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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而然，大家都關心杏樂工作的前程，什麼時候結婚之類的問題。杏樂拋下母親，心裡也很歉疚。他們真希望你能永遠這樣！他母親現在長年咳嗽，好需要親人的照顧！

「柏英呢？」

吃飯的時候，母子談到親人的消息——談起美宮的婚事和她的寶寶，談起天凱夫婦，以及家裡的很多老朋友——！杏樂也談起叔叔在新加坡的家庭。

「妳沒見過她，就胡亂批判她。」杏樂說。

杏樂聽著母子間這一類的對話，記得很清楚。她總是瞇起雙眼，用窺視的眼光輕輕看著他。她又說：「再過十年，我就要去陪你父親了。九泉之下，我不希望聽他說，他走後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只希望你娶一個好女孩，娶對了人。女人可以栽培男人，也可以毀滅男人。你未來的太太要和你過一生，不是我。」

「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意思。記得父親的話吧？」

「嘿，杏樂！」一見面，美宮說。

「早安。你們起得真早。」

她常常憤恨自己身為女孩子，因為那時候女孩子的限制極多。她也像弟弟一樣，很想受大學教育。

杏樂平常很會說話，這會兒卻有點難為情，結結巴巴的。

「媽，請聽我說。她對我很重要。自從認識她，我上街都不想看其他少女了。」

那夜的談話不歡而散。

杏樂被雜音吵醒，過了一會才集中思想，知道自己回到了「鷺巢」。他聽到後面有砍割的聲音，就起身自高高的小窗口向外張望。柏英穿著睡衣，頭髮紮成一條辮子，跪在竹邊。她正在割竹筍。清爽的山風吹來，他覺得很睏，又回去睡了一覺。

「可是她愛我，關心我。」

偉大的父親！杏樂想著。

「是的，在外國還不算什麼。我們分享一切。」

倆人都閉口不談他再走的問題；雙方都不願意多想。最糟糕的是，杏樂知道他母親會為他犧牲，如果他要留在新加坡工作和圖書，她絕不成為兒子的絆腳石。這是他需要單獨面對的處境。

「我收到你的信，想立刻來，可是走不開，」美宮說。「小傢伙感冒，這個季節很流行，我不想冒險。」她的寶寶只有三歲。

「你會喜歡的。第一天嘛，當然，你要多睡一會。」

第二天他寄信給姐姐，說他很想見她，要她回來一趟。他又說，他非見她不可，就算是大團圓吧。

第二天，柏英來吃午飯。一切彷彿都拋在腦後了。只要她和陳家人在一起，就萬事如意。杏樂知道他姐姐的想法。她知道罔仔是弟弟的孩子。柏英曾經泣不成聲，向她吐露自己倉促嫁人的原因。當然美宮也告訴了母親。至於賴家，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懷疑。柏英一來，美宮和陳太太都對她和孩子另眼相看，因為這一道祕密使他們密切結合在一起。但是柏英也對美宮說過：「我母親除非是傻子，才相信罔仔是甘蔗的小孩。那麼聰明！」

「哦！」老婦人筆直瞪著兒子的面孔。美宮臉色也很嚴肅。

「沒聽過這種名字！」

「歐亞混血兒。她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親是中國人。」最後他不得不說出來了，兩個女人全心全意靜聽著。

