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逃向自由城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第二章

「我知道你把一切都計劃好了。而且當你決定要怎麼做的時候,沒人能攔得住你。」安琪莉卡說著,注視著他的眼睛。
「她家裏沒有電話。她通常八點一刻的時候到醫院。」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八點十分了。「讓我給醫院留個口信,讓她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由我來講比較安全,反正我就要離開中國了。」
「我現在還不敢說呢。」
「我知道。」
「你認識他?」
「你看那位少年先鋒隊隊長。我打賭他一定很得意。」杰姆士轉身對他姑媽說。
「不,我沒有。我把情況徹底研究過了,也和成功逃亡出來的人談過,研究過每一條路線。您知道每個月都有好幾百人越過邊界。」
「我不知道,我覺得這些字眼就在我的腦子裏面。妳在別處再也找不到『阿不達』這樣的字眼,是嗎?」
「難道不危險嗎?」
「噢,我可不能那麼做。我真心認為我在旅途中能幫點忙。」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我為什麼不能吻她?」
他聽見她的聲音回答說「盪盪」然後是一陣笑聲。
「那位母親呢?」
他們之間的友誼日漸增長加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杰姆士已深深愛上她了。驀然地,杰姆士覺得,她就是他在東方所追尋的終站,是一件他所追尋的藝術品,突然間變成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的,是我,杰姆士。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盪盪』。」
「我們會在山上,不是鄉下。別擔心。」
他這次來惠陽的真正目的,是要把他的中國未婚妻,伊素,從一條逃亡路線偷渡出去。他不願意在昨天晚上,一到之後,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姑媽,讓她受驚。但是,今天早晨,他一定得告訴她了。
可是杰姆士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他的母親於他六歲的時候逝世,就在戴耶上尉在蘇賽克斯買了房子並退休以後。他再婚了——一位倫敦的店員小姐——還是個孩子的杰梅士就常守著自己。上尉並不十分了解他的兒子,他的兒子變得十分熱中閱讀。他的家庭經常與東方有關。他的祖父,洛德瑞克牧師,曾在印度的阿拉哈巴傳教,然後就死在那兒。他堅信婆羅門就是基督教的上帝,而基督教的上帝就是婆羅門。在蘇賽克斯的老家裏,杰姆士的想像力,被家中所保存的一隻作為傘骨的象腳所點燃。他時常分享安琪莉卡自遙遠的中國寫來的家信,他祖父留下來的一些寫在古老紙上的親筆信也十分令他著迷。
「你從那裏找到這些字眼的?」伊素問他。
他走進屋裏,戴上一副墨鏡,出去了。
「你不能不讓好人出頭,是不是?」
「我想段老先生,伊素的父親,一定知道他。」
孩子們的隊長吹了一聲哨子。孩子們去拿籃子和背袋,重新歸隊,走出了操場。
「你最好不要。要知道你是受監視的。你不要害她吧。」
這是他離開中國八年後又回到中國的第一天早晨,他覺得很愉快。安琪莉卡抬頭凝望著她心愛的侄兒,半懷疑半猜測他此次到惠陽來的目的。她赭色的頭髮淵源自蘇格蘭祖母,如今罩上一層黑色髮網,髮下是張略嫌蒼白的臉,和藍色的眼睛,細緻的皮膚,連太陽穴旁粉紅色的血脈都看得見。她看著杰姆士長大。杰姆士小時候害羞,膽子又小,不大和別的孩子在一起,喜歡看書,什麼樣的書都看。她自己也是害羞的一類,因此,她的同情心就很自然地落在她侄兒身上,如今,杰姆士是個對藝術有著濃烈興趣的青年。
