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三十二

三十二

「是呀,這些日子伯爵一定會很忙,我就不去打擾了。過些天再陪伯爵騎馬解悶。給伯爵夫人寫信時請代我問候。」金花在馬上與瓦德西微微俯首為禮,掉轉了馬頭,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成心來陪伯爵玩的,怎麼會不騎馬來?」
「好啊,我們去。」不待瓦德西吩咐,勤務兵已把馬鞭和騎馬穿的軍斗篷拿在手上,等著伺候。
「哦?」瓦德西有點不悅地強做微笑。
「你要跟洋人告我做過義和團嗎?」
「那是氣話,我哪有那麼狠的心哪!冤家!」
「決定了。」說到和談的事,瓦德西便連連搖頭,「怎麼分?誰都想要好地方。俄國人不是不聲不響地就把東三省佔了!我們的大皇帝威廉第二說得好:『中國破破爛爛,分了有什麼用?而且分贓不勻又會起爭端。不如跟中國搞商業貿易,對雙方都有好處。』這話總是很友善了吧?呵呵!」
「我不信,你仔細瞧他們的表情,那裡面有仇恨。」
「對所有的中國人?呵呵,洪夫人,你知道那並不容易。」
「你別以為我對你這流氓坯子沒辦法!這會我先不跟你計較,你等著吧!算帳的一天早晚會有。」
「伯爵,錯就錯在這裡。你們白種人總以為在替天行道,以為你們是世界的主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們的教會把不信耶穌的中國人當成下等人來壓迫,你們的軍隊把中國人當成奴隸來殘殺,你們沒有把中國做為平等的朋友,而是視為矮了幾級的殖民地。伯爵,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訴你真話。」金花面含笑容卻字字有力,說得瓦德西瞠目結舌,半天作聲不得,過了好一刻才冷笑著道:
「你這樣為中國人說話?你親口說過:在柏林的三年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在中國總是吃苦受難,而且,你也看到了那些冷漠的眼光,他們對你輕視,你替他們做了那許多事情,得到的居然是這樣無情的回報。」
「我就是要管。這個班子不是你的嗎?這可好,你什麼都不管,天天就陪著那個老毛子尋開心,大事小事全丟給我,我成了給你打雜管事的了……」
金花和瓦德西跑跑遛遛,在野外消磨了整個一下午,太陽快落山前才策馬回城。分手時,金花似不經意地問道:「伯爵,八國列強不瓜分中國的事算是決定了?」
八大胡同一帶也呈現著畸形的繁榮,不過來尋歡作樂的不再是中國的王孫公子,而是黃髮碧眼、穿著制服的外國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娼戶的姑娘們對接待這幫人原是十分仇視、畏懼,甚至抱著必死的決心的,但日久之後,姑娘們的心變了,出賣靈肉給敵人的歉疚逐漸消失,反覺得穿長袍邁方步的中國官老爺,上了床不如一個毛頭小伙子的洋兵更懂得憐香惜玉,事實上是無聊無能,令人生厭。何況洋人出手大,給錢多,有時會帶點小玩藝兒來做禮物,讓人覺得很舒服,因此他們成了這個區域裡受歡迎的人物。
「天氣這樣好,伯爵怎麼不出去走走?這屋子裡陰陰暗暗的,多沒意思。」金花披著件玄色的狐皮斗篷,戴著同樣色質的護頭,額前別著一隻桂圓大小的珍珠,水汪汪的眼波,粉撲撲的臉色,滿面春風有說有笑地進了屋。
「奇怪,正經人進不去,窯姐兒倒能進去!」
「伯爵,慶親王和李鴻章派來的人等你接見呢!」
今天又是如此。兩匹馬踢踢踏踏地走,路人沉默著冷眼觀望,望得金花有些難以言喻的不自在,連瓦德西也感到了那些眼光中的敵意,「那些人都是壞人嗎?」他忽然揚起馬鞭指了指,口氣傲慢地問。
「三爺沒騎馬也沒坐車,邁著大步往西邊去了。」
「元帥,一位姓蔭的軍人,和那位常來的周先生、曲翻譯來求見,說是慶親王和李鴻章派來的。」正當瓦德西把斗篷往身上披的當兒,傳令兵進來報告。
