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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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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洪夫人,我也有事要求你呢!我們這次總共帶來四百噸麵粉。天天吃麵包,士兵直吵吃厭了。而且麵粉已所剩無多。」
「洋大帥手筆真大,你又沒陪他過夜,就送一箱子銀……」
「已經被抓住了,在日本人手裡。」
「戰爭已經停了,大家應該和氣相處。洋兵缺糧食,你們要想法子供給。洋人是說了話算數的,說多少錢一定給,如果不給的話有我擔保。你們總相信賽二爺的吧!」金花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店舖掌櫃多半回答:「有賽二爺擔保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賽二爺是菩薩心腸,救了多少北京的老百姓啊!既然不打仗了,我們買賣總是要做的;然而也有的說:洋兵殺了我們的人,我還找糧食餵他,我瘋了嗎?不,我是不會賣一粒米給他們的。」
「你的豬耳朵聾啦?告訴你:他看我是老朋友,見老朋友生活困難,送點錢救救急。你這顆髒心!」
「兩個小翻譯?也罷,看你洪夫人的情面,我接見他們就是了。」瓦德西向金花吻手道別。
「伯爵夫人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子。」金花用餐巾擦擦嘴角,動作優雅得有歐洲上流社會的貴婦風儀。「伯爵,你喜歡戰爭嗎?」她帶點孩子氣地問。
「伯爵,別國的兵也缺糧食……」金花把搶劫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我看伯爵要派一隊德國兵押車,最好把糧車上插上德國旗。那就準定沒人敢來搶了。」
瓦德西坐在慈禧太后專用的雕龍描金書桌前,重新整頓思緒,斟酌字句繼續寫報告。正要落筆,管通報的軍官忽然進來道:「元帥,洪夫人已到。」
金花坐在轎式馬車裡,望著漫天燦爛的星星,悠然如置身夢境之中。
「徐承煜!他現在哪裡?」
「伯爵遠來中國,伯爵夫人情願嗎?」金花岔開話題。
「李伯爺的赫赫大名在中國沒人不知道,以前我們洪老爺總說他是滿朝文武裡第一個懂洋務的。有李伯爺這樣的人任代表,伯爵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我現在有酒量。就喝杯烈酒吧!」
瓦德西沒想到金花會說得這樣直率,雖弄不清她是認真還是開玩笑,仍是不免尷尬。他沉吟了一會,十分鄭重地說道:「洪夫人,戰爭是很不幸的事。可是既然已經發生了,怨憤鬥氣也於事無補,現在我們所要做、所能做的,是用有效的方法止住戰爭,實現和平。如今中國方面已經派了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做代表,我們這方面的八個國家,也都授命給本國的使節要講和談判。議和會議不久就要開始,不過,李鴻章這個人……」瓦德西有點不屑似的半張著半邊嘴唇,嘴裡呼出的氣把小鬍子掀得微微顫動,話卻不說下去。
「聽你說得多傷感!我都替你難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還相信我是你的老朋友,不妨告訴我,讓我為你拿拿主意,出出力。」
「原來伯爵還沒見過李伯爺!」金花感到瓦德西的氣焰難忍,沉重地默然片刻,憂心忡忡地道:「伯爵,既是決定談和,就該快快開始,這不是李鴻章大人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全北京老百姓的問題。一天沒有真正的和平,老百姓就一天不能安心過日子。」
「伯爵,不是我會說話,真相是如此。」
「我願意去試試……」金花猶疑了剎那,矜持地道:「伯爵,我能不能求你一點事呢?」
「說的是呢!」金花面色凝重,認真思索起來。
