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金花

作者:趙淑俠
賽金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三十三

三十三

立山夫人聽說金花來訪,連忙命傭人請到上房。
金花天天說她要重振名聲,但時時發作的頭痛使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變得暴躁、多疑、消沉,每當犯病就抱著頭叫:「要裂開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哎唷,快快燒煙燈。」金花染上了煙癮,金花班的牌子早摘了,雖然吃的仍是這口飯,卻是住家的模式,靠上海帶來的月娟、素娟和在天津入班子的兩個姑娘支持門戶,來往的儘是些由熟人輾轉介紹的客人,其中很多是慕了金花的名,懷著好奇的心要一睹賽二爺的真面目的。那時金花便裝做健康人一般,陪著談笑做樂,勉強維持著局面,離她時時不忘的「重振名聲」的目標,似乎越來越遠。
「啊!伯爵,我多麼替你高興,你不久就會跟伯爵夫人團聚了。」金花斜倚繡枕,整個頭上纏著紗布,不施脂粉的臉泛著缺少陽光的蒼白。「伯爵,不瞞你說,我也想去柏林呢!」
撤去宴席,軍樂隊已吹吹打打地奏起《皇帝圓舞曲》,瓦德西請畢盛公使夫人共舞,慶親王和李鴻章原已一腔氣悶,見這群洋大人把神聖的太廟當成跳舞場,越發看不順眼,趁勢起身告辭。
慈禧太后在宮裡尋視了一番,見儀鸞殿燒成一片廢墟,古玩、玉器、名畫也被搜劫去大半,自是心中忿忿。洋人她不敢罵,以前被她痛恨的、親西方的大臣如今全屬忠臣,自然不能罵,能罵的無非是那群主張重用義和團的滿洲王爺大臣。「載漪是口蠢豬,開頭都是他們幾個鬧的,害得我們吃了這樣大的虧。載勛死了就死了,我不心疼,他活著也不會老實,反會惹事。剛毅,算他命好,病死了,不然他也得死。這個東西盡在騙我,把野狐禪似的拳匪說成法力通天,鬧到後來是這個局面,哼!可恨。」她一邊看一邊狠狠地說。
飯吃到一半,畢盛公使起身致詞,他即將卸任返回法國,因此首先表示和在北京相識的各國朋友難分難捨,「特別是我們的合作,關於和議的磋商,可說是愉快的經驗,而且取得了偉大的成就。」畢盛用很有感情的聲音說。
慈禧太后見光緒皇帝總是愁眉苦臉,便指著他道:「你還有什麼不樂的?你疼珍丫頭,我已賜恩追封她為貴妃。那個狠心的混蛋崔玉貴,實在不該推她下井的,他倒下得去手,可惡!我已把他攆出宮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整天擺著張黃連樣的臉子給誰看?」
「老佛爺萬安,兒子沒有不滿意,兒子只是為戰後的賠款問題和國計民生擔憂。」光緒皇帝跪在地上說。
「姐姐,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他們準定把我損了個夠,說我是妖孽,招搖撞騙什麼的!孫家鼐、陸潤庠,是一個窩裡的,他們唸了一肚子書,眼睛裡沒人,膽子比耗子膽還小,義和團來了也逃,洋兵來了也躲,那時候他們的威風全不知到哪國去啦?他們那點子威風就是對付我。哼!慶親王,虧他還是個王爺呢!求我的時候叫他兒子喚我乾姐,現在倒說這種話!就算我這個風塵女人下賤,我也看不起他們。」金花說得激動,白淨的臉紅得像喝醉了酒。
孫三一手撩著袍角一手拎了鳥籠子進來,見金花抽鴉片煙,搖頭冷笑,指著她道:「好傢伙,你真抽上了。我的姑奶奶,你沒看到嗎?我們姓孫的硬是被幾桿煙槍抽個空,你迷上這玩藝兒,咱們這點子家底兒也就快完啦!」
