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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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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紅磚建造的醫院,是和教會的房子同時建的,兩者相距一步之遠而已,中間隔著一排草地、香蕉樹和濃密的竹子。從教會這邊,可以看見院樓上寬大的走廊上走動的人影。
「看妳還是那麼開心。」
他心裏想著自己,想著他正要做的事情,怎樣和伊素一起離開這個城市。他必須見過范石田以後才能知道。
「總是這樣?」
安琪莉卡笑了笑。「那是個在地下室的房間,通常是鎖上的。那是太平間,不過別怕,那是空的。」
「你夢見我了?」
「今晚什麼時候呢?」
涼亭就在醫院一角的濃蔭裏,在一叢香蕉樹的後面。伊素偶然情緒低落時,就一個人躲在這裏。通常都沒有人來。亭子裏供人坐的木板,不是破了,就是缺了一塊,坐起來很不舒服。杰姆士發現她坐在地上,底下墊著一塊破墊子,雙手抱著膝蓋。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九月末梢的傍晚,很涼快,這時天色還亮得夠兩人看清彼此的臉。杰姆士蹲在她面前,他們的手握在一起。
「民兵。」
「啊,杰姆士,你怎麼沒早點告訴我,你要來接我出去呢?」
「你會用得著這把槍的。你是個好射手,是吧?」
「你是想把你女朋友弄出境?」
「你們在這兒談談,我得走了。我一會兒再來,不能讓他們來找我。」
「你剛才是不是說,你可以替我把手槍要回來?」
杰姆士摟住她的雙肩,輕撫著她的秀髮。在他懷抱裏,她顯得如此嬌小,如此無助。
「什麼肚兜?」
「著魔。」她糾正他,把嘴噘成圓圓的「〇」型。
「妳真妙極了。妳真的沒聽進去。」
「聽不真確。」
「我願冒險,為了我們。我會從醫院溜進來。我現在一定要和我父親談談。城裏發生好多事情噢。」
杰姆士與他握手。
伊素溫柔地在他膝上按一下,表示她無言的感激、謝意和信任。這是她第一次嚐到勝利,是她選擇做她丈夫的男人,願意犧牲而表現出來的真愛。
范石田沉默了一會兒。香菸已燃到最後一寸了。他微笑著說:「我很喜歡你這種越過邊境的想法。你到過韓國嗎?」
「一切都沒問題吧?」他問。
惠陽表面的平靜是騙人的。杰姆士還記得十分鐘的路程就可以走到昨天他才抵達的火車站。他扮成一個無所事事的遊客,不在意地佇立在櫥窗之前瀏覽陳列品,可是他知道自己招來別人的注意。人們的態度很友善,可是只有幾個小孩跟著他打轉,想和他說話。
杰姆士注視著她的臉,她突然身子一軟,往前傾倒,杰姆士連忙抱緊她。這只是一陣反射作用,彷彿多年來支持她整個身心的力量在一剎那間抽離了。
「妳比我記憶中的妳或夢中的妳還要美。」
「是的,我寧願在我能保護自己的陸地上。」
「夢裏只有妳。」
「我願為妳做任何事情,親愛的。」他說。「我希望他受得了路上的一切,我們全靠步行翻山越嶺。」
「她答應聯絡那個人了嗎?」
「他做這種事為了賺錢嗎?」
伊素拿出一條手帕,擤了擤鼻子。「我太高興了。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嗎?」
「妳還教過我『朝暮』兩個字。」
「范石田出身世家,」安琪莉卡解釋道。「他的祖父是個道臺。伊素的父親當然認識他。四、五年以前,黨沒收了他們所有的財產,查封了他們所有的店鋪,范石田自動捐了三萬塊大洋給黨,才逃過一劫。日子對他而言可真不好過,他是個習慣了一切享受的人。」
「我不能在信裏告訴妳呀,我能嗎?」
「所以我今晚還要來呀。我們要談的事,不是幾分鐘就能談得完的。」
