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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之旅

作者:佛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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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山洞 十四

第二部 山洞

十四

「我還以為另一個皇帝是你喜愛的呢——我忘記名字了——你在費爾亭家提到:我的書上稱做歐倫吉比。」
「但他說這不是一個好山洞,最好的是在卡瓦.多爾上。」
「而我是多麼粗暴和魯蠻,而妳多麼好。」
「你知道其他孩子嗎?她從來不跟我談到他們,」何德蕾小姐說,無意地打破迷惑的氣氛。
「我相信『熱天』,但我從不認為它會把我監禁起來。」因為由於羅尼和何德蕾表現的明智悠閒,他們一直要到五月才結婚,因此摩爾夫人無法在婚禮之後立刻回英格蘭,這是她所希望的。到五月的時候一欄熱火將落向印度以及鄰接的海,而她必須停棲在喜馬拉雅山等待世界變得較冷下來。
「何德蕾小姐,他的宗教美好但是愚蠢。你信仰你的宗教,我信仰我的。那是最好不過了。沒有什麼遍佈整個印度,沒有,沒有,而那是阿克巴的錯誤。」
「妳完全跟其他人不相同,妳可以相信我的話。妳永遠不會對我的人民粗魯的。」
「只是黑暗的各種不同色度。」
「很好,我們再在樹蔭下坐下來,一直坐到早餐準備好。」
摩爾夫人和何德蕾小姐兩個禮拜沒有敏銳地感覺到什麼。自從哥波教授唱了他那一支奇怪的小歌之後,她們就多多少少是生活在繭皮中,而她們兩人之中的分別是,年紀較大的女士接受她自身的冷漠,而年輕的女士厭惡她的冷漠。何德蕾相信,整個不斷的事件是重要而有趣的,而如果她感到厭倦,她就嚴厲地責備自己,強迫她的嘴唇發出熱情語言。這是一個本是真誠的人的唯一不真誠,而這實際是她年輕的智力上的抗議。她現在特別煩惱,因為她身在印度又已訂婚,這兩件事應該使每一個時刻都顯得崇高的。
如果他們想到達山洞的大凹穴,那麼他們要花幾乎一小時的時間。她拿出她的小筆記本開始寫,「親愛的史特蕾,親愛的雷夫,」然後停下來,看著奇異的山谷和他們對山谷微弱的侵犯。甚至大象也成為一個無名小卒了。她的眼睛從大象看到入口的隧道。不,她不想重複那次經驗。她越想那件事,那件事就越變得令人不快和恐懼。她現在對這件事比當時更介意了。擠壓和臭味她可以忘記,但那回音卻開始以一種不可描繪的方式傷害她對生命的掌握。那回音在她剛好感到疲累的時刻來臨,設法發出低語聲,「悲情,虔誠,勇氣——它們存在,但卻是同一的,汙穢也如此。一切都存在,沒有東西有價值。」如果有人在那個地方談及卑鄙或者引用高貴的詩,得到的評論都會是相同的——「歐—碰。」如果一個人以天使的舌頭談話,並且為全世界的不快和誤解,不管是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不快和誤解而請命,為人們不管意見和地位如何,無論他們如何躲避或欺騙,都必須遭受到的悲苦而請命——其結果總是相同,蛇會爬下來,然後回到天花板。魔鬼是北方的,人們可以寫有關他們的詩,但沒有人可以把馬拉巴山洞浪漫化,因為它自魔鬼的廣大性中奪去無限和永恆,廣大性是他們適應人類的唯一特質。
「哦,你那樣感覺嗎?何吉茲醫生。」她沉思地說。「我希望你說的並不對。在這個國家之中將來必須有一種宇宙性的什麼——我不是說宗教,因為我不是虔誠的人,而是一種什麼,否則的話,怎麼破除隔閡?」