「你插手的事太多,知道得太多,想想看,以你的身份——唔,一個女流之輩,那些王公大臣做不到你做到了,他們受得了嗎?」
通洋務,跟洋人辦過交涉的,當初反對義和團的,和_圖_書現在都升了官,慶親王早就賜了雙俸,李鴻章追贈哀榮,榮祿、袁世凱、盛宣懷,都升級加俸。周馥和蔭昌是和談代表中瓦德西最欣賞的,自然使太后另眼看待,不單給了大官做,並特別恩賜召見,當面嘉獎了一番,就連曲翻譯和張翻譯也進了總理衙門,被目為洋務專家。
「姐姐的消息哪裡來的?」
「我想沒有了。不過一定得療養一個時期。」
慶親王說完坐下了,翻譯問要不要翻成法語,慶親王和李鴻章不約而同地搖搖手。誰也沒聽懂慶親王的談話內容,卻噼噼啪啪地鼓了一陣子掌。
守門的法國兵高聲向大廳裡報告:「慶親王和李鴻章大人到。」
兩個老人吃力地跨過高門檻,朝裡面走去,法國公使畢盛和他的夫人已經迎上來。「兩位光臨,很榮幸,請入座吧!客人已經到齊。宴會定在七點正,現在已過半小時。就等兩位了。」畢盛面含微笑,話中卻有不滿之意。
「唔——」瓦德西摸著小鬍子沉吟片刻。「就這樣吧!後會有期。你安心養傷。醫官要跟我們一道撤退的,我已吩咐他行前來看看你,給你留下必需的藥品。保重,再見!」瓦德西伸出他的大手,握著金花的手緊緊地搖晃了一陣。
「你應該再找大夫看。」
金花在許府吃過午飯便告辭,經過克林德的紀念牌樓時,她對著那漆得通紅、上面刻著光緒皇帝具名的道歉文字的木頭大門,鄙夷地瞅著,恨不得啐它一口。
「唔,姐姐。」
「希望真有那麼一天,和瑪莉同來。」
「你要把事情看清楚才不會生氣:這個世界本來是屬於他們的。」許夫人平靜地說。
「唉!糊裡糊塗地打了一場仗,有人送命有人陞官,聽說凡是跟洋人沾著點邊的都一步登天,你給朝廷、給老百姓做了那麼多事,可有誰出面對你表示表示沒有?」
「夫人,你要看開,人心本來就是這麼勢利的。」
金花不覺愣了半晌,吩咐轎夫拐到旁街進了側院,見裡面雖不似原來的氣派,倒也花木扶疏廣闊開敞,住著不會不舒服。她心頭的結才漸漸鬆解。
「我的頭痛得要裂開了,快把煙燈點上,哎喲……」她軟沓沓地跌臥到楊妃榻上。老媽子和小丫頭點煙燈的燒煙泡的忙成一團。金花拿起煙槍深深連吸了幾口,舒服得呻|吟著伸了個懶腰。
到達北京,車站裡外,來接駕的王公大臣跪了黑壓壓遍地,還搭了綵棚,擺了香案鳴鼓奏樂。慈禧太后在一片叩頭歡呼聲中,由李蓮英扶下火車,坐上金漆龍輿,在大隊人馬的護衛下回到紫禁城。
「金花,咱們姊妹一場……」
「我不是恭維,是真心話。」立山夫人認真地說,想了想又道:「還有那個素芬,跟你一樣,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叫人給送錢送食,照顧著呢!別人嗎?受過我們好處的多得是,可都不上門了。」
畢盛說一句,站在他背後的中國翻譯照翻一句。慶親王默默地飲著香檳酒,李鴻章默默地抽著旱煙,兩人像兩個入定老僧,木愣愣的全無表情。
金花並不理會孫三,只顧呼嚕呼嚕地抽,抽完喝了幾口熱茶,對孫三努努嘴道:「你過來。」孫三放下鳥籠走過去,剛要坐在榻沿上,沒料到金花高舉煙槍朝著腦門就敲,一個核桃大的青包立刻鼓溜溜地凸起來。
慶親王和李鴻章被領到給他們預留的座位上。慶親王坐在畢盛夫人的左手,她的右手邊則是瓦德西。瓦德西的另一邊是畢盛公使,李鴻章緊挨著畢盛而坐。慶親王和李鴻章的幾十個親近隨從人員,屏風般的團團圍住,站在他們的背後。