「妳是『盪盪』。」一天他們到海丁附近玩兒的時候,他對她這樣說。
「就是這樣。不過,他們拿走了我的槍。所以我現在很安全。」
「還要回話。告訴我什麼時候會面,怎樣會面。」
「『盪盪』是什麼?」
「事情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過去對伊素說。我會叫她請她父親帶個口信。」
杰姆士身材細長高挑www.hetubook.com.com,秀逸的下顎,挺直的鼻梁,骨架子和肌肉很勻整,透露著英國貴族的典型。後腦的髮根修剪得很整齊,願示出英國人挑剔拘謹的個性。他的父親唐納.戴耶上尉,曾服務於印度陸軍,母親是比利時人。他留著兩鬢,表示他是在歐洲大陸受的教育,這點顯示出他一點個人的虛榮心,同時也是學藝術的人的標幟。他整個儀表,都與香港那些紅光滿面的英國商人不同。他時常在中國店鋪的街上蹓躂,並且常在中國餐館吃飯——這是件最不像英國人做的事情。他常常對中國店員迸出一口道地的北平話,唬得店員一愣一愣的,他覺得好開心。「那個人真有家賣真空吸塵器和其他家庭用具的店嗎?不!我們真看不出來。」他的一些英國商界同行們會這麼說。
安琪莉卡的臉上露出憂戚的神色,雙眉緊蹙。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說,「你這個人!總是讓人猜不透。」
「為什麼大家那麼怕他呢?」
伊素當時是大學三年級,必須參加韓戰的「志願軍」。在英語裏,如果說她是被志願的,就像一個人是「被徵調」的,就更加貼切了。她和其他的「志願軍」開往朝鮮戰場。他必須走,可是知道他還會回來。幾年之後,透過安琪莉卡姑媽,他又和伊素聯絡上了。他開了一家店以便留在香港(他對「絆絆」力量的承認),因為他從未放棄再見伊素的希望(他的盪盪的力量)。伊素以前往香港與她中國未婚夫結婚為理由,已申請出境。他們已經等了三年了。看來出境證似乎永遠拿不到了。他不能再等,他決定自己來協助她逃往香港。
「唉,杰姆士,理智一點。這裏是赤色中國。一個女孩子讓人看到她和帝國主義者親吻的話,對她不利呀。」
「是的,伊素……」安琪莉卡說道。她還沒說完,杰姆士就從她手上一把搶過了話筒。
「這件事非常重要。我們得趕快才成。他應當聽說我來了,他也許正在等著見我呢。我今天一定得想辦法聯絡上他。」
她站起身來,走到掛在牆上的電話,安琪莉卡的藍眼睛眨了眨。
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到了北京。又住了一年多以後,杰姆士發覺他必須馬上離開中國。他必須火速離開,甚至不能見伊素一面。
「您對離開這兒覺得難過嗎?」
她看他淡淡地揮了揮手,然後縱身一跳,抓住一根大榕樹低垂的枝椏,盪了幾秒鐘,再跳下來。
「大多數的人都是『阿不達』,」杰姆士說:「他們結婚、生子、然後死亡。」
「安琪莉卡,告訴我關於伊素的事情吧。她好嗎?他怎麼沒到車站去接我?」
在他停留北京的日子裏,戴耶發現了伊素,她當時是歐洲藝術的學生,才十八歲,而他正是老師。最初,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她上課時總不停的咯咯笑,而且,不論聽懂了沒有。她總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對他所說的每句話流露出強烈的興趣。後來,她不再咯咯傻笑了,她總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穿件黑色的上衣,配一條手織的紅領巾,靜靜望著他講課。杰姆士是個好講師,因為他熱愛自己講授的這門課。他並不常討論藝術的形式,而是像亨利亞當斯一樣,著重藝術力量的來源。他認為藝術力量源自人類普遍共有的感情:愛、恐懼、掙扎、戰爭、和宗教崇拜。因此,他也談到了一些人類內心的神祕力量:渴望、希望、挫折和絕望。有的時候,伊素聽得兩眼噙滿淚水。她領悟到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就是走過去嘛,您知道的,」他說著,愉快地做了一個手勢。