「啊,那一定不是真的黎明——它不是因為大氣上層在夜晚中不能落下的灰塵引起的嗎?我想馬克布利先生是這樣說的。嗯,我必須承認英國的日昇也有這種現象。你記得格拉斯米嗎?」
她只是在推介他有時夢想到的宇宙性兄弟之情,但一用文字表達就變得不真實了。
「親愛的摩爾夫人,只要妳是我的客人,還有什麼要緊的事呢?我很高興妳不來,這聽起來是奇怪的事,但妳是以朋友的身份,以真正的坦誠待我。」
「我謹表示我最熱誠的祝賀。」
摩爾夫人推上窗格,向上望出去。她使羅尼和何德蕾聚在一起,這是他們互相的願望,但實際上,她無法再進一步勸說他們。她日益感覺到(幻象或夢魘?)雖然人是重要的,但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重要,並且感覺到,人們對婚姻特別是太過份小題大做;好幾世紀的肉體擁抱,然而人並沒有更了解人。而今天她強有力地感到這點,好像這強大的力量本身是一種關係,本身是一個人,正試圖抓住她的手。
「是的,我是你的朋友,」她說,把手放在他的袖子上,並且不顧她的疲倦,想著他是多麼迷人和善良,想著自己是多麼深深地企求他的快樂。「那麼我可以再提出一個建議嗎?這一次不要讓那麼多人跟你一起去。我想你會發現那樣更方便。」
印度在這個早晨真是昏黯無光,縱使是在印度人的讚頌之下看來亦如此。她的希望已被應允,但太遲了。她無法為何吉茲和他的安排而感到興奮。她並不頂快樂或興奮,而那些環繞她的各種不同的零碎東西——好笑的「隱秘」車廂,成堆的地氈和枕墊,滾動的甜瓜,甜油的香味,梯子,銅皮箱子,瑪默.阿里的管家忽然從洗手間拿著放在盤子上的茶和荷包蛋闖入——這一切都顯得新奇而令人愉快,而使她和-圖-書適當地評論著,但卻無法深入她心中。所以她就在心中想著:她此後的主要興趣將是羅尼,從而自其中找到舒慰。
「我不會被監禁起來,」女孩宣稱說。「我對這兒的這些女人沒有耐性,她們讓她們的丈夫在平原中炙烤。馬克布利夫人自結婚以來就沒有下山一次;她有半年的時間留下她十分聰明的丈夫單獨一個人在山下,然後又為自己跟他失去連繫而驚奇。」
「妳看到他火柴的映影嗎?——很美。」何德蕾問。
「告訴我們一些關於阿克巴的事。」
何吉茲像大部份的東方人一樣高估了好客之情,誤認好客之情為親密,而不知道它沾上了佔有感。只有當摩爾夫人或費爾亭在他身邊時,他才看得更遠,並且知道接受比給予更有福。這兩個人對他有奇異和美好的效果——她們是他的朋友,永遠是他的朋友,而他永遠是她們的朋友;他很喜愛她們,以致於給予和接受都變為一體了。他喜愛她們甚至超過哈米都拉,因為他是克服障礙才見到她們的,而因此就刺|激產生了一種慷慨的心地。她們的影像一直到他臨死的日子都會留在他靈魂的深處,成為一種永恆的附加品。他現在看著她坐在一張帆布椅上,啜飲他的茶,他感到一陣歡愉,但這種歡愉之情卻包含使歡愉本身消失的成分,因為它會引他去想,「哦,我還能為她做什麼呢?」然後回到枯燥無味的好客事務。他眼睛的黑色瞳孔充滿柔和和意味深長的神采,他說,「妳還記得我們的寺院嗎?摩爾夫人。」
大部份的生活都是枯燥無味,所以沒有什麼好說的,而那些要把生活描寫為有趣的書本和談話,就不得不誇張,希望證明它們的存在為正當。人類精神大部份都在其工作或社會義務的繭皮之內熟睡,記錄著痛苦和愉快之間的分別,但幾乎不像我們所妄想的那樣機敏。在最令人興奮的日子裏也有無事發生的時候,而雖然我們繼續宣稱,「我真的很愉快,」或者,「真可怕,」但我們並不真誠。「就我對任何事物的感覺而言,那是愉快,可怕」——真的除了這再沒有什麼了,而一種適應完美的有機體是沉默無言的。
「我聽說,我們一年之後都會變粗魯的。」
