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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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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我的鋪子已經開門了,洋兵來買東西照樣給錢,沒再聽說有搶啦劫啦的事了。」
「見我們,我也去?」載𢱿興奮地提高了嗓子。
「有點事。我伯父想知道,瓦大帥對朝廷派親王到德國去道歉的事,到底同意了沒有?依我伯父的意思,想叫我去呢?老實說……」說這話的是載灃,光緒皇帝的親弟弟,他是這四個小王爺裡最年長的,也只有十八歲。他所說的「伯父」便是慶親王奕劻。
「是的,七八年了。」金花沉默了一會,深沉地說道:「戰爭是很殘忍的事。夫人,在這次戰爭中不知有多少女人失去丈夫,多少母親失去兒子。多不幸啊……」
「知道的。兇手是董福祥的部下,現在已經押在監裡,我們中國的刑法是殺人償命。那個人被判了死刑。」
「是的是的,李伯爺會體諒的,不過慶王爺那方面……」
離隊伍不遠處,一個身披白色斗篷的女人,騎著一匹墨黑色的駿馬,神情悠閒地跟隨著,群眾中忽然有人叫道:「瞧,那不是賽二爺嗎?」
「看你人小,話可說得老道。回去告訴你媽,說大夥兒都是受了苦的人,不必謝,安心過日子吧!」金花心裡熱呼呼的。活到這個年紀,到今天才算懂得了什麼叫榮耀。以往的日子,哪怕是被王爺捧著寵著的一刻,其實還是屈辱的。她曾把自己比喻做大宴中的一道名菜,功用是給貴人老爺們下酒開胃助興。當他們讚美她的時候,總是眨巴著兩隻色迷迷的眼珠,好像恨不得一下子看穿她的衣服,剝光她的身體,索性把她按在床上洩淫。哪裡像這些純樸老實的小百姓,他們讚美她、謝謝她,是誠心誠意的。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次我們犯了大錯誤,自然是要表示歉意的。在中國,最大的光榮莫過於立牌坊,就像在德國立銅像一樣。」金花眉眼傳神,話說得甜蜜親切。「牌坊好大的,上著各種顏色,繪著花卉鳥獸,再刻上克林德男爵的生平事跡,和中國方面道歉的文字,該是多麼隆重光榮!幾十年後,不,幾百年後,凡是到北京的人都會看到,你想,那不比抵命好多了嗎?」
「托福,這些天倒沒事。洋兵也不往院子裡闖啦!謝謝你呀!賽二爺。」
「哦?」克林德夫人怔怔地想了一會道,「難道我丈夫就白死了不成?」口氣倒是緩和多了。
「他們都很想家,在這裡吃住都不習慣,各國兵營裡都在流行痢疾,每個禮拜都有病死的。唉!可憐的年輕人,真希望他們快回自己的家鄉去吧!」
金花回到裡院,遠遠看到廊上站著四個衣冠華麗的壁人,他們之中最大的也還是個孩子,但已個個出落得面如冠玉,眉清目朗,舉手投足間流露著富家子弟的貴氣。幾個人見金花進來,遠遠地就請安作揖,口呼乾姐。
「發生戰爭已是很不幸的事,所以現在雙方在謀求補救辦法,達成和議。中國方面的戰爭禍首反正是要治罪的,西方方面也該藉機會反省,以後雙方和平友好相處才是。克林德夫人,我知道你是仁慈善良的,難道你喜歡德國兵留在中國殺人放火?不希望他們快快回家鄉去?」
「當然,連這兩個小的也去。不過要等消息。你們就先回去吧!」
「你是賽二爺嗎?」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手裡提隻醋瓶子,口齒清晰伶俐。「賽二爺到我們家吃餃子好不好?我媽剛才還唸叨——說不知賽二爺什麼模樣。真想看看哪!」