警察看看他的護照,還給他,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段先生——伊素的父親——告訴我你想見我。」
「那就不用擔心了。」杰姆士說。「我在這裏就是要幫忙接應的,我會照顧她。」
杰姆士掏出皮夾子,同時湊在伊素耳邊悄悄說些什麼。伊素皺起了眉頭制止了他。他不該使一位有身分的人難堪;她父親會間接問他需要多少費用。
這是范石田第二次問這個問題了。
范石田的答覆很簡潔。「我還不能確定。城裏發生了許多事。總之,我們保持聯絡就是了。」
「這些年來,妳一定吃了不少苦。」
「好。我們是否再見一次面?就在這兒,也許明天?」
「到博羅去吧,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昨天有兩個警察在那兒被殺了。」
「我相信這裏很安全。」
「沒錯。」
「如果你自己不打算去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你是白種人,在路上很容易被發現。過去從來沒有白種人做過這種事。」
「我想我是的。」
「是伊素的字條。」她說著遞給了杰姆士。
江對岸的景色漸漸吸引了他的注意。一里之外,有輛火車停住了。一些裝牲口的無蓋車廂上擠滿了人,站在烈日之下,可是沒人下車。幾分鐘後,汽笛響了,火車又沿江向廣東的方向揚長而去。他想,大概是把勞工運到別處去。也許是運到一個遙遠的省份,也許徵調去六福山砍伐林木。當火車冒出來的一縷青煙漸漸消散以後,他見到遠處一片黑壓壓的模糊人影,排成長長的行列;像螞蟻一般,緩緩越過田野。長長的行列,向不同的方向移動。也許是鄉村公社的農民在工作:事實使他相信一定是的。有幾隊農民的隊伍散開了,散佈在酷熱的田野中,眼前的情景是可怖的,看來如此不真實。如果一個國家的幾億人民,像軍隊一般組織起來,生產糧食——就像他眼前的農民一樣——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呢?
杰姆士假裝在看地圖,一個警察過來輕輕拍拍他,要看他的護照。
當他正研究牆上地圖的時候,一陣突然而來的靜默淹沒了整個車站大廳。有十二個到十五個士兵押著六、七個帶著手銬的農民向火車月臺走去。大家沉默地望著,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一個女人突然衝上前來,向其中一個被押解的人絕望地揮著手,最後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一名警察走過來,溫和地扶著她走開了。旁觀的人紛紛猜測那些人要被送到那裏——東北?新疆,或海南島?但是大家似乎都一致認為這幾個人是永遠也回不來了。有些人甚至會被送去可怕的青海沼澤地墾荒,在那兒勞改的人,十之八九都死在那裏。
門鎖咔嗒響了一聲,伊素走了進來,望了望范石田,又看看杰姆士;她的眸子閃著笑意,她悄聲問道:「怎麼樣?」她取下帽子,用手攏了攏秀髮,很快朝杰姆士瞥了一眼說:「我現在下班了。」
「我想是吧。過去幾年中,有很多黑市交易,他大概也在搞。他們有辦法。」
他感覺到,並且也看到,在人家門口的竹簾後面,有眼睛在窺視他。
杰姆士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
「魔。」
「杰姆士,終於……終於……」伊素嗚咽著。
「八點左右。好嗎?你知道圍牆旁邊有個涼亭嗎?我會在那兒。」
「你有菸嗎?」
「你確信你沒有被跟蹤嗎?這兒安全嗎?」范問。
范石田轉向伊素說:「全部行程大概要四五天。妳一定得好好預備一下。妳將以平山居民的身份上路,要打扮成農家女的樣子。我會準備居民證。路上也許用得著暖和點的衣服和外套。別帶行李,頂多帶個鄉下女人用的包袱。縫條寬腰帶當肚兜。儘量多放點炒米在裏面,不過不能讓人看出來。他也得帶一點。大概情形就是這樣了。」
