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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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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杏樂聲音都顫抖了。「真的?」
「是的,清明時節。但是不像這樣。你是我孩子的父親。就憑這一點,我會永遠愛他。罔仔長大,我也要帶他來。他應該知道祖父的偉大。只要他記得這一點,他就不會走錯路。奇怪,這兒有些基督徒居然不拜祖先。我真不懂。」
她恢復常態說:「我想她以前也對別的男人玩過這一套把戲。她走向我丈夫說:『我一天比一天豐|滿了,』然後掀起外衣露出臀部說:『摸摸看,摸摸看。』她一直瞪著他,你猜怎麼樣?」柏英又笑了。「你知道她用什麼當褲帶?一根稻草!她一扯,褲帶斷了,褲子也落下來。我想她以前對男人來過這一套,不然就是向她母親學的。真丟臉。」
柏英說:「我絕不讓罔仔長大有這種怪念頭。」
「喔,」杏樂說:「就是嘛。他們說我們不信神,我們說他們不信神。」
這是大丈夫的工作,他必須去處理。他寫信給韓星和公司,說明歸期耽誤的原因,細節當然沒法說清楚。
「我不是指房錢。我是說我們有點財物。我母親可以好好報答你們。」
「我也不懂。他們說,相信人靈不朽是迷信。」
天凱這時候一隻眼睛害病。更糟的是太太又離棄了他。至少天柱和杏樂去的時候,找不到她。他們問天凱她上哪兒去了,他說不知道。
柏英立刻回嘴:「除非由半哩外聽到,雞啼是不會好聽的。真奇怪。也就是說,要有開闊的空間,你們住的那些都是密密集集的房子就是不行。」
「那是一家有限公司?」
「杏樂,這是什麼意思?」
「甘蔗是老實人,他目瞪口呆。結結巴巴——我不知道他說些什麼。我心煩,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他只看著我說:『我打她。是,我打她。她該揍!』然後默默走開了。母親和我都不喜歡她,她也知道。」
秋冬日子短,很早就天黑了。她身上穿著棉襖和棉褲。偶而回眸看看他,和*圖*書仍是那樣溫柔的眼神。她問起很多外國的情形。
「喔,」杏樂慢慢說:「不能算真正聽過,對不對?」
甘蔗一直靜靜聽著,這時開口說:「我看中離我們田地五十步的那一塊。不能種稻,但是可以種豆子。我們會更辛苦。一年能收入五、六十元。我若需要幫手,有人會免費幫忙,因為我也幫別人。」
「是的,我永遠記得。」
「我有一個大問題。如果你肯照顧我母親,我真是感激不盡。拿上個月來說吧。她在鷺巢,有罔仔做伴,生活好快樂。」
她帶了一把臘梅和茶花,把花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小土丘三面都有下曲的水泥溝環繞。水泥地向前延伸,變成十五呎長的短弄。
「妳要我在場嗎?」
「對,」天柱說:「除非我們買足了自己夠種的土地。」
「妳現在就不是單獨一個人。」
「妳常常和祖父說話?」
「當然。祖父喜歡你。雖然我生了你的孩子,我並不覺得可恥。」
「甘蔗怎麼樣呢?」
柏英握握他的手,簡單地說了一句:「交給我辦。我們還是回去吧。」
杏樂大費口舌,才說服天柱和對方談條件。他草擬了一份文件,債主同意收他七分之一的欠款,一年內付清。這是他談得成的最佳條件了。這表示,天柱必須回家賣掉一部分土地,湊足七百五十元。一切都循適當的法律程序解決,有證人,有日期,也蓋了圖章。杏樂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贏得債主的敬重,心裡有一種滿足感。
「我不知道。」
他讀信的時候,柏英一直看著他。他一抬頭,發現她臉上充滿關心的神色。
他前往漳州,帶天柱一起去,代表家長的身分。這顯然是合夥人違約的案件。杏樂對債主說,他們害天凱坐牢,就一文錢也拿不到了。公司是無限的,那又如何呢?他們為什麼不去抓潛逃的合股人?
