武、朝陽、東直、安定、德勝,所有的城門大大打開,手持武器的西洋兵沉著驕傲的臉守在門口盤查,中國人禁止出入,外國人通行自如。兩天之內北京城被整個佔領,洋兵的聲勢遠勝於叱吒一時的義和團,如決堤洪水般流入每一個角落,街頭巷尾無處不是穿著筆挺軍裝,白臉上鑲著高鼻梁和淡色眼珠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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