「到平山需要通行證?」
在他下面五十碼的地方,有七八十個背著槍的民兵正越橋而過,走向對岸,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目送這些兵士穿過橋,向左轉。
「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我簡直等不及等范先生離開。我不知道他嚕囉些什麼?」
「總是這樣。現在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了。」
「我沒那麼瘋狂。」
伊素點點頭。「我要確定醫院的人沒找我。你覺得范石田這個人怎麼樣?」
「你還不是。想把我夾帶出去的念頭!還記得我們從前談過『狂』和『痴』的區別嗎?我們一致同意『痴』這個字比較貼切。『痴』近乎幼稚或天真的傻氣,戀愛中的人都是這樣的。」
「那兒安全嗎?妳願冒這個險嗎?」
「為什麼呢?」
「喂,那些過橋的是些什麼兵?」當他轉身走開時,他問一個小孩。
「你是說你寧願爬山過去?」
「你不明白這些日子以來,人的尊嚴賤到什麼程度。我們甚至被迫抽一種極其劣質的雜草。」范石田改用北平話說,帶著顯著的濃重口音。
有一段時間,他們靜默著不說一句話。這是他們離別多年以來,等待和盼望的一刻。伊素不斷地吻著他,迅https://m.hetubook.com.com速地,輕快地。然後,他們靜靜的,感到深深地滿足。當他嗅到她髮上的芳香,和他的手緊緊擁住她嬌小的身體時,他知道,他現在緊抱著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擁有了她,他就又有了新生命。她想起了以前他手指在她脊背撫摩的溫馨。她仰起頭,從那張貼近的臉,他看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妳和妳爸爸談過了嗎?」
杰姆士驚訝地望著他。范石田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最後他說:「我來辦這件事。」
「這位是范先生。這位是戴先生,我的朋友。」伊素說。
他儘可能的不被別人看見,穿過空地;他看見那張臉又出現了一下,旋即又隱入黑暗中。
「我不願再談那些。我實在沒想到你會這樣出現……可是你的的確確是在這裏。」
「我不想這麼做。我不願意讓她一個人冒險,而且我也沒有通行證,也沒有理由出現在廣州。我不能讓她躲在小船裏,既可能受到共產黨巡邏艇的炮火,又可能受到英國海上巡邏艇的炮轟。」
「你對這個姓范的認識有多少?他可靠嗎?」安琪莉卡問。
「害怕?我興奮極了。今年夏天好多人都走成了,我自己也想試試,是我爸爸不許我試。」
「我是杰姆士.戴耶,妳的杰姆士。」
「我們將要結婚,我們能帶我父親一道走嗎?他已經五十九歲了,身體又不好。你是知道我們的。中國女孩子忘不了年邁父母的幸福。我母親已經去世了,我一走,他將孤獨無依。我非常希望他和我們一塊兒走。」
「當然。」她的聲音轉為嚴肅,接著說:「杰姆士,我要問你幾件事,很重要的事。你願不願慎重地考慮考慮?這件事對我意義重大。」
「他當然會讓妳走的吧。」
「在黨委員會裏。」