金花想得心悅,嘴角上不覺浮起一抹淺笑。她一手牽著馬韁一手握著皮鞭,任那大黑馬不慌不忙地任著性子逛,穿過珠市口大街,轉入崇文門大街,直往東交民巷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去。
她又去看望過許景澄和立山兩家。兩家都是一副破敗淒涼景象,許夫人的圓面孔瘦尖了,拉了她的手只是哭,「做了一世的清官,忠心耿耿為國家做事,最後落個砍頭撤職的下場。北京這個地方是不值得留戀的,待時局平定些,我就帶著家小回南。」許夫人傷心已極。「姐姐,回家鄉養老是好主意,你別擔心,我會給安排車船,一路會有人照顧。」她說。
「老實說什麼?跟我別藏話。」
金花見院外停著車馬,就知道有客來訪。近月來幾乎天天有送禮的、問安的、探親的——好多王公大臣的兒子認她做乾娘乾姐,推都推不脫。她剛下馬,門房便湊上來,說內務府宗二爺、肅王府的三公子、和荀貝勒的大公子,等在裡頭多時了。
克林德夫人一句話沒完,金花已經腰肢一扭,輕巧地滑下沙發,跪在克林德夫人跟前。「讓我替她道歉吧!好不好?別再傷心氣悶了。我們快快幫助和議達成,讓大家和和平平地過日子。」
「和議不成他們是回不去的。如果你堅持要以太后抵命,和議便永遠達不成。」金花欠欠身子,坐得和克林德夫人更近些。「你在中國住了這樣久,不會不知道的,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太后做什麼都是對的。太后的命比全中國的老百姓的命加起來還重要得多。要太后抵命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不過是個小嘍囉,無足輕重。你們中國的事全是慈禧太后一個人控制,她要負全責,應該判她死刑才對。我現在守在北京,就是要爭這口氣。瓦德西元帥和幾國公使都太軟弱。我已經跟瓦德西說了幾次,建議他派兵西進,到西安把慈禧那個老女人抓回來,或者就地正法,不然我無論如何不會甘休。」克林德夫人憤怒地說。
「這是瓦大帥送我的洋糖,好東西啊!除了你們這幾個小油嘴別人我是不給的。嗯,嘗嘗吧!」金花把盒子端到幾個人面前,每人拿了幾顆,吃著談著。
這是一座精雅的宅第,前後四進院子,幾十間房,旁門進去的跨院是馬廄。孫三已從通州把金花的母親、幾個姑娘和十幾個僕人接來,加上新雇的一群馬伕,四十多口人開銷甚大。金花仍舊幹起她的老行業來,但礙於「賽二爺」的名聲太響,走到任何地方都會贏得感激與驚贊之聲,彷彿她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身份地位忽然變得崇高了似的,再加上有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等名流在眼前,她不能不顧及尊嚴,因此沒有正式掛牌,只擺出半住家的局面。
隊伍在前進,人們在交頭接耳,德國騎兵隊高大的馬匹步伐劃一的踢踢嗒嗒。北京城從瘋狂中回到平靜了。
「我回去一定把二爺的意思照實轉達。」姓周的態度恭謹語調誠懇,一派謙謙君子風範。「慶王爺和李伯爺都說:多虧有賽二爺給打點照顧,事情才辦得通。想表示點小意思致謝,偏二爺是個硬氣的人,不肯收,倒讓他們挺不安的。兩位大人都說:等太后和皇上回京知道詳情,絕對不會虧待二爺的。」
從立山家人口中,她得知盧玉舫已在戰亂中死去。幾個月的時間,天地大大翻了個身,往日尊貴的如今不尊貴了,不尊貴的卻尊貴了。她,一個給老爺們取樂的風塵女子,平日對老爺們討好奉承,以托他們的蔭庇維護,誰會想到她有這樣一天!京裡的哪個王公大臣不來跟她攀交情,送重禮,求她保護?連慶親王和李鴻章大人也托她給奔走說項,一個賣笑的苦命女人,居然管起國家大事來了。這下子她總算為自己報了仇雪hetubook.com•com了恥,陸潤庠、汪鳴鑾、孫家鼐那群洪家的老友,再也沒有辦法說她淫|盪無恥,瞧不起她,或用什麼手段對付她了吧?……
