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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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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她回頭看他。這一刻,全世界彷彿都集中在她四週,陽光在她秀髮上投下白白的波紋,她褲管高捲,站在河灘上。
她滿面羞紅,忙對他說:「來嘛。這邊也許有喇蛤。」
「什麼事?」
「妳的田莊。對你就那麼重要?」
「來嘛,我們來打水漂,看誰的技術高明。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常玩的?」
她泣不成聲,他安慰她,她才覺得好過些。
「當然有原因嘛。」
「為什麼,只要妳肯等?」
她回答:「不必覺得抱歉。我寧可把童貞交給你,也不願交給別人。因為我愛你,這樣你就會一直記得我。」
「真希望永遠這樣。」她終於說。
他寫信給母親,也問候了柏英的家人,卻一直都沒有接到家裡的回音。十二月他收到鼓浪嶼教書的美宮來信,說柏英已經嫁給甘蔗。他簡直驚呆了。她說甘蔗是入贅賴家,變成「贅婿」。富家女若為了重大的理由,一定要留在家裡,就用這個辦法。「贅婿」要冠女方的姓氏。但是一切太突然、太意外了。杏樂猜想,後來也由柏英證實,一切都是那夜交歡的結果。美宮說:「招女婿是她祖父的意思。」但是杏樂知道,一定是柏英使祖父起了這個念頭。她毫無選擇的餘地。
吃完東西,柏英走到小石灘去。她叫他,「下來嘛。」
「你們怎麼去法?」杏樂的姐姐問她:「認得路嗎?」
「我在想,我們有一天若能攜手共遊那個石坑,不知有多好。我看妳站在隘口中間,俯視我,召喚我。我會把一切丟開,追隨妳。追隨妳和群山。」
「啊,天狗星在我們頭頂偏南的地方。北面還有北斗星呢!」——她指指北斗七星說。「以前天氣清朗的晚上,星星一出來,天凱和我就數幾顆,但是星星一顆接一顆出來,我們只好放棄了。」
柏英坐在草地上穿鞋襪。「你在看什麼?」她發現他呆呆站著,就問他。
「不知道。還沒有啦。祖父需要我。如果我不關心祖父和家人,我就會出嫁,離開他們。但是我關心。我若離得開祖父,忘得了這個家,我就叫你娶我,帶我去星加坡了。」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經過去,陰影向他們襲來。
「我告訴你一件事好嗎?」她說。「其實這次出來是我計劃的,因為我要送你,因為我希望一整天在一起,能好好談一下。你馬上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當然啦和_圖_書,我希望你今年寒假會回來。你將來會變成好醫生,大醫生,把我甩在腦後。」
「我十九歲了,我不知道你會去多少年。我該怎麼辦?」
「弧」是他們小時候特殊的用語,專指掠水飛向對岸的石頭或瓦片。她用這個字,使杏樂憶起了童年的世界。一切好像突然變了。他們又回到小時候。
他們已經道出彼此的真情,雙方都有新的諒解存在。到達山間的隘口,杏樂抬頭一看,太陽映著石坑崎嶇的稜線,頂端有一個大山隘,也就是一個深溝,橫在陡直的峭壁間,很像落牙留下的齒坑。近處則是一片綠紫相雜的山腰,圍繞著他們。
「別那樣說。忘掉妳?那是不可能的。」
「別那麼悲觀嘛,柏英。」
柏英指指東北面石坑的方向說:「就是那條路嘛。只要順著河流就成了。我可以一路問人。」
「別動。讓我看看妳!」杏樂忽然說。