「但是如果他們讓我繼續留下來的話,我還是可以繼續工作的。每天所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如果他們能讓我留下來,我會很快樂的。」
「是的,盪盪。」杰姆士回應著,倆人都笑了起來。
「我不曉www.hetubook.com•com得。我要看情形而定。如果別人能逃出去,我和伊素也可以。」
「你準備殺人嗎?」
杰姆士翻遍了他的記事本,找出了用英文寫的暗語:「摩德爾.洛克斐德」——若意譯成中文,就成了「模範,石頭田」。
「你就會知道的。」安琪莉卡修女的聲音裏有一絲顫抖,她的臉龐掛著極感興味的微笑,明亮煥發。一定的,當她年輕的時候,那張溫柔的臉龐下一定藏著一段羅曼史。知道的。她繼續說,「你自己去發覺吧。」忽然,雙頰泛上一層紅暈,感嘆地說:「好一個動人的羅曼史!」那聲調,猶如一位少女剛講完叫人迷離恍惚的戀愛故事。
無可避免的,年輕的杰姆士最後終於來到了東方。在北京,他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種活生生的藝術,藝術家生活的藝術;建築、雕刻、和生活習俗揉合在一起,使每天的生活變成一種享受,而夕陽下的古老城牆和月光下的天壇,更給這種享受帶來莊嚴的昇華。他學當地的語言學得很快,因為他全心投注在裏面;他在廟會裏學,在市場裏學,向街上的老百姓學。
杰姆士彎了彎嘴唇,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
安琪莉卡修女的聲音透著點兒激動,一種對真正關心的人的那種激動。且不論她說的話,杰姆士是察覺出她對阿招的喜歡。她就是這樣。所以她再也無法做一個辦事俐落,頭腦冷靜的修道院院長。她口齒清晰,不過顯得柔和又有點怯意。都快五十歲了,她還是有點害羞。她經常忘記事情;又太容易原諒別人。醫院曾給她護士長的職位,她拒絕了。她很滿意自己扮演的個人性質的角色,記不住許多規則和法令。
伊素覺得很有趣。很快地,這些字眼就成為這對戀人的暗語。當他們計劃去北京郊外的明陵去玩,發覺身上的零用錢不夠的時候,伊素就說:「盪盪。」
「是的。」
「只在別人想阻擋我的時候。而且我還得有槍在身邊,槍現在不在我身上。」
「你有沒聽說過范石田這個人?」
操場上的孩子們,在十一歲到十六歲之間,全部穿著藍色的「少年先鋒隊」的制服和短褲,杰姆士看了精神一振;他曾在北京看過這種藍制服,但在朝陽下,一張張明亮的臉孔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在體操後的休息時間裏,孩子們互相追逐扭打著,就像任何其他的小孩一樣,然後他們聽到口令,叫他們注意聽新聞報告。杰姆士特別注意一名隊長,背脊挺直,穿著制服看來很機伶,一舉一動都透著優雅和精神。
「是的,他們被稱為『黃牛』,是熟悉路徑,帶領人民逃亡而收費的嚮導,先付一半,另一半在越過邊境以後再付。這已經是一種交易了。您看,並不是像您想像的一般瘋狂。這個人極可靠,是別人在香港推薦給我的。」
「那是他的名字。」
「在大鵬灣和深水灣之間有十七公里長的邊境,東邊是高山,西邊是稻田。在華界和英界兩邊都有鐵絲網穿過一條溪水。但是他們總沒辦法在一邊境的每一處都派人巡邏。有些人被捕後遣返回去,又再度逃亡。有些人在泅水的時候被開槍打死了。但總有些人逃過去。也有許多人是沿著澳門那邊的河流逃過去的。」