「夫人,你的話是不對的。正因為很多西方人有你這樣的思想,覺得自己比中國人高明,中國人可欺,處處想踩著中國人,才會發生戰爭。夫人,你要知道,中國人和你們西方人一樣是人,太受欺壓也會反抗的。」
「一百銀元?」姑娘們中有那膽子大的被說動了,也有的道:「不管多少錢,為了救咱們的姊妹,咱們幹!咱們命苦,心可是善的。」
「說哪裡話,給大家做點事是應該的。」金花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在盤算:太后和皇上會怎麼謝她?表彰嗎?賜見嗎?不論怎樣對她都是無上光榮,足以顯示出她不是一個平常的煙花女子。
「是啊!那時候我們無憂無慮,現在——唉!」克林德夫人憂色滿面,笑得勉強,傭人奉上茶點,金花被讓坐在絲絨沙發上。談起柏林,兩人的距離便越來越縮短,昔日柏林的生活是可愛而值得回憶的,談到有趣處,金花和克林德夫人會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也難怪,整整七八個月了,北京人像掉進了十八層地獄,看到的聽到的,不是殘殺就是死亡,嗅到的不是血腥就是屍臭。驚恐,絕望,傷愁,如滾滾洪流,將歡樂全部淹沒。街道荒涼房舍破敗,人們老鼠般躲躲藏藏,被這麼長的黑暗荒涼凌虐之後,人人渴望開懷地笑笑,人人渴望看到生命的熱絡,即或是送葬的儀隊,看上去也是生氣勃勃帶著鮮活色彩的。
「是嗎?我把餃子吃光了你吃什麼?」
「賽二爺你好!」
「乾娘好興致,又騎馬去啦?我爹說上回見乾娘精神不大足,想是太累了。他特別托人買來吉林長白山的千年老紅參,叫我送來給乾娘進補。」肅王的三公子長得橫寬矮胖面團團的,手裡獻寶一般地捧了個錦盒。
為了避免洋兵闖進民宅強|奸婦女,她曾答應設法為他們解決色欲問題。如同一家一家敲開糧食的門一樣,她也一家一家敲開妓館的門,向那些塗了一臉煤灰、嚇得抖抖嗦嗦、沒處藏沒處躲的姑娘們說:「好姐妹,如今咱們國家遭了大難,洋兵的槍炮是不講情面的,只瞧瞧這些天,多少人喪生,多少婦女被姦,世界已經亂了,沒處評理去,咱們能救救自己人也算盡一份心。洋兵要姑娘,找不著姑娘就強|奸良家婦女。所以,姐妹們,洗去臉上的煤灰,攏攏頭,換上好衣服,壯起膽子去接待洋兵,免得他們再闖進民宅去胡鬧。洋人也是人,我會跟他們打招呼,要求他們不要粗野,你們用不著害怕,價錢我已經講好了,一次一百個銀元……」
瓦德西伯爵對她的信任令她感激,凡是她的要求他都允為設法,可恨的徐承煜是死定了,端王載漪和瀾公爺可能免死充軍。聯軍的軍紀大為改善,目前已少有搶劫姦殺,商家都開業了,老百姓漸漸恢復了正常生活,立山大人的靈柩也風風光光地即將入土,最使她感到安慰的,是瓦德西採納了她的建議,並且發動了其他各國的公使共同具名核定:徐用儀、許景澄、袁昶、聯元、立山等五個大臣,「應立行開復原官以示昭雪抵償之意。」凡是聯軍方面提出的要求,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無不忠實地轉達朝廷。朝廷裡從太后、皇上,到親王大臣,全領教了洋人槍炮的厲害,平日作威作福,這當兒全變得低聲下氣逆來順受。想想朝廷裡的暗無天日,忠奸不分,金花立時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在膨脹,覺得給那些人吃吃苦頭是必須的。
「我知道了。待有結果會通和-圖-書知你。」她一揮手把姓周的打發走了。