「伯爵送我什麼好禮物?讓www.hetubook.com.com我看看。」金花打開盒子,拿出一座亮晶晶、足有半尺多高的金鐘,下面拖著一柄長長的鐘擺,十二個小金人團團圍住,她扭緊發條,鐘擺便的的嗒嗒地晃起來,十二個小金人忙活活地繞著鐘擺繞圈子,繞了一圈又一圈。「真好玩!我喜歡。」她高興地叫。
「伯爵,謝謝你的美言,不過那一天是永遠不會來了。倒是,你何時和伯爵夫人來遊遊山逛逛水呢?我們中國的風景是了不起的,尤其是江南,我的故鄉……」
「沒有不滿意就好,別的問題都好解決。只要你別再信那些奸人的話,咱們母子一心,什麼事會不圓滿?俗話說:家和萬事興,家裡過得熱熱活活,外頭還有不好的?」
「我看得開。」立山夫人冷冷地噓了一口氣,道:「徐承煜那個壞東西,殺人償命,仇也報了,我沒什麼看不開的。」
瓦德西與畢盛向無私交,不過是爾虞我詐的分贓夥伴,此刻也不願以聯軍統帥之尊,為這個宴會捧場,所以跳過兩支曲子便回到帥府。一進門副官就報告:「稟元帥,洪夫人家來人送信,說洪夫人墜馬受傷,傷勢不輕。奧倫布格上校派醫官帶了兩個護士兵去看了。」瓦德西聞言吃了一驚,道:「墜馬受傷?想不到!待醫官回來你叫他來見我。」他話剛說完,提著藥箱的軍醫官已經進來了:「洪夫人從快跑的馬上摔下,跌到石頭台階上,後腦骨裂了一條縫,差一點就要傷到腦子。我給她做了手術,呵呵!她的頭髮又黑又濃,像發光的緞子,我把它們剪去了一大塊,才把腦後的皮肉|縫合。要是給中國那些醫生治療,可能會性命不保。」
回鑾的隊伍,只大車一項便動用三千輛,一路之上浩浩蕩蕩,旌旗招展,百姓們搶著看熱鬧,算是開了眼界。到達河北省正定縣,鐵道大臣盛宣懷已預備火車迎接,共二百多節車廂,其中有五節為花車,是經過特殊裝潢,剛進口的新車。
瓦德西走了,帶走了八國列強的十一萬大軍,也帶走了金花的輝煌時代。有關和談的一切再也輪不到她過問了,湊上來趨炎附勢、搶著叫乾娘乾姐乾妹妹的,頓時全不見蹤影了。慶親王和李鴻章派來打探消息、托請傳話說情的,更是無聲無息,不再登門。
「是嗎?那麼跟我一道走吧!到我們家去做客,我太太說不定會多麼歡喜。我說過,柏林的朋友都懷念你。」
「是的,聖母的金言兒子記著。」皇帝深深磕頭。
「謝謝你的好意!我哪能去呢?說著玩罷了。伯爵,你這一走,和議的事怎麼辦?不會拖得更久吧?」
「好吧!謝謝你。洪夫人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一個讓人喜歡的朋友,我們應該幫幫她。過幾天我去探望她。」
「算啦!什麼醫生沒看過——中國的德國的全試過,沒用。」金花翹著兩個指頭揉著太陽穴,眉峰微微蹙著。「你們什麼時候搬到這邊來的?我一點沒聽說。」
「唔,難為姐姐對我的關懷……」金花平靜的心,被許夫人的話說得直打漩,震撼而沉重。「姐姐說得有遠見,我確實到了為後半生打算的關頭了。可是,姐姐,我早看透,哪有『可靠的主兒』?當初洪老爺多麼可靠,他撒手一去,我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她勉強笑著擺擺手。「姐姐你別為我費心傷神了,我自知留意。」
「從外頭看,精神還不錯,裡頭可沒那麼好。自從受傷,就落了個頭痛的毛病,一痛起來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心裡躁得恨不得抓個人揍一頓。近來我常沒來由地發脾氣,家裡人都跟著受委屈,唉!」金花很怪罪自己,無可奈和圖書何地搖頭嘆氣。
