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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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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是的。你們猜誰陪她來的?我不知道你四姨媽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她是你四姨媽的女兒吧,對不對?」
「妳會八股文嗎?」茱娜問。在公職考試中,考生必須照八個固定的段落來發揮;清晰的破題、字義、申論、舉例等等。
這兒有茱娜。茱娜無疑是愛他的。但是茱娜的愛很複雜。牽涉到「重大的家庭問題」,和柏英全心奉獻自己,不計利害,只為愛情的歡喜而獻身,真不可同日而語。
杏樂坐下來吃飯,享受快樂的氣氛,叔叔滔滔不絕直講話。他說,也很高興在家鄉替他找一個新娘。
茱娜沒去過漳州老家,很想知道一切細節。
茱娜神祕地笑笑。「我不懂你的話。只知道你是一個怪人。」
「他比我大很多,」小姑姑說。「我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爺爺去世,他就照顧我。我其實是他帶大的。他只談書本、詩文,還教我畫畫。」
「不必麻煩了。我陪你上去。我是說,純友誼式的。」
「也許我有點懂了。」
「當然。我喜歡不時看看它;它使我想起童年的日子。我在山裡度過一個很快樂的童年。我們常在斜坡下面追來追去,照片裡看不見。再右一點是一個充滿落石的裂口和一條清溪,對岸是無法穿越的叢林。」他指指兩個坐著的人影說:「那是柏英,那是我。」
「不只是珍惜。它們進入你的血液中。曾經是山裡的男孩,便永遠是山裡的男孩。可以說,人有高地的人生觀和低地的人生觀。兩個永遠合不來。」
「你見到我母親了吧?」杏樂問。
「沒有。那是爺爺——我父親。杏樂的父親參加過科舉考試,但是沒考上。那不能代表什麼。很多大學者都不會寫八股文。用官方的格式,很難寫出真正的好文章。」
「是的。」杏樂心跳不已。「你這次看到柏英了。」
「我開始瞭解你眼中偶爾出現的遙遠目光了……」她客客氣氣說了聲再見,就回房去了。
「不壞嘛。」杏樂說。
秀英姑姑說:「我對她很清楚。她十二、三歲就很活躍,很會幫她媽媽做事。」
叔叔顯得很高興,精神也不錯。他的眼睛明亮多了,興高采烈談著他的見聞。他這次返鄉,似乎很愉快,他已經十年沒有回去了,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成就覺得很滿意。他的聲音像砲彈似的。
他避開別人的眼光,手拿信封衝上樓。他倒在床上大笑。想讀信,眼淚卻濛hetubook.com.com住了雙眼。他大哭了一頓。讀不讀信並不重要。他手上握著她親筆的字跡呢。
茱娜隱約看出少女所梳的豬尾頭。「你忘不了,是不是?」
「拜託別走嘛。老爺的頭一搭上枕頭,就呼呼睡著了。」
親愛的杏樂:
「有一個客人來看你。」他走到樓下,茱娜說。
「來了。」
那麼柏英到底要他如何呢?結果會怎麼樣?也許她送信、送東西只是另一種童年的行動——全心全意、清白、衝動,不是故意的,也不在乎結果。
「要,等一會。」
