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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柏英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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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只有他自己能解釋。他從來不屬於新加坡。他把你們倆在鷺巢的照片掛在牆上。他談起他的高山,妳的高山,好像著了神道似的。他在新加坡從來就沒有真正快樂過。他對我說過好幾回,『曾經是山裡的孩子,便永遠是山裡的孩子』。」
這是他畢業後第一次遭到嚴重的打擊,這時候當然不可能找到工作。
「有。我告訴過妳,我們是朋友的身份。不過最近我約她出來,她說她另有約會。她對我說:『杏樂,你為什麼不約別的女孩子出去?』理髮廳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天天去修指甲呀。有時候我七點鐘在附近逗留,等她出來。妳又能叫她怎樣呢?有時候我晚上到她母親家,她根本不在。」
就算船長帶她去看戲,也該早就出來了。就算他們回家喝兩杯,也不至於這麼晚哪。時間愈晚,她愈可能隨時出現。
「去不去?妳擋都擋不住我。他需要我哩。」
「婆羅洲。」
韓星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憤怒的表情。
「我知道。」
他勸我留在孟買,因為他的船大都走孟買和波斯灣航線。有時候遠到開羅、貝魯特和熱那亞。他說有一天他會帶我到地中海去。他們通常以孟買為根據地。他在這兒替我租了一間公寓,還建議說母親來陪我住。
「要哇。我特地來告訴你。我回到自己的艙房,總覺得像回到家裡一樣。」
秀英姑姑乘下一班船到廈門,沒有通知杏樂。嬸嬸也拿出一千塊私房錢,她告訴杏樂,秀英姑姑出門一段日子,很快就回來。
茱娜也進來了。
船長是一個短小粗壯的人,嘴上留著密密的鬍子。他們正要到一家冷飲店去,便約杏樂同行。她指著他對船長說:「他是律師,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船長面容愉快,態度輕鬆。韓星還是老樣子。
杏樂抬眼看看秀英,她一向瞭解他,就連他和韓星同居,她也表示諒解。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妳要遠行呢?」杏樂問她。
「我沒有時間。他說要帶我去旅行。船第二天就開了,你沒有來看我。」
「你在生我的氣?」她說。
「別忘記我自己也是葡萄牙人,」她對他說:「我喜歡他的一切。看到他辦事,我真為他驕傲。他很可能是我的親叔叔。我喜歡他,他給了我家庭的溫暖。他叫我小乖乖哩。」
「生病?」
船剛要起錨,她和船長雙雙出現在艦橋上,手挽著手,身子靠著欄杆。他拼命揮手,想引她注意。他們大概在觀賞碼頭的風光,聊得很起勁,她好像根本沒料到他會在場。然後她瞄到杏樂的身影,她緩緩向hetubook.com.com他揮了揮手臂,馬上又和船長聊天去了。彷彿她只是揮別一個偶然相識的熟人。
他告訴母親,她接受朋友的邀請,要出去旅行,但是沒有說是誰邀她的。那時候韓星深深愛上了船長。
「我不知道她來鼓浪嶼,甚至不知道她來漳州。那就簡單多了。我相信他只要看到柏英就會好的。她在哪裡?」
「我什麼時候能動身?」
「沒有。」
「你恨我,我知道。」
有一天,杏樂在城裡找了一夜,回來對秀英和維生說,韓星完全失去了蹤影。他已經十天左右沒看見她,問她母親,她母親只說她離家出走——去哪裡,她不肯說,也許是說不出來吧。
早已過了兩點,周圍靜悄悄的。他可以聽到半哩外的車聲。現在每隔十分鐘或十五分有一輛車駛來,車燈照亮了角落,然後又開走了。
「啊,妳護照弄好啦?」他叫她茱安妮塔,隔著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向她微笑。船長很忙,她帶杏樂到自己的船艙,那是一間幕僚室,離船長的艙房很近,中間只隔著醫生的房間。面積不大,只有一張單人床和洗臉臺。船長的艙房和艦橋相接。這是一般貨輪,只能載二十到二十五名旅客。
