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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之旅

作者:佛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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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山洞 二九

第二部 山洞

二九

「也許是心電感應吧。」
事情就這樣收場。十天後何德蕾出發回國,走的路線跟她死去的朋友一樣。這是雨季來臨之前的最後一個航次。印度受到雨季的襲擊,整個國家變得形狀模糊。房屋、樹木和鄉野都由同樣褐色泥漿形成,孟買外海有如滾燙肉汁衝撞著碼頭。她在印度最後一次經歷是碰上了安東尼,他跟著上了船,想敲詐她。安東尼說她是費爾亭的情人。也許安東尼是對得到的小費不滿。她按了艙裏的鈴,叫人將他攆了出去,但是他的話還是掀起了風波,開航後一段時間旁人甚少跟她說話。船行印度洋和紅海期間,她只好面對自己,還有強德拉波的殘渣。
「或許我可以這樣說:我非常地喜歡妳,」他肯定地說。
「當然她的死令我感到不安。」
「我不再需要愛,」他說,補上了那個字。
到了埃及,氣氛方才改變。運河兩岸清淨的細沙似乎掃除一切艱苦和曖昧,在紛紅帶灰的早晨,即使塞得海港也顯得純淨迷人。她同一名美國傳教士上了岸,走向李西浦銅像,吸入東地中海令人心神一振的強風。「何德蕾,妳在嚐了熱帶地區的滋味之後,返回自己國家有何打算?」傳教士問她。「不過注意,我不是說妳『去』幹什麼,而是妳『回去』幹什麼。人生都應包括一去一回。這位著名的先驅」(他指向銅像)「可以讓妳明白我的問題。他去了東方,然後回到西方。妳可以從他雙手優美的姿勢看出,其中之一握著一串臘腸。」這位傳教士好笑地望著她,以掩飾他腦中的空虛。他不曉得他所說的「去」和「回」到底是何所指,不過他常用成對的字,以表示道德的光明。她答道,「我看得出。」突然間在地中海的澄明之中她看清了。她回國後的第一樁事便是去探望摩爾太太另兩個孩子,雷夫和史特蕾,然後再找工作。摩爾太太將兩次婚姻的產品分開,而何德蕾尚未見過年輕的這一支。
「並不很驚奇。我這種年紀的人不易驚奇,」他微笑地回答。「結婚到底是很荒謬的。它的源起和持續都是為了如m.hetubook.com.com此微渺的理由。它一方面受到社會的支持,另一方面又有神學依據,但是這還不能算是婚姻吧?我有一些朋友都無法記起他們為什麼結婚,他們的太太也記不起。我猜想婚姻大部分總是偶然發生,雖然事後捏造出種種崇高的理由。對於婚姻我持著懷疑的態度。」
「就是那個嚮導吧,」她平淡地說。「沒有人會知道的。那就好像黑暗中我的手指摸過那光滑的牆面,不能再向前進。我反對著某種東西,你也是這樣。摩爾太太她是知道的。」
費爾亭發現自己愈來愈牽入到何德蕾的事情中。學校仍然關閉,他吃住都在哈米都拉的家,因此只要她願意自可繼續住下去。如果自己處在她的地位,他寧可早日離開,而不願屈從於奚斯洛不誠心不專心的表面好意,但她是在等待她停留時間的結束。在涼爽的時候有個房子可住,有個花園可供散步——這就是她所希望的,而這也是他所能供應的。不幸讓她自己看清自己的缺點,他現在已認清她是多麼忠誠。她的謙虛令人感動。她從未抱怨遭受兩個不同世界的排擠;她認為這是自己愚蠢的應得懲罰。當他暗示也許應向何吉茲親自道歉時,她黯然說:「當然。我自己早該想得到,我的本能總是無法幫助我。審判後我為何未能奔向他;自然我會寫信向他道歉,但你是否能夠口授如何措辭?」他們兩人一起擬就一封信,誠摯,充滿動人詞句,但就是不像一封感人的信。「我是否該另寫一封?」她問道。「只要我能化解自己惹起的麻煩,怎樣都可以。這個我能做,那個也能做;但是如果兩個放在一起,就不對勁了。這是我個性的缺點。我到現在才看清這點。我一向以為如果我公平並提出問題,我即可通過任何困難。」他答道:「我們寫的信所以不好只有一個原因,我們必須面對它:也就是妳對何吉茲或所有印度人缺乏真正感情。」她表示同意。「我們第一次見面,妳正想看看印度,而非印度人,當時我即想到:這樣子不能讓我們順利hetubook.com•com渡日。印度人知道他們自己是否受人喜歡——他們不易受騙。公正無法令他們滿足,這也就是為什麼大英帝國是建在泥沙之上。」隨後她說:「我是否喜愛任何人呢?」或許她是喜歡奚斯洛,不過他改變了話題,因為她生活的這一方面不是他所關切的。