不過,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兩人融合為一體的感覺。她是個中國人,這並不要緊;一切時空的隔閡都消失了,她只是個女人;完全屬於他的女人,就如同他是屬於她的一樣。在北京的那段追求的日子裏,他對於中國女孩的傳統非常敏感。她代表了他不能侵犯的傳統。他曾非常訝異於自己的自制力。而伊素也證明了他的自制是對的。她是屬於那種古老的東方傳統,當一個女孩把心交給一個男人的時候,她這一輩子就屬於他了。她曾有過許多求婚者,不過她毫無興趣。在共黨統治下的第一年,自由戀愛非常普遍,甚至被認為是理所當然之事。結婚很容易——然而離婚更容易。報紙上登個兩三行的廣告用「我們倆」起頭就足夠了。男孩和女孩們相信,他們這樣就是「麾登」和「科學化」。可是伊素卻固守著嚴格的中國傳統。她並不是黨員,也拒絕趕上時代。杰姆士有同樣的感覺,他本能地知道,伊素在精神方面講求自由,但戀愛方面則不贊成自由,而共黨青年都是戀愛自由,精神不自由。如今,八年的苦難就快結束了。她將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了。
杰姆士的心砰砰直跳。他現在是「狂」,而不是「痴」了。他擁著懷中的珍寶,幾天以後就將是他的新娘了。他彎下頭來,溫柔地,充滿情愛地吻著她。他不想在這樣醜惡不堪的環境下,玷汙他們第一次靈與肉的結合。
「哦,是的,黃喬北。」范石田的臉上綻開了微笑,身子舒服地往後一仰,顯得輕鬆自在。
「好吧,如果這樣能使妳快樂的話。」
「差不多。你不能在白天被人發覺。你最好不要。我們的人可以從平山或龍崗開始照顧你們。問題是你和她如何到平山或龍崗呢?」
「不會,他不會游泳。可是我擔心他可憐的健康。那都是因為營養不良而引起的。我們每天得到的卡路里還不足需要量的一半。一旦我們到了香港,有了適當的食物和照料,健康情形一定會進步的。我若把他一個人留在身後,我一定會難過死了。」
三個鐘頭以後才接到伊素的字條。「四點半的時候,要在第十三病房等一位門診病人。我會在入口處等候。」
「我相信你能照顧自己。」
「噢,不。」杰姆士說,「還是你請坐。」結實的一屁股坐在一張床上。
「字條上是這麼說的,我相信不會錯。你可以從側門溜進去。沒人會看見你的。」
「妳這個人真絕。他告訴妳要縫幾個寬腰帶,放些炒米在裏面。做為我們旅途m.hetubook.com.com中的糧食。」
「妳真絕。」
「現在槍在那兒?」
伊素說話時,面向她的朋友,臉上帶著微笑,走到門口,又回頭依依不捨的望了一眼,才走出去。她穿著球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不久,門上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萬分不情願地,杰姆士讓她走了,望著她的身影消逝在門那邊,然後他回到教會。
杰姆士把手槍的事告訴他。范石田顯得極為注意。
「他們把槍拿走了。要到我離開的時候才還給我。」
「親愛的!」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她出去,不妨讓她坐船到廣州,然後順江而下去到澳門。」
她拉著他的手。等他的眼睛適應了,他看到了鋪著地磚的走廊和石灰已經剝落的牆壁。她打開一扇門。由上面兩個小窗子透進來的光線,照出室內有個四十幾歲蓄著鬍子的男人。他馬上站起身來。
「你的意思是要翻過梧桐山,像黃喬北一樣。」
「是啊。她說她沒辦法離開醫院,要到吃中飯的時候才能問她父親。她會叫她的小侄子把消息帶到醫院,然後她立刻就會告訴我們。」
「我了解。我不反對他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有棟大房子和花園,還有僕人。我顧慮的只是路上的問題。他會游泳嗎?我們得過一條河。我是知道妳能游水的。」
房間裏有兩張床,只鋪了床單,一股濃烈的來沙爾消毒藥水的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其他的傢俱非常簡陋。范石田拉出一張吱吱作響的破藤椅請他坐下。
杰姆士覺得他頸子上有溫熱的淚。他溫柔地把她摟緊,讓她的秀髮揉擦著他的胸膛;然後他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望著她臉上淚眼盈盈的笑。她害羞地迅速將頭埋進他的肩頭,緩緩轉動磨蹭著,來感覺他的存在。沒人開口說話。他的手在她背上游移著,輕撫著,摩娑著,探索著。