「一切安排得多麼好啊。」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再找第二個僕人,因為在新拉的時候妳要住旅館,而我不認為羅尼的巴迪歐……」她喜愛計劃。
「這是早餐?妳認為我會以這樣奇異的方式對待妳們嗎?」人家曾經警告他說,英國人從不停下來不吃,最好每隔兩小時就供給他們養份,一直到準備好著實的正餐為止。
「但我會變成旅印英人的!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我無法避開這標誌。我希望避開的是精神。女人喜歡——」她停下來,不十分喜歡提到名字;二星期前她會勇敢地說「特頓夫人和卡冷達夫人」。「一些女人對印度人表現得那麼——嗯,不慷慨和勢利,要是我像她們一樣,我應該感到太羞於啟齒,但——而這是我的困難——但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沒有特別善良或強有力的地方,來幫助我抵抗我的環境而避免變得像她們一樣。我具有最可悲的缺點。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阿克巴的『宇宙性宗教』或者相等於它的情懷來使我保持正派和明智的原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多麼美好而高興的僕人!安東尼走之後,多麼令人舒口氣的事啊!」
「天氣夠冷時,我就到新拉接妳。事實上我將解放妳,」可信賴的女孩繼續說。「然後我們看一些蒙古的東西——如果我們讓妳錯過大理石靈廟會是多可怕的事啊!——然後我會在孟買送你離開。你對這個國家的最後一瞥真的會很有趣的。」但摩爾夫人因為早出發疲倦而睡著了。她健康情況很差,不應該想從事這次探險,但她卻鼓起精神,唯恐其他人的興致會被澆冷水。她的夢性質相同,但還有她的其他孩子向她要求什麼,史特蕾和雷夫,而她向他們說明,她無法同時生活在兩個家庭之中。她醒過來時,何德蕾已經停止計劃,倚身探出窗外說,「景色很美妙。」
「啊,最親愛的格拉斯米!」她們全都喜愛那地方的小湖和山脈。它富有浪漫氣氛又溫順,自一個較仁慈的星球躍起。這兒是一個伸展到馬拉巴山頭的汙穢平原。
「到那兒一小時,回來一小時,參觀山洞兩小時,我們說三個小時,」何吉茲說,露出迷人的微笑。他忽然有幾分一派堂皇的樣子。「回來的火車是十一點三十分,妳會在妳通常的時間,就是一點五十分,跟奚斯洛先生在強德拉波坐下來吃午餐。我對妳的一切都了解。四小時——一次十分小規模的險探——額外的一小時準備意外事件之用,我們的同胞之中時常發生意外事件。我的想法是:不與妳商討,我自己計劃一切;但妳,摩爾夫人,或何德蕾小姐,妳們如果願意的話,任何時刻都可以有所改變,縱使是放棄山洞也可以。妳們同意嗎?現在騎上這隻野蠻動物。」
馬拉巴山洞對摩爾夫人而言是可怕的,因為她幾乎在裏面昏過去,並且在再度走進空氣中時,也很難不立刻這樣說出她的痛苦。這是足夠自然的:她常常遭受昏迷和-圖-書的痛苦,而山洞中人擠得太過份,因為他們所有的隨從都跟著他們。圓形的洞室擠滿了村民和僕人,開始有臭味了。她在黑暗中散失了何吉茲和何德蕾,不知道誰碰了她,不能呼吸,並且一種卑鄙裸體的什麼東西碰到她的臉,像一種肉趾一樣落在她嘴上。她試著回到入口隧洞的地方,但村民的人潮把她推回去。她打到自己的頭部。有一會的時間她生氣起來,像一位瘋子一樣擊打和喘著氣。因為不僅擠壓和臭氣使她驚慌;還有一種怕人的回音。
「為什麼像他?」她問著,站了起來。
「啊,對了。嗯,我跟奚斯洛先生結婚,就會變成所謂旅印英人。」
「那是妳的困難處境,不是我的,親愛的。」