「那我們又要分別了。」
「妳一定要去,」美宮說:「我弟弟只愛妳一個人。我知道。」
現在好像是嬸嬸在照顧這個年輕的姪兒。摩里斯牌的汽車還在,以後要賣掉,鼓浪嶼小島是用不著汽車的。嬸嬸常勸杏樂開車去散心,還親自陪他去。
她腦子裡有一個清晰、肯定的念頭,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救他,使他恢復生活的快樂和信心,那就是柏英。
「不,他還好。但是他很不快樂、遊蕩,整夜遊蕩。他完全崩潰了。好寂寞……他需要妳,柏英。我知道。只有妳能讓她振作起來……」
秀英慢慢談到正題。她提起杏樂的失意、失業,每夜遊蕩,三餐誤時,柏英靜靜聽著,呆若木雞。
那是杏樂最後一次見到韓星。
「我想你可以在學校裡找一份教書的工作。我可以幫你找。」
「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寫信給我,或給他的母親呢?」
「他知不知道?」
時間正是秀英姑姑動身去廈門的前夕。
維生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圓潤,洗得更動,鬍子也刮得更動,杏樂卻一天天消瘦,愈來愈不修邊幅了。秀英姑姑第一次發現,他竟有點駝背。
「當然嘛。我們那麼久沒見面了。妳根本不在乎,對不對?」
「她一定會來的,」他對自己說:「她從來沒有失約過。」
船四點鐘要開。時間一到,訪客紛紛下船。杏樂站在碼頭上,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和她揮別卻找不到她的人影。他在碼頭上苦等了二十分鐘。她是真的不在乎,否則就是和船長在一起。
飯後他們一起到「美度沙號」。
「他還好。我現在搬到他阿叔家去住,我們天天見面。」
杏樂已經克服了心理的打擊。他對自己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要打起精神來。他已經三、四個禮拜沒看到韓星。她好像完全失去了蹤影。理髮廳的人說,她就是突然間不來了,沒有告假,也沒有說什麼。
「他沒有辦法。我也不能明說。就連我都不能寫信,所以我只好親自來一趟。」
「妳上那兒去了?」
韓星答應在半路上寫信給他,結果並沒有寫。兩週過去了,他才收到一封從孟買寄來的函件。
車聲一響,他就回頭看,希望車子停下來,她走出車門。他隨時準備衝上去迎接她。他相信船長會送她回來。
親愛的杏樂,
「妳已經答應了?」
他等到午夜。真難等!畢竟他們已很久沒見面了。時鐘滴滴嗒嗒走著。一點……兩點……。
「『著戇』?」柏英用力說出這兩個字。
第二天上午他們始終在一起,因為船長有事要忙。他們趕辦她去印度的護照。然後她到他房裡洗頭,意外給他一個熱吻。誰都看得出來,她要隨船長再度出遊,興奮得要命呢。
「我來安排吧。妳要帶罔仔去。別擔心。」
「他彷彿心碎了。」杏樂一上樓,維生就對秀英低語。「我們要想想辦法。他受不了的。任何人都會對韓星這種女孩子的韻事一笑置之,拋到腦後。我不喜歡他眼中的神情。」
嬸嬸出現在樓下和洋臺的機會一天天增多。她病痛減少了些,吸鴉片和誦經念佛的次數也減少了些。
說也奇怪,一棟房子的居民變了,整個氣氛也大不相同。
「他是阿瓦瑞船長。他和我同姓。有趣吧?」她說。
柏英起先有點動搖,後來臉都紅了,她覺得喉嚨緊緊的,終於痛哭失聲。她哀嘆說:「喔,杏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茱安妮塔
「什麼風把妳吹來啦?真想不到!」
「沒有。」
「大致都很慘。飯後我要好好找妳談一下。」
秀英忍不住哭起來,柏英更加擔憂。
「他死了?」
杏樂和某些遭到心理打擊的人一樣,把對自己的不滿化成沮喪與沉默。他躺在床上,日夜酣睡,似乎永遠不想醒來。
「我覺得那是我的家。」一看到黑黑的船身,她就說。他們上了船,碰見船長,他彬彬有禮https://m.hetubook.com.com,態度蠻誠懇的。
秀英現在真的嚇慌了。會不會是「著戇」?