「那麼就讓我第一個來試試看吧。」他以英國人特有的矜持說。
「著魔。」他學著她說。她輕觸他的唇。
「我們在討論我們的計劃。他堅持和妳一起翻山越嶺。」范石田說,「我們必須非常小心。因為,妳知道,他很容易惹人注意。不過,不論如何,我們總會想出辦法的。妳真的要試一試嗎?」
「他們到那兒去?」
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們互相摩擦著鼻尖,又互相抵著前額,就像兩隻小貓一樣。這是他們舊日的戀愛把戲之一。杰姆士曾經問過伊素,是否中國情侶不接吻,而只是互相嗅對方的身體。可是,伊素也反問道,英國戀人在一起,只是互相摩擦鼻子,是不是真的。他們覺得這個遊戲很有趣。
「他們把錢存入香港一家銀行。他在香港有朋友。」
「那末你一定是位好槍手。」
「我的侄子,小芽兒也得一塊兒走。他才剛滿十歲。」伊素輕笑著嘆了口氣。「我真是不顧一切了。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環境如此啊。」
「我得走了,」她說,「今天晚上我會再來。」
伊素帶著信心十足的笑容說:「我們要走。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好幾年了。」
范石田起身告辭。
杰姆士耐心地等著伊素。她過了一會兒才回來。
「十三號病房在那兒?」
杰姆士第一次覺得伊素是個婦人了。成熟少婦的嫵媚已取代了十八歲少女的清新活潑。她的眼睛似乎訴說著千言萬語;這幾年她一定飽受戰爭和分離之苦。那冷靜流轉的眼神,透露出以前所沒有的深沉。雖然,她過去很漂亮,現在則是很美麗了。如今她眼中有一種流動的波光,他覺得她更迷人了;這一對黝黑的深潭,訴說著多少熱情,多少苦難和傷害——多少期待歲月中所受的折磨。她的雙頰更豐|滿了,她原本就豐潤的唇露出柔和的曲線,圓圓的下巴和白皙的頸項,描繪出美麗的弧度。她穿一件藍底白點的長衫。她好像在聽范石田說話,專注的眼神卻熱烈凝望著杰姆士。
「是的。黃喬北先生告訴我,你曾想辦法幫他兩個兒子出去。」
「我是好像聽到一點,現在我想起來了。我真糊塗。中國婦女通常都穿肚兜。一塊三角形的布,穿在衣服裏面胸口處,有個小口袋,放零錢手帕一類的東西。」
她把兩手放在他的肩上,用手指梳著他的頭髮,然後,她的手滑下來,輕撫著他的肩膀和手臂,她要用所有的感官來感覺他的www.hetubook.com.com身體,他的存在。
杰姆士默默地打量她。
「我覺得現在像在夢中。」
「還不錯。我並沒有參加作戰。我是在聯合國軍隊裏,學會了保護自己的。」
「當然是真的。」
「等等,別走。我們還有這麼多好談。」
走廊中沒有燈,一下子從刺眼的陽光下走進來,他眼睛看不見。只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這裏。」然後有一隻手抓住了他。他感覺到一個女子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柔軟,溫暖,纖細,比他矮一個頭。「是我」。輕柔的耳語,是他好久沒聽到過的聲音了。
「我們將冒相當的危險……不過好吧。我知道除非妳爸爸和妳在一起,否則妳是不會快樂的。」
他們的唇相遇了。她想退縮,但是他不讓她掙脫。他在硬板床上坐下,拉她過來。她側身坐在他的膝頭上說:
「妳的意思是說我要在那裏和范見面?」
「我倒不知道哩!」
他們又談了些其他的事。他們的夢想,他們在香港的家,和上路前的準備,然後才依依不捨地吻別。
伊素仰起臉來。「當然。有他在身旁我就不會害怕。」