「黨利用他,大家就怕了。他可以說謊或密告,對大家不利。他好像每個人都恨,除了自己以外。去年搶收的時候,他們給了他一枚獎章。他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又壞透了。每當有病人或老人家受不住火熱的太陽而倒在田野裏的時候,他會組織一個擔架隊來回地抬他們。可是他會騙人,又說謊。」
「我等不及地想見她。我能打電話給她嗎?」
現在輪到安琪莉卡激動了。
「我在香港有自己的事業。我留在香港,只是為了離她近一點。為了等她辦出境證,我們已經等了三年啦。這次,我一定要帶她出去。m.hetubook.com•com這就是我帶槍的原因。」
杰姆士凝神地望著他姑媽。「我真高興他們能准許您離開。有了適當的照應和休息,您會康復的。」
「阿招?」
「你來,我很感激。不過,如果你在九龍邊界接我的話,我會覺得好過一點。」
「啊,是的——范石田。在共產黨沒來之前,范姓人家是鎮上最富有的家族。你有他的地址嗎?」
「我聽說過。」
「話不是這麼說。那個孩子,」安琪莉卡輕輕一笑接著說,「簡直就是個小壞蛋,欺負別的孩子。別人告訴我,別人去撿糞,他卻在社會主義建設供應站附近的街上玩,等著清潔隊回來。只要一看見有小孩回來,籃子裏裝著那個東西,他只要用指頭朝他的籃子做個手勢,說一聲:『這裏!』別的小孩就乖乖地丟一點在他的籃子裏,他就當成自己撿來的,交上去。」
她轉過身來悄聲說道:「小心點。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出去。」
杰姆士向她解釋,他像小孩一樣,發明了一些他獨用的字眼,那是他在講課時不會用的,因為無人能懂。那就像小孩子的祕密用語,或是一個人只有在私人日記裏才用的字眼。「盪盪」表示人飛揚的精神,代表嚮往和希望,把人提昇到精神領域裏。另外相反的一面就是「絆絆」,那是種平凡的力量,不斷把人往下拉,使人顧及塵世裏的現實。人是由這兩種力量結合而成的,有時候,一種力量會壓倒另一種力量,甚至有時候會把另一種力量毀滅掉。由是產生了人生的悲劇和恐懼。杰姆士解釋說,這並不是善與惡的鬥爭;「盪盪」並不只是行善的衝動,「絆絆」也不是為惡之念。同時,他也不能稱這兩種力量是人性中「建設性」和「破壞性」的力量,因為「絆絆」的平凡力量是維持人類生存所必需的,而「建設性」使他想起了他討厭的社會科學。人類的悲劇性在於人同時需要兩者。有人也許會稱之為精神和物質的平衡,精神與物質的結合,和精神與物質的爭取優勢。有許多人,他們內心中「盪盪」的力量完全被壓制了,「絆絆」佔得了上風。杰姆士把這種人稱為「阿不達」。「阿不達」不需要,也用不著較高境界的精神生活。就是這兩種力量左右著人生。
「當然危險。可是人在走頭無路的時候,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曾有一位母親,教她四個兒子游水。當大兒子十八歲的時候,她叫他們逃亡。結果有三個被巡邏艇開槍射殺了,可是最年輕的一個,九歲,游過去了。這個故事叫我覺得好慚愧。」
「那你呢?」
他非常敬佩他這位瘦小,病弱的姑姑,他敬佩她,當別人離開時,她留下來繼續工作,拒絕離開。他知道她自己做的事是好事情,是對的事情。她就以這種態度,表達了她對每個人的希望和關切;她似乎是憑著一股完善的信念,抵抗著統治中國人民的許多新教條。如今他們決定將她驅逐出境,她也只有逆來順受,毫無怨尤,最後這種欣然面對現實的勇氣,又化為信念。
她緩緩握住杰姆士放在桌上的手說,「為了你,戴耶教授,我願意去告訴她。可是,你別瞞我,杰姆士,你一定有比陪伴你病弱的姑姑出境更好的理由才來的。你為什麼要帶槍呢?我真害怕。他們也許會指控你是祕密特務呢。」
「我耍了他們一招,」他說。「她說她今天可能會來向您道別。其實,我等不及地想在這一刻見她。姑姑,行行好吧!現在就去告訴她。」
「難道就沒別的法子嗎?這種逃法太危險了。」
「每個人都認識他。他十四歲。他是孤兒,父母是地主,被殺掉了。現在他是少年隊的隊長。」
