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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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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不知道。」
「排進隊伍去!那邊!等著,不要動。」
美宮和丈夫上山去接她母親來漳州,才發現柏英家裡出了一件大禍。
天黑時分,畯心方面有消息傳來,說她丈夫在郊外去世了。畯心在兩哩外。她和哥哥、母親匆匆趕去。有人告訴她,軍隊三點左右經過那兒,有些村民認出了那具屍體,發現他躺在急流頂端的斜坡上。
然後一聲令下,士兵排成一列。他們開始搬一袋袋白米和黃豆、麵粉、木碳、蛋。一位軍官指揮著部下。有些飯店連炊具都被拿走了,凡是敗兵殘將用得著的東西,一概搜掠精光。
「不,我為什麼要回去?我還要學更多法律上的經驗。我希望到時能自己開業。你覺得經濟會永遠蕭條下去嗎?」
天已經黑了。找不到人扛屍體回家。柏英跪在他身邊,一再擦拭臉上的淚水。她心神沒有崩潰。心中充滿對亂軍的恨意。
一排子彈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彈穿過他的身體。他幾分鐘後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誰打了他,又為什麼打他。
國民革命軍控制了中國南部,便繼續北伐。軍閥戰敗,有些殘餘的隊伍逃到廣東、福建之間的山區,過著打家劫舍的生活。有一隊人馬逃上西河,打算到福建沿海的高山去。
「喔,不行。妳不能帶罔仔去。不行的。」
杏樂的叔叔對局勢最敏感。他及時賣掉工廠,保住了相當的財產。他說要退休回國,在廈門鼓浪嶼買一棟別墅,帶妻子家人回去安居。沒有人要橡膠;價格抵不上採集工的薪餉。他當時賣出的價格比現在多兩三倍。別墅當然比較難脫手,尤其在這種時候。
「不,兒子。以後再說吧。你現在不能撇下媽媽走。以後再說,好不好?」
「我不能去。我家裡有事要做。」
杏樂沒注意到,他和韓星鬧翻的幾個月,根本沒寫信回家。家人都很擔心,柏英和他姐姐美宮寫信給杏樂的叔叔,打hetubook.com•com聽是怎麼回事。叔叔也憂心如焚,回信說杏樂被那個「番婆」迷住了。他「希望結果不要太糟」。大家更擔心了。實際上,杏樂的母親聽說他不肯回家,非常不滿。她好希望兒子回到她身邊。
「你瘋了。」
「前進!」
這是女人常用的呪語。「甘蔗是好人,真的。」
「你們要去哪裡?」他問一個走上來的軍官。
「你為什麼和韓星分手?」
他停了半晌,皺著眉說下去。「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身邊每一個人,不明白這個現代大港都。我眺望窗外,看到十呎外另一棟大樓發黑的磚牆,不明白大家都在幹什麼。千千萬萬和我一樣的人,想用正道謀生,養家活口,對不對?賺錢,對不對?韓星有一次對我說,推動世界的是愛情和金錢。很有哲學意味,你不覺得嗎?我不知道她從哪裡聽來的。她做得也對。你必須兩者兼得。但是我站在走廊上,觀察這個大港都,看到人來人往的走道,褪色的牆壁,大家住的破房子,以及洶湧的人潮,千千萬萬奔走求生的人。咦,看起來真瘋狂。根本沒道理。」
這種事情並不特殊。全國一再發生著。只是次數多少的問題。有些省份機會多些,就好像有些省分一年下雨的天數比別人多一點。村民對煌蟲、瘟疫、軍人過境等災變都看得很平常。
不久就出了大禍。逃回來的村民親眼看到其中的經過。有的軍人白吃了一頓麵食、糕點和快餐,又大肆擄掠雞鴨,根本沒有付錢的意思。還叫飯店老闆替他們燒來吃。有些農民匆匆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一個軍官吹哨子大叫說,誰也不准帶東西離開市集。驚慌的農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把米袋放在地上。