叔叔去了一個多月就回來了,帶回不少故鄉的消息。漳州已經變了;城牆拆掉,一條為汽車而造的碎石路正在鋪設中。到處都是新的國民黨旗,巨幅的國父遺像,以及郵局和銀行的女員工。女人都燙髮,穿旗袍。少女大多梳馬尾。到處都是海報標語:「廢除不平等條約」、「廢除治外法權」、「服從三民主義」等等。穿中山裝的青年黨部工作人員也隨處可見。
「我們是同年。我家在山谷底。她住在西山的高地上,相距一哩半的樣子。村裡市集的日子,她會下山來,帶一點新鮮的蔬菜、竹筍,或者她母親做的粿糕給我們。有時候,尤其是炎熱的夏天,我們會上去——在『鷺巢』玩一下午。上面涼多了,風景很美。他們的房子在西山的一個懸岩上。在山上,我常常看到她站在晴空底,映出一副美麗的圖畫。少女站在戶外,頭頂著青天,髮絲隨風飛舞,比室內漂亮多了。」
「這張照片對你一定很重要。」
「我親眼看到她寫信封上的地址。」
那天叔叔多喝了點酒。他說他要出去看幾個朋友。但是他顯得很累,大家勸他早點休息。茱娜陪他上樓,哄他入睡。
「柏英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不!她不會寫字!她從來沒寫信給我。」
「我告訴過你,她開始自修讀寫的課程。信上說些什麼?」
「她們?」
那封信橫在床上,好像是筆記本撕下來的一頁,字體碩大無比。
秀英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她說她要改作業,就回去了。
茱娜甩甩頭,低笑了幾聲。「喔,好了……大家都崇拜摩天樓。他們不像你這樣比法。」
「說得明白一點。我有高地的人生觀。叔叔有低地的人生觀。偏偏,就在地球上,向下看,而不向和*圖*書上看。」
不錯,筆跡幼稚、難看、可笑、可憐,也令人感動。杏樂半信半疑,悲喜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場。
信上寫著:
全家都聚在一起打聽故鄉的消息。秀英姑姑知道哥哥回來,也來了,此外還有陳大嬸、茱娜和杏樂。
他用力爬起來,下樓吃飯。也許他們在等他了。
「輕鬆,對極了。她一定辦得到。她照料家務、烹調、洗衣,一切事情都做得輕輕鬆鬆,而且笑瞇瞇的。妳不要誤會。她在田裡幹活,可不是這樣的打扮。可以說,這是她的假日衣裳。我們以前叫她『橄欖』,因為她個子小面孔橢圓形,又像橄欖核一樣硬。山區裡生的。我相信妳沒見過高山。」
「妳要不要上樓?」杏樂問茱娜。
「這就是你所謂的高地人生觀?」
「換一個說法。假如妳生在高山裡。妳用高山來衡量一切。妳看到一棟摩天樓,就在心裡拿它和妳以前見過的山峰來比高,當然摩天樓就顯得荒謬、渺小了。妳懂我的意思了吧?生活中的一切也是如此。人啦、事業啦、政治啦、鈔票啦都一樣。」
「還沒看呢,」他說:「讀給我聽吧。」
大桌上有幾個包裹——一包包乾荔枝和乾龍眼。還有送給嬸嬸、秀英等人的名產纖維花及絨布花,是女人的頭飾。有一包註明是給杏樂的。
「你是說,你珍惜那些高山的回憶。」
「我能不能加入?」茱娜柔聲說。
「很迷人,很活躍,我想。我看她會把孩子照顧得很好,而且很輕鬆。」
「我在鼓浪嶼住了一星期,在漳州住了一星期。故鄉漸漸發達了。每天晚上都有人請客。新首長聽說我回來,也請了我一頓。我們的宗親都來了。我捐了一千元給我們五里沙村的學校。他們說他們需要一棟新建築。幾位窮親戚住在我們漳州的房子裡。屋頂漏水,我叫人在東廂加蓋二樓,把房子粉刷一遍,院子裡的破石頭也換上新的。」
「我看出他眼裡有專注的表情,有心事,愛思考,好像懷疑生命是怎麼回事。他歪著頭,靠在他母親膝上,不是挺可愛嗎?」
「是的。她媽和我媽是同一個祖父生的。」
