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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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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時候車裡的法國人露出勝利的微笑。他揮揮手,把引擎換到第一檔,疾駛而去。
一頭亂髮,一副邋遢、充滿挑戰味兒的詩人相正好打動了秀英的芳心。毫無疑問,雙方都有愛慕之意。維生具有俊秀的中國文學素養,就拈信手拈來的報導,也朗朗可讀,文筆出色,偶爾還夾上一個古典的暗諷,對一個博學多聞的中國學者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力。通常暗諷愈冷愈偏,能懂的人就愈得意。就像諷刺話一樣,團體中愈少人懂,懂的人就愈欣賞。
當時——一九二九年——經濟大蕭條了一陣子。銀行接二連三倒閉。幾個商業世家也宣佈破產。橡膠賤如塵土。一切信譽都受到了威脅。
那位法國人坐在駕駛座上,笑得好開心。
那天早上的遭遇使杏樂的愛情美夢完全熄滅了。他們的愛情就連肉體的基礎都談不上;她對他吝嗇異常,卻肯通宵陪陌生的水手。
他到她母親家,聽說她還沒有回來。使他更失望,更寂寞。
八點左右,他希望陪她吃早餐。沒想到走近她家,卻看見一輛汽車停下來,韓星跨出車門。
他說,那他就回家了。她還不想走,她要等著外出吃飯呢。
屋子裡再度充滿年輕人的談笑。秀英和他們在一塊兒,顯得很活潑,維生帶的手帕也比從前乾淨多了https://m.hetubook.com.com
有一天維生意外聽到杏樂說:「韓星和我同意分開。」
他走遍所有夜總會,希望找到她,逼她一起回來。但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那我們出去吃飯,地方隨妳挑。」
倆人在一起之後,維生也鼓勵秀英用筆名發表詩篇和短文。
「沒有。」
「但是我剛剛去過了。」韓星說。
「絕不會。」杏樂說,心情卻像鬪敗了的公狗。
他提議到「大世界」娛樂中心,裡面有射擊長廊、藝品店、飲料攤、冰淇淋中心、電影院和舞廳。那是馬來青年和女友常去的地方。男女面對面,隨著鼓聲和尖銳的樂聲起舞、拍手、前後踏步。但是身子絕不接觸;這是熱帶興起的一種舞蹈,因為天熱流汗,根本不想擁抱在一起。
杏樂懊惱極了,她居然拋下自己,去陪不相識的水手。兩個人單獨會面的機會對她根本不算什麼。他迫不得已,只好上前參加。她正盯著他們制服上的徽章,問他們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他們轉到一家酒吧去喝酒。韓星發現,杏樂送給她的一個銀質打火機不見了,上面還刻著她的名字呢。她氣瘋了。她記得借給一個水手,他卻不承認。他們走回咖啡廳來找。水手終於拿出來,說他是在一個花瓶上www.hetubook.com.com揀到的。
一切文學引喻都具有死結般的吸力,使人產生「你不懂我懂」的感覺。
這時候有幾個法國水手進來了,叫了一杯酒,站在櫃檯邊,點一張留聲機的唱片,開始唱起歌來。韓星站起來聽音樂,不久就幫水手們選擇自己喜歡的唱片。她和他們談得很起勁,並且隨音樂的節拍搖頭打手。
杏樂始終認為,只要帶她到從前約會的場所,他就可以喚醒舊日的回憶。高高的店主和他太太都認識他們。門邊有一架自動留聲機,後面是六、七張對坐的檯子。杏樂選了一張內角的桌子,可以靜靜談話。他們有機會討論彼此的問題。他問起她的近況,她就談談自己在「彩籤商場」工作的情形。工作很輕鬆,她常常收到一元的小費。她蠻高興的。
突然他想起「獨立」這個字眼。是的,她渴望脫離他而獨立,正如他自己不想依賴叔叔一樣。
「為什麼?」
法國人聽到這個好消息,忙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韓星說:「他有車子。」
但是清秀、美麗、風雅的秀英怎麼能忍受維生的亂髮、髒指甲和忘記帶火柴、忘記對女士多禮的習慣呢?她好像全都喜歡。
「就是合不來嘛。」杏樂粗枝大葉說。
杏樂回頭走了一段路,搭上巴士,到辦公廳上班https://m•hetubook.com•com
