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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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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六、熱烈的掌聲。
「她是婦女勞動隊的隊長。我得到的祕密報告說,城裏幾乎所有的雞都不見了。因為傳說不久就要成立城市人民公社了,每個家庭就開始把雞殺來吃了,免得變成了公社的財產。真不知道人民到那一天才能學會採取適當的社會態度?」
「閉嘴。我如果不這麼做的話,今天在庫庫努爾墾荒的就是我不是他啦。」
「沒有,我認為你做得恰到好處。人民公社制度的宣佈應當堅定。你做得很正確。除了最後你要求人民合作的那一段,你應該擴大並強調黨與人民的共同利益。總之……你說到那一點時,顯得稍為激昂了點。」
其中也許有些變化,但大體上,這個模式一點沒變,但是現在的程序多了一項不成文的規定:
「如果黨說十月十五號,就一定是十月十五號。」
「我與平山國營農場一直有聯絡。老百姓的腦子改變得很慢。梨花告訴我,上個禮拜家家都吃雞呢。」
鄧平注視著手中博羅稻米暴動事件的報告,詳細閱讀一遍,以便等一會兒能向鄭吉提出清晰簡潔的報告,並且匆匆大略看了一下有關那個英國人抵達此地的事實。
「我正要告訴你。」
「你有沒有看見上個月運來的成堆的鐵釘啊?」
靜悄悄的。你甚至可以聽到市場裏罐頭墜地的聲音。城裏不再像過去般的熙來攘往;男人如非必要絕不多開口,女人也不再歇下腳閒聊,在這種日子裏,沒有人再信任鄰居和朋友了。黨那看不見的眼睛和耳朵,隨時隨地都在聽、在監視。
鄭吉沉思了片刻,「別急,世界末日還沒到呢。我們必須成立公社。這是你我的責任。你說昨天來了個英國人。他來這兒幹什麼?」
七、演講人下臺。
「昨天有兩個民兵在博羅被幹掉了。」
「聽說是被農民用草耙戳死的。可是廣播中始終沒提。」
「這類的事情總會發生的,」鄭吉說。「在廣東也曾發生過搶食堂的暴動事件,當大家肚子餓了又找不到飯吃的時候,他們就一路打進廚房。像這樣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反黨。在平山也有類似的例子。」
鄧平把文件遞給鄭吉。中共在香港的辦事處給了他三個禮拜的簽證。姓名:杰姆士.戴耶。年齡:三十二。身高:五呎八吋。頭髮:棕色。出生地:英國蘇賽克斯。職業:一家英國商行的經理,銷售電晶體收音機、家電用品、和其他雜貨。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一年間,居住於北平,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一年,任中北聯合語言學校的兼任講師,同時也是燕京大學的歐洲藝術講師。資https://www•hetubook.com•com料中指出,他對中國人民友好,中文流利。個性活潑,喜歡社交,性情愉快,儀表整潔。思想意識:不詳。此行目的:護送他的姨媽,惠陽教會的安琪莉卡修女離開「中華人民共和國」。
「在我們被帝國主義侵略者包圍的時候,該強調人民和黨之間的團結……我聽說有兩個民兵在博羅被殺了。這件事的報告如何?」
「大躍進」已經開始了一年多。毫無疑問的,黨一定能夠徹底實行。
奔流不息的東江就在下面,在西北方向,他看見騷動的烏雲一波又一波地掠過河面,向博羅山巔湧動著。博羅曾發生一起稻米暴動,他為兩個民兵被殺的事沉思著。
一、貴賓入席。
「不過至少他沒有用謊話來害你。」她很喜歡林魁。結果他的妻子就因此而離開了他。他覺得,他被自己的太太判了罪。