於是,一個吻落在他唇上,一個熱情的長吻,她好像藉著這個吻解除她深切的饑渴,為她的靈魂和肉體吸取養分,重新開始一個新生命。他抱著她,她柔軟的軀體依偎在他的懷裏,整個身心都投向他了。
「告訴我。我了解,你準備幫她越過邊界。」
「我是從香港一位由他幫助才逃亡成功的難民那兒知道他的。他曾幫過好多人逃亡。好笑的事——也是我不了解的事——是他的通訊地址竟是『文化局』呢;好像他在黨裏面有不少有力的朋友。」
「我很喜歡看西部片裏的槍戰。為什麼你不到黨委會去,說些好話,把槍要回來?」
「有火嗎?」
到了午飯的時候,仍然沒有伊素的消息。杰姆士顯得坐立不安。
杰姆士劃了根火柴給他。范石田抽起菸來頗有氣派。他的鼻孔因感官上的滿足而輕輕掀動。
「呵,杰姆士。」
「你的意思是讓她一個人走?」
「是的。有一條公路通往淡水和平山。從平山起,我的人就能接應了。」
「沒有。我實在什麼也沒聽到。」
杰姆士很詫異。「你想我什麼時候能走呢?」
「老百姓反抗了。博羅地方又發生了好幾件殺人的事。今天有好幾處的房子被燒掉了——也不知誰放的火。鄧平也到那兒去了。許多逃難的人湧進惠陽。大家都怕成立公社。公社就表示我們要組織起來,成立一個軍事管理的勞動營。沒有人喜歡這樣。事情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我們必須有所準備。」
「除非你有適當的身分證明。這個我倒可以替你們辦。過去兩年他們已經鬆多了。」
一些新的街道有了人行道,可是大多數的老房子門口仍有臺階,是為了防備洪水季節上漲的江水。
杰姆士衷心地感謝他。范石田起身離去。伊素送了他一段路,然後輕輕關上門。
「我才不管呢。」
她輕拍著他的手,表示信任。
當范石田儘情的享受著香菸的時候,杰姆士仔細地打量他。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這位有身分的人看來有點滑稽;襤褸的上衣和陳舊的黑褲子,與他的面容或說話的聲調極不調和。在他想像中,和他談話的,應該是一位身穿瀟灑的絲綢長衫,白淨的雙手,捧著白銅的水煙袋的紳士。他試圖把眼光避開范石田的布鞋。因為彆扭,不調和的令他震驚。
「他說什麼肚兜。」
「當然我會考慮妳要求的任何事情。」
「我們可以在這裏吸菸嗎?」杰姆士遲疑地問。
「我爸爸說,這幾天城裏發生了許多事情。范石田今天下午也這麼說。我們的行動得快才行。」
「魔。」
「我想,大概一個禮拜左右吧。」
說著,杰姆士和伊素互相凝望起來,眼睛裏流轉著搜尋的目光重溫緊繫他倆的神祕契合;不知不覺地,兩人已緊緊擁抱在一起了。
杰姆士在側門邊等候,一顆心砰砰直跳,巴不得這一刻就見著伊素,不久,一個戴護士帽的白色人影在側門出現了。她的頭髮烏黑。如果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臉圓了點,身材也比記憶中的豐|滿。可是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這個人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急退入黑暗的走廊裏。
「因為人口的流動性太大了,從城鎮到鄉村,又從鄉村回到城鎮。到處都有突擊隊。警察搞不清楚hetubook.com.com究竟一個人是從那兒來的。我也曾幫一個上海人弄到一張平山的居民證,他們就放他過去了。我也曾幫過其他的人出境。不過你的問題很特別。」
博羅會發生什麼事呢?當他走回教會的時候,這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你再說一遍。」
「這很難說。也許……或者由我幫你弄回來?」
「妳不會害怕和我一起走吧?」
「你什麼時候回香港?」
「我才剛到這裏。」杰姆士拿出護照,說著流利的廣東話。