空氣中存有好像是侏儒握手的友善。他們兩人都正在心力的高峰——明理、誠實,甚至入微。他們言語相通,看法相同,年齡性別的差異並未使他們觀點互異。但是他們仍然感到不滿足。當他們一致說「我還想多活一段時間」,或是「我不信上帝」之後,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反流,彷彿世界縮小以填滿一個狹小的空間,或有如他們是從九霄雲外看到自己的一舉一動——侏儒在談話、握手、互相確定是站在相同的洞察水平上。他們不認為自己錯,因為一旦誠實的人認為他們錯,那麼立刻就會產生不安。他們從未追求隱藏在星辰之後的無窮目標。但是如同在其他時機一樣,他們現在陷入了沉思默想;一個夢幻之影籠罩了他們明確的興趣,從未見過的景物彷彿又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信息。
「喔,好極了。」
「但這會使我想到我們都不免一死:這一切我們想賴以生活的私人關係都是暫時性的。我以往總認為死神是有所選擇,這是從小說得到的一個觀念,因為故事結束時有些角色說個不停。現在我已看出『無人能逃過死亡』。」
「我可不是。這次錯誤的開始都是我的錯。我所帶給羅尼的都是不應該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拒絕我。我進入洞穴時想著:我喜歡他嗎?我尚未告訴過你,費爾亭先生。我覺得並沒有必要。我試圖要以溫柔,尊重,私人交往代替——」
何吉茲對於何德蕾態度堅硬甚為令他不滿。無論從那個觀點來說,對她大方點都是對的,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可以訴諸何吉茲對摩爾太太的懷念。何吉茲對摩爾太太尊重得出奇。她的去世對他熱情的心是重大的打擊;他像個小孩哭泣,也令三個孩子跟他一道哭。無疑地他www.hetubook•com•com敬愛她。費爾亭初次試探便遭敗績。得到的答覆是:「我看出你的詭計。我要向他們復仇。為什麼我要受辱受苦,袋中東西公之於世,太太的相片也被帶至警察局?而且我需要錢——如我向她說明的,以教育我的小孩。」但是他態度開始軟化,費爾亭很自然地施了點魔術。每當談及賠償問題,他就提起摩爾太太之名。就像其他宣傳家為她捏造一座墳墓一樣,他也故意在何吉茲的心中激起摩爾太太的奇異影像,不說他不能相信的話,但是捏造了距離事實甚遠的東西。何吉茲突然同意了。他覺得摩爾太太要他寬恕即將嫁給她兒子的那個女人,這也是他唯一能夠對她表示歉意的方式,於是他充滿感情而美妙地大聲表示放棄賠償要求,但是費用除外。他這樣做自是很好,但是如他所預料的這並未能贏取英人對他的好感。他們仍然相信他有罪,他們終身都不會改變這種看法,已退休返國的英人仍然互相抱怨:「馬拉巴事件由於那名可憐的女孩無法硬著心腸作證而不了了之——這實在又是一個不好的案例」。
「我想是吧,」他稍頓後才回答。「我在這裏從未覺得這樣快樂安穩。我確實能與印度人相處,他們也信任我。我很高興無須辭去工作。能夠獲得副總督的讚揚真令人舒服.除非發生地震,我將繼續留在這裏。」
「但是不要時時想著它,否則你也活不久。這就是我所以反對沉思死亡。我們處於現世生活情況是迫不得已的。我也曾感到相同的誘惑,但不得不避開。我還想多活一段時間。」
「不過我想你目前是不會休假返國的。」