她起身的時候,面色很愉快,跑到白泥地的一https://m.hetubook.com.com邊坐下來。神情鎮定地說:「我現在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剛剛把我的打算告訴祖父。我若能清清楚楚對祖父說,我就知道他會同意,我若不大敢告訴他,就表示他不會答應。」
那天晚上,杏樂拿著火把護送到她家竹籬外。然後單獨走回家。
「交給我辦好了。阿姨很喜歡罔仔。我和母親談談。她們兩個人都是寡婦。有什麼不好呢?我會替她收拾一個好房間。」
「喔,柏英!」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按一下。「她把妳看成親生女兒一樣。我會不時寄點錢給她。」
「那張照片永遠刻在我腦海,刻在我靈魂深處。」
「他們前年秋天開業。頭一年聽說賺了一點錢。買下這兒全部的甘蔗,批發的。這裡有粗糖。只有一家小工廠,用牛來操作。不夠用。漳州技術比較好,正在做晶糖呢。那是一門好生意,我明白。聽說他們去年冬天賠錢,受日本細糖的影響。」
柏英說:「你有罔仔可以做伴,每天早上還沒起床就聽得見雞叫。妳不是說,山上的雞啼由谷底傳回來,比較好聽嗎?」
「喔,也不完全這樣。在某一方面,他們又主張靈魂不朽論。但是妳若不准和死去的親人溝通,當然就是不相信靈魂永生了。如果靈魂不朽,妳一定想和他們說話,侍奉他們,牢記他們和他們在世一樣。」
走到矮山頭的墓地,只有一哩半左右。祖父挑這個地方做祖墳,是因為面向東邊,又有四、五顆高大的杉木。「祖父說,他一向喜歡看旭日。」
「當然妳也和甘蔗來過。」
「你知道,我沒有盡兒子的責任,把母親一個人丟在這裡。她也不可能跟我姐姐住,因為她的婆婆和他們住在一起。我們很樂意償付母親的保養費。」
他握住她的手說:「我能求妳一件事嗎?」
「大意是說,他若不還債,就要坐牢。」
「我才不這樣浪費祖父的財產。我不幹。https://m.hetubook.com.com
「那天晚上我問甘蔗怎麼回事。喔,我不必再說了。他們單獨在後面,他正在修剪梨樹。喔,她想誘惑他。」
「在我來說,根本不費事。我以前也替祖父泡。」
「別說笑話了。你母親和我母親不是堂姐妹嗎?」
「這是毀滅的開始!」她怒氣沖沖說。「祖父一輩子做牛做馬,才買到這塊地,我們全靠它過日子。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她泣不成聲。
這段話雖然沒什麼重要,對杏樂卻有很深的影響。後來簡直變成玩笑話了,因為柏英一直問他在新加坡有沒有聽過雞叫。
「她想在後院裡抱他,說附近沒人。你想像得出這麼無恥的行為嗎?他打她一掌才脫身的。當然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我想連天凱都不會信,她罵天凱,打孩子,咒了大家一頓。」
她的面孔非常嚴肅。
「喔,到這個地步母親和我也沒辦法了。天凱說要搬到漳州開店,母親和我都鬆了一口氣,就算要把祖父的積蓄給他,也只好如此。天柱很不高興。弟弟說他要一千兩百元開業。哎,那是我們所有的存款。是祖父一生的積蓄哪。天柱不願意拿出這筆錢。最後,總算講妥了。田地房產歸天柱和我,還是事先講明的。弟弟有困難,你想我們能不管嗎?我們怎麼辦?」
「記得小溪的那一夜吧?」她輕輕鬆鬆說出來,使他很意外。
「起先妳怎麼會讓他離家呢?妳一定知道,他不是生意人。他沒有做生意的天份。」
他讀信。天凱正被債主告到官裡。杏樂隱約知道,天凱向家裡拿了錢,和朋友在漳州合搞蔗糖生意。朋友們潛逃了,公司欠了幾千元的債務。
杏樂知道,他的法律沒有白學。這個案子他可以辦。他很願意幫忙。為了柏英,他唯有盡心盡力。
「喔,那一張!只照到我們的背。」