「元帥僅是受了驚。他剛睡熟,就起火了,幸虧他反應快,雖然年紀大了,到底是軍人,披上衣服就從窗子跳出來,什麼也沒來得及拿,只緊緊抱著和_圖_書他的帥笏。」說話的軍官姓史密德。另一個姓邁耶的接著道:「不過元帥非常傷心,因為他的參謀長史瓦滋霍夫少將來不及逃出,被燒死……」
「慶親王和李鴻章自己不來,專派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瓦德西遲疑了剎那,揮揮手:「叫他們明天來。現在我正要出去,沒空。」
戰事雖說停了,北京城仍在斷牆頹壁的淒涼景象中,商舖店家全開門了,街道旁邊擺滿了賣古物、書畫、繡貨的地攤,帶著幾分諂媚與畏縮的笑容的小商人,一點也不鬆口的比手劃腳的跟外國大兵磨著價錢,戲院門口貼著紅紙海報,賣烤白薯的小販兩手交叉在破棉襖的袖子裡,隔上一會就拖長著嗓子大叫一聲:「烤白薯啊!又熱又甜!」
「我知道。可還是得明天見。他們當我是誰呢,想見就見嗎?何況我的荷西亞也想念我了,跟牠出去逛逛是我此刻唯一想做的。」瓦德西穿戴妥騎馬的裝束,接過馬鞭,抬起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就和金花走出屋子。
「原來伯爵連我也不相信?」金花調皮地瞟瞟眼睛。
「我知道,明天會見他們,希望和議快快達成。」
「哎唷,伯爵真生氣了。」金花見瓦德西表情嚴肅,也不敢太放肆,只若無其事地淡然笑笑。「從柏林到今天,我認識伯爵也算日子不少了。只知道伯爵是位尊貴又和氣的人,哪知道也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金花直往儀鸞殿去找瓦德西,到了那兒,只見偌大一座輝煌巍峨的儀鸞殿,已燒成一片焦黑,滿地水漬焦木,幾個軍官正指揮兵士們清理現場。金花認識其中兩個軍官,便上前打招呼問道:「這是從何說起?怎麼會失火呢?瓦德西元帥沒受傷吧?」
「哼!準又是找他的狐朋狗友灌老酒去了。」金花吃過飯,拿出帳本來清清帳目,把幾個金元寶鎖在衣櫃的抽屜裡,忙活了一陣,便到床上歪著,孫三回來時,她正迷迷糊糊的要入睡。
「賽二爺,聽說儀鸞殿失火,上頭叫我陪兩位大人來給瓦大帥道驚,連帶著問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曲翻譯瞇眼笑著,挺巴結的。
「啊!史瓦滋霍夫少將死了!」金花不覺驚叫,因為史瓦滋霍夫少將也是她所熟識的。
「的確太冷硬。我的荷西亞已經不耐煩了。」
「全城都在傳說。說是火苗冒得幾丈高,滿天黑煙。」
金花沉吟著,知道又有麻煩上身,沈藎的姓名和湖南口音使她想起戊戌年間立山對她說過的話:「那個叫譚嗣同的湖南人在他家鄉很有一些死黨,最積極的一個叫唐才常一個叫沈藎,姓唐的抓住殺了,姓沈的逃亡到日本去了。」
「回去?哈,洪夫人說得太容易了吧?和談的事,到如今還在討價還價,沒有一點實際進展。我們十幾萬大兵好像陷在稀泥裡,動彈不得。怎不讓我煩惱。」瓦德西一屁股坐在太師椅裡,面孔上鬆弛的皮膚沉重地下墜著,銜在嘴裡的煙斗半天也不吸一口,似有無限心事。
金花到家已是掌燈時分,前後幾進院子間間屋子燈火通明,年輕的外國軍人正在跟姑娘們動手動腳地調笑,鮮活的黑色人影映在雪白的窗紙上,倒像天橋草棚子裡演的皮影戲。
「你算吧!我等著呢!」孫三說罷悶悶地嘆了一聲,垂頭喪氣地出去了。金花並不睬他,只喚老媽子關照廚房,給她煮稀飯,預備幾樣南方小菜。
「哼!你還回來幹嘛?我正想去告你做過義和團呢!」
「唉!真是想不到,火爐子的火苗燃著了牆上的木板,居然造成了這樣大的火災!」史密德少校說。
「虧你不嫌肉麻,你別笑死我。」金花真的格格地笑個不停,笑了好一陣才道:「我這種人要什麼男人?如果要,也輪不到你……」她一句話沒完,孫三啪的一個大嘴巴已經打到臉上。