金花眨巴著眼睛考慮了一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爽快地道:「好!我就去試試。可是伯爵,我也請你好好約束你們的士兵,快見李鴻章大人和慶親王,把戰爭結束。」
「別擔心,該做的總是要做的。」瓦德西見時近黃昏,掏出懷錶看看。「老朋友久別重逢,還是輕輕鬆鬆地聊聊家常吧!你吃了晚飯再走,哈哈,你一定要嘗嘗我故鄉哈奴瓦出的好酒。」
「呸!你放哪門子屁?」金花啐了一口,惡狠狠地打斷孫三沒出口的話。「你當人家瓦德西伯爵像你們一樣,見了雌的就要嫖嗎?告訴你,人家可是把我看成老朋友的,口口聲聲叫我洪夫人……」
「別難過,你永遠是我們的老朋友洪夫人。」瓦德西輕撫小鬍子,唇邊掛著含蓄的笑。「我看你的境況不很好,有要我幫忙的地方只管說。」
「伯爵,李鴻章大人派來的兩個翻譯,在外面等好久了,他們也許有重要的公務要跟你談。」金花試探著。
「皇上陛下,余因任務繁忙,今日始得將進入北京後的情形詳加報告:聯軍佔領北京之後,曾特許軍隊公開搶劫三日,而後更繼以私人搶劫。北京居民所受之物質損失甚大。如今各國互相推諉責任,但當時各國全盡其所能搶了他們所要的,乃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伯爵,和平是中國老百姓最需要的事,可惜我幫不上忙,假如有什麼需要我做的,請不客氣地吩咐。」
「如果你怕流眼淚的話,我還有上好的法國香檳。」
「你第二個要求是什麼?」
「對於懲治禍首一節,我們是寬大的。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同意這樣寬大,譬如克林德公使夫人就不肯妥協,堅持一定要慈禧太后償命,光緒皇帝親自賠罪。她不但多次跟我談,還去見各國公使,請他們伸張正義,甚至托人帶信給柏林的政府要員,要求支持她。所以,假如滿清政府弄不清自己的地位,一味拖賴的話,他們會後悔的。」瓦德西藍眼珠瞪著炯炯生光,語氣中有不可動搖的威嚴和倨傲。
「有這種事?我以為外面已經平靜,不是已經貼出安民告示嗎?」瓦德西彷彿很出乎意外的。
「我說過的,戰爭是個討厭的東西,誰會喜歡它!不過,在某些時候是避免不了的。譬如說,要是我們的軍隊再不來,我們的教士和外交人員的命運——呵呵,可就不知會糟到什麼地步呢!」瓦德西的語氣表示出他是多麼堅信自己的看法。
金花告辭時,瓦德西命人拿出一隻小箱子和一個包袱,道:「這是送給老朋友的一點小禮物,希望能幫你解解急。糧食的事勞你費心。軍隊也不會再騷擾百姓,一切都會好轉的。」
「有伯爵這句話就夠了。」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當口兒到哪兒去辦糧食?」
「洪夫人,大帥請你進去。」曲翻譯話沒說完,管傳達的小軍官已經笑瞇瞇地來傳命令了。金花隨著那德國軍官進去時,聽到曲翻譯小聲道:「奇怪,瓦大帥見個妓|女幹什麼?」他同樣輕笑兩聲,答:「食色性也,瓦大帥也不會例外。」
「什麼事?儘管說。」
「第一件是戰爭禍首要增加一名,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他比他父親壞多了,專門陷害忠良,害過我們洪老爺,許景澄欽差的死跟他有關,立山大人可以說是直接死在他的手裡。這個人不死我怨氣難平。」
「伯爵想求我做什麼?難道叫我給買白米?」
「哈,m.hetubook•com•com洪夫人,多年不見,在這裡又重逢,多麼不可思議啊!」瓦德西元帥笑容滿面地迎上前,禮貌地握起金花的右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確實不可思議,我從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伯爵是戰勝國的大將軍,我是戰敗國的小國民。」金花縮回她的手,臉上浮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淡笑。
