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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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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別那樣,」柏英尖叫。「把蛋放在襯衣裡。」
他覺得肚子溼溼的。
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她進廚房,甘蔗就拿一個鳥蛋給她,完完整整,絲毫沒有損傷。
「看,看我給妳帶來什麼。」他笑得好可愛,好開朗。
他回身往下爬,手上握著一隻鳥蛋。
「當然高興,」她答得太快了些。然後回頭大叫,聲音興奮極了,「媽!杏樂回來囉。」然後又說:「等一下。我只剩一、兩碗米,馬上就磨好了。」
「對不起,對不起,柏英。」
「沒關係。你平安無事,我最高興。」
祖父現在完全瞎了,需要不斷的照顧。看到柏英和祖父——她不照風俗叫他「安公」,而暱稱「阿公」——的情感,實在令人感動。她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完美的事務,精神、情感百分之百融洽在一起。不管她多忙,祖父的需求最重要。他們生活還過得去,有很多肉雞和雞蛋,柏英特別喜歡為祖父烹飪,親手餵他吃。
「帶了什麼?」
他又彎起手指。「一、二、三、四……」。換句話說,他就是弄不清加法的奧妙。
暑假過得很愜意,他們時常見面。甘蔗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大家都沒有把他當工人,根據農家的民主規則,每個人的身價都是由工作成果來衡量的。柏英和她母親都喜歡甘蔗。只要他在,大家都找他,他也以自己的力氣為榮,很高興幫忙。他看柏英或替她做事的時候,愛慕的神情太明顯了,坦白得叫人沒辦法生氣。看到他揀起她辮子上落下來的毛線帶子,握在手中和-圖-書,癡癡看著,彷彿那是菩薩的聖物,然後再交還給她,實在令人感動。
「而且我也不可能做你的太太。」
「謝謝你,甘蔗。但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了,否則鷺絲會搬走的。」
她回到石磨邊,眉頭深鎖。手推磨是用橫的木柄來操作,柄端有繩子從花板上吊下來。杏樂靜靜佇立,看著她手推石磨,身子一搖一擺的。她的眼睛不時由旁邊看著他。眼神悲哀而寂寞。
「沒問題。」最近在荔枝龍眼季節中,甘蔗爬樹、搖果子都很在行呢。
一盞燈由杏樂床頭照下來。四顧無人,他覺得輕鬆不少。他咬一口柏英托叔叔帶來的發粿——看起來很像粗粿麥麵包,味道也像。他覺得自己彷彿在家鄉,再度年少起來。
第二年,杏樂回來,發現她更漂亮了,只是和平常一樣悲哀,一樣聽天由命。她那年十九歲,依照風俗,該是嫁人的時候了。她家變了,她家變了不少。天凱的婚事花掉三百塊錢。禾仔雖然生在一個比他們更窮的家庭,她總覺得,她是嫁了有錢人。她應該幫忙做些田事,澆澆蔬菜啦,餵豬養鴨啦,以及農家的各項雜務。但是她不做。洗衣服也只洗她自己和天凱的。頭幾個月,大家把她當新娘,不和她計較,她可真是一個大新娘呢。後來大家看出,她是把自己當做家裡的「媳婦」——表面上是媳婦,其實是大戶家的少奶奶。賴太太是一個樂觀、圓臉、講理的婦人,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她也不是好欺負的,她堅持婆婆的權威。往常平靜、快樂的家庭再也不是那麼一回事了。禾仔在家自以和*圖*書為是大人物,因為只有她能生孩子,繼承家裡的香煙。她一切行為都表示,這是她唯一的任務。婆婆和柏英都討厭天凱的太太。但是也沒有辦法。禾仔蠻不在乎,她生性懶惰,才嫁過來幾個月就顯出邋里邋遢的樣子。天凱一定很失望,他娶的太太原來這麼冷淡、邋遢,一點也不熱情。但是她胸部很大,臀部肉感,他根本離不開她。家裡每一個人都應該自動合作。等到賴太太不得不叫禾仔做東做西,雙方都氣沖沖的。至於柏英,她覺得等禾仔做事還不如自己動手容易些。她洗衣服、曬衣服的時候;看到她逛來逛去,笑瞇瞇的,根本沒打算幫忙,彷彿肚裡已經有一個孩子,她正忙著盡母性的天職似的,真是火冒三丈。她好幾次宣布懷孕,但是柏英和她母親都不再相信了。天柱一早下田,天黑才回來,很早就睡覺,不大過問家裡的事情。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真抱歉。你要鳥蛋的。」
「蛋哪。」
田裡人手不夠。天柱做,天凱吃,女人替他們理家,彷彿都是天定的。有一天,天凱建議要雇幫手,提到了甘蔗。杏樂在學校就認識甘蔗,眼睛圓圓的,笑容誠實可愛,但是在課堂上其笨無比。他只會用手指做算術,最多算到二十。因為他這樣算法,七加四就很困難了。他不由八、九、十、十一算起,卻彎起指頭,又從一算到七。等他算到十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七」後面又彎了多少根指頭。同學笑他,他也不生氣。他承認他們聰明,卻不懂他們怎麼算的。