「抱歉,我和一個朋友約好了飯局。你不介意吧?」
杏樂仍然保住了差事,回到他叔叔家去住。韓星到一個店舖工作,後來又換到一家美容院。不久以後,杏樂發現她在一家飯店的理髮廳擔任修指甲師傅,因為外形迷人,收入相當不錯。
杏樂心中充滿孤寂。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女孩子蔑視過。但是他知道自己少不了她。除了韓星,他不可能再愛別人。
「進來吧。我剛回來。」
維生聽到他朋友和情人分居,相當詫異,後者更沒想到秀英姑姑居然和維生交上了朋友。你永遠猜不透女人。秀英至少比維生大四、五歲。由外型來說,杏樂也沒想到他的朋友對女性有吸引力——尤其是他這位整潔、秀氣的小姑姑,他原以為她永遠不會結婚的。
最後,他回到他們最喜歡的咖啡店,認為她或許會在那兒。她果然在那裡,陪一位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朋友!一個中等身材、運動型的法國青年。
杏樂日漸消瘦。顴骨開始突出來。眼睛總帶著迷迷濛濛、如夢如癡的表情。
沒有必要再解釋了。
她看他進來,有點吃驚,卻毫無窘態。她對她朋友低聲說,杏樂是她從前的愛人。她為兩人介紹了一番。法國人用m.hetubook.com•com亮晶晶的雙眼看看他。他似乎覺得很有趣。他們相互微笑。留聲機正播著一首非洲歌曲:「甜心,我愛你。」
「不,謝了。」杏樂推辭著說。
他在叔叔家吃晚飯。心都要碎了。他回房打算看書。但是注意力無法集中。他要見韓星,看她的面孔,聽她的聲音。他等到十點,決定到她家再找她一次,一定要和她談談。他告訴叔叔說要出去。叔叔看他失魂落魄,也沒有問什麼。如果韓星陪朋友吃飯,這時候一定回家了。
三個人轉到隔壁的酒吧,他們始終很友善,韓星偶爾和法國人說話,偶爾和他談談。聽說那邊有餘興節目。他們等到半夜。顧客很少,餘興節目還沒有開始。
他咬咬雪茄,吐了一口痰。
有一次叔叔當著杏樂的面對維生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混帳的事。那個外國女孩子已經進到他的骨髓裡。他還要她,還希望有一天她會回到身邊。你覺得怎麼樣?我不算有錢,但是我可不要一個指甲師當兒媳婦。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混帳的事兒。」
如果有什麼事比沙灘那一夜更叫杏樂傷心,那就是這一次約會了。也許她寧願陪陌生的水手,表白她是自由身;也許她根本不在乎,希望他死心。
「有什麼話要說嗎?」
她一點都不難為情。表情又幸福又愉快。
第二天他做了一件最瘋和*圖*書狂的傻事。他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大早醒來,馬上想起韓星。他覺得還有未盡的事宜。他一定要見韓星,做一個了斷。
有一天下午,杏樂帶韓星到公園前廣場角落的一間咖啡室去。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他們常常到這間咖啡屋,因為人不多,他們可以獨處。咖啡室通宵營業,他們相識的頭一年常來這裡。附近有一家宵夜酒店,燈光黯淡,顧客可以喝喝酒,陪女侍跳舞。
雙方既然暫時分居,杏樂還不斷去看韓星。兩個人都沒有惡感。韓星達到了自己的願望,態度不壞,杏樂則希望分居是暫時的。他們碰面,總是高高興興「哈囉」一聲!
杏樂心寒到極點。他不必疑惑,不必躊躇。原來這就是韓星的真面目。他認為兩人的關係已經完了。
他們走出門,站在廣場角落裡。法國人有點不耐煩了。他說:「那麼再見囉,」開始陪韓星走開。杏樂說聲再見,佇立在那兒,看他們要去哪裡。他倆沒登上法國人的汽車,卻手拉手逛向公園。杏樂眼看著意中人在另一個男士的懷抱裡消失在暗處。真無恥!
「不了。我剛好起得早些,路過這裡。」
韓星隨著法國人回到咖啡館,閒站在一邊。杏樂自知礙眼,就說要回家了。
有時候兩個人應邀到叔叔家。既然杏樂回家了,只要兩個人有空,他常常打電話叫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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