她失聲痛哭。然後說:「好奇怪。我從來沒有這樣抱緊過一個男人。我不能這樣抱祖父,也不能抱我媽。但是抱你真舒服。」
「我不知道。」
九月到了,杏樂該回學校去了。柏英沒有鼓勵他,也沒有拒絕他。誰都會覺得,她骨子裡有農人強烈的宿命論,一切聽天由命。
「那就說給我聽聽。也許以後不會有這麼一夜了,只有你和我單獨在一起。」
「妳不趕時間吧?」
當天和第二天,他們一直相聚在一起。杏樂在一艘河舟上訂到一個位子,船要第二天才開,他也替柏英找到一艘回家的小艇,那麼她就可以順母親的心意,不必單獨走山路回家了。杏樂說要在船上過夜,但是她反對,說船上裝貨卸貨,船板要到裝完貨才架上去,他們根本沒地方可睡。
她情緒一崩潰,就開始說出很多內心深處的煩惱。她談起家裡的問題,談起禾仔,說她和母親都討厭她,又談到天凱。「有一次祖父和我說了一段話。打從我出世,我就是他最鍾愛的孩子。祖父說:『我是一棵樹,我有兩根樹枝。天柱很乖很盡責,卻不開花結果。另外一根樹枝已經腐爛了。這個胚子總有一天會賣掉我的田地,我卻毫無辦法。』」她又說:「你看我整天高高興興的。我從早忙到晚,沒時間想那些。但是一到晚上,我常常睡不著,想東想西的。我怎麼辦?你現在明白我不能嫁人,拋下一切的原因了吧www•hetubook•com•com。」
這時候,小路由河流右岸彎向左岸。水流湍急,下面是圓滑的鵝卵石,那年夏天雨量很多,踏腳石都被水蓋住了。他們脫下鞋襪,涉水前進。到達對岸之後,柏英把柺棍一甩,解開了黑包袱。她拿出幾塊芝麻餅說:「我餓壞了。我們吃點東西吧。」
她把手伸出來,他一走近,她就抓牢了。她的面孔在艷陽下發光,雙腳是棕色的。頭上的山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涓涓的流水蓋住了她的笑聲。
「我也是,靠緊我。我好冷。」
「好吧,那你去吧。我打賭你不會快樂。我想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因為我那時一定嫁人了。」
於是她把自己整個獻給了他。不久他們就相擁睡著了。
「來嘛,我們單獨在一塊兒。」她說。
他們玩了一兩次,讓扁扁的卵石滑過水面,彎彎的瓦片最理想。
「看著我,我已經和母親、姐姐談過了。如果我們先訂婚,我不在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先來我家住。」
杏樂開始談起,他那年畢業後,就要到新加坡去。他告訴她,他要學醫,又說起世界的地理,五大洲和兩大洋等等。她專心聽著,不斷說:「我不懂。」
「我在這兒,山也在這兒。」她已經站起來。「你還要什麼?」她銀鈴般的聲音消失在山隘裡,和鳥叫聲融成一片。
第二天他們手拉手逛街,遊河岸,心裡充滿以身相許的幸福感,因為分離在即,將來又是未知數,那份感覺就更強烈了。
「你怎麼不講話?」她問著。
「妳為什不肯嫁我呢?」
「你看到外國,會學到什麼?」
「你覺得你會像我們現在一樣快樂?」
「天知道。那些外國女孩子。總有一個人會抓住你,說不定你連家也不想回了。」
「不,為什麼要趕呢?」
「我不知道。」
杏樂激動地撫摸她的頭髮,盯著她的眼睛,把她的臉托起來。她似乎有點怕,遲疑了一會,然後就聽任他輕飄飄吻在她唇上。她滿面羞紅,一句話也不說。剛才衛士般的理性還戰勝了內在的情感,現在卻柔順異常。這一吻使她動搖,她忽然愁容滿面。
他們脈脈相望了一會見。杏樂抓緊她的手,溫柔而自然地說:「我希望能永遠這樣,妳和我遺世獨立。」
小溪是一個小城鎮,兩條寬淺的河流在這兒交會。河https://m.hetubook.com.com上有一座木橋;一端是街道,一端地勢較低,房子延伸到鄉下。