甘蔗正在市集上買東西,一隊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步兵來到河岸上,還有幾個騎馬的軍官。逃兵敗將,紀www.hetubook.com.com律當然很差。村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的隊伍。指揮官看到市集上有一大堆吃的東西,就叫士兵停在岸上。有些人跳到河裡去洗澡,有些則到市集上搜括食物。
「哈!我們的軍隊平時不是保護你們嗎?現在我們有任務經過這裡。你們高高興興迎接你們的大軍,難道不公平嗎?你們怕什麼?我們在這兒吃一餐,馬上走路。誰敢帶東西離開,誰就要挨槍子。我們的總司令明天要來。你們不希望他知道本城的人民都很好客、很懂事嗎?誰也不許走。」
罔仔似乎也和他父親一樣,坐立不安。柏英心裡一陣劇痛——為都市誘惑的悲劇和男人不安的精神而痛苦,這個小男人和那位大男人都是她最心愛的。倚門倚閭的母親和堅守空閨的妻子都要面臨一個最古老的問題:「男人工作,女人守家。」她幾乎看到自己走上杏樂母親的命運,非常擔憂。她彎下身去,把孩子緊摟在懷中。
「柏英,」美宮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謝妳。我婆婆在世的時候,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奉養母親。妳已經盡了心力。現在輪到我了。」
從那年秋天起,美宮和丈夫孩子就搬到漳州她亡父家去住,杏樂的母親現在跟他們一起生活。西河有幾次大水,他們家在山坡岸上、受到了不少災害。美宮的婆婆在一個水災夜裡喪生。婆婆住在樓下,在黑漆漆、亂哄哄的夜裡被洪水沖走了。事後他們逃到漳州,住在美宮亡父的家裡,當時有幾位遠親住在那兒。危機過後,她和丈夫決定留在都市裡。
「你一定要知道也無妨,去菴後。」
「我不去。」甘蔗說。
她們依依不捨地道別。美宮說要接母親同住,謝謝柏英和她媽媽這些日子來的恩典,柏英說:「不要啦——不要——她喜歡我們這裡。」
「你還去看她?」
那年是一九二九年。家鄉和國外的許多變故恰好改變了杏樂的和_圖_書一生。
軍人降臨村莊通常都算倒楣事,但是一年也沒有多少幸運的日子。幾個士兵被派到市集場上,問顧客誰要回家。
這次搬家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她要接母親來同住。柏英對母親很好,但是美宮知道母親應該和自己的女兒生活在一起。此外,漳州是母親的故鄉。那是一座大城,幾乎要什麼有什麼。地方軍閥已經被國民革命軍趕走了,城裡恢復了相當的法律和秩序。
有不少人「著戇」,因絕望而發狂。
軍官的體格比甘蔗差多了。他戳戳他的胸脯,想推他。「走!把那包米扛起來!」甘蔗站在他前面,高高在上,一動也不動,覺得軍官的推力簡直像蚊子叮一樣。
地方上一片騷亂。農民都很氣憤,但是大多數悶聲不響。今天碰上這些軍隊,算他們倒楣,如此而已。
甘蔗和其它的人一起站進隊伍去,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誰需要幫忙,他向來樂於助人的。
「喂,傢伙,你在幹什麼?過來。扛這一袋米。你蠻壯的。跟我們走。」
軍官由槍帶裡掏出一隻手槍。「你動不動?」
十月裡,美宮上山來接她母親,柏英已經堅強起來。她眼裡有悲哀,但是工作太忙了,她沒有心思來哀悼甘蔗。她有母親、阿姨、兩個孩子要照顧。天柱身體復原了些,治療後胃口也好多了。現在他們田裡總算有了幫手。
經濟不景氣使新加坡連根動搖了。只有最大的企業能夠倖存。幾家地方銀行紛紛倒閉,成千上萬的員工失業在街頭流浪。碼頭充滿找工作的遊民。乞丐人數一天天增加。每天都有自殺的新聞,或者大富翁一夜破產的消息。英國銀行、保險、船運、信託機構遵守明智的原則,雖然受影響,大體還能撐下去。橡膠和糖業的投機商就不同了。那是中國人天生擅長的一種賭博。幾個月之間,有人大發利市,也有人傾家蕩產。
杏樂的母親很喜歡罔仔,說要帶他去漳州,www.hetubook.com.com因為那邊才有好學校。
「我不能跟你們去,長官。我不去。」