金花朝幾個人掠了一眼,牽起嘴唇嘲弄地笑笑。「老爺們要見瓦大帥現在可不是時候。人家遇到這麼倒霉的事,忙活了一夜,哪有工夫接待客人?瓦大帥正在休息呢!hetubook.com.com既然站崗的不讓進,我看幾位老爺就改天光臨吧!」她舉了舉馬鞭為禮,把韁繩一拉,騎著大青馬踢踢踏踏逕自走了。
北京城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皇城根下最具威望的人物已不再是太后和皇上,而是八國聯軍的大元帥瓦德西和艷名震動天下的名妓賽金花。每當金花和瓦德西並轡馳騁,人們便會以驚訝的、好奇的、摻著些冷漠的眼光默默眈視著,平常爭著叫賽二爺,笑著湊上來搭話的,也不叫不說不笑,只當她是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
兩個官員中的一個,早已變了姿態,正經而嚴肅地繃著臉。「嗯,你跟他們混得很熟,嗯,不錯,你去跟他們說,朝廷官員有公事要見瓦大帥。」語調裡有命令的意味,也有輕蔑的意味。
「哪裡,你是我們的老朋友,比李鴻章還可信。」
初春的陽光不脫寒意,給人的感覺分外明亮高爽,天地彷彿頓時開闊了許多。
金花騎著她的名叫「煙熏海騮」的大黑馬,瓦德西跨上他從柏林帶來的紅鬃戰馬「荷西亞」,踢踢踏踏地便出了中南海大門,並轡朝西直門方向而去。
「你知道嗣同是我的朋友?」沈藎很出乎意外,接著便擺出不在乎的神態:「我不怕。該做的就不能不做。無論如何要謝謝你的忠告,賽二爺。」
「姓沈的?」金花想不出她認識過有姓沈的客人,掀開簾子進房,一個眉目開朗身著便袍的青年人坐在太師椅裡,見她進來,立起身來施禮,自我介紹道:「我姓沈名藎,從上海新來的。」他談吐文雅,有濃重的湖南口音,金花判斷這不是來找樂子的一般客人,便問:「沈相公到北京來做什麼啊!兵荒馬亂的。」
「戰爭把人變得不知該要什麼,我為他們做事他們感謝,可是看到我與西方人,尤其是……他們又免不了輕視,也許在他們的眼睛裡我是個賣國的女人,如果他們真這樣想,我也會傷心的。雖然在柏林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在中國常是受苦受難,到頭來我總還是個中國人,我不能不替他們說話。」
「是嗎?」孫三並不多說,三下兩下脫了個精光,霍的一下鑽進金花的被窩,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她壓在身下,粗野地揉搓轉動。金花先用拳頭捶打孫三,後來就抱緊了他寬大的身體,用舌尖舔他的膀子、頸子和胸脯。
「那沒辦法,中國人裡我們就相信一個李鴻章。」
「太太,裡面有個姓沈的客人在等著。」一進家門老媽子就趨前相告。
「哦?」瓦德西由鼻孔呼出一股氣,震得小鬍子顫了顫。「仇視,輕蔑!他們是不應該,也沒有資格這樣做的。假如他們以為白種人的軍隊到中國的目的是來攻擊、欺侮中國人的,那就大錯特錯。事實上我們是來保護中國老百姓的,試想,如果我們的軍隊再不來,會是什麼情形?恐怕受傷害的不僅是歐洲的使館和僑民,大多數的北京市民也要遭野蠻的義和團殺光。哼!這些不知感謝的笨人!」
「那幾個小親王來過了。那幾個孩子個個生得標緻,很可愛的。如果他們組織一個兒童團,一塊兒到柏林去見我們皇上可就有趣了,可惜只那個叫載灃的去。」提到幾個小親王,瓦德西忍不住笑了。他想:孩子多麼可愛,可惜自己一個也生不出。
瓦德西沉默了半晌,面色愈發和悅,情緒似已回轉。
「哦?」金花聽得似懂非懂,但知道中國不會被瓜分了,心裡便有幾分喜悅,一邊盤算著,瓦德西的這幾句話,應該一字不易地傳給慶親王和李鴻章。「這樣說。伯爵回德國的日期不會遠了。」
「沒有。我本想慰問他,既是他休息,就不打擾了,在元帥面前請代我致意。史瓦滋霍夫少將的死使我很難過,這是很不幸的事。」金花說完便跨上馬由原路出來,到大門前,遠遠望見曲翻譯和兩個常來傳達事情的官員,正在低聲下氣地跟守衛的德國兵要求什麼。幾個人看到金花,好像突然看到王母娘娘白天而降,驚喜之餘及時轉和-圖-書移目標,立即把她圍住。