戎馬一生,怎會料到臨老來到中國?對於一個六十八歲高齡的老人來說,萬里迢迢地到這偏遠落後,傳染病流行的中國來征戰討伐,是何等的艱辛冒險之舉!而別離賢慧美麗的瑪莉——是的,儘管她已六十出頭,在他的心裡她是永遠美麗的——獨在戰亂的異國過孤獨日子,固然官高位尊,統帥八國十一萬大軍,仍不是很舒適愉快的事。但是軍人以身許國,皇帝又特別重視他的能力與威望,雖說表面上是八國齊心合力對付共同的敵人中國,其實內裡的玄機正多。中國地大物博,國勢貧弱政治腐敗,是開闢殖民地的理想天堂,英法諸國就明白表示過,索性把中國瓜分成八份,各居一方。在這種情形下,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各國都派了有經驗的重臣來華。皇帝看中他,可見對他的信任,身為人臣,只有忠於職守,方能不負所托。
「是的,想求你給買些糧食。不要白米,米飯我們吃不慣,我們要的是洋山芋。價錢多少我們都不在乎,苦惱的是沒處去買。奇怪,已經停戰了,怎麼店舖還不開門呢?」
包袱裡是兩套藏青色庫緞繡五彩壓金花邊的褲襖。金花仔細看看,不覺嚇得半天出不得聲。原來那花邊繡的全是龍鳳,不用猜,就知道是慈禧太后的日常便服。「罪過!這衣服我怎麼敢穿?洋鬼們把皇宮給抄了!」
瓦德西正坐在書案前看公文,見金花進來禮貌地站起身道:「你好,洪夫人,聽說運糧食出了問題,怎麼回事?」
「伯爵,可惜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金花也不示弱,德語雖然忘了不少,意思倒說得明白。「中國老百姓是最老實、最不會侵犯人的。假若不是教會和教民欺侮得他們太過分,他們決不會無緣無故地尋仇做對。」
「唔,」瓦德西又摸起小鬍子,「我看你不妨去跟克林德夫人敘敘舊,勸她別鬧下去啦!」
瓦德西耐心靜聽,偶爾現出驚異和憐憫的神情,但只是隱約的、不過分的,一點也未影響他那種歐洲貴族男子的高貴莊重的儀態。
「是——伯爵,戶部尚書立山是我的好朋友,他被徐承煜一幫人送上斷頭台,死後家裡人連收屍都不敢,還是一個叫素芬的戲子弄了口棺材把他裝殮了寄存在廟裡。我們中國有句話,說是人死後『入土為安』。我想問問伯爵,是不是能派幾個兵保護,把立山的靈柩送到城外他的祖墳地下葬?」
「他沒……幹嘛送錢給你?嘻嘻!」孫三嬉皮笑臉的。
金花和瓦德西對坐在一隻紫檀木雕龍茶几的兩端,她沉沉地注視著那張紅撲撲的臉,雪白的鬚髮,鬆弛的皮膚,灰藍色的眼珠裡有真正的關懷。這個西方老人似乎並無意在她面前擺出戰勝者的姿態,他還是十年前在柏林時那個老朋友,而他問起洪文卿,這份真誠是可感的。金花想著便喟嘆道:「洪公使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他死後我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些年的遭遇說不得了,說起來眼淚也要哭乾。伯爵,在柏林的三年是我一生最榮耀最快樂的日子,那樣的https://m.hetubook.com.com日子已經永遠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伯爵,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老百姓被嚇壞了,躲避都來不及,哪裡還敢開門做生意。」
「謝謝你呀!伯爵。」金花的目的達到,面色頓時開朗,臨別時又輕鬆提醒了一句:「門外還等著兩個翻譯呢!」
「我的境況的確不很好,不過比起北京大多數老百姓來要算是好的……!」金花欲言又止地考慮了一下,坦然地正視著瓦德西。「伯爵,我是有點事情要請你幫忙,就是請你約束你們的軍隊,叫他們不要再虐殺中國的老百姓。中國老百姓犯了什麼罪?先讓義和團亂殺亂砍了一頓,現在又被外國軍隊折騰,其實他們平常也沒過著好日子。伯爵,你們的軍隊太凶了,饒了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可好?」
「我們皇上和皇后都好,兒女成群,個個健康活潑,嗯,很是不錯。」瓦德西喝了一口酒,皮膚鬆弛的面孔上露出得色。「皇上對我最眷顧,這次遠到中國,他很不放心,怕委屈我,讓人帶了二百瓶香檳和五十瓶哈奴瓦烈酒。哈哈,連我最愛的馬荷西亞也給運來了。還告訴我的副官:『如果發現將軍到危險地帶去,你要立即阻擋。』哈哈,皇上是知道我的性格的。」
「你們的大皇上威廉第二和他的皇后可好?記得他們招待我和洪老爺喝下午茶,好親切的。」金花回憶著,半杯酒下肚,她周身舒坦暖和面色紅艷。
「嗯,好主意,就這樣辦。」瓦德西點頭贊成。