「是的。你站得直挺挺。不必彎腰,不必讓路。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匍匐。你的骨頭便是這樣立起來的。」
「真的很不錯,」秀英說:「想想她才開始……這是什麼?」
杏樂打開美宮的信。信裡提到不少故鄉的消息。https://m.hetubook.com.com
杏樂沒有注意,一張照片由信封裡掉出來。那是她的相片,一隻手放在旁邊一個小男孩的肩上。還是那樣活潑的笑容,前瀏海,黑眼睛和橄欖形的面孔。印花棉袍下露出細瘦的身子。柏英一向很瘦。罔仔的眼睛帶著閃亮、調皮的光芒。
「請。我們在談家鄉的事,」小姑姑說:「我馬上要走了。」
「沒有,她身體不太好。我沒辦法上西河去看她。但是你姐姐美宮聽說我回鄉,到漳州來了一趟。她帶來你母親的消息。她晚上常咳嗽。她們都問起你,還問你什麼時候結婚。」
杏樂打開來。意外發現一塊發粿,送者知道杏樂最愛吃。四週圍著甜甜的荔枝葉和幾顆荔枝核。她簡直有點孩子氣,彷彿要他記起童年的遊戲。
「我們無錫也有山,在大湖上。」
「妳覺得他母親如何?」
杏樂含淚,一點也不害臊。這一刻,他真像個大孩子。
「杏樂的父親有沒有中過科舉?」
「是的。她問起你的近況,想知道你的一切。說你們倆是一塊兒長大的。我不記得以前見過她。也許見過,她那會兒還是小孩子呢。我離家太久了。原來她是你的表妹。」
秀英姑姑還在,茱娜又下來陪他們。嬸嬸照例回房休息去了。
「不!還早嘛。這邊很涼快。老頭子睡得好熟。他一時不會找我。我寧可坐在這兒談談話,除非你想睡了。」
秀英低頭想了一會見。「你將近兩年沒看你母親了。如果抽得出時間,你該回去一趟。我想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不知道——我看你一直很不安、很煩惱……現在我得下去了。你不下來嗎?」
「那就是柏英哪!」叔叔說。「我在漳州的時候,她老問我:『姨丈,你要不要這個?姨丈,你不要那個?』看到下一代的好孩子,誰都會感到驕傲。我說要帶她來。但是她說不行,她不能拋下田莊不管。她要我告訴你,她希望你回家看你母親。你母親病了,孤單單的,需要人照料……喏,她送東西給你,還有一封信……美宮也托了一封。」
「不!」杏樂說完,就悶聲不響。
「不,永遠忘不了。很自然的,童年的日子,我們吃的東西,我們住的山,我們抓蝦米、喇咕、泡腳的溪流——單純而幼稚的一切——你不會存心去想。但是這一切就在你心底。隨時跟著你。」
秀英姑姑和杏樂各抓著信紙的一角。
茱娜聽著聽著,眼睛愈睜和*圖*書愈大。她聽不懂。只知道他愈來愈神祕,正在談一個別人很難感受的影響力。
「喔,她叫我二姨丈,」——他微笑了——「有這麼一個外甥女,我覺得很光榮。她很熱情,很友善。一笑眼睛就瞇起來。我知道她祖父去世了,她獨自管理田莊。」
秀英走後,杏樂看看信,又看看照片。他拿起那個拆開的包裹。荔枝葉的濃香向他襲來,使他憶起了難以忘懷的童年夢,一個他已經失去,卻表達不出的世界,一個殘留在他心裡,想抓又抓不住的世界。他對那些夢滿懷信心,夢中有開心的笑容、極度的喜悅,真誠的感情和單純的信任,而且相信他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他對天真無邪,不知道男人欺騙、女人狡詐,一心要攀住星辰的夢境也充滿信心,雖然自己像星星一樣寂寞,卻了無懼意——那些星星就是他和柏英並躺在「石坑」和「南山」群峰中的草地上所看見的。那些夢哪裡去了?一個人能不能歷經成人的世界,卻保留童年的心境?他不能像柏英一樣,工作時遊戲,遊戲時工作嗎?如果你繼續相信那些夢怎麼辦?他會不會傷心?怎麼傷心法?