杰姆士曾在佛羅倫斯修習藝術,在他來東方以前,曾旅遊過希臘和阿富汗,最後到北平的燕京大學,擔任歐洲藝術的講師。他總做些令她吃驚的事,就像當他發現北京無法再居住下和_圖_書去,而到香港開了一家賣家庭用具的店一樣,也使安琪莉卡大惑不解。不過,她喜歡他那對銳利的眼睛,一種藝術家探索的目光,對這個世界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看法。
「就是幫她越過邊界。」
「為什麼?他們說,我離開的時候,會把槍還給我的。」
「姑姑,拜託。她變了嗎?」
「他們沒說我是特務、間諜之類的。他們對我知道得很清楚,地方上的人都認得我。一個像我一樣的弱女子,是威脅不到他們的政權的。上個月,他們告訴我,我一定得離開。我明白,他們並不是對我個人有什麼過不去。」
安琪莉卡低下頭,沉思、傷感地說,「我並不認為我的工作被摧毀了;那是毀不了的。可是我已經把這裏當成我的家,已經有二十二年了。要我離開我所有的中國朋友,實在很難受;離開這裏,讓我覺得迷惘。比如說伊素吧,我從她還是孩童的時候就認得她了。她母親在三年前去世,那時她還在北方,我記得她母親病危時還對我說:『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而妳遲早也會離開我們。不過,不論怎麼樣,請不要和伊素失掉聯繫。她的野心是去香港。有一天,她也許能去得成。』這可算是她臨終遺言了。我無法想像,等我走了以後,伊素會發生什麼事。兩年前,當她二哥死了,他們才讓她到這兒來與她家人在一起。她二哥是工程師,在吉林的森林裏工作。有一天,一輛卡車翻車,他被壓死在雪地裏。所以他們突然讓她回來了。他們對科學家和工程師倒很好。」
「伊素告訴我的。她的小侄子,小芽兒,成天追隨在阿招身邊像個小跟班。小芽兒才十歲或十一歲,伊素擔心這孩子長大會像阿招,城裏每個人都受他恫嚇。」
「我能跑過去看她嗎?就是現在。」
「黃牛?」
「哦,原來這就是你帶支槍的理由。」
「帶她出去!用什麼辦法?」
「他們一向對您可好?」
杰姆士放下電話。他擔心有人偷聽。
「他們都成功了,為什麼我做不到?為什麼我們不能?今年夏天成千的難民越過邊界山區或由澳門逃往香港。您知道過去十年中有一百萬的難民越過邊境嗎?」
杰姆士繼續說,「又聽見妳的聲音了,真好。不,恐怕不行,我是來接我姑媽出去的。我們在幾天之內就要動身……也許……也許。」
當他們離開窗前的時候,杰姆士把雙手放在他姑媽肩上,帶她走向餐桌。他在旅途中,一路上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的臉上透著日晒後的紅潤。
「姑姑,您不必和我們一道走。您有出境證,您可以搭火車走。」
安琪莉卡走過來,站在他身後,看著操場上的孩子們。杰姆士想告訴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但是他要等待一個適當的時刻才開口。
「事實上,我覺得我身體並不好。我很容易疲倦。我曾自己診斷過,就是以前那種肺結核。」
在教室之外,杰姆士發覺伊素生性愉快,充滿歡笑,似乎對自己的吸引力毫無所覺。她有張鵝蛋臉,皮膚並不像其他中國女孩般白皙;而且也不注重打扮。她不修眉毛。可是她的眼睛和形狀美好的嘴唇,卻以它們的活潑生動和自然豐潤牢牢擄獲了他。以英國人的標準來看,她是嬌小的,這點卻令他高興,因為在她健康的體態中,隱藏著奇異的東方美。而且,從她微黑的膚色和她眼睛的深處,杰姆士看到了她對別人的瞭解,那是別的漂亮女孩所沒有的靈性。她混身散發出清新、自然、和溫暖的人類愛,生命對她是一種喜樂。
當鄧平正在廣播的時候,杰姆士.戴耶正望著一群「少年先鋒隊」的孩子們,在教會以前辦的學校的操場上,隨著擴音器傳來的口令做體操。他已經吃過早餐了,操場上的景象叫他看得入神。他穿著一件白色敞領襯衫,棕色的長褲和皮編的涼鞋。他手上仍端著一杯咖啡,輕嗅著咖啡散發出來的香味,腳尖輕輕www.hetubook.com.com來回晃動著。不時地,他回過頭來望望坐在餐桌旁邊的姑媽,安琪莉卡。