到了學校,他發現她神色不對。原來是奚斯洛已解除了他們倆的婚約。「他真聰明,」她幽然地說。「我應該自己先提出,但是我拖了下去,想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我甚至想能夠按兵不動毀了他一生——無所事事,不屬於任何地方,變成眾人所厭而不自知。」為了使他相信她又說:「我談的只是印度。在英國我是不會迷失的。回國後我即不致格格不入——不要以為我在英國和*圖*書會做什麼害人的事。當我被迫回國後,我會定下心來從事某種工作。我尚有足夠的金錢從頭開始,也有成堆意氣相投的朋友,一切會順利的。」然後嘆了口氣:「不過我在這裏為各位帶來的麻煩……我永無法忘懷。我對我們是否應該結婚的謹慎態度……最後羅尼與我終於分手,兩人甚至毫無遺憾之感。我們根本就不應想到結婚。當初我們宣佈訂婚時你是否感到驚奇?」
「不過讓我們回到我們第一次談話——妳進入洞穴時是誰跟著你,或是根本沒有人跟著你?現在妳可以說吧?我不喜歡這事懸在半空中。」
「只要我休假回國,我們會在英國見面。」
「我很高興,因為我也喜歡你。以後再見。」
「她如何能知道我們所不知的?」
心電感應這四個字碰然落地。心電感應?這是什麼解釋!最好還是收回吧,何德蕾果然收回。她已到達其精神負擔的末端,他也如此。是否有他們永無法企及的身外世界,或是一切可能之事進入了他們的意識?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是認清他們的看法多少相似,這令他們感到滿足。也許人生是神秘不知,不是一團糟;他們不知到底為何。也許那如此令人厭煩地互相爭吵和無事生非的百來個印度只是一個,他們所反映的世界也是一個。他們沒有判斷的本領。
「回到英國寫封信給我。」
「我再也不需要了。我在此地的經驗已治癒了我。但是我要他人仍需要愛。」
「頗有可能。事實上我已有怎麼做的辦法。」
「我也是一樣。」
另一方面,他的印度朋友有點樂不可支。勝利可能讓英國人變得偽聖偽善,但卻令印度人野心勃勃。他們想發動攻勢,並且試圖掘出一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苦況以達到目的。他們受到了伴隨戰鬥而來的覺醒的折磨。戰鬥的目的與勝利的果實絕不會相同;後者自有其價值也唯有聖者才能放棄,但是只要勝利果實一到手其永恆的意義立即消失。雖然吉爾伯爵士禮貌周到,甚至謙恭有加,但是他所代表的一切並未因之低頭。英國官僚仍然如太陽一樣無所不至和令人不悅;其次和_圖_書該採取什麼步驟對付它並不很清楚,甚至瑪默.阿里也是一樣不清楚。他們曾試著明顯表達其看法,也曾進行微小的不法行為,但是心裏仍然有一股真誠而模糊的接受教育的慾望。「費爾亭先生,我們必須趕快接受教育。」
何吉茲態度和善而霸道。他要費爾亭「屈服於東方」,過著親切依賴東方的生活。「你可以信任我,西利兒」。放心好了,費爾亭在自己同胞中並沒有根。但是他真的無法變成穆罕默德.拉悌夫一類的人。當他們為這點而辯論時,一個種族問題侵入了話題——就像他們的膚色一樣無可避免:咖啡色對淡紅灰。何吉茲的結論定是:「你難道看不出我對你的幫助甚為感謝,並思有所報答?」而另一人定會反駁:「如果你想報答我,那你就不要叫何德蕾付款。」
「我會常常寫的。你對我真好。現在我要走了,才知道。我但願能夠報答你,不過我看你已得到所希望的一切。」
這件事這樣正式結束後,即將轉往省內另一處服務的奚斯洛帶著他習見的拘束走向費爾亭說:「我要謝謝你給何德蕾的幫忙。當然她不會再進一步勞動大駕:事實上她已決定返回英國。我剛剛才為她辦理回國手續。我知道她很想見你。」
省副總督的蒞臨視察構成了馬拉巴之瓦解的次一個階段。吉爾伯爵士人教養雖然不夠,思想倒還開通。由於沒有與印度人民接觸的機會,他談到印度人時尚能保持溫文態度,並對種族偏見感到遺憾。他對審判的結果表示欣慰,並且恭喜費爾亭自始即採取「開闊,通達,唯一可能的仁慈觀點。」他又繼續要跟他秘密交談。費爾亭表示不願聽取秘密,但吉爾伯爵士堅持非說不可;「山上的某些朋友弄砸」這件事情,他們未能看清「時鐘的針是向前走,而不是後退,」等等。有件事他能加以保證:校長將會接獲誠摯的邀請重入俱樂部,他並且請求,應該說是命令,他接受。他很滿足地返回喜馬拉雅山區住處;何德蕾該付多少錢,洞穴事件的真相——這些是地方小事,與他無關。
「何吉茲也很喜歡她。」
「我馬上就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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