「拜託別去。」柏英大叫。「我想hetubook.com.com看鷺絲蛋,可是太危險了」
「怎麼,妳不高興看到我?」
他想起自己和柏英談戀愛的日子,串串回憶湧上了心頭。
「拜託別去。」柏英和杏樂叫著。
柏英已經長成十八歲的少女。身體發育成熟,不再是瘦巴巴的小頑童了。有一天,杏樂由漳州回來,上山去看她。他看見她在廚房用手磨米。他離家半年,那是回家的第一天。兩人還相距五十呎。她回頭看見他,手臂在木把上僵住了。他楞楞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一樣。然後她的手臂慢慢開始移動,研磨又慢慢轉動起來。
怎麼啦?她為什麼不跑出來,像以前一樣抱住他?現在當然不成,她已經長大了。不行。連農莊少女也知道禮法的。
他剛剛寫了一封信回家,寄給他姐姐,說他打算一分得開身就回家一趟。等日期確定,他再打電報給她。他也附了一封信給柏英。
「因為我們都長大了。」
「甘蔗,」杏樂說:「別彎手指。由八算起嘛。」
「沒關係。」他大聲說。
他們大鬆了一口氣。他高興極了。「很容易嘛。不必怕。」他說。
這時他就知道,自己深愛她,她也深愛著自己。
他真的去了。鳥窩至少有五十呎高,架在岩石縫長出來的灌木上。
杏樂慢慢走向她。她放下把手,走上前來,笑得很甜,但是有一點羞澀、拘謹。
她用平淡的口吻說。她讓杏樂明白他們的處境。她不可能離開「鷺巢」,也不想離開。他母親告訴她,他準備至新加坡好幾年。為什麼她不陪他去漳州?那一年當然不行。他們人手不夠。誰照顧祖父呢?他現https://m•hetubook.com•com在幾乎全瞎了。他完全依賴她。她祖父不但需要她的服侍;心裡有話,也只對她說。光是這一點就夠了。她哥哥天柱為什麼不結婚?家裡多一個少婦,可以幫很大的忙。誰也不知道。天柱就是不肯娶。聽說有人替她弟弟天凱說媒。她不知道那有什麼用。據她所知,那個女孩子名叫禾仔,是一個「腦袋空空」、好吃懶做的人。她和天凱真是天生一對,只添一張吃飯的嘴罷了。禾仔是迷人的。她是一個俏寡婦的女兒,由她母親那兒學到了種種媚態,最會逗男人,天凱要她,柏英的家在村裡還算富裕,因為他們有一片好田。他們可能在明年秋天結婚。想到一個不太正經的少婦要住進家裡,柏英覺得很恐慌。
「沒人看見嘛。」
那年杏樂回來,柏英含著眼淚招呼他。剛好大家都在裡面,檢取打穀場上的落穗。柏英回廚房來拿東西。她看見杏樂走進籬笆,就衝過去迎接。她握住他的手,四目交投,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滴。他們手拉手進屋,然後去看大家。他們過來的時候,她眼睛還溼溼的。那是快樂的淚珠,她也不想隱藏。禾仔惡聲說:「看哪,柏英好高興,她一定每天夢想他回來。」這個玩笑太過分了。
「你帶下來了?」柏英說。
那天下午,他們有機會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坐在「鷺巢」附近的草地上,俯視陽光下的山谷。他開始吸她臉上的香味,她說:「別這樣。」
「一個就好了。喔,拜托小心一點!」
他根本沒聽見。岩石表面有幾個零零落落的踏腳點,隙縫中一路都是密密麻麻的矮樹。
村姑們都愛逗他,但https://m.hetubook.com•com是也很喜歡他。他來來去去打零工,從不計較報酬。他根本不會傷害任何人。
柏英家現在雇了甘蔗,從田事到最簡單的家務,他樣樣都來。他善良,有耐心,只求三餐飯和一間房舍。
有一天,他們三個人在荔枝林裡,她說:「我想看看鷺絲巢的蛋。你們肯不肯替我找一個?」
坦白說,杏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深深愛她,但是他們的生活離得那麼遠。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出國讀書了;大家也希望他去。他要上大學,等他畢業,她一定嫁人了。說也奇怪,他總覺得她永遠不會離開「鷺巢」。
他脫下襯衣。肚子都染黃了,大家大笑了一頓。
「沒關係。我根本不應該叫你去。」
「一個還是兩個?那邊有三個吧!」他向下大叫。
杏樂和其他男孩子看看他,他也用坦白、善意的眼光看大家,抽起鼻子笑一笑。他有一個特點:始終很快樂。他三歲就沒有母親,父親很疼他,唯一的兒子嘛。現在他父親也死了。說也奇怪,這樣傻的人卻從來沒有被人欺負過,他總是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對誰都笑瞇瞇的。他身體很壯。很會游泳,肩膀寬寬的。這就是杏樂在學校認識的甘蔗。
他一定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屏息向上望,他愈爬愈高。有東西落下來,樹枝斷了,但是他繼續往上爬。到了頂端,他伸手去摸鳥巢,一隻鳥驚叫一聲飛起來。他突然向後一歪,伸手去抓鳥蛋。
他照她的話去做。雙手又自由了。他慢慢往下爬,面向岩石,雙手抓緊岩面和樹枝。突然,在離地二十呎的地方,他踩到幾塊鬆動的石頭,滾下來,停住腳跟,輕巧地跳到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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