「不,他們是好人,善良的老百姓,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哦?你這樣想?」瓦德西顯然為金花的話感到意外,聲調裡有覺察得出的激動。「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本來慈禧太后應該算戰爭禍首的,現在為了給中國人面子,不單不治她罪,反而抬舉她,歡迎她回京料理和談大事,想不到她一點不合作,到如今也沒有回鑾的意思,同時也攔著光緒皇帝。可以說是毫無誠意。載勛、載漪,應該砍頭的,也依你們的要求,一個允許自盡,一個放逐邊疆。像董福祥和載瀾那樣的壞人,也放他們一命。難道我們還不寬厚嗎?我想我們是太仁慈、太大度了,所以中國人以為我們軟弱,有意戲弄我們,這是不可以的。」
「我不是發脾氣,我實在是為中國人的態度感到絕望。譬如說,我想找李鴻章當面談談,把事情快些解決,可是想不到他故意推脫,說是生病。這不是明擺著沒誠意。」瓦德西被金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已不那麼板著面孔。
「伯爵,他們一定是來傳達有關和議的事。」金花說。
「我知道。我吃醋拈酸,是因為你是我的老婆。如果只把你當個相好,也犯不上認真的。」
「伯爵,只對我一個人友善是不夠的,應該對所有的中國人友善。」金花和婉地笑笑,有意把氣氛引向輕鬆。
「洪夫人,你的話說得我傷心,難道我和柏林的所有朋友,對你的友情還不夠熱情誠懇嗎?」
「伯爵,討價還價的並不光是我們中國人,他們也在討價還價呀!」金花解下斗篷,伸出兩隻纖纖玉手,在炭火盆上搓來搓去地取暖。
「太太,今天兩個洋大兵打了孫三爺。」老媽子忽然說。
「這麼晚才回家?敢情又是去陪那個洋老頭子去了?」
「是啊,是啊!……哎唷……」
「你說得很對,這裡陰陰暗暗的,好沒意思。這時候柏林不知是白天還是晚上,不知我太太在做什麼?」
「沈相公要向我打聽什麼事呢?」金花機警地試探。
「我們的談話是不是太冷硬了?怎麼對得住這美麗的風景?」金花指指遠處綿綿不斷的青山。
「也說不清為什麼?那兩個洋兵進來就哇啦哇啦叫,要這要那,要挑姑娘,大咧咧的,一副粗坯相。孫三爺跟他們打交道,言語不通,又比又說的,不知怎麼碰到了那兩個洋兵,就打了起來。孫三爺哪敢回手,被那兩個洋兵打得鼻子都流血了。」老媽子繪聲繪影的。
「伯爵想家啦?想家就快快回去吧!」金花故意調侃。這些日子,她已成了瓦德西的常客,每隔三天五天總要來一趟,有時會連續著每天來。同瓦德西閒談憶舊是她來訪的目的,受奕劻和李鴻章之流的托請,給說情傳話,敲敲邊鼓探探虛實,更是她不能不來的原因。
金花吃著想著,對孫三的恨已轉為原諒。「你知道孫三爺到哪兒去了嗎?」她問老媽子。
「洪夫人,我想你是對的。」
瓦德西驕狂的語言和態度深深地傷了金花,她幾乎有惡言相向的衝動,但她終於在沉重的沉吟中轉為平和:「伯爵,你的想法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會接受。中國人不認為你們的軍隊是來保護他們的,實際上中國人不需要西方人的保護,會自己保護自己。」
「但願不遠了。」
兩隻江西景德鎮的五彩盤龍炭火盆裡,火燒得正旺,燃透了的木炭泛著耀眼的殷紅色,偶爾還會發出一響清脆的爆裂聲。
「真的?你哪裡來的消息?」金花放下了正在攏頭的梳子。
金花被孫三沒來由的一頓攻擊,氣得心都在發抖,恨不得撲上去剝他的皮,咬他的肉,至少也得加倍還他幾個嘴巴。但想想正在姑娘們屋裡做樂的洋狎客,只好忍下一口氣。如果那些平日對她畢恭畢敬的外國官兵,發現她的真實生活是這樣,會是什麼想法?傳出去該多丟臉?為了保持洪夫人的尊貴,她已藏身在幕後,幾個月來,從不在客人跟前露面。若是此刻跟孫三大吵大鬧,豈不暴露身份,等於演戲給m.hetubook.com.com人看?孫三無非是看穿了這一點,才故意在這個時候找她麻煩。金花輕蔑地注視了孫三一會,咬著牙道:
「將軍,洪夫人請見。」跟著副官的話,瓦德西已聽到女人衣裙腳步窸窸窣窣聲。「快請。」他說。精神不覺一振。
金花不由得不信了,急忙梳洗更衣,連早飯也顧不得吃,騎上「煙熏海騮」就往皇宮去。
洋人到的地方,清廷的官員們就不見足跡,沒人知道他們的真正心理,是因為怕見洋人,還是心中有愧?抑是要保持泱泱大國男子漢的尊嚴,不與小洋人在這種場合為伍?總之,他們是不來了。他們情願去相公堂子和煙館,樂戶的門檻是不再登了。
金花隱隱聽到曲翻譯和那兩個官員說。
「好哇,我倒真想出去遛遛,你是騎馬來的嗎?」
「我願意陪誰就陪誰,要你管?」金花厭惡地把頭一扭,連看也不屑去看。孫三被大大激怒了。
「放屁!你敢再說一句看我不要你的命。你個天生的婊子坯,專挑老的往懷裡送,那洋老毛子都快七十了,難道他比我的能耐還大,能把你……」
「嘖!」孫三雙手插腰,一臉酒氣,直挺挺地立在床前。
「唔,伯爵,你可錯怪了李鴻章大人。他是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聽說吐血。想想看,一個七十八歲的衰弱老人,還得擔負這樣重的責任,也不容易啊!派別人來談你們又不同意。」
他說完便快步走了。
「我的『煙熏海騮』也要發脾氣了。伯爵,跑跑去!」
「哦?為什麼?」金花大出意外。
「沈相公自然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跟國家大事沾不上邊的,不過,從旁聽得,和談還在商議的階段,我想還不到批評的時候,所以請沈相公先別動筆,免得別生枝節。至於瓜分中國,我可以肯定告訴沈相公,是不會的了。」金花說著停頓了一會,又道:「像沈相公這樣的英雄人物自然是不怕死的,不過我勸你還是謹慎些,不要暴露身份。你的朋友譚嗣同相公死得好慘,我親眼看到行刑。」
金花把鞭子一揮,「煙熏海騮」已經挺胸揚尾順著大路奔跑如風,瓦德西的「荷西亞」也不示弱,立刻跟了上來。在開闊的曠野中,兩匹馬像兩道急浪,在煙塵霧海中飛躍奔騰,一口氣跑了三四里。
「我想知道,所謂和議的內容都是些什麼?聽說八國列強要瓜分中國,不知確實與否?由李鴻章和奕劻這兩個老賊代表和談,總是叫人不放心的。我在日本的時候打聽出李鴻章跟俄國訂了個《中俄秘約》,把中國主權像送禮一般出賣,就斷定他是個大奸雄,在報上結結實實地討伐了他幾筆。如果他這次再做同樣的勾當,我的筆不會饒過他的。」沈藎說得口沫橫飛,面孔激動得泛紅,比起原來的文靜儒雅彷彿是另外一個人。
「外面太陽好著呢!伯爵不想出去遛遛馬?」金花試探著問。她已成了瓦德西騎馬的夥伴,常常陪他出遊。
瓦德西一手塞進制服胸前的開口處,一手握著煙斗,在地上來來回回踱著大步。他奇怪火已燒了許久,為什麼還是這麼寒冷?中國式的建築,雖說是皇宮,外表金碧輝煌,裡面嗎,依他看還是太簡陋粗糙,屋頂太高,建材是木料,地面又是冷硬的大石板,空空曠曠的一間大屋子,哪裡存得住熱氣?這使他格外懷念起柏林家中溫暖的起坐間。在沒有應酬的晚上,晚飯後他和瑪莉總是對坐在燈下,閒聊家常和社會上的新聞,瑪莉的知識豐富超過一般男子,又健談,但她是極女性的,而且信仰篤誠,當她用柔美的聲調朗誦《聖經》,脈脈含情的眼光輕睨著他的一刻,總使他獲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馨安寧的感覺,剎那之間,彷彿政治舞台上那些惹氣傷神的煩惱全消失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那麼可愛,可惜他們沒有兒女,否則她也會是最好的母親……
兩人纏綿了半夜,第二天睡到近午才起床,給金花打洗臉水的老媽子慌慌張張地道:「太太,昨兒個夜裡著火,皇宮三殿全燒光了。」
瓦德西繼續披斗和*圖*書篷,傲慢地挺起脖頸。