「為什麼妳不能告訴我呢?」
隨便哪一個男人都會明白她的意思,永遠離開這個女人,杏樂卻不死心。他就是喜歡她,需要她。
顯然韓星又隨另一個男人遊蕩去了。杏樂說,那天晚上他要請大家吃飯,但是韓星回絕了,她已經答應帶船長去看她母親,然後一起上館子。
屋子裡再也聽不到叔叔轟轟隆隆的大嗓門。不再有金拖鞋懶洋洋踱來踱去,也聽不到少婦低沉而磁性的噪音了。
「是的,」秀英說:「他收到妳的第一封信,我看見他趟在床上大哭呢。他又哭又笑,手上抓著妳的信,笑得沒法讀下去。然後他坐起身,我們一起看的。」
秀英不想寫信回家,怕驚動杏樂的母親。她不能寫信,也不能打電報。大家會嚇壞的。
杏樂真的發火了。他出門躺在草地上,倚著大樹,特別選一個可以看見她走上臺階的地方。
「喔,好哇!」他對自己說:「原來如此!」
「妳去不去?」
「杏樂如何?說說他的近況吧。」
叔叔已叫人運走一部分傢俱——書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都是他用慣的,就連暫租的房子裡他也喜歡放這些東西。新加坡的住宅似乎空曠多了,也顯得大多了,帶有一種暫時、過渡、終要改變的氣氛。
親愛的杏樂,我對你不夠好。你能原諒一切嗎?我想我很久都不會再來新加坡了。請多多保重,請你明白我不是有心的,冥冥中有一股大驅力,誰都身不由主。我始終尊敬你,以後也會永遠把你珍藏在記憶中。
突然,柏英眼中現出驚恐的表情。「怎麼回事?」她追問:「妳一定要告訴我。怎麼回事?什麼事妳不能明說?」
船長很喜歡我,我也完全屬於他。
「是他的內心起了變化。他身體還好好的。」
「我特地回來告訴妳。妳去不去?」秀英問她。
「什麼話?」
「韓星怎麼樣了?你沒有再和她見面?」
她開懷大笑。她喜歡他,他不但安詳、莊重,而且長得很帥。她對這位船長產生了親族愛,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由神祕的過去走出來的英雄。
秀英看到他癡癡癩癩,不復往日沉默而自信的風采,心裡非常難受。他的顴骨開始突出來,似乎,老了好幾歲。
他比往日更銷沉。飯後常常一個人駕車去遊蕩,像孤魂野鬼似的。酒量有增無減。有時候他不吃晚飯就出去了,使姑姑和嬸和-圖-書嬸都很難過。他天黑才回來。她們都等著他。他到廚房弄一碗白肉清湯,就上床睡覺。還有一次他回家告訴嬸嬸,他吃了三明治和啤酒,不想吃飯了。
美宮站在門口,看到柏英哭成一團。她一直想進來,插幾句話。現在她進來了,她摸摸柏英的肩膀,扶她坐正。
「妳辭掉工作了?」
這時候正是「巴馬艾立頓事務所」和員工續約的時期。董事們決定,商業破產和債務糾紛期間雖然有業務可辦。公司還是要裁減員工。經濟蕭條,鈔票、信用和各行各業都軟弱無力,未來的財政情況很不樂觀。
秀英在鼓浪嶼把杏樂的遭遇說給叔叔和美宮聽,大家都很難過。
「你看起來好可怕,」有一天秀英對他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經濟蕭條使大家都受害,不只你一個人。我們又不是沒有錢。我們要什麼,就能買到什麼。」
「放假嘛。回來看看。我不久就要回去。妳呀!妳看起來蠻時髦的。」秀英用愛憐的眼光盯著她。
「柏英,」茱娜說:「我現在稍微瞭解他了。他那些話,我起初根本聽不懂。」
「我想是吧。」
有一天杏樂碰到韓星、一位船長和她的朋友莎莉走在一塊兒。韓星很高興見到他,還把他介紹給船長。
「不知道。」
請靜靜聽我說。我一直很忙,所以沒寫信給你。新鮮事好多哇。簡直像一場夢。他叫我小乖乖,還給我取了「茱安妮塔」這個名字。他說他找到我,非常高興。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船長的姪女;他們都叫我阿瓦瑞小姐。我願意相信自己是他的姪女。我喜歡船上的一切,也喜歡我碰到的人,他們大都是歐洲人呢。杏樂,請你明白我雖然有一半中國的血統,心理上卻屬於歐洲。天生如此。也許就因為這樣,我跟你在一起才快樂不起來,總覺得自己的另一半屬於另一個世界?