「不要掛心,沒問題。你幫我的忙,我也應該幫你的忙。這件事我會交待奧郎布格伯爵去辦,並且派騎兵隊護送。我知道中國人很重視死者的後事,我一定讓立山大人風光風光。」瓦德西痛快地一口答應。
「唔——」金花猛然記起,這個翻譯姓曲,父親在朝廷做半大不小的官,他本身會詩文,算是北京的名公子之一。「我是來見瓦大帥的。曲少爺來做什麼?」
金花恍若回到柏林的非今館,從白色大理石的樓梯上緩緩走下,二十四條飄帶的六幅湘綾裙,一條帶子上懸著一隻小銀鈴,人未到而聲先至,繡花鑲金的宮鞋,邁一步一個豆蔻色的印痕,上百隻眼睛驚嘆地睜大了,他們稱頌她美麗,華貴,傾服又恭敬地向她行吻手禮,他們是友善而仁慈的,但是,昨天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敵人。
「對,不能放過這個壞蛋。我記下來——徐承煜。」瓦德西把徐承煜的名字寫在紙上。
一連幾天,金花乘著瓦德西元帥借用的馬車,後面跟著幾個騎馬的德國軍官,一家一家的去敲糧店的門。有的糧店仍把大門關得鐵緊,但大多數的店家從門縫中見有金花帶路,料想不是來殺人劫貨的,便壯著膽子開了門。
金花坐在炕沿上打開了箱子,孫三失聲叫道:「天哪!這麼多大銀元!少說也有一千吧?那包袱裡又是什麼稀奇玩藝兒?也打開瞧瞧。」
「溫柔?和氣?嘿嘿,現在這個溫柔和氣的人變得和鐵獅子一般堅硬。」瓦德西隱隱地嘆息。「我們對留在中國並沒有興趣,不過和議不成只好在這裡過冬。難題太多,看樣子和談一時還實現不了。」
金花矜持地、不安地、甚至不無敵意地緩緩站直了,不發一語也無笑容。
「你見瓦大帥?」姓曲的跟他同伴相對看了一眼,隔了半天才慢吞吞道:「瓦大帥可不是什麼人都見的。李伯爺派我們來交涉事情,等了快一個鐘頭了,m•hetubook.com•com還沒見著……」
「賽二爺,這買賣沒法子做。」掌櫃們圍著金花訴苦。金花氣得直皺眉頭,連忙乘車去見瓦德西。到達瓦帥辦公處,見兩個中國翻譯也等在那兒。「這不是賽二爺嗎?你怎麼會到這兒來?」兩人之中的一個很驚奇地問。
「好,我一定嚴訓他們。軍人怎麼可以不守紀律。」
瓦德西思索著,便不知不覺地放下筆,習慣地把煙斗叼在嘴上,點燃了慢慢吸著。
「哈奴瓦的烈酒?哦!我還記得那次在你府上品嚐的味道。希望今天可別辣得我流眼淚。」往事帶動了金花的好情緒,她也興致勃勃笑容滿面的。
「前幾天我去看望許景澄和立山的家屬,詳細經過全部知道。伯爵,你不能放過徐承煜。」
金花沉默著,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回答,怎麼說呢?瓦德西口中那串要處死的名字,是她長久以來痛恨的,但他們畢竟是中國人,當一個西方人——雖然是老朋友,用惡狠狠的口氣說要把中國人推上斷頭台的時候,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她,是無論如何叫不出好來的。
「余駐紮天津時,因遵照陛下之命令,對於李鴻章之屢次要求晤談,均加以拒絕……」
瓦德西談興極濃,接著講了一段他在普法戰爭中如何勇敢的故事。
「你知道得這樣詳細?」
「洋大帥把你當成老朋友?有這種事?」孫三大惑不解。
「我哪有那麼大的能力?」金花說著笑笑。「再說,你們的兵吃得越飽越好,打起我們中國人來就越有力氣。伯爵,別忘了我是中國人啊!怎麼能幫你們買糧食?」
「所以,這件事非托你去疏通不可。」
「請她進來。」瓦德西放下筆和煙斗,站起身整整身上的軍裝,挺著胸膛邁著大步出了辦公室。他的心裡充滿好奇和疑問,聽那兩個少尉軍官說:洪夫人窮得住在一間破爛的門房裡,這可能是由於戰禍所致,可是,又說跟她在一起的是個高大的青年人,那顯然不是洪公使了。分別多時,她的境遇必有很大的變化,想當年在柏林,中國洪公使的夫人是何等光艷美麗,風華絕代,誰能料到十年後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見!他走進會客室,見一個穿著一身藍布衣褲,腦後梳著小髻,脂粉不施,面帶愁色的清秀女子坐在太師椅裡。他立刻認出她是洪夫人,衣著變了,面容憔悴了,但她還是她,讓任何男性不得不多看幾眼的美婦人。