「我厚硬的頭不用戴,」他笑著,擊打著頭部,並且抓起撮撮的頭髮。
「哦,是的,妳說的完全對。我從沒有想出來。」
「我想我們進山洞前吃這個,之後吃早餐。」
甚至從派出所的高地看來也是驚人的,在這兒馬拉巴是神祇,地球對它們而言是一個鬼魂。「卡瓦.多爾」是最靠近的。它以單一的石板向上騰舉,在它上端停棲著一塊岩石——如果這樣大塊的石頭也可以稱之為岩石的話。在它之後,躺靠著的是包含其他山洞的山,這些旁鄰的山彼此為平原的寬廣脈絡所隔絕。一共有十處的聚合物,在火車爬過去時微微變動,好像在觀察火車的到達。
火車開進平原一哩遠的地方,現在因為迎面而來的一隻大象而慢下來。那兒也有一個月臺,但月臺萎縮而成無意義的狀態,一隻大象對著黎明揮動那著色的前額!「哦,多麼令人驚奇的事!」女士們有禮地叫著,何吉茲沒有說什麼,但他幾乎要因為驕傲和舒慰而發作起來。那隻大象是這次旅遊的一個莊嚴特色,只有上帝知道他為了獲得這隻象做過了什麼事。這隻半出自官方的大象是透過巴哈都貴族而安排好的,而巴哈都又是透過努雷丁去進行的,但他一直沒有回信,然而他的母親對他有很大影響力,並且也是哈米都拉.貝根的一個朋友,貝根人極好,答應如果這列窗簾破裂的隱秘火車夠快從加爾喀達回來,就去拜訪她。一隻大象竟然依賴著如此長而薄弱的一串關係,這使何吉茲感到滿足,並且充滿對於東方的幽默的欣賞,在東方,朋友中的朋友是真實不虛的,並且一切的事總是會完成,而遲早每個人都會享受到他那份快樂。穆罕默德.拉悌夫也感到滿足,因為兩個客人沒有趕上火車,因此他可以乘象轎,而不必坐在一輛小車跟隨,而僕人們也感到滿足,因為一隻大象增加了他們的自尊,他們把行李扔到灰塵裏,發出叫喊聲和撞擊聲,彼此發出命令,並且因熱心的緣故而痙攣著身體。
她講話時,左邊的天空轉變成激烈的橘紅色。顏色在樹木形成的一種型式後面悸動和上昇,漸漸增濃,更加明亮,極端地明亮,從外面抵制著空氣包圍的地球。她們等待著奇蹟。但在最後的一剎那,當夜晚應該逝去而白日應該來臨時,卻沒有什麼發生。好似美德已落進天國的源泉。東方的顏色褪落,山似乎變得更黯淡,雖然事實上照得更亮,而一陣深沉的失望之情隨著早晨的微風進入。在寢室準備妥當時,為什麼新郎不如同人所期望的隨著喇叭聲和高音簫進入呢?太陽並不壯麗地昇上來。立刻可以看到它在樹後曳著黃色的光,或者襯托著枯燥的天空,並且觸碰著已經在田裏工作的人體。
「我回到強德拉波才告訴我這句話。不管我多麼有辱於我自己,妳們都是我的客人。」他現在沉重地說。她們信賴了他幾小時,他為她們處於這樣一種地位而感激她們。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大象把一截剛砍下的樹枝送到唇邊,馬車車杠刺進空中,廚童在削馬鈴薯,哈山叫著,而穆罕默德.拉悌夫恰如其份地站著,手中拿著一截削皮的枝條。這次探險算是一次成功,而成功的旅是印度人;一位默默無聞的年輕人被允許向來自另一個國家的訪客表示禮貌,這是所有的印度人渴望的——甚至像瑪默.阿里那樣的譏誚家也一樣——但他們從來就沒有機會。好客的表現已經達成,她們是「他的」客人;他的榮譽繫於她們的快樂,她們所忍受的任何不舒服都會折磨他自己的靈魂。
「我想我不要再去那兒了。我不喜歡爬上。」
「我說什麼也不能錯過這些,」女孩誇張她的熱情說。「看,太陽在昇起——這將是極為莊嚴的——快來——看。我說什麼也不能錯過這些。要是我們過著特頓家人那般養尊處優的生活,那我們就永遠看不到這些了。」