「我現在要和祖父說話了。」
薄暮迅速降臨,天空呈暗藍色,小峰上仍有陽光照hetubook.com.com耀著,下面的山谷早已一片漆黑,天氣很冷,她跪在小墓碑前面,她的名字和她丈夫、兄弟的名字都刻在碑文上。她磕了三次頭,足足跪了五分鐘,低著頭,眼睛充滿淚水,嘴巴喃喃唸個不停。
他們沒有捉到愛情,但是彼此都很快樂。回到杏樂家,母親正在等他們吃飯。餐桌上,他們把這一番安排告訴杏樂的母親,她很高興說:「杏樂,你是一個好兒子,能替我想到這些。」
他和天柱想帶天凱回家,但是沒有說要找他太太回去。天凱不願意,他寧可在城裡找工作。協議的消息傳到賴家,柏英的母親鬆了一口氣,她兒子不必坐牢了,但是柏英很氣憤。
他家到賴家祖墳要走半個鐘頭的田路,半路上,她對他說:「我不賣地。我想出一個辦法了。我會付清七百五十元的債務。我們存了三百元左右,還有一年的期限。今年冬天甘蔗的收成會很好。我要批購三百元的甘蔗,如果天柱不去,我要親自去漳州。我在蔗農之間頗有信用。他們以前賣糖給天凱。我估計可以賺一百元,甚至不必先付一文錢。他們認識我。如果我弟弟會買東西,我也會。明年又有荔枝。我根本不需要賣地。」
「那就來嘛。妳每天都聽得見。杏樂,我打賭你在新加坡沒聽過雞啼。」
「他一定交了壞朋友。」
「我們不要倉促行動。怎麼回事呢?」他問道。
「你在新加坡還記得我嗎?」
她顯得很難為情:「真丟臉。」
「當然。上面空氣好多了。整天又有人可以說話。」
「哈!」柏英用非常憤慨的口氣說:「我再也受不了。禾仔,你知道的。那個騷|貨打我丈夫的主意。你知道我的甘蔗有多老實。我全看在眼裡。她一有機會就當我的面挑逗他。無恥。」
她抿起嘴唇,冷酷、辛酸、猶豫不決。怒火正慢慢燒起。
她歇了一口氣。「喔,事態愈來愈嚴重。有一天她來到廚房,掩面大哭。她說甘蔗毆打她。她把手拿下來和*圖*書,我看見她顴骨上有一塊青腫。甘蔗站在門口,氣沖沖的。真丟臉。我不想再說了。母親也在。禾仔一直說甘蔗要強|暴她,說她掙扎逃出來,甘蔗就打她。」
「誰忍得住呢?真的?這是我所聽過最怪的理論。你知道他們還在,不盡盡心意。」
杏樂靜靜走在她旁邊,忍不住佩服這一個他沒有娶到的女子。他清晰憶起他們同去小溪的那一回。當時她是少女,現在為人|妻母了,但是她並沒有變。
「柏英,」他對她說:「除了母親,妳是我最親愛的人。我一直把鷺巢那張發黃的照片掛在牆上。妳和我,背影在一起。記得嗎?」
「當然。只要我辦得到。」
「不要擾亂我的心情。和你在一起,我可以自覺是一個人,和別人就不行。」
他姐姐回夫家不久,柏英帶一封天凱的信來找杏樂,說他有了困難。
「是啊,她真的起色不少。」
「她說妳每天早上天一亮就泡一杯茶給她。這種小事對老人家具有很大的意義。」
他們顧著談話,沒有注意到天全黑了。柏英的眼睛慣在暗處看東西。
第三天黃昏,柏英到杏樂家說:「你陪我來好嗎?我要和祖父說話。」
「是啊,我記得說過。」杏樂的母親說。
「我不賣地,我不賣地,」她一再說:「這是好地。我知道祖父不會答應的。我要買地,買更多地。我不賣。」
這時候,他看到真正的柏英,她內在的性格。一切都那麼真摯,誠懇,而又自然,使他覺得她頗有高貴的氣勢。
「不常。但是每次要做決定,我總是單獨到這兒來,我要和他單獨在一起。他什麼都懂。」
柏英從來沒聽過這名詞。他不知道天凱和股東簽的是那一種合約。有限公司是新玩意兒,家庭榮譽最重要。也許他們根本沒有登記成公司,那個時候往往是如此。
柏英從來沒聽過這種理論。她嚇壞了。「他們真的這麼想?」
「那他就要坐牢了。」
「妳肯不肯告訴我嘛?」
「能不能說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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