另一個信封裝著柏英的信件。
「拜託,三姑。不要走嘛。她叫我回家。我該不該回去。」
秀英穿一件短袖的細麻衣裳,線條簡單大方。頭髮向後攏。身上不戴首飾。她的衣著就和她本人一樣。她在洋臺入口的一張圓形大理石栗木桌邊,正和她姪兒說話呢。
「怎麼,杏樂,怎麼回事?」
「誰?」
秀英看看他的溼面孔,拿起那封信。杏樂坐起來,兩人一起看。字跡寫得很吃力。有些字很好看,有些則黏得太近或分得太開,一行字歪歪扭扭的。秀英忍不住笑出來。
「是的。她學會寫字了。我很意外。她送我一張照片……等一下。我上去拿。」
「不。等我長大,科舉已經廢除了。」
「我看出她眼睛很活。小孩也可愛。眼睛像你。」
就是他的問題。他能不能過成人的生活,卻保留童年的夢想,保留柏英帶給他的世界?她現在送來孩子玩的荔枝葉和荔技核,也許是她親口嚼、又親口從努出的唇間吐出來的,用意就是要他記得那個世界吧?
「少爺,開飯囉!」阿花在樓梯下大叫。
杏樂簡直不敢相信。
表親 柏英
杏樂一語不發。他從來沒見過她穿摩登的衣服和-圖-書。秀英把他忘記帶上來的包裹交給他,「喔,我要走了。我去告訴大家,你正在哭呢……」她故意逗他。
過了幾分鐘,他恢復鎮定,開始讀信,秀英出現在門口。
「真的?」
他該不該回去呢?
秀英笑笑。「他喝得太多了些。我想他回家很高興。我們正在談杏樂的父親。」
「你的朋友韓星。我說大叔回來了,叫她進來。她不肯。我說我會引見每一個人,我們正在吃飯,大家都在。她說『不了,下回吧。』『要不要留話?』我問。她也說『不要。』」
他的談興突然濃起來,彷彿正在傾吐一個藏了很久的祕密,聽者不免感到困惑和驚訝。他繼頓說:「妳不懂的。人若在高山裡長大,山會改變他的觀點,進入他的血液中……山能壓服一切,山——」他停下來思索適當的字眼,然後慢慢說——「山使你謙卑。柏英和我就在那些高地上長大。那是我的山,也是柏英的山。我想它們並沒有離開我——永遠不會……」
「美宮也問起了。從家鄉挑一個有教養、有禮貌、懂規短的女孩子實在很容易,可以做你的好太太,這一家的好媳婦。我們可以精挑細選。女孩子一定總高興嫁到我們家,出國來住。畢竟……」
「告訴我他的事情吧。」
他們一起上樓,沒有關門。他在床頭小几上找到柏英和孩子的照片。茱娜接過來,走向桌邊,啪搭一聲扭開電燈,含笑注視著。
你媽媽病了。姐姐嫁後,她孤單單一個人。我盡力照顧,因為她是你的媽媽。罔仔很好,很聰明,天天在長大。拜託杏樂,你媽媽要看你。請回家。我也要看你。
「有一天你說要告訴我柏英的一切。你拿著她的信衝上樓,似乎很激動。」
「我沒見過你們那邊的山。不過我家附近是真正的高山,不像星加坡的這些小丘陵。真正令人敬畏、給人靈感、誘惑人的高山。一峰連著一峰,神祕、幽遠、壯大。」
「柏英就是我常聽杏樂談起的表姐妹囉?」茱娜連忙說。秀英姑姑咬了咬下唇。
她慢慢繞過書桌,凝視牆上的「鷺巢」照片。曝光很差,洗得也差,而且開始發黃了。除了取景,樣樣都不高明。右邊的是「鷺巢」,由幾塊垂直的花崗岩構成,大約六十或七十呎高,裂縫中有灌木生出來。下面是斜坡的邊緣,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坐在那裡,大約十二、三歲,背向鏡頭,一起望著晴空下的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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