他們躺在黑夜裡,手臂相擁,杏樂伸手環住她的背部,她靠近來說:「這樣真好。」他撫摸她的秀髮,她靜靜躺著,兩人的氣息使彼此都覺得溫暖。黑夜裡出現了一個女人,不是「鷺巢」的柏英,而是一個溫和、柔弱、多情的女子,他觸到她臉頰,覺得濕濕暖暖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靜靜、柔弱、舒服地靠在他胸上。
杏樂告訴她,西方世界、外國有很多東西;他一定要上大學去研究,他父親也希望他去。
她好像要打一仗逼他留在家鄉似的,其實她只是說出自己平凡的意見。因為她語氣太肯定、太自信了,甚至有點挑戰意味,他始終記得那幾句話。
「妳知道的。那些事嘛。」
他們在小溪分手,他前往漳州,她單獨回家。
「你不高興和我在一起?」他問她。
他們蹲在那兒,膝蓋頂著胸膛,遙望下面的城鎮。天漸漸黑了。船上的微光點綴著河岸,暗暗的船身靜立在銀白色的水面上。偶爾也有人拿著火炬,穿過木橋。
「是的。不是田莊,而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他們拿起東西,走進廟裡。河谷上有風吹來,寒意逼人。月亮已經下去了,四處靜悄悄的。等他們視線調整過來,他們可以看見星光由屋頂的大洞往下照?除此之外,他們就整個陷入黑暗裡。
他們又走出來,選一個乾燥的地方,把東西一放,人也坐下來。
她慢慢把手合在沙上,發現小魚逃掉了。他們面孔貼在一起,她的手還包在他掌裡呢。
這時他忽然熱血沸騰,就問:「妳知道那些事吧?」
他們談談別的事情。然後她說她睏了,還是睡覺吧。畢竟他們已累了一天了。她在他身旁躺下,天真地說了一句,才閉上眼睛。「我從來沒有這樣和一個男人共同過夜。」
她把手放下去。「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說著長嘆一聲。
她甩甩頭,臉上有傷心的表情。
「喔,我會嫁人。」
那天下午,他們慢慢前進,高興得忘了自己走多少路。她不再害羞了,大部分時間都把手環在他腰上。有時使他們必須一上一下爬過小山。她的步子沒有慢下來,反而加快了。有時候她上山下山,兩步併做一步走。
杏樂躺在坡地上,船夫的燈火就在他下方,他心情很沉重。每一顆流星都像利箭,使他心悸和_圖_書,使他除了身邊的少女,什麼都不敢想。她現在坐起來,正看著他。頭上無數的星星一堆堆出現,嘲笑著他們,而流星卻像一排排火花,閃過天空,燒灼他的靈魂。
「為什麼不行呢?」
回到河灘上,她說:「杏樂,我愛你,以後也永遠愛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給你。」
她若無其事向前走,沿溪踱過去。杏樂馬上趕到她身邊,一起找小鰷魚和喇蛤。有幾條在沙石間潛進潛出。柏英合掌成杯撈了一隻。「我抓到了,」她低聲說,他立刻包住她的手說:「妳說我們抓到了嗎?」
「嫁誰?」
「你有什麼打算?」
過了一會,杏樂被她叫醒。
她七點就到杏樂家,和平日一般愉快、興奮。她帶著一個小黑布包袱,一根用橘木做成,他祖父專用的多節柺杖。外鄉人進入別村,這種「打狗棍」可以擋開惡狗的攻擊。
他們找了一塊地方,坐在一顆大圓石上,她褲子高高捲起,還打著赤腳呢。天候漸漸暖了。
「起來,愈來愈濕了。我們進廟裡去吧。」
「我們可不要感冒囉!」她說。
「不,我不喜歡那些骯髒的客棧。我們何必找地方呢?山邊一定有地方,我們可以不花一文錢過夜。」
他們慢慢往下溜,換成躺臥的姿勢。天空很快就一片漆黑,星星開始出現了。對面是山,一彎淡月已經向地平線慢慢沉落。柏英很累,但是很高興。