大象已經跪下來,灰色而孤絕的樣子,像是另一座山。她們爬上梯子,而他以打獵的樣式爬上,先踏腳跟的陡峭的邊緣,然後踏進結成圈的尾巴。穆罕默德.拉悌夫跟隨他時,抓著尾巴末端的僕人按照先前的吩咐鬆開了手,於是這位可憐的親戚滑了腳,不得不緊抓著屁股上面的結網。這是一幕小小的宮廷滑稽戲,使得兩位女士感到苦惱,而這幕本來卻是用以開開她們的心的。她們兩個都不喜歡惡作劇。然後大象顛動了兩下站了起來,把她們平衡在高出平原十呎的和*圖*書地方。下面緊接著是一隻大象常常在牠腳周圍收集的生活的皮垢——村民,裸身的嬰孩。僕人把瓦器拋進馬車。哈山霸佔本來是給何吉茲騎的種馬,並且騎在馬的高度上挑激瑪默.阿里的僕人。那位雇來為哥波教授烹調的婆羅門教徒守在一棵橡膠樹下不動,等待他們回來。也等著回來的火車搖擺著駛過田野,火車頭轉這邊又轉那邊,像是一隻蜈蚣。唯一可以看得到的另一個動作是像一個觸角的動作,實際上是在平原各地以泥土為樞軸起伏且分送出微弱水流的井所形成的地網。這情景在溫和的早晨空氣中顯得很悅目,但其中沒有什麼顏色,也沒有活力的表現。
「早安,早安,戴上妳們的遮陽帽,」何吉茲從火車遠端叫著。「馬上戴上妳們的遮陽帽,早昇的太陽對頭部有高度的危險。我以醫生的立場講話。」
「我現在的想法是,我的表妹們將在新拉為我找到一位僕人,無論如何幫我完成婚禮,婚禮之後,羅尼有意完全更動他的人事。就一位單身漢而言,他做得很好;但是,在他結婚時,無疑必須有各種不同的變動——他的老僕人們不會聽我的命令,而我不責怪他們。」
「這不是早餐嗎?」
「我總是喜歡談蒙古人的事情。這是我知道的主要娛樂。妳看,前面六個皇帝全都是最奇妙的男人,只要他們中有一人被提及,不管是那一個,我就會把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忘記,只記得另外五個。妳無法在這地球上的所有國家之中找到六個這樣的國王,我是說,無法一個又接一個——父親,兒子。」
「她有孩子,妳知道。」
「何吉茲醫生,你的山怎麼回事?火車忘記停了。」
「我記得。我記得,」她說,忽然顯得有力而年輕起來。
「你的僕人動作多迅速啊!」何德蕾小姐叫著。因為一塊布已經鋪好,中間放著一個插人造花的花瓶,而瑪默.阿里的管家第二次給了她們荷包蛋和茶。
「真是一個可怕,窒悶的地方,」摩爾夫人低聲自言自語。
哥波教授從沒提到回音;可能他一直沒有這個印象。在印度有一些巧妙的回音;皮查普地方的圓頂周圍有低語之聲;曼都地方有長久而堅硬的話語傳過空氣,而又完好地回到講話的人身上。馬拉巴山洞的回音不像這些,它完全不清晰。不管你說什麼,總是以同樣單調的噪音回答,並且在牆上。上下顫動,一直到被吸進屋頂為止。「碰」是人類的字母所能表達的聲音,或者「普—翁」或者「噢—碰」——顯得全然沉悶。希望,有禮,擤鼻涕,長鞋的軋轢聲,全都產生「碰」。甚至擦一根火柴也引起一點點蟲的盤繞,這種盤繞太微小無法完成一個圈圈,但卻永恆地警戒著。如果幾個人同時談話,就會有一種重疊的吼聲,回聲產生回聲,山洞就塞滿了一條由小蛇構成的大蛇,獨立自己地折騰著。
「那麼妳聽到的是一個謊言,」他眼光一閃,因為她已講出真話,真話觸痛了他的痛處;真話本身在這些特殊的環境中是一種侮辱。他立刻恢復正常並且笑著,但她的錯誤破壞了他們的談話——談話幾乎是他們的文明表現——談話像沙漠之花的花瓣散落,而在山丘的中途離開他們。「來啊,」他說,向每個人伸出手。她們有點勉強地站起來,開始觀看起景色來。
「很好,妳找第二個僕人,我要安東尼在我身邊。我習慣他那死板的樣子。他會幫助我渡過『熱天』。」
「我忘記……」
「十分對。我抱歉不能一起同去,但是我不擅走路。」
「我要開除安東尼。他在月臺的行為已經使我下決心了。」