那次的清黨行動給了他一個教訓。他把它當成座右銘——「寧左勿右」——這是他許多同事所採用的法則。在許多對人民人道的考慮——譬如像決定是否要讓真正的病人和老年人免除勞役這件事——和對中央委員會所擬定的計劃的嚴格執行的矛盾中,他寧可選擇「左」。他自己曾檢舉許多「右傾」份子,因對農民太溫和而被下放到東北和新疆的勞改營。
「我們的小拿破崙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
「當然不會提。」
鄧平,外號「小拿破崙」,是當地的區委,長得矮小粗壯,只有五呎二吋高,即使在中國人中都算瘦小。無庸置疑的是他的精力充沛。他有一頭粗硬的黑髮,剪成平頭,寬闊的臉上,膚色黎黑。他從來不是溫文有禮的人,即使在他刻意安撫人的時候都是如此。他以一個年方三十一的年輕人,掌握著,或者說,幾乎掌握了這一地區裏每個人的生殺大權。也許為了要彌補他身材短小和年紀還輕的缺憾吧,他留了一口修剪整齊的鬍髭,並且經常刻意地皺起眉心,保持著一種大體看來嚴肅,又講求效率的表情。他有一個特徵,就是他的鼻毛長到與鬍髭連成一塊兒;每當笑的時候,就露出一排汙黑不潔的牙齒,使他的臉孔一見難忘。他的眼睛,不論是盯著人不放,或在人身上游移不定,加上他臉上的特徵,真叫在他面前的人感到混身不舒服。
「我覺得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希望鄭同志給我一點指示。」
八、持續不斷的鼓掌。
四、鼓掌。
「昨晚我家吵了一場。我的三個媳婦都領到了每年配給的布料。每個人有十八吋。我想三個人合起來m.hetubook.com.com有四呎多布可以好好利用。夠替一個人做件短外衣。可是沒人肯放棄她那一份。」
「這是把特別打造的威爾森三八。在一個好槍手的手上,可真是要人命的厲害玩意兒。」
他站起來,拉了拉衣服,帶了卷宗進去見鄭吉。
「昨晚睡得好嗎?鄭同志?」
鄧平是個嚴守紀律的人,曾在共產革命中受過最嚴酷的考驗。才三十一歲的青年,就已擢升為大城市裏的重要幹部。一九五〇年,他才二十二歲的年紀,就參加過鬥爭地主的公審和凌虐,也參與了一九五二到一九五三年的「三反」、「五反」運動中,又參加了對小資產階級的凌|辱和折磨,一九五五年黨內對極右派份子的整肅,他也安然渡過。他親眼看到人民公社給農村帶來的極大動亂和變遷:整個地區的人民可動員起來去撲殺麻雀,然後趕去建築六福和博羅山下的水壩,再趕回去趁作物還沒被洪水沖走以前搶收作物。他可以打電話給惠陽—博羅附近方圓二十公里之內的農村區委,發號施令,他知道他的命令會受到絕對的服從。
除了廣州,廣東省境內最大的城就算是惠陽了,有二十五萬人。廣州在惠陽以西六十公里,有鐵路相銜接,還有一支線在樟木頭站與廣九鐵路相連。向南五十公里處,就是香港。
當時的惠陽,在過去幾個月裏,已連遭兩次劫難,先是六月裏的水災,然後是八月的歉收。三天以來,熱毒的太陽,狠狠地直晒著大地,天氣既潮且悶,蹩得人透不過氣來。
那是個永遠的困境。無情的攀上權力的高峰或者突然被恥辱地貶抑;成為黨的核心份子,或者像林魁一樣,被送到勞改營。黨鋼鐵般的紀律已深入他靈魂深處。如今,廣東人民委員會派了鄭吉,來看他能把人民公社的組織管理得有多好。
「很漂亮,你不覺得嗎?」
「他說是為了自衛用的。我拿給你看好嗎?」
這天早晨的廣播宣佈說,惠陽地區的人民公社要在十月十五號以前成立。倔強的民眾安靜的接受了這個消息。不像去年六月的「大搶收」和博羅水壩的「大搶修」,人民公社勢必影響城裏每一個男女和小孩的生活。可是這是最高領導階層在盧山會議中的決策。最後的猶豫和懷疑已隨風而逝;去年土法鍊鋼的失敗,在中央領導階層所引起的不滿和異議也已銷聲匿跡。人民公社已在鄉村地區成立,現在要擴大到城裏來,這一制度將在年底之前完成。
「我很高興。你聽到我今天早上的廣播了嗎?我很想知道你喜不喜歡它,我是否有任何遺漏的地方。」