「為什麼不容易?因為中國人是黃種人嗎?因為中國窮,弱嗎?伯爵,如果你們不肯平等對待中國的話,你們就不能阻止中國人仇視你們。」
「元帥指揮救火,叫人搶救史瓦滋霍夫少將,整整忙亂了一夜,疲倦加上傷心,身體和精神都支持不住,剛才休息去了。洪夫人有要緊事嗎?」邁耶中校問。
「瓦德西元帥呢?我想看看他。」
想不到滿清的王室這般懦弱,停戰已久,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還賴在西安不敢回鑾,而據說李鴻章又病倒了,不知他是真病還是故意拖延時間?如今士兵們個個想家,情緒低沉,由於食物與氣候的關係,健康情況普遍不好,熬過一個漫長的冬天已經很不容易,如果再拖到暑期,後果就更讓人憂慮。他已給皇帝威廉第二寫了幾次報告,說明春天已到,氣溫漸漸上升,傳染病勢必流行,若不在夏季來臨前撤兵回國,一部分士兵便會死於疾病。奇怪的是皇帝怎麼竟無動於衷,來電只指示和談要點,對撤兵之事隻字未提。那麼何時才能回鄉呢?想前思後,他不由地有些暴躁,像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焦灼地來來回回走著。
金花怔怔地看了一會,便回到自己房裡,丫頭老媽子給脫衣脫鞋打洗臉水,報告哪位大人派的什麼人來過。金花在外面跑了一天,人困馬乏,昏昏然有點睡意,也無心細聽,揮揮手命她們先下去,待她歇一會再來。不想丫頭老媽子剛退出,孫三就雄赳赳氣昂昂,半截黑塔似地擋在眼前。金花瞟他一眼,漠然不理。
瓦德西發覺自己陷在這樣深的鄉愁之中,不覺重重地嘆了口氣,而許許多多的現實問題,又如潮水般滔滔湧來。沒跟中國開戰之前,各國都以為中國弱得不如一隻紙糊的老虎,不出三個月一定可以迫使中國俯首稱臣,然後把土地分成八份,戰勝國各得其一。最初誰也沒料到事情這麼棘手,到中國已經半年多了,許許多多的問題仍是懸而未決,目前階段,和議僅僅是有了個雛形,雖說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戰爭禍首算是懲處了,但要真正達成和議,雙方簽字履行義務,還不知要拖到何時?
「你本來就是給我打雜管事的,你當你是什麼人?」金花微掀著肉嘟嘟的小嘴唇,冷冷的。
「我當我是什麼人?嗯?……」孫三一個箭步跨到金花面前,大腦袋幾乎碰到金花。「我是你的男人。」
中南海大門已被封鎖,幾個德國兵守在門口,一堆看熱鬧的人圍成個大圓圈,好奇地呆呆觀望。守衛的兵士見是金花,道聲「洪夫人你好」,就把她放了進去。
「一點不奇怪,窯姐兒能做的咱們做得到嗎?你聽她說了沒有?那老毛子還在被窩裡呢……」
「正因為兵荒馬亂我才來採訪新聞。我是上海《新聞報》的記者,知道賽二爺跟八國聯軍的瓦德西元帥認識,他嗎,我是沒法子見到的,只好拐個彎到你這兒探聽點消息,希望賽二爺指點一二。」
「伯爵這句話說得我好開心。」金花銀鈴般地朗聲笑了。
「不僅有仇恨,也有輕蔑。」
「受了洋人的氣不敢吭聲,只敢拿自己人撒瘋,果然是個地道的烏龜王八命。」聽說孫三挨了洋兵的打,金花對他的恨和怒便不覺地在下降,她一邊吃著清粥小菜,心裡便轉來轉去地想:孫三這樣的人,原不是她所敬所愛、願與之白頭到老的,但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吃的是這口飯,沒有孫三當家管事怎麼撐持場面?再說,孫三雖然生性平庸,談不上風流俊雅,有時還會跟她動粗,可是除了他,誰會對她這樣忠心耿耿?跟孫三在一起六七年,別說來往的同行姊妹,就說家裡的幾個姑娘,哪個沒幾分姿色,憑孫三的地利人和,要同誰親近也不是難事。然而他從沒有過一星一點的偏邪心思,好像天下的女人就只一個她,得意、犯愁、拈酸、吃醋,全由她起。以她賽金花這樣在風塵裡打滾的女子,能獲得這份忠誠也不容易了,何況,孫三的那點子功夫,豈是任何平常男人能與之相比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