「有。有一個。很中意。」

「杏慶是完了！」美宮說。「我們失去了他。他一向野心太大，太想高升。」

「我要回去洗衣服了。」她說。

杏樂和母親走回廚房，柏英出現在門口，懷裡抱著一歲的娃娃，正在逗她。

「什麼，姐姐，妳也反對我？」

「對嘛，」母親又說：「你一旦完了，就是完了。」她又提到她叔叔帶回家的馬來女子。

他看到昨夜母親臉上的皺紋已經少了一些，很高興她氣色這麼好，又有事可做。他倒不覺得奇怪。沒有早報來煩她嘛。

美宮用溫柔、同情的目光看著弟弟，只說了一句「考慮考慮。」

等他再醒來，全家都起和圖書床了。大概是八點多。他走下搖搖欲墜的木梯，看到母親已經起來，穿一件寬袖的藍麻布衫，陪罔仔在前院澆花呢。

「當然。」

「媽，」他說：「我們已經認識一年了。我一直想告訴妳。她的名—字叫做韓星。」

「早安！」她說，音容清新活潑，像一朵山花似的。

「不，杏樂，你不可能仔細思考；你愛上那個外國少女了。我知道。外國女孩子要求太多。我沒有到過外國，但是我看過電影，我知道。她們嫁一個男人，就要男人言聽計從。如果他辦不到，她們就要離婚，改嫁別人。太隨便了。她們結結離離——一次又一次。不像我們對婚姻的看法。你若照她們的話行事，你就終生被綁死了。你娶外國女孩子，就只好過外國人的生活，照她喜歡的方式，而不是你喜歡的方式。」

「妳在這裡很快活。」他說。

美宮只能待一個禮拜，那個禮拜真是妙極了，她、杏樂和母親三個人團聚在一起。從早到晚，飯中飯後，他們三個人談論所知、所感、所夢想的一切。柏英也是美宮的密友和心腹，他們幾乎沒有一天不看見她，有時在他們家，有時去「鷺巢」。

「我已考慮過了。」

「我明天早上儘量像你們一樣早起。」

這就是家人的談話。也是美宮對杏樂重要的地方。

「杏樂，聽我說，」美宮開口了：「母親的話不錯。」

他們有很多話要說。杏樂的哥哥杏慶在上海混得不錯——姐姐認為太發達了些——在政府機關當秘書。他娶了上海吳淞區駐軍司令的女兒。

「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你現在是大學畢業生了，」陳太太說：「選擇最有利的途徑。我這一大把年紀，不想改變習慣。柏英會照顧我。她是我外甥女，卻像女兒似的。你父親對我不錯，我很感激。我只要和圖書你記得父親的教誨。如果你走錯路，被外面的世界腐化了，我情願看你死。」

「媽？」他由廚房門口叫她。「妳那麼早幹什麼。」

「妳洗完了？」他問她。

這時候罔仔跑過去告訴他母親，杏樂叔叔起床了。

「如果你學醫，回這兒就很有用。為什麼不學呢？」

「告訴我，」美宮說：「你有沒有遇到過中意的少女？」

他走出門，看見柏英正把最後一件衣服掛上竹竿。她現在已把娃娃放下來，讓她在草地上玩耍。

「在後面洗衣服。他們已經起床兩個鐘頭了。」

「好了。」說著就拿起空錫桶，她把錫桶半靠在臀上，伸手去牽娃娃，走向杏樂。

「我不知道。我想是沒興趣吧。我聽說要解剖人體，就覺得噁心。我喜歡法律，一切都整齊、簡明、合邏輯。我喜歡那樣。」

「媽，我求你。不要對我不滿。」

「照顧花朵。你睡得好吧？」

母親被兒子一求，面色軟化了些，她長嘆一聲說：「我應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你年紀輕輕，也許不肯聽老母的話。我把你養成這麼大。你父親要你出國，我就讓你去，為了教育嘛。但是我應該料到的。如果你被大學趕出來，回家陪媽媽，我也不在乎……但是現在我連活下去的希望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

美宮回來，已是十月中旬。天柱由小溪回家了，陳太太覺得他們不該再打擾賴家阿姨；何況美宮帶小孩來，人數也太多了。賴家阿姨和柏英都挽留他們，但是杏樂的母親堅持要回他們山谷中的家。

「夏天很熱。早上做事最理想。我要忙家務，你和罔仔可以隨處玩。」

「至少那是一件好事。真正重要的是你娶那一種女孩子。母親說得不錯。」

「媽，拜託，我求妳聽我說。」

「不是反對你。我替你擔心。如果你關心母親和家人，我勸你考慮考慮。」

「來這兒，」她說：「我們在和_圖_書抓薔薇上的蟲子。到處都是。」他高高興興踱向母親和罔仔身邊的樹籬。她瞇起眼睛，尋找綠莖上的小蟲。看起來好專心，好有興趣。「罔仔和我每天早上都來抓。」