柏英帶孩子到「港仔後海灘」去了,她每天下午都去那兒,靜靜坐著,看他在美麗、乾淨的在白沙上玩耍。
你永遠的朋友,
一個多月前的某一天,莎莉打電話說,她碰到一位葡萄牙船長。他和韓星同姓。她去見他。船長被這位少女迷住了。「啊,」他說:「我們同姓。我知道我哥哥和一個廣東女人生過一個孩子。他以前在香港的一家船運行做事。後來他死了,我一直不曉得他的孩子流落何方。我一定就是你的叔叔了?」
杏樂沒有回答,開始脫衣服。
晚飯前後,柏英帶孩子回來,一直向裡走。她不知道秀英由新加坡回來了。
杏樂也許再也看不到https://m.hetubook.com.com她了。這時候他已經看過她和太多男人出走,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帶她到一家法國菜聞名的屋頂餐廳去,可以好好欣賞大海的美景,不過她根本心不在焉。
「難怪他一封信也不寫,」美宮說:「妳要怎麼樣告訴柏英呢?她也在這兒。」
那天晚上她帶船長去看她母親。事情愈來愈像真的。韓星的母親說,她爸爸名叫裘西,船長說他哥哥也叫這個名字。他離開香港回葡萄牙的年份也不謀而合。
「我相信那位船長是我的叔叔。」
「為什麼?妳們預先講好的?」柏英含淚笑笑說。
她脫掉外套,倒在椅子上,簡潔地說:
「新加坡的情形怎麼樣?」
「在旅程中,他讓我覺得好舒服,」韓星說:「他的貨船明天下午就要走了。晚飯後他又帶我回船上。所以我來遲了。他的船要去孟買,他要我陪他去。」
柏英坐起來,對著手帕啜泣。
後來她和另一位高級船員在下甲板的欄杆邊出現。他拼命揮手。她靜靜和那位船員說話,根本沒有看這一邊。他們距離不到三十呎。她和那位船員又進去了,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美宮站在一邊,靜靜觀察,思前想後,感謝一切變成這麼好的結果。她想起杏樂的模樣,自己曾經愛護他,差一點失去他,如今又找回來了。她真想把這個大消息告訴母親!
杏樂意外收到公司的一封信,說七月開始公司不需要他了,鑒於他優良的記錄,公司要給他三個月的遣散費。
「我不得不親自來一趟,」她說:「我不敢寫信。我想我們暫時別告訴他的母親。維生和阿嬸討論過了,我們認為我還是回來和你們商量。」
看到這位記憶中很熟悉的姑姑,她歡喜若狂。
這時候是夏天,大家勸秀英搬出宿舍,到家裡來住,秀英馬上答應了。三個人——杏樂、秀英和嬸嬸——很合得來。維生也變成家裡的常客。
晚飯後,柏英邀她到房裡去。「我們好好談談。我大概有三年沒看到妳了。」
三點鐘,他進入房間。她是不是故意侮辱他,明白表示她不在乎他呢?他下定決心。她不會來了。他閤衣躺在床上,沒有關燈。睡不著。
四點左右,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在走廊徘徊?尋找他的房號。聽到敲門聲,他打開了房門。他望了她一眼,她沒有說話。他也悶聲不響。
他很意外,船長居然要見她母親。韓星說,吃完飯她會儘快來看他。杏樂約了「河谷路」和「克里門辛大道」交叉口的一家旅舍,他們以前曾經在那兒約會過。
「嗯。」
「嗯。我不能放棄這麼愉快的旅行。我待在船上,我們繼續開到巴里島,昨天才回來。我本來真的想打電話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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