金花見瓦德西仍是那麼和善,特別是那份把她視為朋友,平等相待的誠懇,是多年不曾經歷過的了。這使她無法不感動,像迷失的流浪人重新遇到昔日故舊那樣,她把多年來不幸的遭遇——由洪家被逐,女兒被搶,兒子夭亡,生活費被吞,到重新淪落風塵,以賣笑為生等一一道出。說到傷心處不禁婆娑淚下,最後道:「伯爵,現在坐在你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榮華尊貴的洪夫人,而是一個下賤的風塵女子。伯爵會看輕我吧?」
「事實上老百姓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了。恐怕伯爵還得鄭重囑咐他們。」
「克林德公使?是不是克林德男爵?在柏林的時候我認識一位克林德男爵夫人,她請我到家裡去喝過咖啡呢!」金花有些驚喜地問,克林德夫人的音容笑貌驟然來到眼前。「我記得她是個又和氣又溫柔的人。」
金花召集到十四個糧店的掌櫃,叫他們能供應土豆的供應土豆,不能的供應米麵、瓜果蔬菜、肉類、雞蛋之類也行。價錢方面,十四個掌櫃眾口一詞的要提hetubook.com.com高。「洋人把半個北京城都打完了,買糧食多付錢是應該的。咱們這叫以德報怨,肯供應他們吃的就不錯了。」其中一個最年長的說。事情總算順利解決,見有大錢可賺,誰也不肯落後,沒幾天,二十來輛裝滿糧食的大板車,便浩浩蕩蕩地往德國軍營前進,押車的掌櫃以為一定貨到錢來,誰也沒想到半路殺出幾股洋兵,把車上糧食全部劫空。
瓦德西一手捻著八字鬍,冷笑著傲然道:「他們的重要公務我知道,無非是提無理要求。慶親王和李鴻章我已見過,並且也到慶親王府上回拜過,和議條件他們知道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先懲治戰爭禍首,那幾個親王,載漪、載勛、載瀾,還有那個殺了不少歐洲人的董福祥,支持義和團跟我們做對的啟秀,統統要處死,否則沒法子和議。可惜剛毅和徐桐已經死了,不然不會饒他們。」激動的情緒使他原本紅潤的面色紅得更深,呼吸也變得重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鼻息中呼出。
「她捨不得啊!動身的時候她一直送我到義大利的那波里。臨行還為我禱告,請上帝保佑我。她是我所知道的女子中最偉大的。呵呵,對一位女子說這樣的話,彷彿不夠禮貌,希望洪夫人莫見怪。」說到妻子瑪莉,瓦德西像變了一個人,驕氣消失了,灰藍色的眼珠裡和聲音裡,都流露著感人的溫柔。
「是嗎?呵呵,洪夫人,你還是那麼會說話。」
孫三正急得熱鍋上螞蟻般,繞著桌子轉圈圈,見金花右手捧著包袱左手提著小箱子進來,先是愣了愣,接著就眉開眼笑道:「你坐上馬車就沒影了,一去大半天,我直犯愁,想可別出了事吧!那洋大帥送了你些什麼?打開讓我開開眼。」
「是有這種事。世界上有好多事是你這個大粗坯沒見過的。哎,廢話少說,辦正事要緊。現在錢有了,過兩天我就出去找房子。留在通州的你去接進京來。」金花見孫三要搶話,立刻擋住他:「你別又嚇得屁滾尿流的。我沒叫你今天去接,是說時局平定些再去。瓦德西伯爵托我給採辦糧食,天知道,糧食大事哪是女人辦的?」
「我懂得。我們也差不多,不解決糧食問題,我就不能安心。有些兵士不適應氣候和飲食,病倒了。事實上他們也希望和議快快實現,他們好快快回家。我看糧食問題你就給想想辦法,洋山芋、牛肉、蔬菜,是我們最急切需要的。」
「戰爭不是可愛的東西,不要提它。我們還是老朋友,是不是?這些年,柏林的朋友並沒忘記你,常提到你。呵呵!洪公使和夫人請客的中國菜,嘖嘖!」瓦德西做了個其味無窮的手勢。「洪公使在哪裡?他好嗎?」
「不是不滿意。其實李鴻章還是我指定的。本來慈禧太后想派榮祿做和談代表,我們當然不能接受。李鴻章這個人本可以相信,糟的是他跟俄國太接近,這是我非常不喜歡的。他居然不知進退,說他是清朝大臣,不便進入內宮,要求我在德國使館裡跟他見面,不要在皇宮裡,呵呵!」瓦德西戲謔似的淡笑兩聲。「所以我根本不見他。」
瓦德西吩咐開飯,下面的人已把席面擺好,廳內外幾十隻大宮燈全部點燃,柔和的光芒從彩繪薄錦的罩子上溢出,映著水晶杯中黃澄澄的酒。煎牛肉、拌豆角、鹽水煮洋山芋,在德國也算最簡單的飯了,但對於許久沒有好好飽食過一餐的金花,無異是瓊漿盛宴。她與瓦德西對面而坐,慢慢吃著、品著、談著,無限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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