宮裡一片新氣象,高高的宮牆之外的北京市民,也在鼓著興致恢復舊日生活,顯得生氣勃勃。缺乏生氣的是養了一冬頭傷的金花,直到第二年春天傷口才完全長好,她才又梳妝得珠光寶氣綾羅綢緞地走出大門。她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立山和許景澄兩家。在她養傷時期,許景澄夫人和立山夫人並沒有親身來慰問過她,但她一點也不怪罪她們,任何一個良家婦女都不適合到她住處去,何況像他們這樣高貴的夫人?整半年,每隔個把月就打發人來送點吃喝,問問安或道道好,已足以表示她們的忠厚和不忘舊。金花對她們是滿懷感激的。
金花雙手抱著腦袋下了小轎,踉踉蹌蹌往屋裡去。
瓦德西只探望過金花兩次,第二次去時,已是他回國前夕,「老朋友,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承我們大皇帝的恩准,我和我們的官兵要回國了。」瓦德西快樂地說。
「喲!夫人,你說得我都坐不住,臉要紅嘍!」
「歐洲人愚蠢,八成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看咱們還是進去吧!」李鴻章的口氣淡漠。胳膊一動,四五個隨從已經連抬帶推地把他扶上了台階。慶親王稍稍遲疑了剎那,便也被扶了上去。
「多謝伯爵費心。我看到它就像看到柏林,唔,柏林,還有慕尼黑,特別是巴伐利亞的鄉下,多讓我懷念呀!」金花抱著金鐘,小孩子做夢般地唸叨著。
「現在沒有危險了嗎?」
「搬過來快半個月了。」立山夫人福泰的臉上露出淒楚的笑容。「說是發還沒收的財產,說穿了不過是一筆爛帳。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孤兒寡婦只好任人踩。珠寶玉器被搜劫的,不過還了十之一二。現錢更別提,庫裡的金銀本來沒數,誰拿去還會送回?我們老爺一輩子仗義疏財,其實哪有傳說的那麼闊氣!家大人多,不能不為往後的日子打算。」立山夫人說著放低了聲音。指指正院的方向。「那是新進京的尚書大人,偏就相中了我們的房子。我想也好,每年收入萬把兩銀子的租錢,對家計不無小補。唉,我也看透了,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們老爺交上你,也不知是哪輩子的造化。」
「是啊!伯爵真是個幸運的人。」金花反而有些黯然。
「好好保重,也許有天你會去舊地重遊。」
金花到許家時,許夫人正在指揮傭人收拾行李,箱箱籠籠的擺了一地。金花道:「真是說走就走。姐姐這一回南,我又少了個去處。」許夫人對她看看,一臉苦笑:「北京這地方我是不留戀了,回家鄉養老去!」
主人致詞既畢,慶親王致答詞,他語調緩慢,聲音也不大,面帶微笑,用又滑又純的京腔道:「法國的香檳酒是真香,本親王還是第一次嘗著呢!嘿嘿!菜也不錯。畢盛公使回國,我祝他一路順風。新任的鮑渥公使面還沒見著,只希望他是個講道理的人。嘿嘿,香檳酒真不賴!謝謝啦啊!嘿嘿!」
「是你姐夫一個舊部下說的。他也是聽來的。說是有人到慶王爺面前問:賽金花在庚子之役裡為朝廷做了許多事,又保護了上萬的北京市民,是不是應該奏請朝廷表揚一下?哪知慶王爺聽了笑笑,同旁邊正跟他聊天的老朋友孫家鼐中堂對看了一眼,說:『這也不成話了,朝廷大事,怎麼跟一個風塵女人扯上關係?傳說得也太離譜了吧!』說是孫家鼐比慶王爺還過火,叫那問話的人不要再以訛傳訛,遇到再有人說賽金花與庚子之役有關要否認……」許夫人欲言又止,住了嘴。金花冷笑一聲,伶牙俐齒地接上道:
「全靠姐姐抬舉,本來我是不夠資格和*圖*書高攀的……」