在一和-圖-書九五五年清黨期間,他曾害怕過。整肅與他有關,而對地主和中產階級的店鋪主人的清算鬥爭則不是他所顧慮的。在他與林魁之間的控訴和反控,他勝利了;而他最好的朋友和同事——林魁,卻被放逐到新疆去墾殖庫庫努爾的沼澤地——從此以後再也沒聽過林魁的消息了。這件事使鄧平的妻子大為生氣。林魁是他的同學;他們一向很接近,林魁還常到鄧平家裏吃晚飯,有的時候一個禮拜來三、四趟之多,他們會對彼此所犯的錯誤撫掌大笑,一起分享彼此的抱負,一起閱讀並討論中央委員會或「紅旗」給他們的祕密指令。林魁的高瘦細長正如鄧平的短小精悍。林魁可能是他曾有過的唯一真正的朋友了。
「那是去年大鍊鋼剩下來的副產品。」
「他怎麼說呢?」
這些人都是惠陽的人民。所有的階級都廢除了。只剩下兩種階層:被統治者,是那些無產階級;統治者,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資產階級。沒有所謂的資本主義者。在惠陽的統治階層中,最重要的人就是鄧平。
「我所關心的只是糧食。我們的口糧怎麼樣了?每個月三兩肉和四兩油!以後會增加呢還是減少?」
九、沉默回家。
鄧平剛從早晨的廣播回來。播音室和樓上辦公室後面的電報室相鄰,是間狹小、擁擠、悶熱的屋子。他用一條白色絲質手帕擦著頭,又持著他高領制服裏的脖子。鄧平看看手錶,早上七點二十五分。他比平常的十五分鐘多講了五分鐘,不過廣播的主題卻是很重要的。
九月末梢秋老虎的天氣潮溼而酷熱得悶人。鄧平點上一支菸,站在窗子前面望著北方,在向他的上級——鄭吉報告以前,吸口新鮮空氣。鄭吉是廣東省派來的省委,來此地監督城市人民公社的成立。鄧平知道,這件工作完全落在他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成功的完成他的責任,同時還要與那些老一輩的人維持令人滿意的關係;他在黨裏的地位就仰仗這件事的表現了。他很擔心他的權力,和這件事情的艱鉅複雜,雖然他知道他能把這件事完成。
他轉過身來,看到了玻璃櫥裏的一支槍。那是他在一個前天才抵達此地的英國人身上找到的。他叫杰姆士.戴耶。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英國人令他不快。他以遊客的身分大膽攜槍入境是什麼意思呢?未免太魯莽了。他還能期望擺脫這件事嗎?他的資料無懈可擊;他來是為了他姑媽,安琪莉卡修女,最後一位被遣離中國大陸的修女。這個英國人過不了幾天,就要帶著他姑媽離開了。正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把他關進監牢惹來外交問m•hetubook.com.com題。他打開玻璃櫥,注視著那管槍,好像它是件什麼美好的珍品,他拿在手上反覆把玩,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惠陽安靜的就像管理得很好的動物園一樣;所有的活動就像蟻群在蟻巢裏一般井然有序;人民勤奮工作一如工蜂;政府的權威是無可置疑的。
「我剛告訴你了,我睡得很好。」
昨天的搶糧暴動實際是由一隻老鼠惹出來的。下雨天,一位老農發現穀倉屋頂漏雨,穀倉外面還見到田鼠的蹤跡。穀子看來顏色變了、腐敗了。穀子被糟蹋,叫老農血脈賁張。每一粒穀子都代表了農人額上的汗珠。暴殄天物的古老感覺還是很頑強的。老農前去報告管理員袁同志,袁同志向他保證穀子絕沒有問題。一會兒,他又叫來了三、四個人,說服袁同志,讓他們進到穀倉裏看看。只要看一眼就夠了;穀都已發脹,顏色也變黑了;在九月的氣溫下,有些穀子竟已發芽。一個年輕的農民,按捺不住了,一把抓起牆邊的扁擔,一耙子就把管理員打倒了。其餘的農民,拔腳就跑,彷彿見到了鬼似的。外面圍了一大群人。群情激憤,男男女女一湧而進,看到什麼能盛東西的,就順手拿來搶穀子。民兵抵達的時候,抓了四、五個人,其中一個老太婆,掉在後面,手裏還抓著一籃子公家的穀子。於是,昨天就有兩個民兵從背後被人用草耙戳死了。