「阿南吉?哦,是的,他當然更虔誠。但巴布——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出賣過一個朋友。所以今天早晨我只能想到他。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他為他的兒子犧牲生命。一種比戰爭更困難的死亡。他們為熱氣所襲。因為天氣惡劣他們應該回到卡布爾,但為了國家不能回去,而在阿格拉.休瑪永病倒了。巴布繞床三次,說,『我已經將熱氣驅走了,』他真的將熱氣驅走了;熱氣離開他兒子身上,卻襲向他,於是他死了。這就是我喜歡巴布勝過阿南吉的道理。我不應該這樣,但我還是這樣。無論如何,我不能耽擱妳。我看妳準備好要出發了。」
「啊,但那樣會使他很失望;他費了這麼大的心。妳應該繼續走;妳不介意吧。」
「早安,早安,戴上你自己的。」
第一個山洞還算方便。他們涉過水坑的水,然後爬過一些不吸引人的石頭,太陽冒然照在他們的背上。他們彎下頭,一個一個消失進山丘的內部。小而黑色的洞在他們不同的形態和顏色暫時發生作用的地方張開來。他們被吮吸進去,像是水流下水溝。懸崖溫和而光禿地昇起;連接懸崖的天空顯得溫和而有黏性;一隻堅固的婆羅門白色風箏在岩石之間拍動著,那種不靈巧的樣態像是有意的。渴求端莊的人類降生之前,星球看起來一定像這樣。風箏拍動著飛開了……在鳥降生之前,可能……然後洞冒烟而人類回來。
「可能這是一列循環火車,一口氣回到強德拉波。誰知道?」
「聽著——正面是穆罕默德.拉悌夫說『早安』。」各種不同的不著要點的玩hetubook.com.com笑。
「孩子是第一考慮的事。一直到他們長大,結婚。那時,人們又再度有權利為自己生活——在平原或山上,隨他喜歡。」
所有的人都在摩爾夫人之後擁出來。她已經做出回退的信號。何吉茲和何德蕾兩個人出現時都微笑著,而她不要他認為他的招待是一次失敗,所以也微笑了。每一個人出現時,她就要尋找出一位歹徒,但沒有,她知道她已經處身在最溫和的人群之中,他們的唯一慾望是要使她感到榮幸,還有那裸|露的肉趾是一個可憐的小嬰孩,跨在他母親的臀部上。山洞中沒有什麼邪惡的東西,但她沒有玩得高興,她決定不要再去看第二個山洞。
摩爾夫人想安東尼會在新拉的前線表現良好。何德蕾小姐要在新拉結婚;幾個表妹住在一個可以直接眺望西藏的房子,她們邀請她去。
「就我的情形而言,」她繼續說——真的是她自己的情況激勵了她。「我不知道你是否無意中聽到,我要與奚斯洛先生結婚了。」
山道變狹窄,然後擴大而成一種淺盤。這兒多多少少是他們的目標。一個破毀的水池有一點水,對動物有用,而在泥土上面接近的地方被打了一個黑色的洞——第一個山洞。三個山圍繞著淺盤。其中兩個喧囂地噴出熱氣,但第三個籠罩在陰影中,他們在這兒紮營。
「可能我是應該繼續走,」女孩說,對自己的表現漠不關心,但卻想要顯出溫和的樣子。
「但阿克巴的新宗教不是很美好嗎?它此後就遍佈了整個印度。」
「像那樣子開始的友誼維持得最長久,我想。我能不能款待妳的其他孩子呢?」
「哦,是的,那是真的,」何德蕾小姐說,露出驚慌的樣子。
「摩爾夫人,我可以把我們的困難處境告訴何吉茲醫生嗎?——我是說我們的英印困難處境?」
「啊,妳聽過阿克巴的名字。好。哈米都拉——妳會碰到他的——會告訴妳說阿克巴是最偉大的人。我說,『是的,阿克巴是很奇妙的人,但卻是半印度教徒;他不是真正的回教徒,』哈米都拉聽了就叫出來,『巴布也不是,他喝酒。』但巴布總是事後懊悔,這就使事情全然不同,而阿克巴從不為自己發明的宗教(他不是信可蘭經)後悔。」
「我不相信『熱天』。像老是談論它的卡冷達少校——那是希望使人感到無經驗和微小,像他們永遠的『我在這個國家已經二十年。』」