「其實汪鳳藻那個人有學問,你姐夫就總稱讚他,可是不知他是怎麼回事?轉到學界也不順利。金花,別談不相干的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本來想打發人去找你呢!」
「你別擔心,現在事情已經就緒,中國和談代表裡有幾個能幹的人,像蔭昌,周馥,跟各國代表處得都不錯,很能合作。目前和議草稿已經有了,再進一步商討就可定案。這是各國領使的事,不是我的事了。哈哈!我的責任已完,只等回柏林向大皇帝威廉第二報告去啦!」瓦德西說話時眉飛色舞,聲音裡充滿喜氣,似乎不能,也不願掩飾他的好情緒。
車廂用黃色錦緞圍繞,窗簾為西洋絲絨鑲金銀色流蘇。最講究的一節由太后乘用,稍次的為皇上用,在半路上被廢掉的大阿哥居然也佔用一輛。慈禧太后的專車裡有洋式鐵床,幾張桌子上擺著乾果多碟,以便隨時取食,連吃飯的用具也齊備了,成套的大碗小碗、一品鍋、茶杯茶壺,全是一式的團龍花,上面鐫著小字「臣盛宣懷恭呈」。除此之外,連自鳴鐘、穿衣鏡、朱紅油亮的大珊瑚樹之類的擺飾也沒忽略。一路之上太后的心情格外開朗,彷彿打了勝仗凱旋歸來。有時還從車窗上和看熱鬧的民眾揮手微笑打招呼。
「姐姐,也許我說句話你會笑。我看柏林回來的運氣都不好,從最早的劉錫鴻到我們洪老爺,到姐夫,連汪鳳藻運氣都不好,放了一次日本公使差不多等於被趕下台。」
「不過,伯爵,」金花調侃地笑著眨了下眼睛。「再來可別帶大兵啊!」
她先去立山家,到了那階前立了兩隻石頭獅子的紅漆大門口,發現站了四個守門的家丁,經打聽才知道正院已換了主人,立山一家搬到旁邊的側院去住了。
許夫人把金花帶到側面的小客廳,表情有幾分神秘。
兩個女人天南地北地閒談了一陣,立山夫人要留金花吃午飯,金花道:「不必了,我還得到許府去看看呢!聽說他們要回南方,近幾天就要動身。」
戰爭後的京城在復甦、在繁榮,金花卻倚在床上,頭纏紗布,每日從窗口看外面的一小塊天。七月間,李鴻章終於久病不治,大量嘔血後死在賢良寺官邸。九月間,和議達成,條約總共十二款,沒有一款不是揭中國人的皮、喝中國人的血的。然而一般人民並不關心和約內容,他們關心的是,是否洋兵確實全部撤退,戰爭已經過去,可以重整家園,過太平日子了,就連朝廷也沒因此自責自省,依然與往昔一樣虛張聲勢,炫耀浮誇,要表現大國風範,陰曆八月二十四日,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自西安動身回鑾,一路走走玩玩,慈禧在李蓮英之流的慫恿下,停留開封過了生日,才回到被她丟棄了一年多的皇城。
「你的運氣也會好轉。這次戰爭中你為中國人做了許多事,可以說有目共睹,以後大家會感激你,報答你,不會再迫害你。就是我,也是很感激你的,你替我們解決了許多困難,否則和議會拖得更久。唔,你不看看我送你的一點小禮物嗎?」瓦德西把放在桌上的一個大紙盒交給金花。
「你這是幹什麼?發癲啦?告訴你好話……」孫三袖子一捲,說著就要動手。金花厲喝一聲,用煙槍指著孫三:「你今天要是敢動我一指頭,我就立刻轟你出去。我告訴你,在這個大門裡我要做啥就做啥,我說的就是王法。外面受氣也罷,家裡不能受氣……」她仰面愣著眼呆想了一會,懶洋洋地說道:「皮肉換來的日子也是日子,我要重振名聲,我偏要過得熱熱鬧鬧的給他們看。」
「哈哈,我知道你會喜歡。」和_圖_書瓦德西的圓面孔笑得紅彤彤的,對他的禮物異常得意。「你替我幫了不少忙,我一直想送你件紀念品,這是托一個部下從柏林帶來的。」