柏英一口咬定大家都會回「鷺巢」,也許不能怪她吧。美宮靜靜笑一下。她心裡有別的心事。不過柏英同意,杏樂的母親應該回女兒身邊。明年她也許會到漳州看他們,她要去賣甘蔗哩。
她眉毛深鎖,眼裡有淒涼、沉思的目光。那雙眼睛含著多少忍耐呀。
她談起那些軍人,聲音平靜、安詳而嚴苛,就是農家慣用的平靜、安詳、嚴苛的口吻。「那些血腥的雜種——夭壽短命。他們活不長的!天公有眼,他們活不長的!」
「你不想回家看你母親?這邊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你?」
「回來,你這個笨蛋!」
「因為她要分嘛。她整天沒事可做,說她寧願自己賺錢生活。我不怪她。」
「當然,當然。」她幾近魯莽,可見她不願意分離。「妳是她的親女兒,當然。不過我也像她女兒一樣。我打賭她會回來。那邊的空氣比不上這裡。我知道。」
那一年杏樂的家鄉也起了變故。有些是天災,有些則不能算是上天的舉動,整個影響了書中人物的命運。
「媽,我也要去。讓我去。」
「這可以給你們大家一個教訓。」軍官用尖細的噪門。一排人馬停下來看個究竟,現在又開始向山區進發。
杏樂的公司生意很忙,和各行各業的財政混亂及蕭條有關。有些商家倒閉,業主逃掉了。大家都有債權,卻沒有人還債。但是老「巴馬艾立頓事務所」屹立不倒,業務反因為商業債務、不動產拍賣和抵押沒收等專項而忙不過來。只有香蕉店、煙店、藥店、雜貨舖和酒吧照常營業。大家煙抽得更兇,酒也喝得更兇了。大公司受到最嚴重的打擊。幾家工廠的老闆都垮了。政府提出三個月的延付債期,看看局面有什麼結果。
維生找杏樂出去,和他長談了一番。「你不跟大叔https://m.hetubook.com.com回家?」
菴後要走一整天哩。
甘蔗現在嚇慌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槍隻呢。他拔腿就跑。
甘蔗站在一邊,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漸漸學到事物的竅門了。這些都是英國法律,我已經學得不壞。我的法律知識,尤其是英國法律,在家鄉有什麼用呢?」
柏英看丈夫沒有回來,又聽到村莊市集上的災變,心裡非常擔憂。她跑下河流這一邊的店鋪,證明很多農夫被迫扛米、扛麥,隨軍隊開走了。
幾年以後,柏英就用這種聽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說給杏樂聽。「那年秋天,軍人來到我們村莊把他帶走。他死了。」
「我們要上哪裡去?」他問另一位俘虜說。
那天晚上天柱守著屍體,要他妹妹和母親先回家。早上十點,屍體運到了,是村裡的農夫用門板扛來的。傍晚時分,幾位獲釋的俘虜說出事情的經過。
「我知道什麼絆住了你。是韓星。」
甘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扛起一袋重量至少一百五十磅的白米。
「我們還見面,」他嘴唇顫抖說:「有時候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有時候去她母親家。分居以後我們友善多了。我想她比以前快樂。我們說清楚了,她有自由做她喜歡的事,我也一樣。我當然希望有一天她會回到我身邊。」
「什麼?」
甘蔗繼續狂奔。
他們走上河岸,向矮山進發,顯然是菴後的方向。
柏英為丈夫傷心了好一陣子。然後,她想到沒有人接替她的好丈夫所留下的田事和其它工作,她真的急瘋了。她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麼正直的丈夫呢?
與韓星分手,幻想破滅對杏樂的打擊太大了。情感上他仍然迷戀著她,但是他對自己說:可有什麼用呢?一個男人被鋸斷一條腿,以後雖然有陣痛,總是第一個月最難捱。過一段時間就沒什麼了。
隊伍向前走,甘蔗也在裡邊,跟他一起被抓的人都默默不語。
杏樂抬眼看他,平靜而帶點悲衷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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