「有回柏林的打算嗎?」金花沒忘她此行的目的,試探著問。
「周老爺,你要告訴慶王爺和李伯爺:徐承煜陷害忠良,壞事做盡,他是個非死不可的人。我不會為他開脫的。如果慶王爺和李伯爺不滿意,我就乾脆放手不管。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了,立刻給我回話,我才能決定管不管這檔子事。」她板著面孔,一字一句說得堅定,姓周的只好回去覆命,當天晚上他就回話:「慶王爺和李伯爺同意賽二爺的意思,說會迫使朝廷非處死徐承煜不可,就說是民命難違,『採訪都人公論』。伯爺請賽二爺多跟瓦大帥討討情,總是咱們這邊吃虧越少越好。」姓周的討好地笑著說。
素車,白馬,隨風飄動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家屬,默然無聲,走在淡淡秋陽裡的長長的隊伍,緩慢而沉重的步履,送葬者苦澀空茫的眼神,似乎都不能給這被戰爭摧毀了的古老城市再增加一分悲傷,相反的,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看他們臉上興奮的表情,彷彿是正在欣賞一齣內容奇譎的好戲。
「二弟,」等在一旁已有點不耐煩的宗二爺,牽起金花一隻手便往外走。「你跟我來,給你看個稀奇物事。」他神秘又討好的。金花並沒跟他拜把子,而太后面前的大紅人,位高名大鬚髮斑白的內務府大臣宗二爺,竟自做主張稱金花為二弟了。
立山家更悲慘:萬貫家財全部被沒收,百十多個義和團員住進宅子裡,又擺壇場又殺人打人,把最後一點細軟也搜盡了。立山家人口眾多,上有老母下有幼兒,光是姨奶奶就四五個,幾十口人連著三天沒米下鍋,要不是她弄了一車糧食送去,怕真會有人因飢餓而死。「我們老爺交了你是他的造化,如今我們一家大小就靠你大力照顧。」立山夫人說著就要給她下跪,被她硬攔住了。
「那是你們中國人的事,而且這次戰爭是你們中國人發動的,後果該由你們承擔。」克林德夫人突然粗暴地插嘴。
「賽二爺!」
「你是說洪公使也去世了嗎?」
「我倒願意出洋去玩玩,偏偏我們老爺子不派我。」載𢱿說。他是慶親王的第二個兒子,也是所有王公子弟裡生得最亮眼、性格最活潑大膽的一個。跟著,另外兩個小王爺也表示不怕去外洋,最好四個人一起坐大洋船旅行。金花忍不住笑得格格地,拍拍手道:
「老實說,我可不願意!洋夷的地方咱們不認識,一個親王倒去賠罪,還得先問洋大帥同意不同意?嗯嗯。」載灃搖搖頭,長圓形的面孔上仍洋溢著孩子氣的笑容。
金花送走了幾個小王爺,跟著又闖來幾個英國法國的軍官,原來是聽說德國軍營裡食物豐富,有洋山芋吃,他們也要拜託金花給採辦糧食,金花同他們談生意直到天黑。傭人剛擺上碗筷伺候晚飯,來探聽回話的周老爺又匆匆來到。金花把見克林德夫人的經過描述一番,最後道:「告訴慶王爺和李伯爺放心,事情不會再起變化,就這麼定了,咱們給建牌樓立紀念碑,一筆帳就算勾銷。其實連瓦德西元帥和克林德夫人都待得不耐煩了,急著想回國,至於那些小兵,水土不服,吃住都不習慣,想家想得已到肝腸寸斷的程度,大家都巴不得立刻達成和議,洋人回他的洋國,咱們中國人重過咱們的太平日子。」
「早就想回德國,可惜有重要的事沒解決,還不能。」克林德夫人收起笑容,陰沉地道:「洪夫人也知道吧?我的丈夫被你們中國人殺死了。」
「哎唷,洪夫人,你怎麼——請起來吧!」克林德夫人把金花扶起來。兩個女人諒解和*圖*書地互望著笑了。
周某彆扭地看看她,袋口一扎,收起金子。
克林德夫人的住所門禁森嚴,站了兩個德國衛兵看守。金花報名說是柏林的舊識洪夫人來訪,不一會回話的就出來了,恭敬地說克林德夫人有請。金花心中七上八下地進去,唯恐此行不能完成任務。