「那就好。可是我特別要提醒你,打仗時候,你結了不少仇人,背後議論你的大有人在,你要收斂,要小心。」許夫人的這句話是金花從來不曾想到的,她感到意外、驚訝,愣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結了仇人?沒有呀!」
金花沉默了一陣,悻然無力地點點頭。「姐姐說得有道理,他們是怎麼做都對,我還是收斂收斂吧!」
「是的,我們取得了偉大的成就。與親愛的友邦們在此相遇相聚,使我感到何等的榮幸與愉快。」畢盛公使瘦長的面孔上洋溢著文雅的笑容。但他突然臉色一變,笑容驟逝。「遺憾的是,我們是在一種極令我們憤慨和悲傷的情況下相遇的,中國人殺戮我們的傳教士,圍攻使館整整五十天,天主知道,這是多麼可惡可怕的犯罪行為!」他越說越激昂,最後一句話簡直聲色俱厲,使在座的人不禁愕然。
「哎呀!我算什麼?做的那點事也是不值一提的,怎麼會有誰對我表示什麼!」金花自嘲地笑了,垂著眼瞼沉吟著道:「他們做他們的官,我經營我的老行業,井水不犯河水。現在糟的是我落下這個頭痛的毛病,沒法子專心,也提不起興致,目前只好維持半住家的局面,能夠開支就成了,別的事懶得去想。」
兩頂大官轎,在一堆隨從僕傭的簇擁中停下。轎簾掀開,眾人扶出兩個弓腰彎背、眉毛鬍子白如霜雪的老者。穿了盤蟒黃馬褂的是慶親王奕劻,頭戴鑲著兩顆大東珠的便帽、身著石青九蟒四爪長袍的是肅毅伯李鴻章。兩人站在階下,一臉愕然的對面相覷。
「賽二爺痊癒了吧?看著精神很爽朗哪!」立山夫人親熱地攜著金花的手,跟她隔著茶几對面而坐。
「說起徐承煜——唔,夫人,你知道嗎?連他老子徐桐也是他下手要命的。」金花突然想起了大新聞似的。「洋兵進城的時候,他跟他老子說:『咱們大清帝國完啦!洋人一進城就要依照洋人的方法過日子啦!』他老子說:『那不行,我們姓徐的是至死不能過洋毛子那種野蠻日子的,咱們父子殉國吧』你想,徐承煜哪會殉什麼國呢?結果他把老頭子徐桐脖子套上繩子,自個兒逃了。這件事我還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呢!」
「花無常好月無常圓,你也是上三十的人了。我勸你為後半生想想,趁勢收山,找個可靠的主兒,別在風月場裡打滾了。」
「也未免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在太廟裡舉行宴會?難道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沒有人告訴他們嗎?」慶親王滿面寒霜,目光凜凜地掃視著眾人。
宴會開始了,是法國式的鵝肝大餐,喝的是香檳酒,賓客三四百人,包括各國使節和高級軍官。自從來到中國戰區,這是洋人第一次舉行盛大宴會,因此每個面孔上都有興奮的顏色,顯得悶悶不樂的,只有慶親王和李鴻章。慶親王陪著勉強地笑,酒喝得少,吃得也不多。李鴻章不吃也不喝,只連連地吸他的旱煙,兩眼朝四周東掃掃西掃掃,對棚頂上點綴的花花綠綠的紙條彷彿特別欣賞。
瓦德西捻著小鬍子,浮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心裡道:「我和你們合作可並不愉快。為了瓜分中國,吵吵鬧鬧的只差沒動刀槍,通商和要求中國賠款的事,態度也是那麼曖昧,就怕別人佔了便宜。到今天和議還沒達成,取得了什麼偉大的成就?」
「你別打斷我,聽我說。」許夫人面色謹肅,「我這一回南,咱們再見的機會就很少了,所以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