短短幾句話已說出了她的立場。杏樂看看他姐姐，她說：「母親說得不錯。男人工作，女人管家。盤古開天以來，世界就是如此。」她引用一則古老的俗語說：「『男兒志在四方』。我知道母親很難受。哪個母親不希望兒子留在身邊呢？杏樂現在是大男人了。我們不能把他拘在這個小地方。但是，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不學醫了？」

「多可怕的想法！那些外國女孩子！」

「嘿，姐姐！」

美宮比杏樂矮。她的皮膚很堅韌，眼睛又亮又活潑，有一排平整的牙齒和一個突出的下巴。

「今天不回來。我給他做了飯盒，他可以向鄰人要點開水或茶來喝。」

他們一向如此。他以她為榮，她也以他為榮。除了母親，他總覺得她對他最好。她總是教他，鼓勵他、指責他的錯誤，原諒他，對他從來沒有失去希望過。她大他四歲，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卻又不至於失去玩伴的感覺。美宮知道他的優點和缺點，在他成長的歲月中曾經以姐姐的愛心和教導塑造他，指引他，半師半友，擔當著老師父母都沒法扮演的角色。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好處，世上絕對找不到代替品。

「我只想提醒你，不希望你像你哥哥。我不願意說，杏樂完了！我對這個外國女孩子一無所知，但是你教我擔心。」

杏樂深深為山村生活的肅穆而著迷。他忽然想起出國前父親曾對他說「兒子，你要去上大學。不管你學到什麼，聽到什麼。有一件事絕不能忘記。政府和政治家不能拯救世界。你學到的一切新知識也不能拯救世界。只有人人各盡其職，有人思想正直，敢說實話，世界才有救。」

罔仔也來。杏樂和孩子之間培養了一份htｔps://ｍ•hｅｔｕbｏoｋ•cｏm.coｍ絕佳的友情，不僅因為他是杏樂骨肉，也因為杏樂本身就有童心，像孩子一樣喜歡抓蜻蜓，在清溪裡泡腳。柏英鼓勵他們多接近。每天孩子都下山，有時候陪她來，有時候自己來——如果杏樂沒上去的話——老是問他：「我們：今天玩什麼？」

「什麼？」兩個人同時問。

「嗯。你的飯好了。剛才柏英問你起來沒有。她說，全都弄好了，放在廚房桌子上。」

杏樂的母親拿出一個碗，添滿飯，要他坐下來。柏英坐在一張椅子上，解開衣服，餵小孩吃奶，一面搖她，一面看杏樂吃飯。她本來在後院洗衣服，聽到嬰兒啼哭，就衝上去抱她下來。餵完奶，她把嬰兒揹在背上。

美宮一向梳瀏海，像柏英一樣，她眉毛很漂亮，笑容很和煦。但是現在她杏眼圓睜，嘴唇張開，好像陷入沉思中。

「很好。我不知道你們都那麼早起。」他走近她，問著：「你們吃過早餐啦？」

「我說過，她父親是葡萄牙人。」

「你帶她上街，她肯跟你去？」母親問。

第一聲雞啼，杏樂聽到下面的廚房有異聲響動。他知道甘蔗要下田作活，柏英起來為他準備熱烘烘的早餐。山裡的夏天很早就天亮了。

「你們天一亮就起床。真使我慚愧。」

「是的，很快活。現在你去吃早飯吧。」

「甘蔗回不回來吃飯？」

他母親的臉色突然一變，彷彿背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她一句話也不說；臉上失去了一切光彩，完全是一副絕望、挫敗、痛苦的表情。

柏英正在逗娃娃，輕捏她的臉頰。「看到沒？多可愛，」她說：「要不要我替你熱熱菜？」桌上有三盤菜——醃黃瓜、鹹蛋和豆腐乳——上面蓋著腳盆大小的篩罩。那是竹皮編的，用來防蒼蠅。還有一碟豆豉剁肉，他母親說要熱一下，杏樂說不必了。磚灶上有一鍋稀飯，放在一大鍋熱水裡保溫呢。

「妳是說，我不該求發展？」杏樂反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