李鴻章不只托她去向克林德夫人求情,也找她在瓦德西面前多多美言,請他向德皇及各國公使通融懲治戰爭禍首的條件。「伯爺說:大清朝的規矩是懿親不過刑。洋人要殺莊郡王和端親王,還要殺瀾公爺,也太不給咱們面子了,還有那董福祥,不是說他不該殺,是不敢啊!他手上有重兵,城破時候連老太后也不說一聲,帶著人馬就自個兒往西走了。這樣的人朝廷敢判他死嗎?別人處死都沒話說,不殺幾個洋人怎肯罷休?不過,西安方面軍機處來電,說本來沒有徐承煜的,為什麼現在忽然也要把他問斬?是不是弄錯了?伯爺說這一項也要請他們再做考慮。」李鴻章派來傳話的人姓周,捧來一袋金元寶,半敞著口亮晃晃地擺在茶几上。她一邊聽一邊打量那金子,少說也值幾萬兩銀子,直待姓周的說完,她毫無笑容地道:「周老爺先把金子收起來,不然我話說不下去。」
「聽這幾張小油嘴叫得多甜。你們這幾個孩子,怎麼生得這樣標緻?我看你們實在應該去見見瓦大帥,看了你們他就不會一開口就罵人了,叫那洋老頭也見識見識。知道咱們王族裡也有璧玉一般的人。」金花輪流拍拍四個人的臉蛋,一扭身帶頭走進客廳。傭人奉上茶點,金花從玻璃櫃裡拿出個大鐵盒。
「哎呀!確沒見過。」金花仔細瞧那馬,身上是銀褐色的光亮如緞的毛,頸上的鬃中間是黑,兩旁是白,中間的黑線從背脊直通馬尾,真是美麗已極。她正要去摸,宗二爺連忙擋住道:「別碰,你別看牠個頭不大,脾氣可凶,發起蠻來你受不了。」他突然伏在金花耳旁嘻嘻的:「牠就像我。」
「我就來。叫姑娘們先陪陪……」金花話沒說完,一抬眼見荀公子站在跨院門口,接著肅王的三公子也來了。
「你父親太費心了,我讓你們二十來歲的人叫聲乾娘已夠折壽的,再吃下千年大紅參還受得了!」金花嘻嘻哈哈,一點也不在乎。經過這場浩劫,她算是看透了王公大臣們的作為和能耐,覺得他們既愚且詐更缺膽量,原有的幾分敬重轉成了輕蔑,對他們說話也就帶幾分放肆。「你把盒子放在桌上吧!回去謝謝你爹。」
「小孩們別瞎吵了,國家大事那是由你們玩的?吃了糖,我還有洋餅乾,也嘗嘗。然後乖乖地回府,回慶王爺說,我會跟瓦大帥討情,請他找個時間見見你們……」
「十年不見,想不到你在北京,很高興你來看我。」克林德夫人伸出雙手走向金花。
「克林德夫人,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一個女人失去了丈夫,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金花的語調流露出傷感:「你知道嗎?從柏林回來沒幾年我丈夫就去世了,從此我就無依無靠任人欺侮。」
「我媽包了好多,你吃不光的。你真吃光了我就不吃。」孩子想了想,紅著臉道:「我媽說,賽二爺救了我們,應該謝謝大恩。」
「你們好啊!這些天沒出事吧?」金花坐在馬上笑盈盈的。
宗二爺把金花牽到跨院的馬廄裡,指著一匹兩尺多高的小馬道:「我知道你新近學會了騎馬,給你弄了匹稀奇的小高麗馬來,你瞧瞧牠的顏色,牠的皮毛!你見過這個種的馬嗎?」
克林德夫人穿了一身黑衣裙,淡黃色的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頂,尖尖的臉兒愈形瘦長,脂粉不施,對她的www.hetubook.com.com臉形說來顯得有點過寬的嘴唇,蒼白而無光澤。
色欲的要求終算給解決了,不然北京城哪裡會這麼快就恢復到目前這個局面!金花想得出神,一轉眼才發現送葬的隊伍正在出城。她翹著頸子朝靈車注視了好一會,便掉轉馬頭,往東交民巷的方向轉去,心裡一邊盤算,見了克林德夫人該怎樣開口?多年沒有往還,如今自己又登不得大雅之堂,像克林德男爵夫人那樣有地位的貴婦,不會拒絕相見或賤視她嗎?