「可是你怎麼走過去呢?你瘋了嗎?」
孩子們並不對政治新聞感到興趣,更不愛聽政治說教。他們每天早上都聽到這個聲音——尖銳刺耳、緊張用力的聲音,像機關槍一般喧囂刺耳,那就是鄧平說話的習慣。
安琪莉卡說話的聲調柔和,她始終沒有說一句共產黨的壞話,但是在她以讚許的口吻說到他們對待科學家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對她不讚許的事加了批判。
她停下來歇口氣。
世界大戰結束時,他十八歲。在牛津大學裏,他都不願與當時時麾份子,「憤怒的年輕人」,在一起。在牛津待了三年,忽然心裏有一股莫名的激動。他跑到義大利的佛羅倫斯去學藝術,並且深深愛上了藝術。他在佛羅倫斯住了一年,又到希臘去渡假,對伊特奧斯藝術,產生了一股新的熱情。
「噢,姑姑,您實在不用別人來奉承。您一點也沒老。也許瘦了一點,可是比我昨天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更加……更加有靈氣了……」
「你知道為什麼。」
「她沒有逃。像這樣的故事,總有幾百個。當然絕大多數的人是在頭幾年自共黨魔掌下撤退時候過去的。即使在今天,據估計,每天都還有四十到六十個非法移民過去,然後消失在香港和九龍。」
教會是棟樸實的紅磚房子,是上個世紀裏建造的;屋旁聳立著幾株油加利樹和大榕樹,榕樹低低的枝椏上,伸出許多乾枯、淡褐色的垂鬚。屋子前面有三、四十呎深的花園,花園裏有條碎石子小路通向前面的鐵柵門。由於有樹木,所以屋裏很涼快。屋子左邊是間醫院,中間隔著一道牆,爬滿了藤蔓。後面的窗子,正對著東江和一片鄉野,景色絕佳。
「怎麼沒阻擋他們呢?」
杰姆士看著安琪莉卡修女走過通往醫院的一扇門。那扇門開在一堵爬滿長春藤蔓的矮牆上,這堵矮牆,隔開了醫院和教會。
安琪莉卡修女向她侄兒投了狡黠的一瞥。她坐回椅子上,促狹地說,「你知道的,我今天不用上醫院去呀。」
「我知道自己冒的險。如果英國政府知道這件事,那麻煩可就大了,」他停了一會兒,又嚴肅地繼續說:「姑姑,我必須把事情都告訴您。您知道,伊素和我已經訂過婚了。我一直等了那麼些年,一直計劃把她弄出去。」他停頓了一會兒,讓對方徹底了解他的意思,再繼續說:
杰姆士禁不住覺得好玩。「妳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可是你是個白人。在百里空曠的鄉下,你很容易就被認出來了。」
「我每天都看到他們。孩子總是孩子。給他們找點事做,不讓他們閒著,總是好的。不過,那個隊長是個小壞蛋。他一定就是上個禮拜偷我雞的阿招。」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杰姆士跳了起來,快步衝向前。他屏住呼吸,等她姑媽接電話。
「你太好了。可是,我知道,你也想見伊素。告訴我,我看起來如何——也許蒼老些了吧?」
「她得非常小心才成——今晚吧,也許。」
伊素原是個聖經上的名字,是她在一個天主教中學唸書的時候取的,後來縮短成兩個字。
起初,她並不十分聽得懂杰姆士的廣州腔。惠陽話和廣州話不太一樣。
「姑姑,您願不願為我做點事情?這件事非常重要。我必須聯絡一個人,一個黃牛,您知道的。」
「現在回去工作。」廣播中的聲音說。「清潔隊會出發到市內和市外的指定地區。婦女小組,將像往常一樣集合、工作。所有的天然肥料都要送到社會主義重建供應站去。兒童們上學的路上也得撿糞。現在大家好好幹!今年是肥料年。附近到處都是豬糞雞屎,我們需要它們來幫助我們辦的社會主義建設,和完成大躍進。不要忘記:把所有的糞便保存起來。完成大躍進!毛主席萬歲!」
「是的,我有。」
「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她?」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