「我們離我見到鬣狗的地方不會很遠。」她窺進永恆的微光。火車越過一個峽谷,車廂駛過橋時,速度很慢,輪子發出「碰波,碰波,碰波」的聲音。駛了一百碼又出現第二個峽谷,然後第三個,暗示附近有高地。「可能這地方是我見到鬣狗的地方;無論如何,公路跟鐵路是平行的。」她的那次意外事件是一個愉快的記憶;她以她那種冷淡,正直的方式感覺到,這意外給了她一種很好的打擊,教給她羅尼的真正價值。然後她回到她的計劃上面;計劃從女孩時代起對她就是一種熱情。她時而讚賞現在,說何吉茲多麼友善和聰明,有時吃一個番石榴,不能吃炸甜食,跟僕人練習印度斯坦話;但她的思想轉向可以把握的將來,以及她決定要忍受的英印式生活。在她以她在特頓家人和波頓家人中的生活評估著英印式生活時,火車為她說出的句子伴奏著,「碰波,碰波」,火車半睡著,沒有特殊的目的地,而它的車廂中也沒有任何重要的旅客,支線火車,在一個低堤防上迷失於陰鬱的田野之間。它的任務——因為它有一個任務——避開了她健全的心智。在她後面很遠的地方發出一響表示正經事的尖銳聲音,是「郵車」在匆忙行駛著,把重要的城市如加爾喀達和拉荷連接起來,在那些地方有趣的事情在發生,個性在發展。她了解那一點。不幸,印度幾乎沒有什麼重要的城鎮。印度是鄉村,田野,田野,然後山丘,叢林,山丘和更多的田野。支線停止,道路只在某種程度適合車子行駛,牛車笨重駛向旁邊的路,小徑磨損而與耕地混淆,然後在靠近一斑紅漆的地方消失。人心如何能控制這樣一個國家呢?好幾代的入侵者已經試過了,但他們還是流浪在異國。他們所建立的重要城市只是避難所,他們的爭吵只是無法找到回家途徑的人的微恙。印度知道他們的困惱。她知道整個世界內心最深處的困惱。她藉著她的成百個嘴,藉著可笑和尊貴的物體,叫著「來呀」,但來做什麼呢?她從沒加以解釋。她不是一個諾言,只是一種籲求。
他舉起手表示抗議。「不可能。收回這樣一句可怕的話。」
大象移向山脈時(淡色的太陽這時已經把他們恭送到山麓,並且在他們的皺紋下畫下陰影),一種新的特性產生了,一種不止侵襲耳朵,而是侵襲感官的精神沉默。生活跟平常一樣進行著,但卻沒有重要性,那就是說,聲音沒有回響,或思想沒有發展。一切似乎都從根切斷,因此蒙上了一層幻象。譬如說,路的邊緣有些小丘,低矮而成鋸齒狀,沾上石灰水。這些小丘是什麼?——墳墓?女神芭華蒂的胸房?下面的村民給了兩種答案。又有關於一隻蛇的奧秘,一直沒有澄清。何德蕾小姐看到一條細薄,暗黑的物體筆直m.hetubook•com.com地立在一條水流較遠的一端,然後說,「一條蛇!」村民同意她的說法,而何吉茲說明:是的,一條黑色的眼鏡蛇;很毒,牠豎立起來是要看大象走過去。但在她用羅尼的望遠鏡看過去時,她發現那並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棵椰子樹枯萎和扭曲的樹幹。所以她說,「那不是一條蛇。」村民反駁她。她已經把話語說進他們的心中,他們拒絕放棄。何吉茲認為從望遠鏡看出去,那東西像一棵樹,但事實上卻是一隻黑色的眼鏡蛇,並且臨時想出一些關於保護擬態的荒唐說法。沒有什麼說明,但卻也沒有傳奇的成份。從「卡瓦.多爾」懸崖散發出的熱氣增加了這種迷亂。熱氣的薄霧在不規則的時間襲來,並且任性地移動著。一片田野好像是被煎炸一樣跳躍起來,然後靜靜躺下來。他們走得更近時,熱輻射停止了。
「哦,我的快樂——那倒是另外一個問題。我要跟你商討這個旅印英人的困難處境。你能給我任何忠告嗎?」
「如果一個人沒有變得太愚蠢和年老的話,他就會那樣做。」她把空杯子遞給僕人。
「雷夫和史特蕾,是的,我知道他們的一切。但我們不得忘記參觀我們的山洞。我一生中的夢想之一,由於妳們兩人在這兒當我的客人而得以完成。妳無法想像妳們使我多麼有光彩。我感到我像巴布皇帝。」
「而我們兩個多麼快樂。」