「親愛的克林德夫人,重逢是多麼讓人愉快啊!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想起柏林的老朋友。」金花伸出雙手迎上去。
呼叫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的興趣已經從看出殯轉為看賽金花了。
「哦?難道反而是我們的不是?」克林德夫人傲慢地仰著頭,臉上掛著冷笑。
「你們回去吧!跟你們老爺子說,盡可放心,治罪名單上沒有他們。」金花小聲說,把兩人打發走了。
「二爺,慶王府和醇王府的幾個小王爺到啦!」門房來報。
看熱鬧的人早在議論了:多久啦,死個人還不如死條狗,整車的屍體推到城外野地裡,一個大土坑幾百個冤魂,哪有收屍成殮一說?亂世人命不值錢哪!就連那些王公大臣,死後屍首還不是垃圾般地爛在地上,誰敢去碰?據說立山大人最愛在戲子姑娘身上花大錢,瞧,他的錢真沒白花,要不是戲子給收屍,賽二爺給求瓦大帥,在這種亂世時候還有這番風光?居然一整隊洋兵騎著大馬護送,乖乖!這樣的派頭怕連王爺也輪不到。
荀貝勒的大公子只小金花三歲,生得人高馬大滿下巴的青鬍茬子,看上去比金花還老相,但他叫起乾娘來最是親熱。他也是來請安送禮的。「這種珍珠膏外面是買不到,是大內的老師傅用秘方專給老佛爺配的。老佛爺不在京裡,他閒著也是閒著,我爹就叫他給乾娘配了一大罐。說是擦了皮膚白|嫩不起皺紋。乾娘試試看靈不靈?」他說話時眼光停在金花微微鼓起的胸脯上。金花接過罐子,打開蓋兒嗅嗅,笑道:「好哇!我擦了它就永遠不會老啦!」
金花掀開串珠門簾走進屋,等著的幾個男人立刻像約好了一般,霍的一聲站立起來。
「朝廷的困難我懂得。我會遵照李伯爺的意思去辦事,能辦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敢說。承瓦德西元帥念舊,很看重我,可是我也得有分寸,不能提過分的要求。」
「像你?呸!」金花瞟著宗二爺。「馬是真好。可是連騾帶馬我已經有四十三匹了,都是老爺們送的。你叫我把牠往哪兒擺?我看你留著自個兒用吧!」
「唔——」克林德夫人果然被金花的一番話說得動容,她斂眉尋思,拿不定主意,但終於改口道:「你說得也對,造座牌坊更有紀念性。不過,就這樣便宜了慈禧太后我真不甘心,我要她道歉,要跪在地上給我道歉……」
「你們就是來請安的嗎?沒別的事?」金花點上一支細長的洋煙,徐徐吐著煙霧,明知故問地說。
金花任務完成,騎著大黑馬,高高興興地回到石頭胡同的新家。
金花隱隱皺起眉頭,自然是收下。
「北京城多虧有個賽二爺,不然我們不定還要受多少苦!」
金花心中嘀咕著,可並沒有打消前去拜訪的念頭:一則是答應了瓦德西和李鴻章,不能變卦;再則,她盼望和議快快達成,洋兵快撤退歸國,老百姓好重整家園,過平靜日子。李鴻章派人來托她給轉圜斡旋,是她從來不曾料到的。李伯爺這等威震天下的朝廷重臣,居然求她賽金花給辦事,一個風塵女子混到這個境地,總可揚眉吐氣,抬得起頭了吧?
「不賞面子嗎?賽二爺有瓦大帥就忘了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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