「跟我來,」她悄悄地說。「等范石田走了,我會再來看你。我們不能讓別人看見。」她的聲音,活潑輕快一如往昔。
「我一定要先確定我們在龍崗或平山的聯絡人。並且,得把你的文件準備好。這件事得費好幾天工夫。」
「我會試試看。你需要那把槍。」
她父親和她姪子小芽兒,將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和杰姆士會面,表面上的理由是段老先生一家人要來向安琪莉卡修女道別。
「告訴我你是杰姆士.戴耶,不是個夢。」
「我想,這樣子炒米就不會冷掉了。用身體的溫度保溫,知道吧。」
他有股強烈的願望,想要熟悉一下伊素所誕生和成長的地方。來到江邊一處比較幽靜的地方,有幾棵樹和涼爽的樹蔭,他靠在一棵絲柏樹幹上,掏出一支菸來。
「是的,這樣事情好辦一點。」
「我會再給你消息。我建議你姑媽準備隨時動身。」
她仰起頭,望著他,抿起的嘴流露出柔情密意的滿足;閃耀的雙瞳,搜尋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怎麼付錢呢?」
「那你去拿回來。」
杰姆士點點頭。
「我認為他們不會答應我的要求的。」
「一點也不錯。我知道我們只會在夜間走路,白天就躲在山裏。只要我在陸地上,我就能保護自己。我想你的人知道所有的路線和休息的地方。」
杰姆士覺得,還是離開車站比較慎重。朝西看過去,他可瞥見公路,這該是通往逃亡之路的一條路徑。他漫步走回市中心去。國民黨一九二六年的革命,就是在惠陽贏得了第一場勝利。如今,牆均已拆毀。從東邊流下來的西江,在惠陽以北和東江匯合。杰姆士很有方向感;他知道,只要他穿過惠陽城,任何一條街都可以幫他到江邊。
小孩突然拔腳就跑,就好像說錯了什麼話似的。
范先生伸出一隻手,杰姆士握住了它。「很高興見到你,」他低聲用廣東話說。兩人四目交投。杰姆士原來心裏所想像的范石田,是像他以前在北京時所認識的學者一樣,溫文有禮,而說起話來字字斟酌,不急不徐。從某一方面來說,他並沒有失望。范石田鬍鬚灰白,戴一副玳瑁眼鏡,但是整個學者風味被滿身又髒又皺的衣服給破壞了。這套衣褲,穿在他這種人身上,實在太不相稱了。但是,他給杰姆士的印象,卻是個深沉冷靜的人。
杰姆士覺得他聲音裏隱含一股尊嚴,他取出一包菸,遞過去。范石田拿了一支菸,喜愛地撫弄了半天,才放進嘴裏。
在火車站他看到一群生意人、農民和他們的妻子,還有幾隊準備搭車前往他處的士兵。在售票處的前面,人們排著隊等著買票。女人們背著孩子,貧苦的農民們手拿著各式各樣的包袱、袋子、和籃子。整個車站飄浮著田莊或晒穀場的氣味。他了解他們已習慣於排除等候任何事情。他們那種規規矩矩的耐性,帶給他沉重的壓迫感。除了史達林和毛澤東的巨幅畫像外,牆上還有許多圖表,標示著過去十年的生產率。火車和公路的行車時刻表也明顯地標明了。另外還有惠陽的街道圖,以及廣東省的重要交通路線圖,仔細地註明了新的行政區域。所有這一切,都是一種新官僚政治的表徵。他注意到許多男人只穿著短褲,或長度僅夠蓋住膝蓋頭的褲子——顯然是因為布料短缺的緣故。他腳上穿的一雙紋皮皮鞋,引來了許多羨慕的目光。
「妳沒注意聽。妳沒聽見他說什麼嗎?」
「妳知道,可相當危險呵。」
「我覺得我能信得過他。他辦事有條理,很實在——他是有不少的『絆絆』成分。」
「從這兒到龍崗不會超過二十公里。一定有路可通。」
「是的。」伊素仰起頭,沉默了。
「噢,親愛的……」
「我有好多事要告訴妳。」杰姆士說,「我真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將在香港結婚。我已經為妳準備好了房子……妳怎麼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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