大象直直地向「卡瓦.多爾」走去,好像牠要用前額去撞擊而得以進入,然後轉彎,沿著山麓周圍的一條小路走去。石頭直直地撞進土地,像懸崖撞進海中,而當何德蕾小姐在談到這點及其動人之處時,平原靜靜地消失,或者說,剝落了,兩邊除了花崗岩外看不到什麼,一切死寂而安靜。天空跟平常一樣俯臨著一切,但看起來卻是近得幾乎處於一種不健康的狀態下,像一面天花板黏附在懸崖的項端。好像山道的內涵從來沒有改變。何吉茲專神於自身的寬厚慷慨,沒有注意到什麼。他的客人微微注意到。她們不覺得這是一個吸引人的地方,或者十分值得遊覽,並且希望它可以轉變成一種回教徒的建築,像是一座寺院,她們的主人可以欣賞和說明。他的無知變得明顯,並且真的是一種缺陷。儘管他的談話輕鬆而自信,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處理印度這特殊的一面;他沒有哥波教授在身旁而迷失於其中,就像她們自己一樣。
「山有什麼好看的嗎?」
「他們真使人吃驚。在這個地方泡茶真奇怪,」摩爾夫人說,她希望小睡一下。
「他是好人兒,」何德蕾低聲說。
「因為我的祖先跟他從阿富汗斯坦來這兒。他們在赫拉跟他會合。他的大象也時常不會超過一頭,有時沒有,但他從不吝於表示好客之情。他打戰,打獵或逃跑時,總是在山中停留一段時間,就像我們一樣;他從不放過好客和歡愉,如果只有一點食物的話,他會安排得很好,如果只有一種樂器的話,他會逼迫它彈奏出美麗的曲調。我把他當做我的理想。他是窮困的紳士,後來變成一位國王。」
「還沒有,」她說,又坐在摩爾夫人身邊。「我們很喜歡這樣談天。」因為終於他談論起他所知道和感覺的事,就像他在費爾亭的涼亭中所談的;他又成為她們所激賞的東方嚮導了。
「十分好,現在好好玩吧,並且回來時把一切情形告訴我。」她躺進帆布椅中。
她的話語使他感到高興,但他的心緊縮起來,因為她已經提到她的婚姻。他不要捲入那件事之中。「妳跟摩爾夫人的任何一個親人在一起都一定會快樂的,」他說,正式地一鞠躬。
她試著繼續寫她的信,提醒自己說,她只是一位老婦人,早晨起床太早,走路太遠,向她襲來的失望只不過是她的失望,她個人的弱點,並且縱使她中了暑而發瘋,世界上其餘的人還是會繼續生活下去。但「宗教」忽然在她心智的邊緣出現了,那是好談而可憐又卑小的基督教!她知道,基督教所有神聖的字語,從「燃亮光明」到「完成了」,僅是歸於「碰」。然後她為一個比平常更大的區域而感到恐懼;那從不為她的智力所理解的宇宙,沒有給她的靈魂以休憇,最後兩個月的心情終於顯出確定的形式,她知道她不想寫信給她的孩子,不想跟任何人聯絡,甚至不想和上帝聯絡。她恐懼地靜坐著,而在老穆罕默德.拉悌夫走向她時,她認為他會發現她有異樣。有一段時間她想著,「我要生病了,」來安慰自己,然後她屈服於幻象。她失去所有的興趣,甚至失去對何吉茲的興趣,而她曾經對他所講的那些熱情和真誠的話語,現在好像不再屬於她的,而是屬於空氣的了。
僕人等正在爬回營地,因為穆罕默德.拉悌夫嚴厲地責備他們。何吉茲來幫助客人越過岩石。他的權力達到最高點,有力而謙卑,對自己太有把握,所以不會厭惡批評,他聽說她們正要改變他的計劃時,他真心感到高興。「當然,何德蕾小姐,妳和我一起去,讓摩爾夫人在這兒,我們不會去很久,然而我們也不要趕,因為我們知道那是她的希望。」
「確是這樣,確是這樣,」他叫著,然後趕忙跑到另一端,下令只要一個嚮導陪伴何德蕾小姐和他到卡瓦.多爾。「這樣好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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