於是他們出發了。他的姐姐和母親送他們到門口,看見倆人消失在轉角處。他帶著一個小小貓皮箱子,白綠相間,裡面裝些衣服,她的柺棍架在肩上,黑布包袱就吊在尾端。
「有人可談真好。拜託抱我緊一點。」
他們吃了一碗麵,幾塊麥餅,就過橋到鄉間。天還很亮,他們走了半個鐘頭,看見一座小山頂有一間牆壁泛紅的小廟。他們往上爬,到了山頂,才發現那只是一間燒毀的破廟殘骸。焦黑的樑柱橫在地板上,頭上的屋頂破了好些大洞,牆壁也發黑,光禿禿的。一對殘燭還立在陶土容器裡。幾個泥菩薩,其中一個連頭都斷了,更增加荒涼、無望的氣氛。
「我高興。我真希望能永遠這樣。你、我和我的田莊永遠聚在一塊兒。」
「我現在完全醒了。」杏樂說。
這時她已經平靜下來,坐起身來擦鼻涕。然後她握住他的手,興興勃勃說:「你要不要?」
過了一會,他對她說:「我很抱歉這樣對妳。」
他們愈走,精神愈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柏英高高興興向前走,腳步輕快,臀部一搖一擺的。
「我找不到真正扁的。表面滑得太遠,沒辦法造成一個『弧』。」柏英說。
「我要講。我一定要講。你今年寒假如果不回來看你母親,一定要通知她,她會告訴我,我就找理由到漳州去看你。」
在她轉到另一邊,因為疲倦,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又翻身向他,杏樂還醒著,用手去握她的手。不久他也睡著了。
「別傻了。女孩子一長大就知道。」
有一刻,她對他說:「世界上還有比我們這兒更美的山谷嗎?你會得到這些山,也會得到我。為什麼你一定要出國呢?」杏樂沒答腔,她又說:「就算你住在漳州,我們也有香蕉、甘蔗、朱欒、桃子和橘子。還有各種魚類和青菜。外國港口有的東西,我們哪一樣沒有呢?」
「到哪裡?客棧嗎?」
「我也沒有。」
「那就乖乖睡吧。」
「照這個速度,我們不到中午就可以抵達小溪了。」她精神勃勃地說。
「好了,就這兒吧!」她說。「你有沒有露天過夜的經驗?我有喔。」
杏樂準備回漳州,柏英突然說要陪他到十哩外的小溪。小溪是通向漳洲的河港。有一個商人去年冬天沒有交出寄買的甘蔗錢。事情挺複雜的,不過有一個小溪的女友替批發商作保,這是最重要的一點。通常這是男人的事情,但是天柱從來不管生意的。柏英只好說她去。可見家裏還真少不了她。他們若早點出發,她可以當天回來,但是既然有事要辦,她打算第二天才回家。他們走路去,但是賴太太說:「你一定要搭船回來,我可不希望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走山路回來。」
「這樣一個鬼地方!」柏英說。
「只是在想——想一切——想我們自身和我的未來。」
「要。妳呢?」
杏樂揉揉眼睛,發現地上真的很潮濕。
「我是問你呀。」
柏英很能走。說實在的,杏樂發現她步子比他還要快。他們興緻很高。九月清晨的陽光還算溫暖。她身上穿著淡紫條紋的衣裳,頭髮又光又亮。前瀏海彷彿在眉眼上嬌笑。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密,好像也從來沒有真正獨處過。老鷹在天上盤旋,前面是萬里晴空,北面山脊上有一朵朵白雲。空氣清新爽快,最適合遠足。他們一路經過不少玉米田,偶爾也見到秋色絢麗的樹叢,圍繞著早晨炊煙裊裊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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