「在決定房間的時候,我親自試過床塾。如果有任何不便之處,請告訴我。」
這種沉默的法則運用得很有效。你不是跟著大家一起吶喊,就是跟著大眾一塊兒沉默,於是,一會兒吶喊,一會兒又沉默了。如果黨需要,這種吶喊可以轉變為歡迎或喝采的吼聲——或者控訴的怒吼——其機械化的程度猶如留聲機上的唱片一樣。這使人想起以前軍閥時期的開會議程:
「對這件事你要怎麼處理呢?」鄭吉問。
「不。我要聽聽你的意見。」
「梨花是誰?」
「可是誰要拿釘子當飯那?」
「我們在他外衣口袋裏發現一支槍,當時他把外衣拿在手上。我已經把手槍的號碼登記下來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這趟旅行中要帶把手槍。」
「是嗎?很抱歉——明天我會做得好一點。」
這位年輕的區委告訴了他。兩位當地人民自衛隊的警察被殺了。袁同志,他是負責人,已在醫院從昏迷中醒過來了。去年博羅地區十畝大的森林被砍伐殆盡做為大鍊鋼的燃料時,頗引起當地人的憤慨。有許多協助建造水壩的人是從附近地區徵召來的。當砍樹的命令下達時,一隊特別小組開始砍伐鄰村的樹木而沒有進入山區。和_圖_書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遂有了嫌隙。當鄧平命令該行動小組從較高地區開始砍的時候,才把這件事擺平。如今博羅地區農人的妻子們抱怨燃料缺乏。今年正值收成期間,農人們有大約足夠兩個月的糧食留下來;而黨方面則要滿足一定的裝船配額,一艘俄國船如今正泊在香港港口等待著。農人抱怨,而他們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承諾。
鄧平慎重地說:「反抗的行為必須阻止。農民應該受到制裁。我可以緊縮口糧,或者增加枇杷和橘子的稅。這將是給他們的一個警告,以後不得再發生這樣的事。我擔心的是穀子。我準備親自到博羅去調查,並且派一連民兵去,如果穀子真的壞了,負責管理的人就一定要受到懲戒或撤職的處分。」
赤色的東江憤怒的呼嘯著,滾滾洪流經惠陽直奔廣東省的珠江三角洲。時間是一九五九年九月的最後一個禮拜。
「你看這一片肥沃的河谷。所有的蔬菜、稻米、魚、蛋、和豬油都到那裏去了呢?」
二、輕聲頌揚。
「好了,現在該輪到我們了。」
「你怎麼能說謊話來打擊你最好的朋友,而且還收集對他不利的證據呢?」鄧平的妻子,一個年輕的工人,責問他。
五、演溝人演說。
「很好,鄧同志。」
「你這小資產階級!我不過是一碗乾淨、衛生的米飯。為了這碗飯,我做牛做馬都甘願,是這樣嗎?」
他回到他的辦公桌坐下來看看錶。才七點三十五分——還有十分鐘他就得向鄭吉提出報告了。雖然鄧平極想知道這位省委對他的廣播印象如何,他懂得他必須鎮靜。他一個人在房間裏,正好可以使自己心神定下來。兩位祕書,劉同志和毛同志,在另外一間屋子裏,來訪的賓客都必須先經過那兒。
這最後一條,「沉默回家」並不是經常能徹底執行的。偶然,幾個人聚在江邊的大榕樹下,眺望著河對岸富庶的鄉村。那兒有荔枝園、橘子園、蔬菜園,還有些棕櫚樹和木瓜樹。遠處聳立的博羅山和六福山,俯臨著低窪的山谷。博羅山只在河下游約五公里處,聳立在河的北岸。
三、主席介紹演講人。
「我想是的,除非鄭同志您強烈的反對。我覺得該派另外一個人去接替他的職務;這樣也可以平息人民的怒氣。」
鄧平出去把手槍拿過來。鄭接了過來,仔細端詳著。
「你是指袁同志?」
鄭吉曾參加過到延安的十萬里長征。五十多歲的年紀,瘦長而虛弱,他柔和的聲音卻能使年輕結實的鄧平發抖。鄭實際上是個慷慨的人,他和藹地轉身問他,很高興見到這麼一位精力充沛,積極上進的青年來執行黨的社會主義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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